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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分享]诗词读写丛话》张中行 [打印本页]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29
标题: [分享]诗词读写丛话》张中行
诗词读写丛话目录<br/>前言 上场的几句话 <wbr><br/><br/>1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 2 情意和诗境 3 写作和吟味<br/>4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5 读诗 6 读词<br/>7 古今音 8 关键字 9 偏爱<br/>10 旧韵新韵 11 奠基 12 近体诗格律<br/>13 变通 14 拗字拗体 15 押韵<br/>16 对偶(一) 17 对偶(二) 18 古体诗(一)<br/>19 古体诗(二) 20 古体诗(三) 21 诗体余话<br/>22 词的格律(一) 23 词的格律(二) 24 词韵<br/>25 试作 26 情意与选体 27 诗语和用典<br/>28 外力 29 登程 30 捉影和绘影<br/>31 凑合 32 辞藻书 33 勤和慎<br/><br/><br/>前 言<br/><br/>--------------------------------------------------------------------------------<br/><br/>  <br/>(1992年版)<br/><br/>  <br/>张厚感 陶文鹏<br/><br/>  和张中行先生交往有年,常常听他谈诗论文,说社会,道人生。他调门不高,但其风骨,其智慧,每每沁人心脾,启迪后学。他生性随和,好与晚辈交游,一两二锅头下肚,使我们忘年,亲切地称他“行公”。<br/>  行公清光绪戊申生人,行年八十有二。思辨清晰,有力度,举步轻捷,毫无龙钟之态,前者得力于舶来的方法论,后者得力于国产化的禅。??淡漠功名,布衣布履,来去少牵挂;心中,笔下,有一块小小的“自留地”,静心耕耘,自给自足。<br/>  社会在进步,生活总是越来越美好的。行公一介寒士,半生坎坷,而晚景见晴;还是老习惯,不卑不亢,不欺世,不媚俗。他活得超脱而充实,有滋有味。低头念书。写作,抬头望星月风云。余暇练练字,玩玩砚台,会会友朋。一日三餐要求不高,有时喝几口老酒,不亦乐乎。生活起居井然有序,节奏不紧不慢,既益养生,又见成果。近十年,他写了十来本书。其诗言志,其文也言志,不随声附和,人云亦云。<br/>  作文与做人关系密切,古人说为人贵直,为文贵曲。行公是这样躬身力行的。他有诗人和哲人的气质,有悲天悯人之怀,追求真诚,重情义,辨真伪,屡说“爱国不在人后”。看电视,喜欢动物世界;遇到精彩的足球比赛,即便午夜进行,到时也会一骨碌起来。这,也许就是行公的人物性格吧。他提倡平实自然的文风,反对八股气,讲章气,刺绣气,烟雾气①。其文味如橄榄,细嚼慢品,当余味无穷;文笔轻松、冷隽,设喻取例,无不鞭辟入里;行文如话家常,行云流水,顺乎自然,好像得来全不费功夫。究其实,他用了大力而不为读者觉察:其情,其意,乃至对人生的彻悟,深深藏于根柢。读行公的书,不能像读武打小说一般,一目十行,只图热闹,否则是要大失所望的。<br/>  --------<br/>  ①八股气,用空话、大话、假话以宣扬既定的什么理。讲章气,行文正襟危坐,隔几句就来个“必须指出”或“应该牢记”,表现为唯我独正确的样子。刺绣气,形容词语很多,话曲曲折折,表现为扭扭捏捏,有颜色而无筋骨。烟雾气,把不常用的术语、意义不鲜明具体的词语,先求多多益善,然后嵌在既冗长又不平顺的句子里,结果就使读者见文字之形而不能轻易地把捉其意义(也许竟至没有明确的意义)。(见1989年11月《读书》杂志:《先生之风,山高水长》)。<br/><br/>  世间夸人知识丰富,有说“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者,那是调侃。行公高寿,自称“六代之民”②,充分享受人生的赐予,饱阅社会沧桑,况一生勤勉,其学识渊博,笔下能侃,是了解他的人所共识的。他融贯经史百家之言,历览古今中外之书,于金石书画,亦广有见识。比如说,历代碑帖,他如数家珍;周易,他发表过文章;禅宗,他有著述;学文言文,他有选本和论著;作文教学,他出过书;人生哲学,《顺生论》已脱稿;相对论,他钻研过爱氏的多卷本文集;罗素哲学,他读过主要的英文原著;缠足,穿高跟鞋,他能与蔼理士的性心理研究联系起来考察,分析得那么头头是道,那么严肃认真,等等。人称杂家。从某一视角看,亦未尝不是。不过,语文,中国古典,人生哲学,他更为专深,已有几本专著明证。《诗词读写丛话》付印,又一本专著问世。行公说,《诗词读写丛话》是要还文债,勉为其难写成的。这是谦词,其实他游刃有余。读后,深知这部新著,凝聚了他长期研究诗词的心血。他把自己的心得乃至招数,“泄底”献出,使这本导人入门的读物,成为一部含蕴丰富,见解独到,趣味盎然,兼具理论性和实践性,既普及又提高的力作。<br/>  中国是一个诗的大国,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深受诗歌的熏陶。唐诗,宋词,历代传诵,家喻户晓。但是,如果要问何谓诗词,诗词有什么特征和作用,恐怕很多人难以置词。此书的开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就从这个最基本的问题说起。行公先论述语言文字是人们表情达意的工具,然后一层一层分析,最后自然地得出结论:诗词,就是以精练的富于音乐性的语言“表达出幽微情意”的妙手。这个界说很精彩,捉住了诗词的“魂”。那么,情意和诗境二者有什么关系呢?他说,诗境是为了表达幽微情意而“画”出来的。而它一经画成,飘忽、模糊的诗境就固定了,明晰了,变得纯粹了。人生所经历之境,主要是实境、梦境和诗境三种。诗境离实境较远,离梦境较近。但它与梦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诗的意境是人所造,梦境不是。其二,因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从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梦境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爱的什么,却偏偏梦见丢掉了。其三,诗的意境是选择之后经过组织的,所以简洁而明晰;梦境如何构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经常是迷离恍惚。其四,诗的意境有我们知道的大作用,……如果没有诗的意境,生活至少总当枯燥得多吧?梦境想当也有作用,但我们不觉得,也就可有可无了。这样,为诗的意境定性,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现实的梦’。”谁说诗境难以诠释?行公在这里讲得明明白白。<br/>  行公就有这样高超的本领。他分析困难的深奥的问题,善于化难为易,化深为浅,犹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导大?,因其固然”,因而“奏刀?然,莫不中音”,给人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的快感。这本书第四讲“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讲的是诗词在形和神两方面的分野。这个问题并不简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这个命题,有不少诗词研究专家阐释过,似乎都没有讲清楚。行公从语言、音律、情调、意境诸方面谈诗和词的分别,既肯定它们各自的特点,宜于分工,又说明二者可以转化,以及如何看待这种转化。他以京剧为喻,说:“诗是出于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阔,官场,沙场都可以;词是出于旦角(还要限于正旦、闺门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长,总是在闺房内外说愁抹粉”。“词有表现娇柔委曲的本领,但也无妨豪放一下。……本事大了,就像梅兰芳,虽然经常扮演虞姬,却也可以反串楚霸王”。“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本职行当与反串终归不是一回事。直说是,词,就意境说,确是有正有变: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正,关西大汉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是变。”最后总括起来说:诗刚,词柔;诗直,词曲;诗显,词隐;诗男,词女;诗境阔,词言长。行公并没有发表长篇大论,便把诗词各自的特征,同源异流的历史及其错综变化的关系,讲得一清二楚,生动有趣,使人豁然开朗,又欣然感悟。这种深入浅出的本领,来源于他对诗词深透的研究和辛勤的创作实践。<br/>  --------<br/>  ②行公有枚闲章,称“六代之民”。六代,即清末时期,北洋军阀时期,国民政府时期,沦陷时期,抗战胜利以后,建国以后。表示自己经历的时间长。<br/><br/>  讲到读诗读词,行公耐心地指导门径。比如,应该读哪些作家作品和有关的诗话词话,先读什么,后读什么,他都认真指点,并且传授阅读方法,仔细讲述从理解到深入再到仿作的学习和实践程序。他说,读诗词,最要紧的是透过诗句及其意义而唤起诗情,走入诗境,“最高的要求是境的化”,不能只在字面上滑,也不应舍本逐末,仅仅欣赏技巧,把读诗词当作看杂技,更忌刻意探微而胶柱鼓瑟,穿凿附会,陷入误区。对于有些难解的诗词,行公主张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以便取得境的化。认为求甚解就未必然,至少是未必有助于境的化。他举李商隐的《锦瑟》为例。这首诗最难解,为人们所公认。古今解此诗者不下数十家,但这些学者专家用锲而不舍法,欲必求一解而宁可穿凿附会,造成猜谜式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行公用“不求甚解”法试解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是融化了诗境的妙解,令人拍案。行公以常人的的诗情去感受诗人的诗情,又以自己的诗心去发现诗人的诗心,所以解释得这么自然、亲切、明了。在我们看来,这种“不求甚解”的解,比起大力考索而把诗的意境弄得支离破碎的种种宏论深议,不啻高明百倍。他说:“诗词,以‘情’为骨髓,所以写要发乎情,读要止乎情;离开情,到其他场所游走,至少为了节约,最好还是不写,不读。”确是内行人的话。<br/>  在这本书中,行公对3000年的诗歌流变史,作了粗线条的勾勒。他评价古代诗家词人的作品,简明扼要,闪烁着智慧火花,不多的几句话,就如画龙点睛,神气尽出。讲《诗经》,他说最经得起反复吟味的佳作是《秦风?蒹葭》一类篇章。的确,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美人在哪?可想而不可即,给人留下想象,留下余韵,是诗境的极致。讲《楚辞》,说它用“描绘、夸张的手法写想象中的迷离要眇之境,诗意更浓”,“其中《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写得真美,不能不说是上好的诗。”讲乐府诗,说它感情真挚,语言纯朴自然,没有文人诗文的造作气。对《古诗十九首》,行公评价最高。说它“写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种感受,用平铺直叙之笔,情深而不夸饰,但能于静中见动,淡中见浓,家常中见永恒”。他特别推崇它的“厚”,情厚,味厚,语言也厚。认为是绝后的作品。因为平和温厚如陶诗,读过还有“知”的味道,而《古诗十九首》憨厚到“无知”的境界,这是文人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陶渊明的诗,被行公放在文人诗中的最高位置。他说:“陶诗意境高,如孟浩然、王维曾努力追,终归追不上,……没有那种朴厚味,夸大些说,这是天赋加时代,学不来。正面说,陶诗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写的,所以朴实,真挚,自然,不但没有利禄气,连修辞的技巧也没有,所谓大巧若拙。”他比较李杜的诗说:“李、杜,诗风不同,李飘逸,杜沉厚,飘逸难学,如果重点在学,要多读杜。又,李长于古风,杜长于律,无论欣赏还是学写,都要各有所重。”平日聊天中,他最欣赏杜诗的“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类诗句,叹为神来之笔。行公的这些评论,或许有人不一定都同意,但谁都难以否认,这是他在长期吟咏涵濡中所得的独到体悟,足以激发人们深入思考、研究的兴味。<br/>  这本书用了较多的篇幅指导初学者“写”。行公不仅详细地讲述了古体诗、今体诗(近体诗)和词的格律,教人怎样押韵,怎样对偶,怎样运用词藻书,而且告诉读者怎样分辨古今音,注意关键的“韵”字,如何保持和发扬自己“偏爱”之长,等等。书中更精粹的地讲述了写作过程必须正确处理的一系列关系:诸如旧韵与新韵,古体与近体,拗字与拗体,押韵与对偶,情意与选体,诗语与用典,守律与变通,捉影与绘影,勤奋与谨慎,等等,行公分析上述种种矛盾关系,既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又不忽略矛盾的次要方面,讲得全面而辩证,有理论,有实例,一一授人以具体操作之法。<br/>  “奠基”一节,指出“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痴)是试作诗词的资本”。何谓“正情”?他解释说,就是“执着于人生的情”。这执着表现在,热爱自己的生活,也热爱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总的要求,是人生的丰富、向上,现实的,理想的,都成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什么,或求之不得的什么。与此相反,例如爱权势,爱金钱,发展为嫉视,仇恨,落井下石,籍没株连,也是情,因为不正,就必须排斥于诗词之外。这里,行公讲得堂堂正正,有骨有肉,毫不含糊其词。<br/>  “捉影和绘影”一节,讲诗词意象的创造方法,他说“诗词是情意的定型化”。情意,无形无声,而且常常迷离恍惚,想存留或者传与别人,就要用语言文字使它定型,就是使它有形,有声,成为清清楚楚。又说,写情,有各种方法,可以直接写,也可以间接写:直接写,可以大声疾呼,也可以轻描淡写;间接写,可以写外界之境,也可以写他人之事(包括咏史)。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捉影”,就是想方设法把情意捉住。捉的结果,像是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写,就只好加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绘”。如何捉?行公给读者指明由浅入深的捉影层次:“初步,也只能在心里捉。感受,加码,做不到,能做的只能是知解方面的,即辨认它,重视它,希望它:一,走得慢一些,二,有一定的方向,即容易走入诗词。这辨认,这重视,这希望,是浅的捉。深是用语言文字捉,即真走入诗词之作。走入,就不会一纵即逝,严格说,这才是真的捉住。”他又告诉初学者,捉影,可以用确认和修补的办法,也可以用从古人作品中偷巧的明借、暗借、用事等凑合的办法,更常见的是用空灵的手法捉,这就是用写景之语,写情之语,或者先将情“略定其性,然后找个合用的瓶子往里装”。而“绘影”,是夸张,增改,变换,破格,一句话,是大化妆,为求与现实拉开距离,变生活的真实为艺术的真实。最后,他谆谆告诫初学者,“绘”可以脱离正轨,可以偷巧,但仍得“守佛门大戒,不妄语。无情而说作有是妄语,情在此而说在彼也是妄语”。更难得的是,行公讲捉影和绘影的种种方法,多是现身说法,以自己创作和修改的实例详细加以说明。在“凑合”一节中,几乎全部以自己的写作情况为例,诸如在押韵、调平仄、对偶、用典、次韵、集句、选词、标题、布局等各个环节上,如何运用“灵机”而“凑合”成篇的诀窍,都和盘托出,以金针度人,着实教人为之感动、钦敬。《诗词读写丛话》这本书写得明白如话,举重若轻,浅近<br/>  中见深厚,幽默中见智慧,洒脱中见缜密,足见行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学识渊博。其善于设譬取例,亦可见一斑。他往往用寻常事物比喻,生动、亲切地表述深奥的诗理。例如,在最后一讲“勤和慎”中,行公强调写诗词要注意保持旧有的形质,说:“比如用瓶子装饮料,传统的酸梅汤喝腻了,可以改装可口可乐,至于打破瓶子,那就不必。”接着,他引述今人杨宪益先生的《自题》诗和启功先生的《沁园春?自述》词,说“两首的意境和用语,都大异昔人,这是酸梅汤换成可口可乐;可是瓶子没换,格律仍是唐宋人严格遵守的,一丝一毫不含糊。……诗,称绝称律,词,标明某调,当然都是旧的。旧有旧的形和质,例如孟子的束发加冠,口不离仁义,如果换为西服革履,满口卡拉OK,那还是孟子吗?”可谓喻妙理明,风趣横生。读这样的说理文字,简直是美妙的享受。“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信然哉!<br/>  本书还有个附编,是自选诗词《说梦草》。名之曰“说梦”,颇耐人寻味。行公解释说:“这是由成语‘痴人说梦’来,其中有梦,也有痴,痴是根由,梦是表现。”说到家了。梦自然是幻想,是无着落的希冀。但既然有梦在,幻想也就在,希冀也就在,因而弥足珍贵,值得保存。我们想,一切尚未完全丧失幻想和希冀的人,读这类抒写幻想和希冀的作品,当会因心灵感应而引起共鸣的。这些作品,几乎都是行公己身的哀乐,己身的感受,“虽微末而没有因求合时宜而掺假”。人间有真情在,实属可贵。这就启发初学者,要以真情入诗词,当有一颗赤子之心。否则,回家去烤白薯,巷口去卖西瓜也罢,何必作诗填词?从写法上看,行公心中有些幽微、复杂的感情,欲说还休,也不免有难于下笔的情况,于是采取了若隐若现,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纳须弥于芥子”的写法。怨不怒,哀不伤,不失“温柔敦厚”之本,这固然是儒家的传统诗教,但这种诗风,在当今,却可以避免暴怒乖张和感伤消沉,于己,于人,于社会,都有利而无害,似还有继承和发扬之必要。行公的作品,体裁、风格丰富多样。就诗来说,有古体诗(包括五古、七古),今体诗(包括五、七律绝),还有次韵,集句;就词来说,有小令,有长调,有豪放之作,更多是婉约之作:可供初学者从各个方面学习、借鉴。总观今人作诗词,多作或只作今体诗,罕写古体诗,多作豪放词,罕写婉约词,风气未免偏颇,《说梦草》中的古体诗和婉约词,尤其值得重视。倘要说我们的偏爱,在行公的诸体作品中,窃以为:诗,以五古、五绝最佳;词,以小令居上。行公的诗词,由于他学识渊博,有的作品用典自如,初学者是学不来的。我们可以多品味那些朴实无华,于家常中见永恒的篇什,体会其中的真情,厚情,正情,乃至痴情。如“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七九年尾颂辞》)“旧业应随黄叶尽,空余梦影碧山中。”(《庚申晚秋偶过香山口占》)“今来斗室悬双榻,对话开天两白头。”(《新下榻处为母校二院工字楼与玄翁同室题壁》)“姑妄言之姑听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西来意,烛冷香消掩泪时。”(《负暄琐话完稿有感》)“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泪,无聊且作诗。”(《自伤》)“渴饮鸡鸣露,饥餐枸杞花。”(《香山漫兴四首》其四)“诗书多为稻梁谋,惭愧元龙百尺楼。”(《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其一)“青箱自检焚余册,白首谁怜死后名。海内几番寻鲍叔,天涯何处吊田横。”(《十年二首》其二)“远树啼莺动客魂,渡头前月送桃根。垂襟紫帕谁能识?上有深房旧泪痕。亲婉丽,记温存,丁香小院共黄昏。等闲又是清明过,冷雨敲窗独掩门。”(《鹧鸪天?别意》)等等,有的抒写悲欢离合之情,有的抒写苦中作乐之景,表现的都是平凡的人生,但有血,有泪,有切肤之感受,动人肺腑。再有一点初学者须注意的,行公一再强调诗的天职是抒情,对重理轻情的诗多有微辞,无疑是中肯的。但不能误会为写诗就不要理性了。我们想,有情的,是诗;有理无情的,不是诗;有情有理的,也应当是诗。古人谈诗趣,就包括景趣、情趣和理趣。比如,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乃是情、景、理水乳交融,意蕴深隽的佳作,历来脍炙人口,经久不衰。又如苏轼的《题西林壁》,应当说也是好诗。就《说梦草》说吧,也有不少富于理趣的篇章。此外,音韵相协,是诗歌艺术的重要因素。本书主张格律从严,从旧音,当是老先生们轻车熟路的一条“易”路。但初学写诗词,难度就较大。旧音指中古音,采用“平水韵”。其中有些韵部,现在看,读者相同,而分在不同的韵部里,是因为当时读音有分别。京剧所用的“十三辙”,则是按今音划分韵部的,适用于新诗的押韵。我们想,不妨基本上从旧音,又在大原则下来点小自由,比如“东之冬”“江与阳”等通押,写今体诗大致模仿写古体诗的办法,减少一些限制和束缚,庶几能保持旧体诗的形质,又有利于表情达意。此路也通吧?<br/>  到此该打住了。忽然想到,人生的幸运,莫过于能够发挥才智。知识分子的希冀,唯此唯大。行公晚年可算幸运的了。他受过德先生赛先生的熏陶,沙滩红楼出身,3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如按社会上兴说的黄埔几期几期论,不知他属于北大几期。30年后,笔者求学于西郊燕园,念的也是中文系,行公当是老师兄了。他放开笔写东西,是近10余年的事,其满腹经纶远没有写完。我们尝为他动手“晚”了而惋惜。他听了沉默片刻,报以轻轻的一句:“那时能写吗?”真教人不知说什么了,只有相对唏嘘。《诗词读写丛话》脱稿,近水楼台,我们先睹为快。想到行公的亦师亦友之谊和本书满目珠玑,总想说点什么,可不知从何说起;现在拉杂说了上面这么些,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奈何?<br/>                        1991.10.北京<br/><br/><br/>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10-14 14:50:30编辑过]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29
