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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诗品》与阮籍之五 [打印本页]
作者: 置酒梅花下 时间: 2016-10-19 11:50
标题: 《诗品》与阮籍之五
上次,我们聊了文人们为什么不喜欢司马家,解析了一下阮公的《咏怀诗.九》: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繇、由)商声,凄怆伤我心。
“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二句紧紧相联,上句说首阳,下即接着点明采薇士,其义甚明。
你可以讥讽夷齐们的愚腐、不达时变,但是,尽量不要嘲笑他们的理想。任何时代,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稀少的,这是个纯粹的稀有物种。敬仰前代义士,即是感慨“时无英雄”,发当今无义士之浩叹。
联系一下《阮籍传》中所写到的:“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喟无英雄,——而竖子是谁?
首阳为商周易代之际的夷齐埋骨之地;秋为时序更迭之时。我认为这首诗里,充满了易代之忧。“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可以和现代著名诗人穆旦的那几句诗相联类:在旷野上,在无边的肃杀里, 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 (穆旦《在旷野上》写于1940年8月)
“素质游(繇、由)商声”这句话,形象的解释可以这样说:在秋风声里,叶子、绿色全都消失了,生机都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这句诗,可以和叶芝的这两句诗参看: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叶芝的诗里,树木是在阳光下抖掉枝叶和花朵,归于“素质”的,阮公的诗,却是在肃杀的秋风声里。叶芝的诗,比阮公的诗温暖得多。
注意一下这句话“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一个内心信奉道家(注意,不是道教,道家与道教有根本性的区别,完全是两回事)庄子齐物论的人,会这样痛苦,一叹“时无英雄”,再望京邑而叹,又赋《豪杰诗》吗?
庄子妻子死,庄子鼓盆而歌,成就大道。连生死都“齐”了,世事成败得失,岂不更“齐”了?
再看一下《阮籍传》中的另几句话:“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穷,尽,无路可走。这不正如《诗经·小雅·节南山》中所写:不吊昊天(不辩是非的老天爷。吊,即吊民伐罪之吊。), 乱靡有定(祸乱无止无息。靡,没有。) 式月斯生(每月都有祸乱出现。式,助词,无实义。斯,这,指祸乱), 俾民不宁(让老百姓不得安宁。)忧心如酲(心中烦乱,如同醉酒。酲,醉酒后神志不清的病态感觉), 谁秉国成(是谁在执掌国家的政令?成,成法,现有的法令制度。)? …… 吊,可以理解为没有善意。
驾彼四牡(驾驶着四马拉的车。四牡,拉一辆车的四匹马。),四牡项领(四匹马脖颈粗壮,身体强健。项,大。领,脖子。)。 我瞻四方(我在车上,向四面张望), 蹙蹙靡所骋(国土日蹙,让马驰骋都已不可能。蹙蹙,日益缩小的样子。靡,没有。所骋,驰骋的地方。)。(以上诗句,按杜若明先生所解)
阮籍《咏怀诗.七十七》:“咄嗟行至老。僶俛常苦忧。”行,将要。《咏怀诗.四十一》有句“天网弥四野,六翮掩不舒。”掩,敛,翅翼不能舒展的意思。到处都是罗网。写尽了精神的苦闷。
《诗经·小雅·节南山》中所说“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说的是国土日缩,如果只取此二句,来说阮籍“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是多么贴切,贴切得严丝合缝。在弥漫的天网之中,能到哪里去?
如果有人说阮籍信奉老庄,是道家的信徒,你可以反问一句:有哪个道家的虔诚信徒,是活得这样痛苦的,是这样一叹再叹,途穷痛哭的?有哪个信奉道家的,因母亲去世,而两次吐血,每次一吐数升?