上场的几句话<br/><br/>--------------------------------------------------------------------------------<br/><br/>  己巳年的中秋又匆匆过去,月影淡了,人影远了。可是生意似乎并没有净尽。虽然昼渐短,夜渐长,如果面对窗外的长杨枯坐,短昼也就成为长日。所以不能不干点什么。干什么呢?也曾想改行,有时甚至想试试。结果是不能如愿,年事已高,一也;除拿笔写些不三不四的文章以外,什么都不会,二也。语云,人苦于不自知,我接受这个教训,把改行的心猿意马收回,甘心守成,做本分事。于是问题化简,只剩下考虑还能写点什么。<br/>  先想到原则,是忙事不好说,最好谈闲事。于是立刻就想到诗词。这里要加个小注:诗指旧的,平平仄仄平一类,因为还有新的,还有所谓散文诗;词当然指旧的,因为没有新的。想到诗词是有来由的。其一,还是几年以前,沪上的?公来信,说是要出什么期刊,约写谈诗词的文章,重点要讲如何写。他有知人之明,推断我必坚辞,于是在信的末尾说:“如不慨允则赴京,当着嫂夫人的面坐索,不得就不离开。”我只好答应写,并想了想大致写些什么。可是没想到,那个未降生的期刊终于没有降生,我也就落得个想了想而没有写。但终归是想了想,心里还有个印象,现在旧事重提,多少会省些力。其二,诗词是地道的闲事,有古人之言为证:韩文公是“余事作诗人”;项莲生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其三,闲事也可以有闲事之用。近证是我自己,有时候忙里偷闲,或苦中作乐,作一两首歪诗,填一两首歪词,说思说梦以代替禅悟。远证是我的一些相识,当然都是还未发白的,有时来问,想作诗词,要怎么学。谦退吗,人家说我是不愿成人之美;讲吗,一言难尽。这是进退两难的燃眉之急,想救,饥不择食,就说,等我有时间,写出来,再全面谈吧。现在是真有时间了,能还债不是也好吗?<br/>  而说起还债,就不免很惭愧。诗词,我念过一些,也有所见,或说偏见,即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以及为什么要这样。这所见未必对;即使还有些道理,而眼高手低,东施效颦,写出来总是不像样。这是为天资、性情和学力所限,着急也无可奈何。现在要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行吗?但既已决定挣扎着上讲台,只好勉为其难,多由如意处着想。这是无论如何,曾经有偏见,曾经效颦,就以之为还债的资本,也许能够招架一阵子吧?盖偏见,在异口同声高喊民主的时代,和钦定的意见一样,也可以供参考,而效颦,就说是亦步亦趋吧,总是步了趋了,也就会多多少少窥见其中的一些奥秘或说偷巧之道,这对于喜读而尚未有偏见、未曾效颦而也想效颦的人,不会毫无用处。这样考虑的结果是大胆写。深挖,这大胆还包括三种意思:一是打破拘束,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问是否合于破题、承题的传统;二是怎样想的就怎样写,不问是否离有大力的时风太远;三是讲作法,有时难免触及用心和招数,近于泄底,或说杀风景。总之是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期对上面提到的那些不耻下问的相识,以及他们的同道,舍得花钱买各种诗词选或集来读,并舍得花时间学写,以求樽前月下哼自诌的平平仄仄平的,会有一点点用处。所有这些,有的偏于介绍常识,有的偏于抒发偏见,都分题写,排个次序,算作正文。<br/>  这个“正”字,与大量的所谓正一样,其中不免藏有歪,或私。且说这里的私是想留一席地,把自己的一些效颦之作,集为《说梦草》,算作“附编”,实为夹带,也印出来。为什么要这样?理由之一是,确是有不少相识想看看,零抄不如集印。之二是,不夹带,孤军出战,必没有人印,没有人买,不得已,只好学流行的热货搭配冷货之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又,效颦之作,估计有些词语,去日苦少之士会感到生疏,所以酌量加了注。注限于典实,多数是古的,来于古语古事,少数是今的,来于今人今事;至于意义,董仲舒云,诗无达诂,乐春之男见花,悲秋之女见泪,六经皆我注脚可也。<br/>  附编之后还有个“附录”,是借王力先生之光,把《诗词格律》后附的《诗韵举要》印在后边,目的很明显,是看了此书真就效颦的人,有时难免要查查诗韵,就不必另翻一本了。<br/>                     1989年10月作者于燕园<br/><br/><!--   -->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0
一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br/><br/>--------------------------------------------------------------------------------<br/><br/>  看题目,家之下有敝帚,是想由家当谈起。家当指祖先留下的。祖先,专说大范围且早的,是常说的炎黄子孙的炎黄。炎黄有后,后对更后而言也是祖先。这祖先留下的最值得什么的家当是打破十亿的人口。值得什么呢?不好说,因为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五十年代是人多力量大,八十年代成为大包袱,问是非,究责任,都不容易,或不合时宜。人口以外,祖先留下的家当无限之多,有值得夸耀兼能引来外汇的,如长城、故宫、秦皇兵马俑之类,也有不值得夸耀更不能换外汇的,如历史的,男人作八股、女人缠小脚之类,现时的,穷、许多种机没有外国的好之类。这是一笔复杂而难算的帐。只好缩小范围,向本题靠近,专谈语言文字,或者说,汉语的语言文字,这也是祖先留下的珍贵(?因为有人说不如拼音的好)遗产。<br/>  语言文字是表情达意的工具,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交换情意的工具。说绝大多数,因为少数情况,或极少数情况,情意也会“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最明显的例是日记,除李越缦、鲁迅等少数人之外,愿意把小本本摊开,请大家欣赏,某日与夫人或丈夫吵架,某日想吃对虾而无钱买,等等,是绝无仅有的。不少诗词之作也是这样,自怡悦是本等,持赠君是可有可无,这留到以后再说。还是回过来,笼而统之说表情达意。记得西方某高明之士说过:“语言是人类创造的最笨的工具。”理由可以请中国的古人出场代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是一面,曰求全责备,或恨铁不成钢。还有另一面,是“不以一眚掩大德”。不妨以两事明之。一是由炎黄或更早一些起,到此时此刻止,以说汉语的人为一群,其中的个体,即个个人,相加,数目之大,总当使人吓一跳吧?其中绝大绝大多数(聋哑、神志不全、孩提夭折之类除外)都曾以之为表情达意的工具,而没有感到不合用;从语言文字方面说,是任务完成得颇不坏。二是由文献方面看,我们的语言文字也真是神通广大,告诉我们那么多旧事,足征的都清清楚楚;其中不少,形中有神,还值得一唱三叹(雅者如形容佳人卖笑之“目挑心招”,见《史记?货殖列传》,俗者如形容佳人可爱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见《牡丹亭?惊梦》,等等)。总而言之,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祖先留下的诸多遗产中,语言文字必是值得珍视的一种。<br/>  值得珍视,是因为它有大用。这所谓大,自然包含“多”的意思。多的一种表现是可以由实而虚,由家常而不家常,由物质而精神。实、家常、物质的一端好说。馋了,到鱼市,见到鲤鱼,问“多少钱一斤”,答“五块”,选好一条稍大的,问“多重”,答“二斤”,给一张票,成交,鱼是实,是物质,买了吃是家常事,都是由语言帮忙如此这般完成的。另一端就不那么好说了。“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类,多到汗牛充栋,不能招呼来鲤鱼,也就不能经过厨房,然后大快朵颐。这是既不物质,又不家常,由实利主义的角度看,说是不必有而可无,似乎并不为过。可是由实利主义也可能引出另一种结论:人,深追其天命之谓性,总是乐于懒散,得凑合就宁愿凑合的吧?这样,仍就语言文字说,由散步时的无心哼小曲,到端坐案前字斟句酌地写情书,就都不是无所为的。那么,有那么多人,忙里偷闲,甚至眼含泪水,写“脉脉不得语”,“人比黄花瘦”,又有更多的人,也忙里偷闲,不只读,有的还百读不厌,甚至也赔上一些泪水,当然也不是无所为的。为什么呢?这是比较大比较深的问题,要留待后面专题谈。这里姑且用无征而信法,说我们的情意中有那么一些,或说一种,幽微而非家常,也需要表达,并且不吐不快,于是就找门路。这工作有不同时代的很多人参加,试,改,变,渐渐由粗而精,由模糊而明朗,由流动而固定,终于成为一种(细分也可以说是多种)表达形式??诗词就是这样的一种表达形式,有用,不是招呼来鲤鱼之用,是抒发幽微的情意之用。<br/>  抒发幽微的情意,不一定要用诗词。蒲松龄闷坐聊斋,写青凤,写黄英,虽然间接一些,其底里也是在抒发幽微的情意。鲁迅的《野草》就比较明显,那是散文,虽然也可以称之为散文诗。为了少纠缠,不如自扫门前雪,采用某某堂狗皮膏药的家数,不管有没有其他妙药包治什么病,反正本堂的狗皮膏药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诗词到唐宋成为定型,作为表达幽微情意的工具,也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br/>  这只此一家,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幽微的情意,求它帮忙抒发,它就真能够不负所托。以最常有的思情为例,用诗抒发,可以直,如杜甫的《月夜》:<br/>  今夜?州月,闺中只独(读仄声)看(读平声)。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br/>  也可以曲,如李商隐的《无题》:<br/>  来是空言去绝(读仄声)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读仄声)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读仄声)蓬山一万重。<br/>  用词抒发,可以直,如温庭筠的《忆江南》:<br/>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读bò)?洲。<br/>  也可以曲,如贺铸的《青玉案》:<br/>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br/>  这样的情意力量不小,却难于抓住,几乎可以说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诗词的本领就在于能够抓住情意;不只抓住,而且使它深化(“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类是),明朗化(或说形象化,“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之类是),固定化(写成文字,情意如飞鸟入笼,就不能飞去)。也就因此,由作者方面说,既可以一吐而快,又可以引来同代异代无数人的同情之泪,或之笑;由读者方面说,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是一种微妙的感通,而所以可能,是靠诗词这种表达形式。<br/>  只此一家的另一方面是难于(甚至可以说不能)用其他表达形式代替。这比较难讲,想由浅入深说两种情况。<br/>  一种情况是,诗词有特种性质的强的表达能力,其他表达形式没有,至少是比不上。(曲是诗词的直系子孙,性质与诗词不异;本书不谈,主要是因为,作为表达情意的工具,过去少用,现在不用。)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精练”,即小本钱能做大生意。先看下面的例:<br/>  故国(读仄声)三千里,深宫二十(读仄声)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何满子》)<br/>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读平声)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曲》)<br/>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读仄声)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读仄声)春衫袖。(朱淑真《生查子》)<br/>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br/>  以上诗两首,词两首,都既有可歌可泣之情,又有可歌可泣之事,应该说是小说和戏剧的好题材。可是,如果用小说或戏剧的形式来表现,那量就会超过万言书。而用诗词,如最长的《虞美人》,不过五十多个字就恰到好处。<br/>  其二,“诗词是表达幽微情意的妙手”。幽微的情意,其中有些是不宜于打开窗户说亮话的,而还想表达,就最好乞援于诗词。因为诗词有一种本领,是写出来,固定于纸面,使人眼一晃,忽而如见肺肝,忽而又迷离恍惚;换个说法,是既抓不着,又容许遐想。看下面的例:<br/>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读仄声),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br/>  隔年芳信,要同衾元夕(读仄声)。比及(读仄声)归时小寒食(读仄声)。怅鸭头船返,桃叶江空,端可惜(读仄声),误了兰期初七(读仄声)。易求无价宝,惟有佳人,绝世倾城难再得(读仄声)。薄命果生成,小字亲题,认点点,泪痕曾湿(读仄声)。怪十样、蛮笺旧曾贻,只一纸私书,更无消息(读仄声)。(朱彝尊《洞仙歌》)<br/>  两首都写思情,或说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情。情有所系,或说有本事。老新有索隐兴趣的人大概都愿意知道本事,也无妨大胆假设。记得多年前苏雪林女士曾写一本书,名《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说这位好写无题诗的,所爱是女道士。朱彝尊呢,所爱为其小姨(妻之妹),有二百韵的风怀诗为证。不幸而中国的礼俗,许娶妻、纳妾、嫖娼而不许恋爱,又语云,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于是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而想哀吟,诉苦。可是依照礼俗,这情,尤其事,难于明说。两难之中挤出一条路,而且是最理想最经济的,就是用诗词,如以上两首就是这样,虽未直言,个中人却可以心照不宣,局外人也可以以己度人,得其仿佛。<br/>  其三是利用汉字单音节、有声调的特点以取得悦耳的“音乐性”,其他表达形式很少能够这样。这也表现在不只一个方面。一是押韵以显示回环往复,如“黄河远上白(读bò)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读仄声)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间、山、关押韵,像是即往即返,听起来紧凑流利。二是调平仄以显示抑扬顿挫,如“国(读仄声)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声调说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有规律地起起伏伏,显得有变化而不呆板。三是多用对偶以显示开合对称的美。四牵涉到情调或韵味,比较复杂微细,也可以略举例说说。例之一是句子长短有作用,如诗,五言舒缓,七言高亢,是一读就可以觉察出来的。例之二是声调平仄有作用,如词,“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读仄声)秋千”用平声韵,情调显得欢快;“斜阳冉冉春无极(读仄声)。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读仄声)。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读仄声)”用仄声韵,情调显得悲戚。例之三是韵的不同有作用,如同是牛峤《菩萨蛮》结尾,“何处是辽阳?锦屏春昼长”用七阳韵,心情还不失开朗;“啼粉?罗衣,问郎何日归”用五微韵,心情就成为怅惘了。<br/>  难于用其他表达形式代替的另一种情况是,语言文字的外皮(声音、形体,内是意义)有侵略性,甚至发展为独占性;独占,外来势力就很难鸠占鹊巢而不变鹊的音容,尤其神采。举个最浅显的例,妈妈和母亲,字典家或注释家必以为意义完全相同,其实不完全相同,因为一般是,当面叫妈妈,如果换用母亲,亲切的意味就会减少。意味有变,应否算在意义的总帐上呢?问题不简单,要由意义学家去研究解决。同理,现今不少小字辈的表示太好,习惯说“没治啦”,你让他雅,说“太好啦”,他不会接受,因为他觉得不够味儿,这就是“太好”的意义已经被夺去,“没治啦”有了独占权。诗词也是这样,成为一种固定的表达形式就有了独占权。举例说,张九龄《望月怀远》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与谢庄《月赋》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内容像是没有分别,可是仔细吟味,总会感到情意不完全一样,张诗偏于感慨,谢赋偏于思念。又如《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与辛弃疾《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内容也像是没有分别,可是情意还是不尽同,前者从容而后者急切。不同就各有特点,难于代替。这样说,诗词,单就一首说都有表达情意的独占性;扩而大之,成为一种表达形式,或说一体,也有独占性(如诗偏于雄放,词偏于柔婉,像是各有所司),因而也就不能用其他表达形式来代替。<br/>  不能代替就不能离开吗?语云,没有歪脖树同样能够上吊,这是一种考虑。但也可以有另一种考虑,性相近也,我们不会没有昔人用诗词表达的那种幽微的情意,那么,手边有合用的旧坛子,为什么不用它装新酒呢???事实是已经用了,证据是,有不很少的老朽和不老朽还在作平平仄仄平,有相当多的年轻人肯花钱买平平仄仄平的读物,如《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词选》之类。可见诗词,作为一种表情达意的工具,并没有被抛上垃圾堆。不过说到用,还有程度之差,最好是大才不要小用。我的想法,大用包括三项内容。其一是明确认识诗词的成就或业绩,这是(只计文献足征的)由无名氏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起,到(皇清之后不计)王国维的“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辆)两行相近”止,它为无数的痴男怨女表达了秋思春恨,而且表达得很好。其二是,读,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要深知酒杯的底细,即诗词的形和神,以及个别篇什的短长,并能够钻进去,得受用。其三是进一步,最好自己也能够用这个工具表达自己的情意。这进一步有进一步的好处,是一方面,有情意,有表达的工具可用,就不致有抑郁的遗憾;另一方面,不管是读别人的还是吟咏自己的,都可以钻得更深,得更多的受用。总之,照应本篇的标题,对于诗词,我们应该把它看作祖先留给我们的一种珍贵的家当,要好好利用它;而如果能够大才大用,那就真是家有敝帚,享之(利用它而得受用)千金(它就有千金那样贵重)了。<br/>  ------------------<br/>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br/><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0
二 情意和诗境<br/>--------------------------------------------------------------------------------<br/><br/>  上一个题目谈诗词有表达幽微的情意之用,而语焉不详,因为没有进一步谈为什么会有这等事。这次谈是补上次之遗;但附庸不得不蔚为大国,因为问题大而玄远,辟为专题还怕讲不清楚。为了化隐微为显著,先说想解决什么疑难,是:什么是幽微的情意,何以会有,得表达有什么好处;好处,由“能”感方面说是内,即所谓诗意,由“所”感方面说是外,即所谓诗境,它的性质是什么,在人生中占什么地位(创作、欣赏、神游之类)。内容不见得很复杂,只是因为植根于人生,它就重,又因为情意、感受、诗境等是无形体、抓不着的,所以就不容易讲明白。勉为其难之前,先说几句有关题目的话。情意指什么心理状态,不好说;这里指幽微的那一些,什么是幽微的,与不幽微的如何分界,更不好说。先浅说一下,例如买东西上了当,生气是情,知道上了当是意,这情意不是幽微的,一般说不宜于入诗词,除非是打油体;读,或不读,而有“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那样的情怀,甚至也眼泪汪汪,这情意是幽微的,宜于用诗词表达的。所以,这里暂用懒人的避难就易法,说本篇所谓情意,是指宜于用、经常用诗词表达的那一类。再说诗境,这境近于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境界;说近于,因为不知道王氏的境界是否也包括少数或极少数不幽微的。诗境不能包括不幽微的(或不引人起怜爱之心的)。诗境可以不表现为语言文字,如不会写也未必肯说的,大量佳人的伤春悲秋,甚至想望之极成为白日梦,都是。表现,也不限定必用诗词的形式;从正面说,是一切艺术作品都能表现某种诗境。但君子思不出其位,本书既然是谈诗词,所谓诗境当然是指诗词所表现的。境兼诗词,而只说诗,因为诗有习惯的广义用法,指抒情而美妙的种种,所以就请它兼差了。以下入正文。<br/>  诗词是人写的,要由人谈起。人,只要一息尚存,用观物的眼看,很复杂;用观心的眼看,即使不是更加复杂,也总是较难了解,较难说明。专说心的方面,如何动,向哪里,古人也颇注意,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称这为人之性,于是研究、讨论人性问题。述而不评的办法,泛说是“天命之谓性”,指实说是“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追到欲,是一针见血之论,或说擒贼先擒王。欲有大力,是活动的原动力;而活动,必产生影响,或效果。效果有使人欣慰的,有使人头疼的,于是就联想到性的评价问题。孟子多看到恻隐之心,说人性善;荀子多看到由欲而求,由求而争,由争而乱,说人性恶。这笔糊涂帐,中间经过韩愈、李翱等,直到谭嗣同也没有算清。现在看,参考西方人生哲学以及弗罗伊德学派的看法,还是告子的主张合理,那是性无善恶。说透彻些是:善恶是对意志的行为说的;性,例如饮食男女,来于天命,非人的意志力所能左右,就不该说它是善或恶。天命,至少是那些表现在最根本方面的,与生俱来,我们无力选择,所以只能顺受。即以饮食男女而论,饮食是欲,有目的,是延长生命,己身的,也是种族的,男女是欲,有目的,是延长生命,种族的,也是己身的,这分着说是两件大事,我们都在躬行而不问为什么必须躬行;问也没有用,因为一是不会有人人都满意的答案,二是不管有了什么答案,之后还是不得不饮食男女。这样,总而言之,或追根问柢,我们看人生,就会发现两个最根本的,也是力量最大的,由原动力方面看是“欲”,由目的方面看是“活”。<br/>  欲和活也可以合二为一,说生活是求扩充(量多,质优)的一种趋势。例如,由总体方面看,多生殖是这种趋势的表现;由个体方面看,舍不得死,碌碌一生,用尽力量求活得如意(即各方面各种形式的所得多),也是这种趋势的表现。这种趋势,说是天命也好,说是人性也好,它表现为欲,为求,力量很大,抗拒是很难的,或者说是做不到,因为抗拒的力也只能来于欲和求。难于抗拒,还因为它有个强悍的助手,曰“情”。求是欲的具体化,求而得就满足,不得就不满足,满足和不满足都会伴随着情的波动。情表现为苦乐,就成为推动求的力量。这样,欲和求,加上情就如虎添翼,力量就大得可怕了。可怕,因为一方面是难于抗拒,另一方面又不能任它为所欲为。所谓人生,经常是处在这样的两难的夹缝中。<br/>  这深追到形而上,谈天道,甚至可以说是老天爷有意恶作剧,一方面给我们情欲,一方面又不给我们有求必应的条件。其结果是,我们要饮食,不能想吃什么什么就上桌面;要男女,不能爱哪位哪位就含笑应命;等等。求而不得,继而来的可以是大打出手,于是而己所不欲施于人,以至于触犯刑律,与本篇关系不大,可以不管。继而来的另一种是保守型的,情随之而来,化为苦,存于心,引满而待发。也本于人性,不能不求减少或消灭。苦由求而不得来,于是怎样对付欲就成为人生以及人生哲学的大问题。小办法无限之多。大路子也不少,为了减少头绪,只举中土有的三个大户为例。儒家代表人群的绝大多数,原于天道,本诸人情,主张以礼节之,或说疏导。这样,如饮食,说民以食为天,鼓励富庶,却又崇尚节俭;男女,提倡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却又宣扬(一般关系的)男女授受不亲。儒家务实际,却也不少理想成分,因而大则不能完全止乱,小则不能完全灭苦。道家希望不小而魄力不大,于是闭门而观内,主张少思寡欲(老子),或更阿Q,视苦为无所谓(庄子)。这行吗?少数人未必不行,但成就总有个限度,就是至人也难得百分之百。佛家索价最高,要“灭”苦。他们洞察人心或人性,知道一切苦都来于情欲,所以灭苦之法只能是除尽情欲。这想得不错,问题在实行时是否可通。在这方面,他们费力不小,由万法皆空到唯识,由渐修到顿悟,由士大夫的亲禅到老太太的念南无阿弥陀佛,可谓百花齐放。而结果呢,其上者或者真就获得心情淡泊,欲和求大为减少。但灭是不可能的,即如得禅悟的六祖慧能,也还是于圆寂前造塔,这是没有忘记俗世的不朽。<br/>  至于一般自称佛弟子口宣佛号的,十之九不过是穿印度服(或不穿)的中国俗人而已。总而言之,生而为人,不接受天命之谓性是办不到的。<br/>  办不到,只好承认欲、求、情的合法地位。也不能不承认求而不得的合法地位。这都是抛弃幻想而接受实际。但实际中隐藏着难于协调的多种情况,总的性质是,不能无求(活就是有所求),求又未必能得。怎么办?要针对求的性质选定对应的办法。而说到求的性质,真是一言难尽。刘、项不读书,所求却是作皇帝。犬儒学派的哲人,所求不过是,皇帝的车驾不挡他晒太阳的阳光。中间的,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彼时此时,所求自然是无限之多。伴随求而不得的情也是无限之多。为了扣紧本题,只好缩小范围,取其所需,说求可以分为两类,情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偏于硬梆梆,一类偏于软绵绵。禄位,财富,分而言之,如一件毛料外衣,一尾活鲤鱼,等等,是硬梆梆的,就是说,求的对象抓得着,不得之后的情也抓得着,如毛之有皮可附。有的求就不然,如:<br/>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br/>  帘影移香,池痕浸渌,重到藏春朱户。小立墙阴,犹认旧题诗句。记西园扑蝶(读仄声)归来,又南浦片帆初去。料如今尘满窗纱,佳期回首碧云暮。华年浑似流水,还怕啼鹃催老,乱莺无主。一样东风,吹送两边愁绪。正画阑红药飘残,是前度玉人凭处。剩空庭烟草凄迷,黄昏吹暗雨。(项廷纪《绮罗香》)<br/>  一个是怆然而涕下,一个是有愁绪,为什么?概括说容易,是有所求,求而不得。具体说就大难,因为所求不是毛料外衣、活鲤鱼之类,抓不着,甚至作者本人也难于说清楚。这类求和这类情的特点也有看来不能协调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非生活所必需,像是可有可无,由这个角度看,它是闲事,是闲情;另一方面,正如许多闲事闲情一样,像是同样难于割舍,就有些人说,也许更难割舍。不过无论如何,与硬梆梆的那些相比,它总是隐蔽、细微、柔婉的,所以说它是软绵绵,也就是幽微的。<br/>  幽微的,力量却未必小。何以故?又要翻上面的旧帐,曰来于生活的本性,即求扩充的趋势。“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叹人生有限),“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叹逝者不再来),“百草千花寒食(读仄声)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遐思),“平林漠漠烟如织(读仄声),寒山一带伤心碧”(闲愁),以至安坐书斋,忽然一阵觉得无聊,等等,都是扩充不能如愿而表现为情的波动,即产生某种幽微的情意。这样的情意,与想升官发财等相比,虽然幽微,抓不着,却同样来头大,因为也植根于欲。欲就不能无求,求什么?总的说是不满足于实况,希望变少为多,变贫乏为充实,变冷为热,变坏为好,变丑为美,等等,甚至可以用个形而上的说法,变有限为无限。这类的求,表现为情意,是幽微的;求而不得,表现为情意,也是幽微的。幽微而有力,是因为如鬼附身,总是驱之不去。更遗憾的是,片时驱遣了,不久会又来,因为生活的本性要扩充,既然活着,就永远不会满足,所谓作了皇帝还想成仙是也。且不说皇帝,只说痴男怨女的春恨秋愁,由物方面说本非活不了的大事,由心方面说也许并不比缺吃少穿为较易忍受。这也是天命之谓性带来的问题。<br/>  有问题就不能不想办法处理。<br/>  诗词是可用的一种处理办法。不是唯一的处理办法,因为还可以用其他艺术形式,如小说、戏剧等,就是欣赏别人所作、所演,也可以取得“苦闷的象征”的效果。还可以用艺术以外的办法,如上面所提到,道家是用少思寡欲法,佛家是用灭欲法。就街头巷尾的常人说,既没有力又没有胆量(也想不到)向欲挑战,就只能顺受,给幽微的情意以合法地位,或说出路。具体怎么办?我们的祖先,有不少是乞援于诗词(作和读)。诗词之用是表达幽微的情意。而说起这用,方便说,还可以分为浅、深(或说消极、积极)两种。<br/>  一种浅的是泼妇骂街型。疑惑孩子吃了亏,或什么人偷了她鸡蛋,气愤难忍,于是走出家门,由街东头骂到街西头,再由街西头骂到街东头,推想已经取得全街人的赞许,郁闷清除,回家,可以吃一顿安心饭,睡一个安心觉。有些诗词之作可以作如是观,如:<br/>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读仄声)扬州梦,赢得(读仄声)青楼薄幸名。(杜牧《遣怀》)<br/>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读仄声)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读bò)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读仄声),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在狱咏蝉》)<br/>  记得(读仄声)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读仄声)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读仄声),从此隔(读仄声)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韦庄《荷叶杯》)<br/>  四十(读仄声)年来家国(读仄声),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读仄声)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读仄声)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读仄声)离歌,挥泪对宫娥。(李煜《破阵子》)<br/>  说是类似泼妇骂街,实际当然比泼妇骂街深沉。且不说雅俗的性质不同,深沉还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幽微的情意,由渺茫无定化为明朗固定,或者说,本来是抓不着的,变为抓得着了。另一方面,因为变为明朗固定,就作者说,就可以取得一吐而快的好处。还不只此也,因为已经定形于纸面,作者就可以再读,重温一吐而快的旧梦;读者呢,人心之不同,有的可以同病相怜,无病的,也可以能近取譬,像是也取得某种程度的一吐而快(甚解或欣赏)。<br/>  另一种深的是邯郸旅梦型。人,置身于实况,经常不满足,有遐想。想就不能无求。求满足遐想,一般说,靠身不大行,只好靠心(指思想感情的活动),创造并体验能够满足遐想的境。从某一个角度看,诗词就经常在创造这种境,如:<br/>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br/>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杜甫《春望》)<br/>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br/>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辛弃疾《菩萨蛮》)<br/>  每一首都在创造一种境,形体或在山间,或在水上;心情或悲或喜。对情意而言,这类境是画出来的,数目可以多到无限。画的境有自己的优越性。实的境(实况)是身的活动所经历的,经常是杂而不纯,或不醇。入画,经过选择,渲染,甚至夸张,就变为既纯又醇,自成为一个小天地,即所谓诗境。<br/>  上面说,分为泼妇骂街型和邯郸旅梦型是方便说,其实两者没有分明的界限。所以也可以说,两者,即一切诗词,所创造的境都是诗境,因为都自成为一个小天地,容许心的活动去神游。<br/>  关于诗境的性质,还可以进一步说说。人,生存、活动于实况,却不满足于实况,于是而常常产生一种幽微的情意。这种情意有所求,是处于十字街头而向往象牙之塔,或者说,希望用象牙之塔来调剂、补充十字街头的生活。这样的情意是诗情。本此情而创造各种形式的象牙之塔,所创造是诗境。诗情诗境关系密切。浅而言之,诗情中有诗境,只是还欠明朗,欠固定;诗境画成,欣赏,神游,心情的感受仍是诗情。深而言之,诗境像是在外,却只有变为在内时才能成为现实,因为,如“白云生处有人家”,其一,实况中有,是实境,不入诗句,就不能具有想象中的纯粹而明晰的美;其二,诗句只是文字,须经过领会、感受才能成为诗境。因此,谈诗词,有时兼顾内情外境,可以总称为诗的意境。意境是心所想见的一切境,包括不美的和不适意的。诗的意境是意境的一部分,也许是一小部分,它不能是不美的,不适意的。<br/>  人所经历,如果都称为境,主要可分为三种:实境、梦境和意境(为了话不离题,以下只说诗的意境)。午饭吃烤鸭是实境,夜里梦见吃烤鸭是梦境。实境自然是最大户,但清规戒律多,如烤鸭,钱袋空空不能吃;梦境就可以,想望的,不想望的,甚至不可能的,如庄周梦为蝴蝶,都可以。但梦境有个大缺点,是醒前欠明晰,醒后就断灭,以吃烤鸭为例,醒之后必是腹内空空。为什么还要作?这要由心理学家去解释,反正它是不请还自来,我们也只能顺受。实境与梦境的分别,用常识的话说,前者实而后者虚,前者外而后者内。本诸这样的分别,如果为诗的意境找个适当的位置,我们似乎就不能不说,它离实境较远,离梦境较近,因为它也不在外而在内。但它与梦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诗的意境是人所造,梦境不是。其二,因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从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梦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爱的什么,却偏偏梦见丢掉了。其三,诗的意境是选择之后经过组织的,所以简洁而明晰;梦境如何构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经常是迷离恍惚。其四,诗的意境有我们知道的大作用,零碎说,时间短的,吟“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心里会一阵子飘飘然,时间长的,有些所谓高士真就踏雪寻梅去了;总的说,如果没有诗的意境,生活至少总当枯燥得多吧?梦境想当也有作用,但我们不觉得,也就可有可无了。这样,为诗的意境定性,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现实的梦”。<br/>  人,就有时(或常常)因什么什么而不免于怅惘甚至流泪的时候说,都是性高于天、命薄如纸的。生涯只此一度,实况中无能为力,就只好作梦,以求慰情聊胜无。黑夜梦太渺茫,所以要白日的,即现实的梦。诗词,作或读,都是在作现实的梦。这或者是可怜的,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希求而不能有既是常事,就只好退而安于其次,作或念念“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以至“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之类,以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苦短时间能够“化”。化是移情。移情就是移境(由实境而移入诗境),比如读“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今宵剩把银钉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之类,短时间因念彼而忘此的情况就更加明显。由人生的角度看,诗词的大用就在于帮助痴男怨女取得这种变。变的情况是枯燥冷酷的实境化为若无,温馨适意的意境化为若有(纵使只是片时的“境由心造”)。<br/>  ------------------<br/>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1