可以这样讲,阮公是老庄其外,儒孔其内;沉默其口,怒詈于衷。他只是想借道、借老庄来消解内心的痛苦,但是,正如酒不解真愁,从内心而言,他是真儒,道家的那套,化解不了一个真儒者的绝望与苦闷。
汉、魏、晋,都讲以孝治天下,母亲死而吐血几死,不是至孝吗?“外坦荡而内淳至。”,从内心来讲,阮籍是个有真情至性的儒者。
“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这几句,就正如《诗品》中所评“言在耳目之内”,但是,他到底在说什么?“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必须了解阮公的身世、经历,用心去揣度,即使揣度了,也不会有统一的解答,因为阮公的诗“情寄八荒之表”,但是,总还有踪迹可寻。
与这首诗相应,似乎可佐证诗的情感跟易代有关的,是《首阳山赋》。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诗经》)书(《书经》)。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这几句诗,可以看作是阮籍对自己早年学习儒家经典、与志趣所在的说明。
任何受过儒家正统观念熏陶的人,废立都是对自己道德、信仰的莫大挑战。其父阮瑀,似乎受过儒家正统观念熏陶的人。
高平陵之变后,政出司马氏一家之门。司马家便逐步完善公府功能,以便架空曹魏朝廷。其公府,被称为“霸府”。高平陵之变,就是司马懿发动政变,除掉曹爽的那次事变。
阮籍嘉平元年(249年)——嘉平三年(251年)司马懿太傅府从事中郎。嘉平三年,始至写作《首阳山赋》之时(254年秋)任司马师大将军府从事中郎。其年九月,曹芳被废。254年九月,从事中郎是个什么官职呢? 《三国志集解》:“太傅及大将军皆有从事中郎。太傅从事中郎 二人,千石,第六品,职参谋议。”属于参谋人员。
在任职其间,阮籍也应该是“遗落世事”,任职不做事,其情形,也许与嵇康被杀后,不得不应司马氏之招而出仕的向秀非常相似。向秀“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史记.伯夷列传》直接涉及到兄弟二人行事的,很简单:“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曰:‘)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木制灵牌),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想用兵器来他们)。太公(姜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这篇列传的另外一大半文字,都是太史公的议论。太史公论道:“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据《论语.述而》孔子是这样称赞这兄弟二人的:“冉有曰:‘夫子为(帮助,引申为赞成似较确。)卫君(指卫出公辄,卫灵公之孙,蒯聩之子。卫,姬姓。)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这段话,涉及一段史实:卫灵公驱逐太子蒯聩,灵公死后,辄被立为国君。晋国将辄之父蒯聩送回卫国,与辄争夺君位。辄拒不让位。父子争君位,与夷齐相让之事恰成反面对照。按:夷齐兄弟之间,以有父命,犹让君位,从父命,合于儒家孝道;父死而复让位于兄,合于伦理、法理。
一从,一让,则孝、义皆全。准夷齐之例,弟于父死后,犹让于兄,则子让位于父,似更合理。若依让义,则辄咎尤大于其父蒯聩。故孔子“不为”卫君辄。《论语集解》:“孔(安国)曰:‘伯夷叔齐让国远去,终于饿死,故问怨乎。以让为仁,岂怨乎?’郑(虔)曰:‘父子争国,恶行也。孔子以伯夷叔齐为贤且仁,故知不助卫君明矣。’”
这段话,也涉及到父子之间君位的替代。孔子另外还称赞过夷齐“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与,通欤.可以肯定在孔子称赞伯夷、叔齐之前,首阳山、夷齐,就已经不是一个山、两个饿死的人那么简单的人与物了,已经被赋予了某种象征意义,常与易代相关。只是被孔子称赞之后,影响更大了。
称赞与反对,都反映了称赞者与反对者本人,对现实政治的态度。称赞者,是肯定夷齐守义而死,不身事二朝的;反对夷齐者,则是新势力的拥戴者。
在阮公的八十二首《咏怀诗》里,除上面的那首外,涉及到首阳山、夷齐的,还有这样两首:《咏怀诗.十三》:“: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与坟墓有关,以后讲)翳冈岑,飞鸟鸣相过。感慨怀辛酸,怨毒常苦多。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
《咏怀诗.六十四》:朝出上东门。遥望首阳基。松柏郁森沈。鹂黄相与嬉。逍遥九曲间。徘徊欲何之。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 注意妖姬这个词,以后我们要讲到。在阮公的诗里,这也是个被赋予了特殊含义的词。犹如大梁,即指魏。
这三首诗综合起来看,只要涉及首阳,必与夷齐相关,而情感,也是“哀”“凄怆”,是“辛酸”“怨毒”,心情是“郁然”,是不知何往的“徘徊欲何之”。提到首阳的,必提夷齐。
我这样揣测,阮公说及首阳山、夷齐的时候,心里想的,可能是《史记.伯夷列传》连同议论在内的全篇。大家有时间,翻翻《史记.伯夷列传》,看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那些议论,也可以说是“豪荡感激”了.