三 写作和吟味<br/>--------------------------------------------------------------------------------<br/><br/>  前面两题谈诗词,是笼而统之说的,或者说,是就理论上应该如何如何之作说的。所以说价值,是享之千金,说出身,是来头大,而如果真能享之,它就可以使痴男怨女,一段时间内,化枯燥冷酷的实境为若无,化温馨适意的意境为若有。这美妙的想法显然有漏洞,因为那是理想的,正如一切理想的事物一样,与实际不能不有或大或小的距离。而着眼于实际,就会发现:由写方面看,有不少诗词之作,有形而无神,估价,并不值千金,甚至不值一金;由读方面看,有些人有时,眼观口念而“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自然也就谈不到境的化。为了一,明眼的读者不至瞥见漏洞而暗笑或冷嘲;二,下文的立论有个安稳的立足之地,这里必须先交代一下,诗词,写或读,都有层次之别,本书行文,凡是泛说,都指高层次的,或说货真价实的。推想有些读者会愿意听听层次的情况,这里先谈谈层次。<br/>  先谈写。<br/>  写,语句定形于纸面,成为某种格式的平平仄仄平,看起来相当简单;究其工艺过程却不是这样。先要由执笔的人起,性格、经历、学力、一时的心情,当然都有关系;然后是拿起笔,动机、功力、癖好、一时的兴会,也都有关系;于是表现为成品,就必致千差万别。差别大,其上者就可能成为李杜,下者就可能成为张打油。上,下,以及之间,由个体方面看,说不尽;由归类方面看,因为花样多,也难于说尽。所幸本篇的重点是说明有些篇什并不货真价实,上的当然可以不谈;就是上以下的,也无妨避难就易,既不列举又不类举,而用窥一斑以知全豹法,即就一时想到的随便举些例。诗与词比,诗门第高,路子广,容易不守本分,或说受利用,所以例都是从诗的一堆里找来的。<br/>  前面谈到诗情和诗境,也是语焉不详,后面适当的地方还要进一步解析。这里姑且安于囫囵吞枣,说有些诗作具有平平仄仄平的外壳,壳之内却没有或没有足够的诗情和诗境。<br/>  下面说说这样的一些情况。<br/>  一种是应制诗。这是奉皇帝之命作的,当然要歌颂。办法是尽力描绘夸张,以显示吉祥富贵。如:<br/>  离宫秘苑胜瀛洲,别有仙人洞壑幽。岩边树色含风冷(失粘,初唐不少见),石上泉声带雨秋。鸟向歌筵来度曲,云依帐殿结(读仄声)为楼。微臣昔忝方明御,今日还陪入骏游。(宋之问《嵩山石淙侍宴应制》)<br/>  这首诗是奉武则天之命写的,主旨要讨武氏高兴,自己的诗情自然放不进去,推想也不会有。没有诗情就不能不没话想话,于是而仙境、仙人等都拉来,这是虚,是假,再加上尾联的跪拜,今天看来就近于肉麻了。<br/>  一种是试帖诗。这是科举时代考场上要作的,性质近于应制,只是不那么直接,因为中间还夹着考官。试帖诗是整齐有韵的八股,也要起于破题,终于颂圣,五言六韵或五言八韵。如:<br/>  白云生远岫,摇曳入晴空。乘化随舒卷,无心任始终。欲销仍带日,将断不因风。势薄(读仄声)飞难见,天高色易穷。影妆元气表,光灭太虚中。倘若乘龙去,还施润物功。(焦郁《赋得白云向空尽》)<br/>  这是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五言长律部分选的,评语是“刻画无痕”。痕有没有且不管,表现最明显的是刻画,刻画题目的“白云向空尽”。晚期还要加上用韵的限制,如这一首题下要加上“得空字”,那就限定用一东韵,还要用上题内的“空”字。在多种限制中刻画,还要悦“人”耳目,自然就难得插入自己的情,无情,名为诗就不成其为诗了。<br/>  一种是一般的以颂扬为内容的应酬诗,受颂扬的大多是地位高于自己的。如:<br/>  册命出(读仄声)宸衷,官仪自古崇。特膺平土拜,光赞格(读仄声)天功。再佩扶阳印,常乘鲍氏骢。七贤遗老在,犹得(读仄声)咏清风。(刘禹锡《门下相公荣加册命天下同欢忝沐眷私辄敢申贺》)<br/>  题目的“忝沐眷私”大概是真的,但这一点真唤不起诗情,又依世间惯例要贺,于是就不能不在夸官方面大作文章,而高官,是经常与诗境不能协调的。<br/>  一种是歌咏道或理的诗。道或理有多种,如道家是无,佛家是空,儒家是纲常。受纲常伦理的拘束,妇女比男子更厉害,所以闺秀诗作中常有歌咏这方面的内容的。如:<br/>  乍见泥金喜复惊,祖宗慈荫汝身荣。功名虽并春风发(读仄声),心性须如秋水平。处世勿忘(读平声)修德(读仄声)业,立身慎莫坠家声。言中告戒休轻忽,持此他年事圣明。(恽珠《喜大儿麟庆连捷南宫诗以勖之》)喜复惊是情,但所喜所惊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这里主脑是利,与诗情是有质的差别的。<br/>  一种是以常事寓悟解的诗。这有点像谜语,诗句是谜面,谜底是有关人生某方面的理。如:<br/>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读仄声)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浮云,身在最高层,显然都另有所指。指向某种理,离诗情就远了。宋人受时代风气的影响,道学气重,因而作诗也喜欢玄想天理人欲,如大家熟知的,苏轼“不识(读仄声)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朱熹“问渠那得(读仄声)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都属于此类。<br/>  一种是玩笑诗。如《本事诗?高逸》所传李白赠杜甫的诗:<br/>  饭颗(读仄声)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br/>  诗要出于多情,玩笑近于薄情,诗意就很少了。<br/>  一种是炫才学显技巧的诗。诗有句数、字数、押韵、调平仄等种种限制,在多种限制中求流利自然,不容易,所以不能不求助于技巧。但这要适可而止,或者说,要以诗意为主,技巧为辅,不可喧宾夺主。有的诗作不然,而是过了头。<br/>  如:<br/>  进馔客争起,小儿那可涯。莫欺东方星,三五自横斜。名驹已汗血,老蚌空泥沙。但使伯仁长,还兴络秀家。(苏轼《次韵黄鲁直嘲小德》)<br/>  小德是黄庭坚的儿子,非正妻所生,东坡作诗,五律(有变通处)四联都用小老婆典故,还要次韵,从技巧方面看确是了不得。只是我们读了,除惊叹技巧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这就真不得不买椟还珠了。<br/>  这可以举一种公认为最下的,是打油诗。这种诗性质特别,是借用诗的形式,连作者自己也承认不配称为诗。打油诗还有始作俑者,传说唐朝张打油(当是以榨油为业者)能诗,曾作雪诗:<br/>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笼。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br/>  诗的特点是俚俗,或说既无诗意又不雅。但歪打正着,这种诗体却出了名,有不少人偏偏愿意效颦。模仿有正有变。正是照样俚俗,以求作者和读者都能破颜一笑。变有两种:一种小变,是语句杂俳谐,意思(至少是一部分)还是严正的;一种大变,是语句和意思都严正,只是为了表示谦逊,也就自称为打油了。因为有这不同的变,所以这里要说明一下,本文所谓打油诗,是指真正老牌号的,冒牌的要看看货色另说。<br/>  最后举一种现代流行的,可名为时风诗。如:<br/>  服从需要听(读仄声)安排,劳动农村逐(读仄声)队来。愿把身心献工作,相期换骨脱(读仄声)凡胎。<br/>  这是一位已故老友歌颂劳动锻炼的诗,见于刻写本。人各有见,他是当作诗写的,我很惭愧,虽然也到干校劳动锻炼过,却怎么也体会不出诗意来。<br/>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是写演戏式的诗。这是诗文读多了,有学,虽然没有诗情而有扮演之才,一时高兴,或随时应景,提笔一挥,也就成为很像样的平平仄仄平。历史上有不少人,本性冷而不厚,对人对事机警而不痴情,也传下或多或少值得看看的作品,推想都是由这条路来的。实事求是,集句诗也应该归入这一类。对于这样的作品,我们要怎样看待?不好办。因为读作品之前,不能先查档案(即使有案可查);而且,如果过于大胆怀疑,也会有冤枉人的危险。不得已,只好用上市买西瓜的办法,只要个儿大瓤甜就要,至于何人何地所种,就只好不问了。<br/>  以上杂七杂八举了一些,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诗词之作,有其名者未必有其实,我们讲,读,不当抓住个秃子就算作和尚。<br/>  再说读。<br/>  写,因人而异;读更是因人而异,因为名色更杂,除了能写的以外,还有大量喜读而不能写的。写对读会有影响:能写的读,单说读别人的,也可以能近取譬,成为轻车熟路,即容易入,而且入得深;不能写的读,因为情况千差万别,总会有些人,由于不熟悉,就会望文生义,隔靴搔痒。这样说,与写相比,读就更容易在高层次以下,也就是摇头晃脑吟哦而不能取得境的化。这方面的情况更是举不胜举,只好星星点点,说说一时想到的。<br/>  一种最常见,推想也是数量最大的,是只在字面(包括声音)上滑,而没有唤起诗情,走入诗境。这来由,一方面,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是受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身分的限制。读“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有些庭院深深的佳人流泪了,关西大汉却未必然,这不同来于性格的差别。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数颠沛流离的小民会感慨系之,住在华清宫享乐的李三郎和玉环女士却未必然,这不同来于身分的差别。还有另一方面,是受理解能力的限制。最明显的例是教儿童读诗,比如杜甫《秋兴八首》也能背诵,就能够体会“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读平声)悲”的意境吗?我看是难于做到。同理,有不少人文的资本不多,读诗词,了解还有困难,透过语句、意义而深入意境就更难了。<br/>  一种近年来不少见,是政治第一也覆盖到诗词的领域。等第是评价的露骨表示,评价成为指针,读就不能不顺着这个指针走。我近年来看了一些诗词选本,也看了些所谓解析,印象是,作品之所以成为上好的,就因为它表现了阶级压迫,或反抗阶级压迫。本此原则,选杜是“三吏”、“三别”,选白是《秦中吟》加新乐府;最突出的是黄巢,传世诗作只两首,几乎凡是选本都选入,因为,据说,像“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的“诗句”,充满造反精神,是上好的,最值得深入吟味。在诗词领域,吾从众,也赞成百花齐放,当然就不会反对有些人偏偏喜欢读《卖炭翁》和“我花开后百花杀”。我不同意的只是口说百花齐放而实际愿意一花独放,因为这就会,其浅者是另外99花事实上必致贬值,其深者是吟哦时惯于打斗争算盘,诗的意境恐怕就所余无几了。<br/>  一种是作品的评价,随作者地位的高低而移动,即位越高的越好。这也是古已有之,例如历代编选多人作品为一集,开卷第一回总是皇帝的。编选之外也是这样,比如乾隆年间,你问谁的诗最好,答语必是异口同声,乾隆皇帝的。自然,这答语有的不是出自本心,但众口铄金,有不少认牌号而不识货的,也就随大流跟着吆喝了。这表现在读的方面,是有些人专找这样的作品读,并确信天下之美尽在于是。自然,从理论方面考虑,出自高位之手的未必就不好;问题来自事实方面,因为这样的结果必是,一,鱼目难免混珠;二,真珠被打入冷宫,即使想见也难于见到了。这里牵涉到怎样看待势利眼的问题。我的想法是,势力眼有两种:一种是历史的,比如尊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其可靠性应该说是多半,甚至超过十分之九;一种是现时的,比如乾隆年间说乾隆皇帝的诗最好,其可靠性应该说是少半,甚至不及十分之一。读诗词之作,我们应该记住这个历史教训,以免,比喻说,买了假药,花了钱,费了事,却不能治病。<br/>  一种是读诗词之作,也时时不忘道学,即总喜欢从平平仄仄平中挖出某种至理来。于烙饼上看到太极,是宋朝理学家的惯习;来源却是千百年来久矣夫已非一日。《诗经》第一篇求“窈窕淑女”,因不得而“辗转反侧”,分明是歌咏饮食男女的男女,可是汉人毛公却从其中看到伦理,那是“后妇之德也”。这是牵强附会。不幸这方面也是后来居上,有些人干脆就先理而后笔纸。如王荆公就喜欢这一套,写诗,如上面提及的《登飞来峰》是这样,文也不例外,如一直稳坐于中学语文课本的《游褒禅山记》也是这样。推想作者是以为只有这样“深入”才有意思,这是他的自由,我们可以不管,也不当管。与我们关系密切因而不能不管的是读,如果开卷吟哦,心目中总是理,或说总是推寓理的为上品,那诗情诗境就必致被忽略至少是退居下位了。这不是危言耸听,有事实为证。以选苏诗为例,《题西林壁》(“不识(读仄声)庐山真面目”那一首)寓理,理来于禅和理学,禅宗和尚和理学家大概会相视而笑吧?至于我们常人,如果不是想找座右铭的材料,就诗论诗,应该说这并非苏诗上品,可是几乎所有选本都选了。还有更值得深思的,某选本竟选了《琴诗》(诗句为“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东坡好开玩笑,这是又在开玩笑,而且故意用打油体;可是某选本竟奉为至宝,可见在不少人的心目中,理的地位是远远在诗的意境之上的。<br/>  一种是舍本逐末,开卷吟哦,欣赏的首先是技巧。上面说过,诗词限制多,成篇,不能不借助于技巧。但技巧是手段,目的在表现诗的意境。目的至上,不能打折扣;手段非至上,可以大幅度地通融。例如《古诗十九首》,没有后来格律诗那样的技巧,可是放在秤上衡量,分量更重。当然,我们也要承认,写格律诗,技巧常常出了大力,因而茶余酒后,谈谈对偶、用典等的灵巧自然,也未可厚非。但总不当喧宾夺主,以致读诗词如看杂技,专心欣赏高难,竟把诗情诗境扔在脑后。记得诗话词话有时也有这样的偏向,如推举下面这样的诗词就是:<br/>  金紫何曾一(读仄声)挂怀,石田茅屋(读仄声)自天开。丝竿钓月江头住,竹杖挑云岭上来。匏实(读仄声)既修裁药圃,土花春长读(读仄声)书台。革除一点浮云虑,木笔题诗酒数杯。(周亮工《闽小记》记林清八音诗,用《丛书集成》本)<br/>  郑庄好客,容我尊前时堕帻(读仄声)。落笔生风,籍甚声名独(读仄声)我公。高山白早,莹雪肌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苏轼《减字木兰花》,有异文,从《扪虱新话》)<br/>  两首都用藏头格。前一首律诗取意明显,首字合为八音的“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后一首词合为“郑容落籍,高莹从良”,藏有故事,据宋人笔记,是苏东坡自杭州赴汴京,路过京口,润州州官招待他,酒宴间官妓郑容投牒请求落籍,高莹投牒请求从良,州官请苏批示,苏写了这首词,明着赠州官,暗着为官妓二人说了好话。以上诗词二首,由技巧方面说确是大有可观,可是如果吟哦时心中想的都是技巧,甚至老尺加一成为赞叹,那就真是变欣赏诗词为欣赏杂技了。<br/>  最后说一种也不少见的,是理解时胶柱鼓瑟。由原则方面说,诗词也是语言,眼看,耳听,当然最好是能得确解、深解。但诗词的语言有自己的特性,容许,或常常,以点代面,以少代多,以模棱代确切,甚至以鸡代狗。这样做,至少由源头方面看,恐怕不是想故弄玄虚,而是出于不得已。有的情事可以直说,易于明说,如“低头思故乡”,“贾生才调更无伦”;有的不然,如“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读平声)”。不直说明说的,难解的程度还有大小之别;大的,甚至较大的,常常会引来不同的理解。人各有见,上而民主的态度是各是其所是。有时还有大难,是不容易得确解,也就难于走到是其所是。怎么办?有不少人用锲而不舍法,宁可穿凿附会也必求得一解。我不同意这样做。理由之消极者是,一动不如一静,可避免浪费精力。还有积极的,读诗词,最高的要求是境的化,对有些难解的,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同样可以取得境的化。(迷离恍惚反而可以多容纳联想,甚至遐想,后面还会谈到。)而求甚解就未必然,到少是未必有助于境的化。举戴叔伦的一首《苏溪亭》为例:<br/>  苏溪亭上草漫漫(读平声),谁倚东风十二栏?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br/>  求甚解,问题不少。其小者,草不会长在亭上,想来是在亭内看见的;如果杏花真是杏花(非杏树),与晚春自然合不来。还有大者,“谁”是男还是女?十二栏在亭内还是在所思的远方?都难于知道。但意境是明朗的,思情愈炽烈愈感到凄凉是也,如果某男士或某女士有同病,读了,心里也戚戚然,不就够了吗?求甚解,即使有所得,还能增加什么呢?同理,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由字面不能确定,那人是男还是女,这样费力寻,关系是情人还是赌友,回首所见,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以及主旨是写恋情还是写热闹;而不求甚解,所得也许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类,不是也很好吗?写到此,忽然想到一首公认为最难解的诗,李商隐《锦瑟》。古今解此诗者总不少于几十家吧,其结果自然就成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有时想,与其胶柱鼓此锦瑟,不如重点取意境而不求甚解。我曾用这种办法试解:“锦瑟无端五十(读仄声)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读仄声)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br/>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样解,虽然近于六经皆我注脚,总比大力考萦而把意境弄得支离破碎好一些吧?<br/>  有关诗词的写和读,我认为不合适的,本想点到为止,话却说了不少。现在总括一下:诗词,以“情”为骨髓,所以写要发乎情,读要止乎情;离开情,到其他场所游走,至少为了节约,最好还是不写,不读。<br/>  ------------------<br/>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br/><br/><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1
四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br/><br/>  这题目是由王国维《人间词话》那里截来的,全文是:“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意思很明显,总的是诗词有别。借用六朝时期形神对举的旧例,可以说,王氏所谓别是神方面的,不是形方面的。形方面的好说,如词常用长短句,有调,声韵变化多,宽严因地而异,词语可以偏于俚俗等,都有案可查;诗就不然。神方面呢?不思或一思,像是问题也不复杂。如:(1)“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2)“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3)“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4)“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没读过而对诗词稍有所知的人都会认出,(1)(3)是诗,(2)(4)是词,意境有明显的分别。王氏上面一段话想来就是从这样的明显分别说的,所以拈出词,就说它要眇宜修(《楚辞?九歌》中语,意为美得很),言长(宛转细致,因而意境就娇柔委曲)。可是再思三思,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且说诗词之作都是众木成林,从中取出少数相比,也许分别并不这样明显;何况还有明目张胆越界的,那是大家熟知的苏、辛,“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形是词,意境却不娇柔委曲,又因为苏是大名人,才高,揭竿而起就占地为王,竟至开创了豪放派。百花齐放,多个派像是也没什么关系,然而又不尽然。影响之大者显然是,诗词的(意境)界限就模糊了。这好不好?只好把上面的意思重复一遍,问题太复杂了。<br/>  首先是事实上有没有这样的界限。苏兵力太强,只好避其锋,就他以前说,曰有。最有力的证据是实物。如:<br/>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温庭筠《苏武庙》)<br/>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独(读仄声)倚门。(温庭筠《菩萨蛮》)<br/>  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乡书不可寄,秋雁又南回。(韦庄《章台夜思》)<br/>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读仄声)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持也)旧书看(读平声)。几时携手入长安?(韦庄《浣溪沙》)<br/>  温、韦都是兼作诗词的大家,人同一,心同一,可是拿起笔,写出来,意境就有了明显的分别。什么分别?可以用个取巧的办法说,以京剧为喻,诗是出于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阔,官场、沙场都可以;词是出于旦角(还要限于正旦、闺门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长,总是在闺房内外说愁抹粉。<br/>  这分别还可以找到深一层的根据。只谈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历史的。关系重大的有两种情况。一种,诗,由三百篇起,基本上是供生角用的,所以常常搬上庙堂;词就不然,而是基本上供旦角用的,所以起初,唱的场所限于花间、尊前。另一种是同源而异流,具体说是,开始都与音乐有不解之缘,往下发展,诗不久就变了心,离开音乐去单干,词却甘心守节,从一而终。话过于简单,就补充几句。《诗经》的诗都是入乐的,汉以来,正牌乐府也是入乐的。可是汉五言诗,苏、李赠答的虽然靠不住,但至少到东汉,《古诗十九首》已经不入乐。其后这股风大盛,建安作手,南北朝,唐宋,直到皇清前后,文人作诗都是在作文章的另一体,根本没有想到入乐的事。诗人士大夫之手,没有入乐的拘束,自由发展,士大夫(生角扮的)气就会越来越重。词就不然,唐、五代,如敦煌曲子词,都是出于歌女之口的。以后文人仿作,依调填写,心目中也是在写供歌女用的歌辞。北宋,柳词能唱,周邦彦精于音律,朝云唱苏词“枝上柳绵吹又少”,到南宋,《白石道人歌曲》旁缀工尺谱,都有文献可征。其后词渐渐不能歌了,可是直到皇清前后,文人作词还要照谱填,这是要求甚至自信为还可以入乐。有这种信心,词就没有诗那样的自由,其结果是,虽然拿笔的是士大夫,口吻和情意却要装作从旦角那里来,于是就不能不娇柔委曲了。根据的另一方面是人情的。人之情,过于复杂,只说与这里关系密切的,是有距离远的两种。这两种的差异,可以来于人,如焦大与林黛玉。也可以来于不同的情怀,如李商隐“永忆江湖归白(读bò)发,欲回天地入扁(读piān)舟”是一种,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读仄声)人憔悴”是另一种。前一种宜于生角唱,依传统,是用诗表达。“宜于”就不能变吗?这夸张一些说,等于问,狗就不能捉老鼠吗?我的想法,猫捉,总会有生理、心理等方面的来由;或干脆退一步着想,既然千百年来猫干得很好,那就还是让猫捉,既省事又无损失,不是很好吗?<br/>  这各有特点,宜于分工的想法,是早已有之的。只引一时想到的三处。一处见《历代诗余》引俞文豹《吹剑录》:<br/>  (苏)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柳永)?”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br/>  一处见《苕溪渔隐丛话》引陈师道《后山诗话》:<br/>  (韩)退之以文为诗,(苏)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br/>  一处见李清照《词论》:<br/>  ……至晏丞相(晏殊)、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盖诗文分平侧(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br/>  可见直到北宋、南宋之际,至少是绝大多数人,还坚守传统,认为诗词是有大分别的。这分别既表现在音律方面,又表现在意境方面。<br/>  值得重视的是意境方面的分别,因为音律是手段,意境是目的。还是就苏以前说,也为了与豪放对举,大家公认词的风格是“婉约”。什么是婉约?不好讲。勉强说,是感情纤细,借用弗罗伊德学派的诛心法,可以说是大多来于男女之间,所以常常带有闺房粉黛气。少数诗也有这种气,但放出成为格调,韵味还会有或大或小的差别。??无妨总的说说差别,用对比法:一是给人的感触印象有别,诗刚,词柔;二是表达的手法有别,诗直,词曲;三是情意的表露程度有别,诗显,词隐;四是来由和归属有别,诗男,词女。一句话,诗是诗,词是词,专就意境说,疆界也是分明的,也应该分明。<br/>  不幸是出了造反派,上面的金城汤池不能不受到冲击。一般治文学史的人都说,这造反派的头头是苏东坡,冲锋陷阵之作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等。其实情况并不这样简单。纠缠是来自士大夫仿作,学语,有时就不免露了马脚,或者说,干脆就随自己之便。这可以早到五代。最突出的是南唐后主李煜,如:<br/>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br/>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不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br/>  语句、情怀都这样慷慨悲凉,显然不能出于歌女之口,也就闯出花间、尊前的范围。如果词作只能分作婉约、豪放两类,像这样的当然就得归入豪放一类。王国维有见于此,所以在《人间词话》里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士大夫有士大夫的情意,有士大夫的手法,一旦强拉词体来为自己服务,词就几乎是欲不变而不可得了。这样说,词的婉约传统,旁边忽然杀出个豪放李逵来,也是自然之事。<br/>  问题是怎样看待这关西大汉闯入娇羞佳人队伍的现象。看法有保守和革新两派。旧时代,保守派占上风;近年来,革新派的气焰有高涨之势。保守派的理由,上面引过的三处可以为代表,轻的是作作无妨,但终“非本色”;重的是,那是(句读不葺之)诗,是用作诗之法作词,不能成为词。革新派的理由是,由“鬓云欲度香腮雪”发展为“大江东去”,是解放,是扩大词的表现范围。由长在闺房刺绣变为上山下乡,或同一场地,既容纳闺房刺绣的佳人,又容纳上山下乡的干部,有什么不好?各是其所是来于各有所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文学史家也许更难断文论的争执。力最大的是事实,不管保守派怎样恋旧,甚至因之而大声疾呼,反正“大江东去”一流作品早已在刻本上流传,近年来并在铅印本上大量流传。有人也许会想,惟其都流传,就更应该评定是非高下,装作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但这很难。保守派旧家底厚,几乎用不着什么力量来支援。革新派呢,赞扬豪放的作品,你想反对,恐怕除了不爱吃酸的因而不买醋之外,也很难找到致其死命的理由。你说不该这样写,豪放派可以反问,谁规定的?而且,豪放派还有个道德方面的据点,是并没有反对婉约派去写“鬓云欲度香腮雪”(他们自己也不少写)。所以为今之计,只好用蔡元培校长兼容并包的办法,承认词有表现娇柔委曲的本领,但也无妨豪放一下。站在爱好词的立场,似乎还可以顺水推舟,说怎么怎么锻炼之后,本事大了,就像梅兰芳,虽然经常扮演虞姬,却也可以反串楚霸王。<br/>  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本职行当与反串终归不是一回事。直说是,词,就意境说,确是有正有变: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正,关西大汉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是变。这样认识,理由不是谁曾规定,而是情势使然。以下说说情势,可以分为质和量两个方面。先说质,还可以分为正面说和反面说。正面说是,诗的意境千差万别,其中一大类,上面称为娇柔委曲的,重要性也许不低于慨当以慷吧。这就需要表现,即用语言抓住,成为诗境,以供无数的痴男怨女神游。而事实证明,词的表达形式最适于担当这个责任,或者说,完成这样的任务,常常比我们希望的还要好。论功行赏,词在这方面当然应该受上赏。反面说,所受之赏也许应该上上,那是本篇开头所引王国维的话,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何以这样说?看下面的例:<br/>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读仄声)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br/>  醉别(读仄声)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读仄声)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晏几道《蝶恋花》)<br/>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读平声)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读仄声)天涯。从此伤春伤别(读仄声),黄昏只对梨花。<br/>  (纳兰成德《清平乐》)<br/>  人各有见,我说我自己的,像这三首所表现的意境(兼韵味),五七言律绝就难于为力,因为与词相比,显得太敞太硬;古体更不成,因为太朴太厚。如果这样的领会不错,那词就堪称为只此一家,并无分号。无分号,你想用,就只好上此门来买,就是说,如果有此情意想表达,就最好填词,不要作诗;同理,想找这类的意境来神游一下,就要找什么词集来读,暂把什么诗集放在一边。<br/>  婉约的词为正,还有量方面的理由。这好说,只用数学的加减法就可以。传世的词作,由唐朝后期起(所传李白的两首有问题),到皇清逊位止,总不少于几万首吧,其中像“大江东去”那样的,究竟是极少数。作者也是这样,南宋以来,忠心耿耿跟着苏、辛走的,人数也并不多。在这种地方,我认为,民主的原则同样适用,即票多者上台,为正,反对派只能坐在下边。再有,帐还可以算得更细,就说苏、辛吧,也不是一贯豪放而不婉约。说辛的风格是豪放,据孤陋寡闻如我所知,不同意的人不少。理由也是来自数学的加减,如有大名的《祝英台令》:<br/>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br/>  鬓边觑,试把(持也)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带着)愁归去。<br/>  谁都得承认这是上好的婉约派作品。还不只此也,即如“更能消几番风雨”(《摸鱼儿》),“绿树听鹈?”(《贺新郎》),“千古江山”(《永遇乐》),也有大名的几首,语句和意境也不是纯豪放的。所以与苏的“大江东去”诸篇比,辛终归不是以诗为词;或正面说,辛虽然堂庑大,感慨深,写出的篇什,大体上还是词人之词,不像苏,有不少篇,只能说是诗人之词。说有不少,意思是,就是这位造反派的头头,也不是日日夜夜都造反。看下面这两首:<br/>    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读仄声)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  ?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br/>  困人天气近清明。(《浣溪沙》)<br/>  花拥鸳房,记驼肩髻小,约鬓眉长。轻身翻燕舞,低语啭莺簧。相见处,便难忘(读平声)。肯亲度瑶觞,向夜阑、歌翻郢曲,带换韩香。  别来音信难将,似云收楚峡(读仄声),雨散巫阳。相逢情有在,不语意难量。  些个事,断人肠,怎禁得(读仄声)凄惶。待与伊移根换叶,试又何妨。(《意难忘》)<br/>  像这样的,总不能不说是地道的婉约吧?尤其后一首,颇像出于柳永之手,可见苏作词,只是为性情所限,常常豪放,而不是摒弃婉约。不摒弃,来由的一部分应该说是,婉约是正,豪放是变。<br/>  那么,据以上的多方面考虑,诗词之别的问题就不难解决。总的,我们可以接受“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的看法,因为大体上是对的。这接受有引导行的力量,就是写或读,都无妨以婉约的为主。但引导不是限制,如果有苏那样的情怀,愿意顺着“大江东去”的路子走,那就慨当以慷一番,也无不可。<br/>  ------------------<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2
五 读诗<br/>--------------------------------------------------------------------------------<br/><br/>  诗,想欣赏,要读;想作,更要读。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就道理说不错,只是夸大些,真去作,只是这一点资本还不够。还要什么资本?留到后面慢慢说;这里是假定还在门外,宜于先讲点有助入门的。那就由读谈起,因为这是由疏远变为亲近的唯一途径。读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读什么,二是怎样读。这,求面面俱到也相当麻烦,比如读什么,就要抄诗史,或者还要兼开书目。我不想这样做,因为,为初学着想,这会贪多嚼不烂;而且,如果想贪多,文学史和书目(都不只一种)具在,用不着我多费唇舌。但又不能一点不沾边。左右为难之中挤出个办法,是以我设想的实用主义为原则,估计某些知识有助初学,就说,有大助,就多说,可有可无的暂不说。以下由读什么说起,连类而及,作品,作家,如何读,应注意什么,等等,都由思路安排。次序会有些乱,这是大题小作,也只好这样。<br/>  比喻为要到诗国去旅游了,当然最好先找个导游。如果只找一个,那就用文学史。这里诗指中国旧的,当然是中国文学史。这方面,知名而容易见到的不多,不求权威,不想尽信,随便找哪一种都可以。或者就用文学研究所编的三卷本那一种。文学史还有专讲诗的,几十年前陆侃如、冯沅君夫妇合编的《中国诗史》比较有名。史是一种既列作家又列作品(举例)的帐,全面(不是不漏),兼讲源流和评论,可以算作一种好的导游。如果还想找个助手,那就翻翻书目也好。198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编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题解》(殷孟伦等执笔),收书不少,都有详细介绍,便于参考。旧的书目,清朝晚年张之洞编(有人说是出于缪荃孙之手)的《书目答问》(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更合用),也可以看看。史加书目,看过,头脑里就会装上不少作家,不少诗作。然后怎么样呢?一种办法是大举,即按图索骥,想先读什么,多读什么,就找来读。我看还是小举好,即先找选本读。选本可以看作文学史的补充,或以作品为主脑的文学史。其中诗作是经过筛选的,虽然筛选之眼未必十分可靠,但总可以备一说,或大体不差。选本,旧新都很多,应该读哪些,或先读哪些,后读哪些,一言难尽。只好按时代大致说说。《诗经》,《楚辞》,乐府诗,汉魏六朝诗,都有新的选本。这早期的诗还有个通行的旧选本,是沈德潜的《古诗源》(不收《诗经》)。六朝以下,到了诗的全盛时期,选本举不胜举。唐人已经有兴趣做这类事,如有唐人选唐诗,多到十种。其后还有专集绝句的,成为《唐人万首绝句》。初学,为省力,也为省钱,先读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也好。这个选本所收数量不多,愿意多吃几口,可以读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沈氏还选了明、清两代的,也名别裁集,读唐以后的,都可用。唐宋诗,新选本很多,其中一种《宋诗选注》,出于钱钟书先生之手,值得多用心看看。辽金元诗也有新选本。选本还有历代的,如季镇淮等选注的《历代诗歌选》四册,由《诗经》选到柳亚子,可以当作入门书的入门书读,经济实惠。选本读多了,虽然只是浅尝,也会有偏爱。这就无妨从心所欲,扩大地盘。比如喜欢三曹,陶渊明,就可以通读,因为量不大。比如喜欢李白、杜甫、苏轼、陆游,就最好还是用选本,因为全集量大,费时太多,恐怕不合算。如果喜好太甚,或好大喜功,偏偏要跳过选本,通读全集,这是个人的自由,也没什么不可以。这放任的想法还可以找到个学习方面的理由,是,读诗不同于学数学,非先加减乘除后微积分不可,比如偏偏想反潮流,开卷就读《全唐诗》,然后才翻翻《唐诗三百首》,就一定不能豁然贯通吗?也未必。总之,只要肯读,爱读,由此及彼可以,由彼及此也可以,条条大路通北京,不执着,多听自己的,不会有什么大妨碍。<br/>  上面说到放任,这里要紧接着说几句往回收的话。因为本书的目的微乎其微,不是培养诗人和诗论家,而是让活动于街头巷尾的一般人,如果有幽微的情意,也可以利用这神州的敝帚,或读或写,取得或多或少的境的化。一般人各有本职,亲近诗词是行有余力,余力不会很多,所以还是不能不讲经济,即要求不绕弯子,费力不太多而较快地走到目的地。这就需要听听过来人讲讲路上的情况。情况不简单,想就我想到的随便谈谈,缺漏,偏颇,甚至谬误,都在所难免,至多只是供参考而已。<br/>  由时间早的谈起。那是诗三百,通称《诗经》。文言,以战国、两汉的书面语言为标准,《诗经》属古文言系统,难读,所以一定要用注解本,或干脆用选注本。难读,却可以不费过多的力。原因有二:一是量不大,诗分风、雅、颂,风可以读大部分或全读,雅可以读小部分或半数,颂可以不读;二是与近体诗相比,彼时的情怀和表达形式都离我们较远,径直说,是我们不再用那种形式写诗,因而热不熟关系不大。但读还是要读的,因为仍会有所得,这是率直朴厚的风格,其后,除《古诗十九首》和陶诗以外,想找就很难了。又,读,对于诗的旨意,虽然不能不看旧解,但有些地方,也要多靠自己的领会,少戴别人的有色眼镜。举例说,有两种眼镜:一种是汉朝的公司制的,戴上它,就于“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中看到(文王的)“后妃之德”;一种是现代的公司制的,戴上它,就于“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中看到平民的跺脚痛骂。靠自己领会,至少我觉得,上好的还是《秦风?蒹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类,可是它却常常屈居末座,总是太不公平了。<br/>  时间排在第二位的是《楚辞》。按传统的文体分类法,《楚辞》是赋,或说骚赋。这是就外貌说;就内心说,它,至少一部分,如《离骚》、《九歌》等,应该算作诗。尤其《九歌》,如其中《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写得真美,不能不说是上好的诗。与《诗经》相比,《楚辞》用描绘、夸张的手法写想象中的迷离要眇之境,诗意更浓,所以应该当作诗读。与《诗经》相同,《楚辞》语言古奥,而且杂有南国的方言,也很难读,要用注释本。不必全读,用选本就够了。<br/>  其后是乐府诗。乐府诗绝大部分来于民间,语言朴素,感情真挚,没有文人诌文的造作气。唐以来的诗,尤其近体,守格律,讲技巧,虽然另有一种风味,却缺少乐府诗那样的纯朴自然。诗,就其来源的情意和定形为诗境说,是更需要纯朴自然的,所以应该着重读乐府诗。可以用选本。如果兴有未尽,翻翻宋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也好。书一百卷,分乐府诗为“郊庙歌词”等十二类,内容多。可以有选择地读,如开头郊庙、燕射部分可以不看,相和歌词、清商曲词部分可以着重读。<br/>  与乐府诗差不多并行的是汉魏六朝五言诗。这大致是指文人作的那些;称为五言,也是大致,因为五言占压倒多数,成就最高。作家,由汉末的曹氏父子起,到南北朝末尾的江总、庾信等止,人数不少。还要先说说在此之前,有个必须特别重视的大户,是《古诗十九首》。这样的五言古诗,直到南朝,文献库里也许还不很少,因为《文选》只收十九首,所以我们只能见到这一点点。何人所作,历来有争论,有人说其中几首出于枚乘之手,那就早到西汉早年了。现在多数人认为系东汉人所作,也许经过不断修润,作者就不可考了。重要的是货色。诗都是五言,篇幅略有参差,都不很长。内容写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种感受,用平铺直叙之笔,情深而不夸饰,但能于静中见动,淡中见浓,家常中见永恒。或者用一个字形容,是“厚”,情厚,味厚,语言也厚。我个人觉得,如果一定要评定高下的位置,说空前或者不妥,因为其前还有《诗经》;说绝后是大致不差的,因为平和温厚如陶诗,我们读,还有“知”的味道,《古诗十九首》是憨厚到“无知”,这是文人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那就接着说陶渊明。陶也写四言诗,数量不多,远没有五言诗重要。在这一段的作家中,陶应该放在最高位。这是六朝以后的通行看法,南北朝时期还不是这样,如钟嵘写《诗品》,就把陶渊明放在中品。唐以来田园诗成为诗的一大类,陶的地位上升,到宋朝就更不得了,眼眶高如苏东坡,和陶诗多首,追形追神,以表示倾倒。这过分吗?一点不过分,因为陶诗意境高,如孟浩然、王维曾努力追,终归追不上,其后就更不用说了。这追不上的原因,我的看法,与《古诗十九首》相同,是后来人没有那种朴厚味。夸大些说,这是天赋加时代,学不来。正面说,陶诗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写的,所以朴实、真挚、自然,不但没有利禄气,连修辞的技巧也没有,所谓大巧若拙。表现的意境呢?不好说。勉强说,或者他设想的桃花源还能得其仿佛。??这都是皮相话,想真知,还是自己去读为是。陶诗量不大,不必用选本。此外,还有由魏晋到南北朝之末的不少知名作家,包括有大名的曹氏父子、阮籍、左思、谢灵运、鲍照、谢?、何逊、庾信等,我看念念选本就可以了。附带说说,二谢,谢灵运名气更大,我觉得雕琢气重,不如多念念谢?。李白就是这样看的,有诗为证:“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br/>  六朝过去,隋时间短,无足轻重。接着是诗的全盛时期,唐朝。全盛有四种意义。其一是作者多,为时风所吹,几乎能拿笔的都要写,都会写;因而作品也多,其后经过无数的天灾人祸,到清朝康熙年间编《全唐诗》,还得作者两千多人,诗近五万首。其二是成就高,文学史上应该推为第一流的作家,如沈、宋,王、孟、高、岑,李、杜,韩、柳,元、白,温、李,等等,总可以找到上百吧;值得反复吟诵的作品自然更多。其三是诗体至此可算发展到顶峰,其后宋朝作家只能在旧圈圈里小小移动,出圈的行动不再有了。其四是由致用着想,我们现在欣赏,主要是读唐诗;写,主要是学唐诗。这样,谈到读,工程就不简易了。为了事较少而功较多,最好用慢慢铺开法,或说三级跳法。比如先读《唐诗三百首》,或其他选本,如《唐诗别裁集》、《唐诗选》之类,这是第一级。读了,会有偏爱,如盛唐喜欢李(白)、杜(甫),晚唐也喜欢李(商隐)、杜(牧),那就找这几位作家的选本读,这是第二级。读了,对于某一位或某几位,还兴有未尽,想再扩大,也无不可,那就找全集读,这是第三级。我的想法,不从事专门研究,跳到第二级就够了;第三级,即读全集,人数应该尽量少。读的时候,缓急轻重方面的小事,也以知道为好。例如盛唐的李、杜,诗风不同,李飘逸,杜沉厚,飘逸难学,如果重点在学,要多读杜。又,李长于古风,杜长于律,无论欣赏还是学写,都要各有所重。又如韩愈喜欢以文为诗,李贺总是故意求奇僻,都有所偏,也应该注意。<br/>  唐以后,宋还有些流风余韵,也出了些名家,如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与义、范成大、杨万里、陆游、姜夔等,其中黄还创了江西诗派,钻技巧的牛角尖。读,可以半用读唐诗的慢慢铺开法,即重点放在第一级,读选本;跳到第二级,人不必多,我看找苏、陆二人的选本,读读就可以了。苏、陆诗作都数量大,读全集要费很多时间,那就不如移用于读唐人诗。宋以后的元明清,名作家如元好问、高启、吴伟业、王士?、龚自珍等,人数不多,而且,与读唐宋诗相比,终非重点,看看选本,以管窥豹,见一斑也就可以了。当然,如果对某一位特别有兴趣,比如宣扬神韵的王士?,那就找《渔洋山人精华录》,通体看看,也无不可。<br/>  读,有目的,也可以分为三级,一是理解,二是深入,三是仿作。理解是初步,但也不容易,因为与文相比,诗表现的是意境,不像文的意义那样实,用的语言也有特点,常是以点代面,甚至以此代彼。举例说,语句浅易的,如宋之问诗“北极怀明主”,孟浩然诗“青山郭外斜”,“北极”表示京城,“斜”表示立(凑六麻韵),都不宜于照字面解。深入是得确解之后,并能进一步品评高下,体会甘苦。比如杜甫和李白的七言绝句都提及长江景色,杜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读仄声)东吴万里船”,李是“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读后应该知道杜不如李,因为杜有拼凑痕迹,李自然;尤其是意境,杜板滞,无味外味,李博大,情韵不尽。