上回聊过,阮瑀有诗:“适彼洛师(首都),瞻彼首阳,敬吊伯夷。”阮公的父亲阮瑀说,伯夷叔齐就是葬在这个首阳山的,他为之写赋的这座首阳山。阮公父子与首阳山颇有渊源。公元211年,曹操征马超,阮瑀、王粲随行,途经首阳山。
曹操说:“伯夷弃爵而讥武王,可谓愚暗。”贬夷齐,——这话出自曹操之口,非常自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曹公之心,世人皆知。这话为属下评价夷齐定了调子。
王粲说:“知养老之可归,忘除暴之为世。”有赞有否,知道西伯善养老,来归,好,识时务;但是,昧于大义,不识周之灭殷,是除暴为天下百姓。王粲识相,顺着曹公的调子往下接话儿。
糜元说:“天祚靡常,如见绝代之主,必有受命之王。……若周武而为失,则帝乙亦有伤。子不弃殷而饿死,何独背周而深藏。是识春香之为馥,而不知秋兰之亦芳也。
绝代,要灭绝、灭亡的朝代。所在谁路?而子绝之。首阳谁山?而子匿之。彼薇谁菜?而子食之。行周之道,藏周之林。读周之书,弹周之琴,饮周之水,食周之茶,而谤周之主,谓周之淫:是诵圣之文,听圣之音,居圣之世,而异圣之心。”
上边一大段,是糜元的话。以当时的政治形势而言, “天祚靡常,如见绝代之主,必有受命之王。”糜元真是乖觉的人,如风信鸡一样灵敏,是把见风使舵的妙手。这“受命之王”是谁?只能是谁?曹公不是自己就说过嘛,“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
这糜元对九泉之下的夷、齐那两付饿肚皮,连珠炮一般,一通责问。阮瑀却赞夷齐:“重德轻身,隐景潜晖。没而不朽,身沉名飞。”
阮瑀的赞,有点杀风景。“没而不朽,身沉名飞”,说夷齐虽去世了,但是,他们的美名却传于后世,与《诗品》评古诗十九首所说的:“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颇有相通处。
废立、易代这样的大事,不会事先没有征兆,山雨欲来,阮籍这样的人,怎么会觉察不到?
下面,说说《首阳山赋》这篇写于嘉平三年,曹芳被废之前不久,所写的这篇文章。上面孔子的话、各类人对夷齐的藏或否,都对理解这篇文章有相当的助益。
首阳山赋:序:正元(254年十月——256年五月,曹髦第一个年号)元年秋,余尚为中郎,在大将军府,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作赋曰:按:这段序,应是后来所加。
在兹年之末岁兮,端旬首而重阴(端:正。旬首:上旬。重(chóng)阴:阴雨连绵。)。风回以曲至兮,雨旋转而瀸 (jiān)襟(雨水打湿衣襟。瀸,浸湿。)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鴂号乎西林。时将暮而无俦(伙伴)兮,虑凄怆而感心。振(整理)沙衣(即蓑衣)而出门兮,缨委绝(断绝)而靡寻(攀援,引申为缠绕)。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将修饰而欲往兮,众龇龇(张口露齿状。)而笑人。静寂寞而独立兮,亮(有释为坦诚、正直者,窃意通“谅”,固执,坚持己见。《论语.卫灵公》:“君子贞而不谅。”正义:“谅者,信而不通之谓。”)孤植而靡因(靡因:没有依凭,没有同道的朋友。)。怀分索(索,殆为素之讹,平素、平常所守;分,分所应当之分,量才揣分之分)之情(通“精”)一兮,秽群伪之乱真。信可宝而弗离兮,宁高举而自傧(通“摈”,弃也。)。聊仰首以广頫(通眺)兮,瞻首阳之冈岑。树丛茂以倾倚兮,纷萧爽(犹萧飒,风吹树木的声音)而扬音。下崎岖而无薄(薄草丛)兮,上洞彻(虚空貌)而无依。凤翔过而不集(栖息)兮,鸣枭群而并栖。飏(yáng,凤鸟高飞)遥逝而远去兮,二老(指伯夷叔齐)穷而来归。实囚轧(囚禁、受刑。轧,古代碾碎骨节的刑法。)而处斯兮,焉暇豫而敢诽。嘉粟屏(弃)而不存(思)兮,故甘死而采薇。彼背殷而从昌兮,投(犹投笔从戎之投,掷去、弃去)危败(一说指商纣,一说指二人所处受商纣迫害之危境,窃意前者较妥)而弗迟。昌,姬昌,周文王。此进而不合(指谏武王而不从)兮,又何称乎仁义?肆寿夭而弗豫兮(肆,任从、听任。寿夭,生命的长短。豫:考虑。),竞毁誉以为度(竞,追求。度:准则。贾谊:烈士殉名,贪夫殉财。)。察前载(前代的载籍,书籍)之是云(这样说)兮,何美论之足慕。苟道求之在细(细,琐屑之事)兮,焉子(指孔子,一说指夷齐,窃意以前者为佳)诞(大,意动用法。《诗经邶风》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另一说为谬妄)而多辞?且清虚以守神((清虚:清静寂寞。守神:固守精一之道)兮,岂慷慨而言之?
以是《首阳赋》全文。“树丛茂以倾倚兮,纷萧爽(犹萧飒,风吹树木的声音)而扬音。”和“下崎岖而无薄(薄草丛)兮,上洞彻(虚空貌)而无依。”之间,跳跃性大了些。
上面,是说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下面,是想象之词,想象当年二老采薇所处环境。
如果把这首“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繇、由)商声,凄怆伤我心。”放在这两段中间,是不是正好过渡一下?
今天,我们就先聊到这儿。明天,接着聊阮公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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