<br/>  显然,这深入才是欣赏和仿作的更重要的资本。<br/>  仿作的问题留到以后慢慢说,这里单说如何才能得确解和深入。我的经验,跟学其他学科一样,也要用《论语》说的老方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就是以多读为基础,在其上建筑自己的看法的宝塔。或说得再具体一些,要多读,包括读诗,读前人关于诗的意见,其间,尤其较后期,要多想想,分辨高下,并试图解答,高,为什么,下,为什么,最后信自己的,暂时拿不准,存疑。<br/>  这难吗?也难也不难。难,原因是,不只不能速战速决,还要思;思也要有本钱,本钱的一部分,或相当大的一部分,不能单单来于读诗。不难,因为只要锲而不舍,就会功到自然成。关于难,以后还会多处谈到,这里专说功到自然成。以游故宫为例,初游,比如忽而就走入养心殿,也看到建筑、陈设等,可是这些在故宫占什么地位,价值如何,说不清楚。游多次之后,比如兼通晓了明清宫苑的历史,再看养心殿,认识就不同了。读诗也是这样,初学,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会想到还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式的语句。所以要多读。比喻头脑是一间空房,诗人、诗作是货物,读是往里装,日久天长,由此知彼并及彼(如由李商隐而知有西昆体,并找《西昆酬唱集》看看),许多诗人、诗作进来了,并逐渐排成合理的秩序。这是有了关于诗的“知识”。知识多了,加思(兼体会),就会产生“见识”,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为了加快培养见识,还要利用它山之石,即参考别人的看法。这看法,较少地表现在注释中,较多地表现在评论中。评论,旧的多见于诗话,新的多见于所谓解析或赏析(为了招引主顾,或名辞典)。诗话的始作俑者是欧阳修,曾作《六一诗话》。其后效颦的人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多。内容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关于诗的己见,二是有关诗的遗闻轶事。所以读,大则有助于增长见识,小则可以消遣时光,总之,可以不费大力而有或多或少的收获。不过真想在这方面多吃几口,也不是没有困难。一是量相当大,且不说种数很多,有的还篇幅很长,早的如《苕溪渔隐丛话》(引多种诗话),多到一百卷;晚的如《随园诗话》,变成铅字的也是几厚本。诗话也有比较难读的,如司空图《诗品》以及以禅理说诗的《沧浪(读平声)诗话》就是。在兴趣与难的夹缝中,处理的妙法是兴之所至加先尝后买。比如先想鸟瞰一下,就可以找《诗人玉屑》、吴景旭《历代诗话》看看,想专看看宋朝的,就可以找《宋诗纪事》看看,想多看几种,就可以翻翻何文焕《历代诗话》、新辑本《清诗话》;无论看哪一种,都可以觉得有意思就从头至尾,没意思就扔开。今人的解析,优点是婆婆妈妈地说,不厌其烦,缺点是可以不说的话太多,非流行的意见太少;但只要不尽信书,也无妨涉览一下。涉览,意思是要以己见为主,不可专靠它。<br/>  有见识是深入,也只有有了见识才能深入。深入有终点,或说有目的,是取得走入诗境的受用,即通常所谓欣赏。理解与得受用也许没有明确的界限。但也可以勉强分开。理解是知;得受用要进一步,动情。理解之后可以在外,即不关他人痛痒;得受用就必须入乎其内,即与作者同呼吸,共命运。也可以举例说说,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知道这是指望日前后的黄昏时分,地多而时一,是理解;理解的同时感到别易会难,因而惆怅,愁苦,甚至落泪,是得受用。理解主观成分少,得受用主观成分多。仍以读这两句为例,傻大姐之流必是无所感;薛宝钗、林黛玉都会有所感,但必是薛浅而林深。浅深决定于性格和经历。不同的深还可以表现为质的变异,如也是读这两句,秦皇、汉武之流也许要感到书同文,车同轨吧?深入而至于有感,我们是更应该承认诗无达诂的。<br/>  最后说说声音方面的事。据传,唐人的绝句还是可以唱的,但那是当时歌伎的事,时移则事异,我们可以不管。昔人说读诗是吟咏,想来是有不同于说话的腔调的。什么腔调?没有规定,推想起初是适应情调,摸索着来;然后是师弟相传。三味书屋的寿老先生,读赋是有腔调的,读诗当然要更甚,可惜没有录下音来,供我们参考。比寿老先生年轻,现在已不年轻的有些人,据说茶余酒后,读诗还是用半唱式的吟咏法。这必要不必要?显然要看有没有好处。好处会有,我想,那是常说的吟味,吟必慢,会有助于味。但也会伴来困难:要学是一;所学究竟对不对,难知是二;还有三,是要费时间,还有是必须在孑然一身的时候。那就无妨从另一面考虑,不吟可以不可以。我看是不会有碍于境的化。这样,至少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读,没有什么腔调也罢。但没有腔调,并不等于没有轻重缓急,抑扬顿挫。这,我们读文,以及说平常话,随着意义和情调的不同,也会表现得很明显,因而自己捉摸,不会有什么困难。困难集中在读音方面。例如杜甫诗“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后一句格律平平仄仄平,用普通话音读,guīzhōngzhǐdúkàn,成为平平仄平仄,破坏了诗的音乐美。从古,颇麻烦,有所失,从今,牺牲不小,也有所失,怎么办?这是古今音以及如何处理才好的问题,内容过繁,只好留到以后专题谈。<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3
六 读词<br/>--------------------------------------------------------------------------------<br/><br/>  诗词有别,读的理无别,因而关于理,凡是诗可以移用于词的,上一篇说了,本篇就可以不说。那就着重说说读什么。<br/>  诗是老字号,就结集说,也是战国以前开业。词晚多了,开业时间在残唐五代。人缘也不同,诗,几乎凡是能拿笔的都作,词不然,有很多人作诗而不作词;还有,诗词都作的,以名家为限,如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姜夔等,也是诗多而词少。其结果是诗量很大而词量不很大。量不很大,对不以研究词为事业的人有好处,是负担不太重,如果有志大举,不愁扛不动。具体说,找来林大椿《唐五代词》或张璋等《全唐五代词》,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或唐圭璋《全宋词》,叶恭绰《全清词钞》或唐圭璋《全清词》,以及朱祖谋《?村丛书》,就可以算作大体齐备,而所需地盘不过一个不很大的书橱而已。<br/>  这轻松话的本意只是,与诗相比,词终归是小门小户,而不是真赞成大举。不宜于大举的理由是,虽然小门小户,却不可小看。理由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小门小户是就与诗对比说的,如果不比,而只是为街头巷尾行有余力的人着想,小户就成为大户,全面铺开,必感到难于招架。另一方面,词表达方法复杂(格律变化过多,措辞委曲,尤其后期的慢词),意境绵邈,理解,体味,要边读边想,欲速则不达。所以也宜于用慢慢铺开法,或三级跳法。<br/>  第一级用选本。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和《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量都不大,却全面而得要。选本,清代还有两种有名的,早的是朱彝尊《词综》,量大,晚的是张惠言《词选》(其外孙董毅编《续词选》,是增补性质),量小,也可以翻翻。词以宋为重点,专收宋词的选本很多,量或大或小,其中《宋词三百首》为朱祖谋所选,有唐圭璋详细笺注,也宜于看看。<br/>  第二级兼第三级是浅尝之后的进一步,自然要多费些力。想依时间顺序说说,虽然读可以不这样拘泥。唐、五代是词的草创时期,存于今的作品不很多,有闻必录,不过1000多首。分两个系统。其一基本上来自民间,是出自敦煌石室的曲子词,王重民辑为《敦煌曲子词集》。其二来自作家,五代时已经有《花间集》《尊前集》《金奁集》诸选辑本,今人林大椿、张璋等先后广为搜罗,辑为《唐五代词》和《全唐五代词》,量不很大,有兴致无妨都看看。曲子词没有或很少经过文人润色,虽然内容也大多是谈情说恨,却朴而不华,与花间词的浓装艳抹有别。五代词篇幅不长,所写多为痴男怨女的春恨秋愁,只有南唐后主李煜破了格,也写破国丧家之痛。读这时期的作品,也可以有重点,如唐可以多读温庭筠和韦庄,五代可以多读南唐二主和冯延巳。南唐二主有专集,名《南唐二主词》,冯也有专集,名《阳春集》。又,读花间风格的词,也容易接受别人的有色眼镜,比如张惠言读韦庄《菩萨蛮》(起于“红楼别夜堪惆怅”,终于“忆君君不知”),就觉得这是思念唐朝故国之作,那“君”当然指亡国之君,这样,场面由闺阁扩大为无限江山,作品价值就上升。今人不深文周纳,承认闺阁就是闺阁,可是作品就降价,因为无关于国计民生,或说没有思君。评价不同,原则一样,都是作品高下的评定,要以是否思君为标准。我看还是宽厚一些好,有人愿意思君,就让他思;有人宁愿思常人队里的意中人,也无妨任随君便。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不强求同,合情合理。我的看法,只要知道词的原始面目就是如此,下传,不要说北宋,南宋及其后,大流还是如此,就够了,把后人的帽子强戴在前人头上,是可以不必的。<br/>  其后到了词的全盛时期,宋朝,读过选本,会有扩大的兴趣,也应该扩大。办法是读重要作家的选集(如果有),或全集,因为量都不很大。重要的有以下这些:张先《张子野词》,晏殊《珠玉词》,欧阳修《六一词》(有异名),柳永《乐章集》,晏几道《小山词》,苏轼《东坡乐府》,黄庭坚《山谷琴趣外编》(有异名),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有异名),贺铸《东山词》,周邦彦《清真集》(有异名),李清照(女)《漱玉词》,辛弃疾《稼轩长短句》(有异名),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有异名),史达祖《梅溪词》,刘克庄《后村长短句》,吴文英《梦窗词》,张炎《山中白云词》。这时期是词的体制和风格的大变时期,纵使不够百花齐放,也总是五花八门。总的变化是文人气逐渐增多。北宋早期,如张先与二晏,承接五代的余绪,下笔,还求接近歌女的口吻,虽然不能不渐趋于雅,却仍是明白如话,如“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就是;到南宋,尤其吴文英,如“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既不浅易,又不明朗,就只能看,不能听了。文人气增多的另一种表现是篇幅逐渐加长。词早期几乎都是小令,推想是求便于歌唱。据说篇幅加长始于柳永。对小令而言,字数多的是慢词,文人总是愿意在笔下多显一显吧,于是北宋中期以后,词作就多数成为慢词(最长的《莺啼序》长到240字),再加上时兴剪红刻翠,委曲宛转,读,就不像五代时期那样浅易顺口了。不幸的是,这种风气的力量一直延续到清朝而有增无减,如朱彝尊选《词综》,创浙派,就尊吴文英为第一位;直到王国维写《人间词话》才唱了反调,那已是皇清、民国易代之际了。以上谈的是总的变异。还有分的变异。由苏起出了豪放派,前面已经谈过。南宋偏安江左,政治(照例)不见佳,有些文人难免有气,不敢直指,于是就表现于词,如张孝祥、刘过、刘克庄、刘辰翁等就是这样。又,北宋出了个柳永,据说好游狭邪,也就是多与歌伎、娼妓为伴,于是表现于词,就成为艳俗,甚至鄙俗,如“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其他词人是不肯这样写的。时间长,作家多,体制、风格多变化,怎样分轻重?我的偏见是,先以北宋为主,多读二晏、欧阳修、秦观、贺铸、周邦彦以及易代之际李清照、辛弃疾诸家,然后是苏轼、柳永和南宋的姜夔、史达祖,再然后,如果也想豪放和剪红刻翠,就看看刘克庄、刘辰翁以及吴文英、张炎。这大致是《人间词话》的观点,不敢保必合适,总可以供参考吧。<br/>  宋之后兼之外,辽金元明不重要,如果时间、精力都不多,不看也关系不大;当然,最好能看看选本。清朝就不同了,词体忽而成为文人的热门,不只男士喜欢作,不少女士也喜欢作,并出了不少名家。所以读过选本之后,可以,也应该进一步,找名家的词集看看。计有以下这些:徐灿(女)《拙政园诗余》,陈维崧《湖海楼词》,朱彝尊《曝书亭词》,纳兰成德《通志堂词》(有异名),厉鹗《樊榭山房词》,张惠言《茗柯词》,项廷纪《忆云词》,蒋春霖《水云楼词》,谭献《复堂词》,王鹏运《半塘定稿》,文廷式《云起轩词钞》,郑文焯《樵风乐府》,朱祖谋《?村语业》,况周颐《蕙风词》,陈曾寿《旧月?词》,吕碧城(女)《晓珠词》。大体说,清人词风近于南宋,于深和曲中求美。而成就最高的纳兰成德却例外,情深而风格近于五代、北宋,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可惜只活了31岁。另一位也不长寿的项廷纪,活了38岁,词风也偏于情深语浅一路。所以我的私见,无论是读还是学,都可以在这两位的作品上多用些力。清代词作,出于闺秀之手的也不少,如果想见识见识,可以找南陵徐氏《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看看。<br/>  同读诗一样,无论是为了增长见识还是为了消遣,都应该看看词话。词话有早期的,如宋末张炎《词源》、元沈义父《乐府指迷》等是。词话多出于清人之手,其中还有不少很重要的,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况周颐《蕙风词话》、王国维《人间词话》等是。今人唐圭璋辑《词话丛编》,收词话八十五种,想多看,基本上可以收一网打尽之功。此外,还有今人作的各种解析或赏析(为了多销,或名辞典),也无妨翻翻,原则还是说的说,听的听,不要尽信书为是。<br/>  最后说说读词比读诗难的情况。原因有外、内两个方面。外是表达形式复杂。总的说,诗基本是五言、七言两类,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只要会数(shǔ)数(shù),断句就没有困难。词,除少数如《生查子》(五言)、《浣溪沙》(七言)等以外,都是长短句,字数稍多的还要分片(一般上下两片,还有三片、四片的),如果没有标点,又不熟悉格律,断句就大不易。缩小到句也是这样,以五字句为例,词语分组,“渐霜风凄紧”是上一下四(第一字是领字),平仄,“裁春衫寻芳”是通体平声,都是诗里没有的。幸而现在已是文学革命的大以后,标点符号通行,新印本经过整理,都有标点,初学不会有大困难。不易克服的困难来于内的话委曲而意隐约;换个说法,我们读词会感到,有不少首,作者像是有难言之隐,所以写出来,与诗就成为两路,诗敞亮而词隐约。举下面两首为例:<br/>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读平声)。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朱彝尊《桂殿秋》)<br/>  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读仄声)藏头字。筝雁十(读仄声)三双,输他作一(读仄声)行。  相看(读平声)仍似客,但道休相忆。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纳兰成德《菩萨蛮》)<br/>  两首都是名作,可是其中像是有“事”,什么事?摸不清,因而“情”也就如在雾中了。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两种办法似乎都可用。一种是求甚解,如侦探之必求破案;另一种是印象派,比如读前一首,到末尾两句,像是有些感受,那是因隔而生的命运性的凄凉,于是见好就收,不再深追。我看是后一种办法好些,理由有二:一是求甚解就难免牵强附会;二是,迷离,不沾滞,可以看作词性质的一种重要表现,其缺点是较难悟入,优点是可以容纳更多的推想和联想,我们取其所长,当是颇为合算的吧?<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3
七 古今音<br/>--------------------------------------------------------------------------------<br/><br/>  上面两个题目谈读。读,一般表现为口动出声(邻近的人能感知的声);也可以默读,表现为只有自己能感知的声。而提及声音,麻烦就来了。麻烦的本源是声音因时、地的不同而不同。严格说,也因人的不同而不同。如果我们有幸也常出入大观园的怡红院,就一定能够闭目分辨,这声音是晴雯的,那声音是袭人的,虽然两个人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北京姑娘。这分别是韵味性的,或者说,不是语音系统的,再或者说,比如表现为书面上的汉语拼音,就看不出分别来。由时、地而来的不同就不是这样,而是表现为语音系统的分别。时,有长有短,地,有远有近,长到、远到什么程度就有变易?变易有大小。小的变易,或说较难觉察的变易,也许时间相当短、地域相当近就会有吧?时间较难说,以地域为例,民国早年,老北京还保留故土难离的遗风,有个精细的老北京朋友告诉我,东城、西城的语音有小别,他能够觉察出来。由此类推,我们可以知道,回顾过去,所谓古汉语,以容易觉察的不同为限,由时的不同而来的,乘由地的不同而来的,那数目就太大了。举实例说,明朝唐寅和清朝沈复都是苏州人,可是语音必有别,因为不同时;孟浩然(湖北人)和王维(山西人)是同时人,可是语音必有别,因为不同地。这复杂的情况会推导出一个结论,是:我们信而好古,想详细知道古人语音的情况就太难了。这难似乎可以躲开,因为:一,我们交流思想感情,用的是现代汉语,要求用普通话的语音;二,看旧文献,汉字因形见义,可以躲过语音。这就一般情况说不错,比如读《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不知道这位古宋国、今河南的人的语音(如果也念)是什么样子,但知道意思是生命有限而知识无限,也就够了。问题来自旧文献里有一部分韵文;扣紧本题说,我们读诗词,因形见义,不管语音,有时候就会碰到坎坷。看下面的例:<br/>  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读平声)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读zhuàn)?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李商隐《筹笔驿》)<br/>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传李白《忆秦峨》)前一首是诗,押平声六鱼韵,用今(普通话)音读,押韵字书、胥、车、如、余,韵母是ū、ǖ、ē、ú、ú,成为不押韵;又“令”旧也读平声líng,今读去声,不合格律。后一首是词,基本押入声九屑韵(只有“月”是六月韵,月和屑都属词韵第十八部,通用),用今音读,别、节、绝成为平声,不合格律。格律是音乐美的基础,不合格律的结果是丢掉音乐美,不好听。这样的坎坷要怎样对付?显然,从今,损失不小,至少爱美的人必不肯;那就只好从旧。从旧,就不能不先了解旧的情况,即诗词的语音情况。<br/>  “诗词的语音情况”,与“诗词写作时、尤其写作者的语音情况”是两回事。简略地说,后者是系在口头上的,必致千差万别;前者是书面上的,可以百川归海,化零散为概括。事实上,诗词的大量作者,以及研究诗词语音情况的音韵学家,都在那里看概括,从概括,而不管口头的千差万别。这就给我们现时的读者,以及想学作的人,带来大方便,因为实际语音的千头万绪已经变为书面语音的少头少绪。具体说是,由时、地而来的无限之多已经减少为设定的中古音的一个系统。称为设定,设是假设,譬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群山万壑赴荆门”一首用十三元韵,韵字是门、村、昏、魂、论(读平声),王士?《秋柳四首》,“秋来何处最消魂”一首也用十三元韵,韵字是魂、门、痕、村、论,一盛唐,一清初,语音像是无别,这是假设的。定是规定,由唐朝起以诗赋取士,官家总是热心于上发令而下服从,于是诗赋如何押韵也就有了规定,如唐有《唐韵》,宋有《礼部韵略》之类,实际语音万变,在官定的韵书上成为一统,这一统是规定的。其结果,假设加规定,就使作诗词和读诗词的语音方面的麻烦化难为易,即容许以不变应万变。具体说,我们只要能够了解中古音的情况,就可以化坎坷为平坦大道。以下谈中古音的情况。<br/>  谈之前,还应该说说为什么可以不管中古以前和中古以后。中古以前是上古音,中古以后是近古音,加中古音是三种,为什么分得这样整齐,这样简单?原因是,具体的语音总是刹那生、刹那灭,我们能够抓住的只是书面上的汉字。由汉字“直接”推求“具体”音,比如《论语》“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想照孔老夫子那样说一遍,必做不到。不得已,只好退一步,由押韵的韵字下手,“间接”推求“概括”的语音情况,或说语音系统的情况。于是找合用的文献,中古以前找到《诗经》,中古以后找到《中原音韵》。在语音方面,两书各自成一系统,于是我们称《诗经》的语音系统为上古音,《中原音韵》的语音系统为近古音。读诗词,为什么可以不管这前后两端呢?<br/>  可以不管上古音的理由不只一项。一是情况如何,我们还不很清楚。以音的声、韵、调三部分而论,容易知道的,也是所知较多的,是韵,可是关于韵部,各家的看法不一致。大致是越分越细,如顾炎武分为10部,江永增为13部,孔广森增为18部,王念孙增为21部,到王力先生就增为29部或30部。这样,如果要求知而后行,即弄清楚语音系统之后再读,就一般不钻研音韵学的人说,就只好不读。理由之二是,读,不了解语音情况也无大妨碍。例如读“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依照钱大昕“古无轻唇音”的说法,“方”应该读重唇,可是我们一贯照今音读,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合适。理由之三是,《诗经》,可读的篇什量不大,读,也只是为欣赏,并不求仿作,语音方面放松一些不只可以,而且是应该的。<br/>  可以不管近古音的理由只是一项,即中古以来的诗词都是照中古音系统作(近古音平声分阴阳,没有入声,是另一系统),读,仿作,当然就用不着过问近古音。<br/>  以下谈中古音。实事求是,称为中古音未免夸大,不如干脆化繁为简,称为“平水韵”。因为,以有韵书的文献可征为限,从隋陆法言《切韵》到平水韵,时间超过600年,不要说实际语音,就是韵书的书面语音也不是毫无变化。有变化而可以用平水韵以一概多,是因为平水韵,对其前而言,有适应力,具体说,唐宋人写诗词,基本上是依照这个系统;对其后而言,有约束力,具体说,金元以来直到现时人写诗词,必须依照这个系统。因此,无论是读还是作,通晓平水韵就可以通行无阻。平水韵有这样的优越性,主要原因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借了时代的光,这包括两种情况:一是中古有韵书,于是上古的模棱(如《诗经》)变为明确;二是由韵书方面看,中古的语音系统变动不大,因而它就能够适应。另一方面是借了科举考试的光,功令要求照韵书押韵。比如到明、清,实际语音早已不同于平水韵,作诗却还要亦步亦趋,因而它就照旧有约束力。<br/>  以下介绍平水韵。它是中古时代韵书的殿军,想了解它,应该大致知道其前韵书的情况。中古的韵书,现在能见到或考知并有大影响的,始于隋陆法言《切韵》。这部韵书总汇古今南北,分韵比较细,共有193部,声调是平、上、去、入4种。稍后,《切韵》由唐人孙靶薅,成为《唐韵》,韵略有增加,是195部,声调相同。到宋朝陈彭年等增修,成为《广韵》,韵又增加(增到最多),是206部,声调仍是平、上、去、入4种。韵分得这样细,是由科学性方面考虑的;由实用性方面考虑就不宜于这样。弥缝这个距离的办法是,作韵文,容许邻近的韵“同用”。比如唐人科举考诗、赋,容许冬韵、钟韵,支韵、脂韵、之韵,等等,同用,这样,同用的算作一部,实用时的韵部就不那样多了。宋朝科举考试还是用这个办法,如丁度等编的《礼部韵略》,是作为程式,供考试时遵照的官书,把可同用的韵合并,成为108部。其后不很久,韵部又减少两个,成为“平水韵”的106部。平水是地名,今山西省的临汾市。这种分韵法所以称为“平水”,说法有二:其一是,这种分法见于金朝王文郁编的《平水新刊礼部韵略》;其二是,南宋编《壬子新刊礼部韵略》的刘渊是平水人。我们可以不管起因,只说这出身并不很高的平水韵却后来居上,由宋金到二十世纪的现在,已经运行了800年。其间还加了一次油,那是清朝康熙年间官修《佩文韵府》,分韵完全依平水韵,于是平水韵加官进禄,成为《佩文诗韵》,简称《诗韵》。这是官书,应科举考试当然要奉行;考场以外,也许奉行惯了想不到可以不奉行吧,总之,直到现在,我们在报刊的角落偶尔见到一两首,不在不通之列的,押韵还是清一色的《佩文诗韵》。<br/>  《佩文诗韵》的编排,以平、上、去、入四声为纲;每一声下列若干韵;每一韵下列该韵所属的字,常用的在前,罕用的在后。开头是上平声(平声不分阴阳,上是上卷的意思,因为平声字多,所以分为上下卷),包括一东(东是这一韵的代表字)、二冬、三江到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共15韵;下平声包括一先、二萧、三肴到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共15韵;总共平声30韵。上声包括一董、二肿、三讲到二十七感、二十八俭、二十九?共29韵。去声包括一送、二宋、三绛到二十八勘、二十九艳、三十陷共30韵。入声包括一屋、二沃、三觉到十五合、十六叶、十七洽共17韵。平声30韵,上声29韵,去声30韵,入声17韵,相加是106韵。各韵所属的字,多少不同,以平声为例,四支包括支、枝、移到綦、郦、?,多到464字;十五咸包括咸、?、函到?、严、?,只有41字。<br/>  显然,为了读,尤其为了仿作,就要熟悉《诗韵》;而如果能够熟悉,那就许多由古今不同而来的麻烦都可以迎刃而解。可是熟悉并不是很轻易的事,因为:一,字太多,上万,都记住要费大力;二,有些字读者与今音不同,靠以今度古不行,要硬记。克服困难的办法只有一种,勤。昔日的读书人把熟悉《诗韵》看作必修课,不能不勤,于是有不少人,或说绝大多数人,都熟到能背,就是某一韵包括哪些字,都记得。集会联句足以说明这种情况,如《红楼梦》第五十回所描述,用二萧韵作五言排律,不通文墨的凤姐以“一夜北风紧”开篇,李绔续,是“开门雪尚飘”。以下香菱、探春等续,韵字是瑶、苗、饶等,一共用了35个,因为二萧韵包括180多个字,所以宝钗对湘云说:“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她们没用完,是因为“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不是不记得。因为读书人有这种本事,所以楼头望月,陌上寻芳,惯于哼几句平平仄仄平,却不必怀揣《诗韵》。按照取法乎上的原则,如果对于诗词,我们不只想读,而且想作,就最好也能够这样。这显然不容易,原因是时代不同了,昔人可以用大部分精力干这个,我们只能“行有余力则以学”。条件不同,只好退一步。幸而退一步,变讲究为将就也未尝不可。以下谈将就的一些办法。<br/>  办法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少记,另一类是重点记。先说少记,是记常用的,不记罕用的。比如平声一东韵包括东、同、铜等174字,常用的不过几十个,所以王力先生《诗词格律》后附《诗韵举要》,就只收东、同、童等60多个。其实就是这60多个,也还有多用、少用的分别,如中、风与酆、?相比,显然后者就成为冷宫中人物,很少见到了。所以少记的原则之中还可以加个慢慢来,负担就可以变很重为相当轻。<br/>  再说重点记。这包括多种情况,而性质单一,不过是多注意古今有别的。<br/>  一种属于大批的声调变之类,必须多注意。其中的大户是旧入声字,为数不少,因为普通话没有入声,所以相当大的一部分变为平声;入声按平仄分类属于仄声,变为平声,就打乱了诗词的平仄协调的规律,也就破坏了音乐性。中古以后,入声分别变为阴平、阳平、上声(少)、去声(多),有规律,只是音韵学门外的人钻规律,也许比个个击破更费力,所以不如用“多见而识”的办法。也应该兼用少记加慢慢来的办法,如数目字常用,一、六、七、八、十、百、亿共七个,都是入声,就要先记住,其中一、七、八、十今读平声,尤其要记清,以免读诗,碰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必仄)层楼”,读词,碰到“杯深不觉(读仄声)琉璃滑(读仄声),贪看六幺花十(必仄)八(必仄)”,不知从旧,破坏了音乐性。这种性质的变,还可以举出两个小户。其一是有不少字,旧读上声,今变为去声,如动、奉、是、市之类。其二是旧平声字,如一东韵的东、中、空、公,同、虫、红、蒙,旧算同韵,今则前四个读阴平,后四个读阳平。与入声字的大户相比,这两个小户关系不大,因为上声变为去声,没有跳出仄声的范围;平声上口分阴阳,由中古音的角度看是多此一举,客应随主便,我们取同(平声)舍异,甚至装作视而不见,也就混过去了。<br/>  一种是有些字,古今读音有别,要知道旧的念法。如“打起黄莺儿,莫教(读平声)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读仄声)到辽西。”读,要知道“儿”是四支韵,读ní,与属于八齐韵的“啼”“西”押韵。又如“长簟迎风早,空城淡月华。星河秋一(读仄声)雁,砧杵夜千家。节候看(读平声)应晚,心期卧已赊。向来吟秀句,不觉(读仄声)已鸣鸦。”读,要知道“赊”是六麻韵,读shā,与同韵的“华”、“家”、“鸦”押韵。这样的字不多,读多了,很容易记住。<br/>  一种是有些字,声音兼差,属于不同的韵,于是在这一首里可能读这个音,在那一首里可能读那个音。如“车”在六鱼韵里读jū,在(下平声)六麻韵里读chā;“簪”在十二侵韵里读zēn,在十三覃韵里读zān;“看”在十四寒韵里读kān,在(去声)十五翰韵里读kàn;“醒”在九青韵里读xīng,在(上声)二十四迥韵里读xǐng。音不同还有义也不同的,如动词“思”属四支韵,读sī,用作名词读sì,属(去声)四?韵,“论”也是这样,用作动词读lún,属十三元韵,用作名词读lùn(旧读近于“乱”),属(去声)十四愿韵。这样的字也不多,多读就不难记住。<br/>  还有一种是有些字,今音相同,旧属不同的韵部,如“中”、“风”是一东韵,“钟”、“封”是二冬韵,“予”是六鱼韵,“于”是七虞韵,“官”是十四寒韵,“关”是十五删韵,等等。作近体诗,旧规矩是不许出韵,如果记不清,以今度古,就容易有出韵的失误。<br/>  如以上所说,杂七杂八不少,记住,要以时间长、渐渐熟悉为条件;时间还不够长,还不很熟悉,读,尤其仿作,总不免会碰到疑难,即某字,读,或用了,不知道声音对不对。解决疑难的办法只有一种,查。可以查《诗韵》,看看它入哪一韵。这有时会感到麻烦,因为106韵,那么多字,找到不容易。那就不如查字书。民国早年曾印《校改国音字典》,小本本,字按部首排列如第一个字“一”,下注端(三十六字母属端母)、齐(齐齿呼)入(入声)、质(四质韵),只几个字就把旧的声音方面的情况都注明。可惜这样的小本本已经不容易找,那就不得不利用旧版的《辞源》、《辞海》之类,或再远些,《康熙字典》之类。那些书都注明某字属某一韵,比如自己诌几句平平仄仄平,把“说”字当作平声用了,忽然生疑,查《诗韵》,五歌韵里没有,查其他韵,大海捞针,就不如翻旧字书,在言部七画里找到,一看,是屑韵(入声九屑),恍然大悟,错了。错了有好处,这有如买了假货,上一次当,下次就可以不再上当。<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4
八 关键字<br/>--------------------------------------------------------------------------------<br/><br/>  诗词是依照中古音系统作的,为了保持音乐性,要依照中古音的系统读。(仿作是否也要照猫画虎,问题复杂,以后谈。)这是原则,或理想;真去读,就不能不顾事实的一面。事实是我们不能完全照办。理由很多,其中最有力的一项是,以普通话为标准,我们已经没有入声。笼而统之说,字字照《诗韵》发音,不只不可能,而且太麻烦。不可能,只好放松一些。放松还可以有宽严的等级之别:严是平仄(不是四声)完全从旧,宽是只有关键字从旧。以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群山万壑赴荆门”)一首为例:<br/>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br/>  加点的字都是读音古今有别的(当然还是就语音系统说),其中除“论”这里旧读平声以外,都是入声字。照入声读不可能,只好退一步,满足于维持仄声,即读如去声。这是严的一路,即凡入声字都读如去声。可以再放松,只关键字维持仄声,其他非关键字从今音。这样,变读的字就只剩下“识”、“论”两个(“曲”读上声,不变为去声也可以)。为什么可以这样放松?以下谈谈这方面的情况。<br/>  问题由音乐性来,相当复杂,甚至相当微妙。前面说过,格律是音乐性的基础,这话没说清楚;想说清楚,就要理清音乐性和格律的关系。先打个比方,音乐性是道德性的,要求严而细;格律是法律性的,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道德管得宽,兼及路遇佳人多看几眼的小事(所谓诛心)。法律就不能这样,只要没严重到动手动脚就不管。音乐性也是这样,也许情调的不同也应该算在内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例如平声韵开朗,仄声韵沉闷,也就与音乐性有关了。还可以加细,如同是平声,十五删韵宜于表现豪放,五微韵宜于表现怅惘,也就与音乐性有关了。还可以再加细,甚至同是仄声,同是十灰韵,以杜甫的格调高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联为例,上声的“扫”换为去声字,“开”换为“裁”,且不问意义,音乐性也会差一些吧?这类细微的地方,我们一向不管,是因为:一,不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而就抓不准;二,即使弄得清,法令如牛毛,负担太重,也必将苦于无所适从。于是不得不退一步,走切实可行的一条路,也就是粗略的一条路,只求合于格律。格律保证的是明显而重大的音乐性,此外就都交给作者去神而明之了。<br/>  格律,与声音有关的主要是两种:一是押韵,二是平仄协调。<br/>  先说押韵,这是用回环的方式以表现音乐美。韵字一般放在句尾。说一般,因为,如《诗经?周南?关睢》“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韵字是放在句尾的虚字之前。中古以来的诗词之作就不再有这种形式,所以也可以说,韵字都是放在句尾。押韵的格律要求是韵字要同韵(这是就近体说,古体和词限制较宽,详情留到后面说),所以读,遇到韵字古今音不同(主要是平仄不同)的,就要从旧,以保持押韵的音乐美。举下面几首为例:<br/>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中秋月》)<br/>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br/>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欧阳修《采桑子》)<br/>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读平声)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br/>  前两首是诗。第一首押平声十四寒韵,第四句“看”照今音读去声,不能与“寒”、“盘”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要读平声。第二首押入声九屑韵,韵字照今音读,“绝”是平声,雪是上声,不能与“灭”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都要读如去声。后两首是词。前一首押平声六麻韵,上片末尾的韵字“车”,今读chē,不能与“华”、“家”、“哗”、“斜”、“花”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要读chā。后一首基本押入声六月和九屑韵(只有“阔”是七易韵,词韵第十八部入声五物、六月、七易、八黠、九屑、十六叶同用),“歇”、“发”、“噎”、“别”、“节”、“说”今都读平声,不能与“切”、“阔”、“月”、“设”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都要读如去声。<br/>  就押韵的格律要求说,韵字是关键字,关键字读音与中古音系统不合,就打乱了格律,也就破坏了音乐美。至于韵字以外,如果没有其他规律(指平仄协调,下面谈)拘束着,就放松些也未尝不可,至少是关系不大。例如上面举的四首,第二首的“独”是入声字,照今音读为平声,也不会感到怎么难听;同理,第三首“直”也是入声字,照今音读为平声,也不会感到怎么难听。这是宽的一条路,只求合乎格律,或只管关键字,用大话说是得凑合且凑合主义。目的是减轻负担,让大量有志于学的人不费过多的心思也过得去。当然,如果自愿走严的一条路,像刚才提及的“独”和“直”,因为记得是入声字,就读如去声,于是“独钓寒江雪”就还原为仄仄平平仄,“直到城头总是花”就还原为仄仄平平仄仄平,那就成为与古人更近,是连今人也不会反对的。<br/>  再说平仄协调。汉语语音有声调,声调可以分为平仄两类,“事实”是本土有的,“理论”是外国来的。三国时曹丕写信,说“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东晋王羲之著文,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平仄仄平,仄平平仄),等等,正如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所说:“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这高,这妙,这理,不过是玩平仄变化的花样(或无意)。到南朝,沈约、谢?等不但变本加厉,还吸收翻译佛经中梵语拼音的道理,创四声、八病说,平仄变化的要求就由“暗与理合”变为有意追求。追求什么?笼统说是声音美。具体说就比较麻烦,因为必须讲清楚,李绔的“开门雪尚飘”(平平仄仄平)好听,凤姐的“一夜北风紧”(仄仄仄平仄)差些,如果换为“一夜瑞雪降”(仄仄仄仄仄)就更差。为什么?可以推想,我们的耳朵不愿意接受千篇一律。正面说是爱听有变化的。这里变是平仄变。用最简明的说法,平声的性质是扬,仄声的性质是抑,正好对立,变就是扬后有抑,抑后有扬。何以这样变就好听?也许音乐理论家能够说明,至于我们“家”以外的人,就无妨安于“天性使然”。换个说法,对于耳朵欢迎平仄变,我们容易知其当然,而不容易知其所以然。<br/>  还有不容易知其所以然的,是要求的变不是乱变,而是基本上以两个音节(有人称为“音步”,有人称为“节”)为一个单位的变。以五言的近体诗为例,要求的变不是仄平仄平仄或平仄平仄平,而是仄仄平平仄或平平仄仄平。这样的变扩张到句外,就成为上下联的变:<br/>       五言         七言<br/>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平仄<br/>      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br/>  这是在一联中,两个平仄相同的音节结合为一体之后才要求变;而且要求得彻底,两个方向(左右,上下)的邻居都要变。有极少数诗作是这样循规蹈矩的,如:<br/>  爱此江边好(仄仄平平仄),留连至日斜(平平仄仄平)。眠分黄犊(读仄声)草(平平平仄仄),坐占白鸥沙(仄仄仄平平)。(王安石《题舫子》)<br/>  爆竹(读仄声)声中一(读仄声)岁除(仄仄平平仄仄平),春风送暖入屠苏(平平仄仄仄平平)。千门万户??日(平平仄仄平平仄),总把新桃换旧符(仄仄平平仄仄平)。(王安石《元日》)<br/>  这是字字合乎格律,一点不含胡。得到的酬报是,读来会感到抑扬顿挫,确是好听。<br/>  可是字字合乎平仄格律的整齐的变,常常不能与意义水乳交融。举例说,一阵有所感,诌了这样一句,“宝?伤心事”,恰好是仄仄平平仄,字字合乎格律,如意得很;可是想想,事不是出于宝?,而是出于淳?,不得不改为“淳?伤心事”,成为平仄平平仄,怎么办?在这种地方,古人也不敢强硬,于是迁就意义,放弃点声音方面的地盘,甘心顾后不顾前,即承认两个音节,后一个是重点,不得已就放弃前面那个轻的。这还有个名堂,曰“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名堂是就七言说的,如果是五言,要改为“一三不论,二四分明”。我们翻看诗集,会发现有不少诗句是这样将就的。<br/>  举以“诗律细”自负的杜甫为例:<br/>  ?江动?月移石(读仄声),溪虚?云傍花。?鸟栖知故道,?帆过宿谁家?(《绝句六首》之一)<br/>  草阁(读仄声)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读hè)雨飞初。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女?得(读仄声)钱?留白(读bò)鱼。(《解闷十二首》之一)<br/>  加点的字,“江”、“云”、“帆”、“星”、“江”、“溪”、“留”是应仄而平,“月”、“鸟”、“浪”、“哺”、“得”是应平而仄,位置有的是一,有的是三,有的是五,都是一个单位的前一个音节。这样,萧规曹随,比如读这位杜老的以下两首:<br/>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春望》)<br/>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读仄声)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br/>  (《曲江二首》之一)<br/>  加点的字,在一位置上的“国”、“白”,在三位置上的“七”、“蛱”,都是入声字,就可以依照放松轻、抓紧重的原则,照今音读。也是依照放松轻、抓紧重的原则,在二位置上的“别”和在四位置上的“十”,也是入声字,就要依照中古音系统,读如去声。<br/>  上面举读音可以通融的例,五言句没有在三位置上的,七言句没有在五位置上的,意思是想补充说明,在这两个位置上的,即使不是非论不可,也总是以论为好。原因是如果不论,就会成为这样:<br/>        五言         七言<br/>      仄仄?仄平仄    平平仄仄?仄平仄<br/>      仄仄?平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平<br/>      平平?仄仄仄    仄仄平平?仄仄仄<br/>      平平?平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平<br/>  读读试试,不好听。为什么五言句的三,七言句的五,要另眼看待?理难说,无妨设想个现象性质的规律,是也如积薪然,“后来居上”。居上,在耳朵里占重要地位,贵宾不可慢待,因而放松就不妥当了。本诸此理,像这样的诗:<br/>  花枝?出建章,凤管?发昭阳。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皇甫冉《婕好怨》)<br/>  银烛(读仄声)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四个加点的字都是入声字,今读平声,位置或三或五,从今读不好听,最好是不惮烦,从旧,读如去声。(平平仄仄平五言句的第一字,仄仄平平仄仄平七言句的第三字,也要论,以后谈作的时候谈。)<br/>  还要顺着后来居上的情况往下说,那是与韵字对称的字,五言句在五位置上的,七言句在七位置上的,虽然也是单数,因为必须与韵字平仄不同,所以非论不可。例如:<br/>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读仄声)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br/>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蝴蝶(读仄声)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催两鬓生。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崔涂《春夕旅怀》)<br/>  四个加点的字都是入声字,今读平声,因为在句末,与韵字对称,所以要从旧,读如去声。<br/>  以上谈平仄协调都是以近体诗为例。读词呢?“基本上”也要求诗那样的平仄变化,关键字为二四或二四六以及句末。<br/>  如:<br/>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读仄声),不?觉(读仄声)?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欧阳修《采桑子》)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读仄声)?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br/>  可以通融的大致是靠前的单数字。<br/>  说“大致是”,或说“基本上”,是因为词的平仄要求比诗严格,平仄变化比诗复杂。差异由词的句法和音律与诗有别来。先说句法。诗,尤其近体,无妨说,只有五言、七言两种(六言的作品极少)。词就不同,由一字到十字都有。只举例说说两端的较少见的。一字的有大断、小断两种,如《十六字令》的开头一字要断句,入韵,是大断;许多领字,如“?渐霜风凄紧”,“?怅客里光阴虚掷”,加点的字读时要顿,是小断。二字的不少,多用在换头处,如“明月,明月”,“?江?国,正寂寂”。三字的更多,如“萧声咽”,“秦楼月”。超过七字的数量不大,如“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是八字句,“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九字句,“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是十字句。再说音律。深追,可以细到如李清照在《词论》中所说:“盖诗文分平侧(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我们不敢这样要求,但也不能退到像诗那样,只满足于平平仄仄的变化。超出诗以外的情况,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较粗,是平仄的变化不是平平仄仄式。还可以分为缩短和延长两种:缩短是不到两个字就变,如《如梦令》的“如梦,如梦”(平仄,平仄),《天仙子》的“泪珠滴”(仄平仄),《六??》的“愿春暂留”(仄平仄平),都是;延长是超过两个字才变,如平韵《忆秦蛾》的“桃花红”(平平平),《兰陵王》的“似梦里,泪暗滴”(仄仄仄,仄仄仄),《黄莺儿》的“黄鹂翩翩”(平平平平),《声声慢》的“惨惨戚戚”(仄仄仄仄),《夜半乐》的“渔人鸣榔归”(平平平平平),《倒犯》的“驻马望素魄”(仄仄仄仄仄),都是。另一类加细,是不只辨平仄,有些地方还要限定用仄声的哪一种。如《永遇乐》的“尚能饭否”,“否”一定要用上声;《瑞鹤仙》的“又成瘦损”,“瘦”一定要用去声;《红林檎近》的“萧索水云乡”,“索”一定要用入声。(《忆秦娥》、《贺新郎》等习惯押入声韵的词调,韵字当然要用入声。)这么琐细,初学怎么办?有劳、逸两种办法:劳是对照词谱,逸是大致照读诗那样读(注意平仄变化和韵字)。当然,如果仿作,就只能走劳的一条路。<br/>  总括以上所说,以下面两首为例,加点的字,读音就应该从旧,以求不破坏音乐美。<br/>  好雨知时?节(jiè),当春乃?发(fà)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jū)?黑(hè),江船火?独(dù)明。晓?看(kān)红?湿(shì)处,花重锦官城。(杜甫《春夜喜雨》)<br/>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zhì)。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jì)。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guò)。钗钿堕处遗香?泽(zè),乱点桃溪,轻翻柳陌。多情更谁追?惜(xì)?》但蜂媒蝶(diè)使,时叩窗??(gè)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xì)。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biè)情无?极(jì)。残英小、强簪巾帻(zè)。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xì)。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dè)?(周邦彦《六?》)<br/>  最后说说理论上没啥实际上也许会碰到的一个问题,是:读,从旧(就说是为数不多)有困难,完全从今不成吗?困难有不同的来源。一个小的是与“省力”有矛盾。这在前面已经谈过,图省力,就只好牺牲音乐美。两条路只能走一条,走哪条是个人的自由,不必勉强,勉强也没有用。另一个大的是与推广普通话有矛盾。据我所知,电台和电视中读诗词,就以此为理由,一律照今音读。这是集体的自由,也不必勉强。但这会引来一个小矛盾,是:读,大多是描画某一首如何美,这美包括意境美和声音美,而如果照今音吟诵,比如与“今夜?州月”对称的“闺中只独看”,读为guīzhōngzhǐdúkàn,那声音就成为相当难听了。怎么解决才好?难免左右为难。这就更足以证明,读诗词怎样发音还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4
九 偏爱<br/>--------------------------------------------------------------------------------<br/><br/>  偏爱常用于人对人。元稹诗:“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这是说这位谢老丈人对儿女不是一视同仁,而是特别喜欢最小的一个。想来谢婆必更是这样。读诗词是不是也会如此?我想不只“会”如此,而且“必”如此。也“应该”如此。谈诗词,有没有偏爱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深一层,有没有偏见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既然有所偏,就难免引起争论,这就会牵涉到是非问题,至少是哪一种好些、哪一种差些的问题。是非、好坏是评价范围内的事,因而如果成为问题,问题就不简单。所以无妨费点笔墨,也谈谈。<br/>  仍以诗词为限,偏爱有范围大小之别。可以大到在诗词间有所偏爱,比如同样是抒情,有的人对软绵绵特别感兴趣,那就无妨多读“执手相看(读平声)泪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之类而一唱三叹。同是诗或词,可以对某一体有偏爱,比如诗特别喜欢近体,词特别喜欢长调就是。体还可以加细,一直细到喜欢近体的七律,长调的《满江红》《贺新郎》之类。偏爱的还可以是时代,如诗特别喜欢盛唐,词特别喜欢北宋之类。时代还可以缩小到人,如盛唐特别喜欢老杜,北宋特别喜欢小晏之类。更常见的偏爱集中于作品,如诗特别喜欢《古诗十九首》、杜甫《秋兴八首》,词特别喜欢柳永《雨霖铃》、贺铸《青玉案》之类。这方面也可以缩小,如诗可以特别推重“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词特别推重“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之类。这多种偏爱的分歧自然只是举例,就绝大多数读者说,都多多少少是墨子的信徒,(有条件的)兼爱,正如对于佳人,窈窕的,赵飞燕,丰满的,杨玉环,都觉得好。那就无妨说,读诗词,时间长了,篇数多了,总难免,偏爱这些,不偏爱那些,不偏爱的那一堆里,也许有一些,甚至不很少,轻则不喜欢,重则厌恶。这好不好?<br/>  我看是没有什么不好。理由有主观、客观两种。主观是就读者说,各有性之所近,正如饮食大欲,有人爱吃甜的,有人爱吃辣的,不必勉强,勉强也难于奏效。以读诗为例,陶诗和西昆体之间,如果容许打破时代的拘束,巢父、许由一流人一定选择前者,徐陵、江总一流人一定选择后者。这类事说不上什么对错,人生是复杂的,大道理之下应该包容多种小自由。客观是就作品说,古今大量的不通的不算在内,只说漂在水面以及之上的,如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读仄声),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李商隐的《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风雨病相如。”两首诗都见于《唐诗三百首》,都是写给某一人意在讨好的,不知别人怎么看,我看是有高下之分,因为读前一首总感到肉麻,后一首没有乞怜的谄媚态,不诛心就过得去。由此可见,作品确是有好坏之分,至少是高下之分,对应好坏,高下,有偏爱正是当然的,虽然所偏未必就是适当的。<br/>  进一步说,读诗词,偏爱还有优点,是可以证明已经深入一步。理由可以想见。其一,偏爱由比较来(除性之所近以外),固执的偏爱由多次比较来。儿童开始接触诗词,比如只念了三五首绝句,“床前明月光”、“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类,觉得还有点滋味,这够不上偏爱,因为没有觉得这比什么什么好。读多了,比如唐以前,尤其南朝五言诗读了不少,越来越感到,还是《古诗十九首》好,因为语质朴而情真挚。这是由比较来的偏爱,与儿童的浅尝相比,获得增多,所以是深入一步。其二,偏爱还由深入领会,或说与作者的诗情(作品蕴含的情怀)同呼吸、共苦乐来。陶诗“众鸟欣有托(读仄声),吾亦爱吾庐”,杜诗,“夜阑更秉烛(读仄声),相对如梦寐”,都用朴实的笔墨写常事常情,可是这情是由颠簸的经历和哲人式地体味人生来的,其中有理,也有泪,如果我们读了,生偏爱之心,就证明我们已经透过字面,心中也有了理,眼里也有了泪。用前面说过的话说,这是已经进入诗境,或取得境的化。<br/>  上面说,偏爱的所偏未必就适当。适当比不适当好,可是分辨适当与不适当,不容易,因为要有标准。偏爱主要由感受来,感受却不能单独充当标准,至少是不能单独充当基本的或稳固的标准。所以最好还是再深入,问问所偏爱的作品为什么是值得偏爱的,或者说,去找那个基本的或稳固的标准,以支持偏爱。我的经验,这样的深思,有如掘井,可以分层,最有力的泉源总是在靠下一层。还是以读诗词为例。李白,与杜甫相比,是长于写绝句的,拉他的两首绝句来比比看:<br/>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清平调》三首之一)<br/>  故人西辞黄鹤楼(“人”字平声,不合格律),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送孟浩然之广陵》)<br/>  前一首写佳人,后一首送诗人。佳人容易引起男士的热,可是这位佳人是有主的,而且主不是普通人,是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皇帝,于是可能的热就难得热起来。但这样的诗必须歌颂,美化,无力而不得不装作有力,只好拉西王母来凑凑热闹。后一首就不然,“惟见”云云,表示极不愿离别而终于不得不离别,其中不只有热,而且有泪。这样,两首相比,后一首真,前一首假,或说得委婉些,以酒为喻,后一首醇,前一首是搀了水的。醇好,搀水不好,这是比感受深一层的理。深一层的理还可以表现在旁的方面,举《古诗十九首》的两首为例:<br/>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其四)<br/>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其十)<br/>  两首诗感情都真实,可是,至少我觉得,有高下之分。前一首写人生短促,这几乎是人人都会感到的,分别在于怎样对待。积极的态度是少壮努力,或退为消极,“对酒当歌”。这首诗不然,而是“抢先”,求居人上。后一首写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情,欲语而不得语的苦,像是由人生的定命来的,所以有普遍性,难忍而终于不得不忍,所以又有长久性。两首相比,虽然感情都不假,可是前一首浅,后一首深。深好,浅不好,这是另一种深一层的理。这样的理还可以表现在许多方面,如谢灵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上联比下联好,因为自然,没有拼凑痕迹;杜甫诗,“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读仄声)吟”,也是上联比下联好,因为形象生动,意境清远,至于龙,谁也没见过,加上吟,就难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自然好,有鲜明意境好,这些也是深一层的理。其他可以类推。<br/>  这样的多方面的理,能不能统一为更深一层的理?我想是可能的,而且是应该的。但这比较玄远,想只简略地说说我的蠡测。我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是由有关道德学和美学的粗浅认识而来。道德学是研究善恶的性质的,美学是研究美丑的性质的,我惯于小本经营,总愿意把无极、太极(即使有)画在胸前或背后,就是说,人本位,所以认为,不管善恶两端、美丑两端看来如何微妙,探挖,根柢总不能不在饮食男女的大欲之内。真截了当地说,人所喜爱的、推重的,总是有利于人生的。何谓“利”?一言以蔽之,不过是能使生活(指总的,枝枝节节的未必然)向上而已。这“上”包括多方面的内容,难于类举,只举两个方面为例。一方面是对己,丰富比贫瘠好,清新比混乱好,等等,好的一面是向上的。另一方面是对人,爱比恨好,聚比散好,等等,好的一面也是向上的。好的诗词作品之所以为好,我的想法,也是有使生活向上的感染力量,所以表现为情,要真,表现为境,要净,总的精神是执着于人生,或者再简化为一个字,“厚”。这厚是更深一层的理,读诗词,不知道也许关系不大,但既然不免于偏爱,能够问问所以然,总比不识不知好一些吧?追深一层的理,要靠思。孔老夫子说,“思而不学则殆”,所以思还要以学为基础。任何思方面的高的造诣都是以前人的思为阶梯爬上去的。所以思之前,先要多参考别人的意见。就诗词而言,别人的意见,有泛泛的,如上面提到的道德学和美学就是;还有专业的或切近的,那是有关诗词的述说和议论,因为直接,所以更重要。举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两则为例:<br/>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br/>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br/>  这都见得深,能够启发我们深入一层去领会。<br/>  可是这论南唐中主词的一则会引来一个问题,是:看法不同,不能都对,怎么能避免失误?我的想法是不会严重到失误。理由有二。其一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读多了,日久天长,好货自然会占上风。其二,万一出点小差错,比如把不很美的看作很美,推想也总是小德可以出入之类的,无妨放宽一些。至于再轻些,如有人喜欢“菡萏香销”,有人喜欢“细雨梦回”,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之类的,就更可以任随君便了。<br/>  最后说说,偏爱还会连贯地产生另外两种“利”。一种是有利于“熟”。因为爱就不忍释,于是霜晨月夕,路上窗前,就不免随口哼几句,这样日久天长,许多篇什就印在记忆上。这就会引来另一种利,正如俗话所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就是说,仿作就不怎么难了。语言的巧妙、繁富来于熟之后的拆改,诗读多了,熟了,也就不难拆改。大拆改是用零件拼,没有盗用的痕迹,可不在话下;小拆改呢,如“水田飞白鹭”变为“漠漠水田飞白鹭”,昔人也容许,甚至美其名曰点化。这些,以后还要谈到,这里从略。<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5
一○ 旧韵新韵<br/>--------------------------------------------------------------------------------<br/><br/>  前面主要谈“读”诗词的概括方面。具体呢,比如李商隐《锦瑟》,历来视为难解,要怎样悟人?这不胜说,也不好说。还不必说,因为嚼饭哺人,总不如用自己的牙切实有味。所以想照应书题,由“读”往下走,谈“写”。可以现身说法。我昔年读了些诗词,自知东施效颦,难免人冷笑而己出丑,不敢写。“大革命”来了,本职工作受命停顿,而昼夜仍是24小时,举小红书从众呼万岁之余,难消永日永夜,饥不择食,于是试写诗词。人,万马齐暗的时候是也会出声的,于是无病或有病呻吟之后,有时还抄三首两首效颦之作给过颦的朋友看看。其中一位比我年轻得多,富有维新气,看我写诗仍是百分之百的平水韵,填词仍是百分之百的《词林正韵》,也许是想“己欲达而达人”吧,写信给我,劝我扔掉“守旧”的枷锁,以享受解放的自由。我想了想,复了一封长信,感谢善意之外,说了些碍难从命的理由。记得其中总括的意思是:你说我守旧,我不是守旧,是守“懒”,或守“易”。现在谈写,必碰到的头一个问题是,要不要以昔日的格律为准绳,亦步亦趋。这个问题不简单,幸而过去考虑过一次,现在无妨炒炒冷饭,把那封信的意思重说一遍。<br/>  我的仍旧贯的理由不是来自理论,而是来自实际。理论上,从今像是有好处,甚至是当然的。其一,我们是现代人,说普通话,或要求说普通话,一旦有在心为志,需要发言为诗,当然要用普通话的言,而平水韵式的言是《清明上河图》里的人物说的,舍此时而追彼时,即使可能,也总是颠倒衣裳一类的事。其二,如果决定从今,即不依平水韵而依今韵,那背平水韵、硬记许多今昔不同音的字、一些关键字变读之类的麻烦就都烟消云散。其三,今人读,以张目所见为喻,倭堕变为烫发,绣履变为高跟,就是程、朱、陆、王的信徒也当感到亲切得多吧?<br/>  但这是单纯用理论的眼看出来的,用或兼用实际的眼看就未必然。而如果两个来路有分歧,甚至扩大为争论,弃甲曳兵而走的经常是理论,因为手中的一文钱总比天上的聚宝盆更为有力。仿作诗词,维新难,症结在于下笔之前,我们接受了平平仄仄平的格式,而这格式正如九斤老太,守旧至于极端顽固,不要说通体(身加心)变革,就是星星点点,她也绝不会同意。这不是理论上不可能,是实际上困难很多。以下具体说这很多。<br/>  困难之一,学什么要唱什么,趸什么要卖什么,如果学梅兰芳,上场要唱毛阿敏,趸石榴裙,开门要卖牛仔裤,即使非绝对不可能,也总当很费力。我们读旧诗词,是哼惯了“春草年年绿”,“环佩空归夜月魂”,“对花前后镜”,“但目送芳尘去”一类文句的,及至写,要改弦更张(主要指能表现的词语),或者说,用新的一套,这困难是可以想见的。这近于总的说,以下分别说说诸多方面。<br/>  困难之二,守旧不如从今,这意见开始是从“音”那里来的;音之中,主要是从“押韵”那里来的。举实例说,比如写一首五律,用二冬韵,韵字用了“农”、“同”、“容”、“逢”四个,用旧眼看,这是出了韵,不合格律,因为“同”是一东韵;用维新的眼看,这四个字今音同韵,用在一首诗里正是天衣无缝。单就这一点说,维新的办法确是不坏。可是这变通的行动虽然简单,意义和影响却并不简单,因为是旧向新开门;门既然开了,“同”走进来,就很难阻止其他也想进来的种种挤进来。紧接着进来的是,十一真韵的“茵”、“津”之类和十二侵韵的“心”、“衾”之类押了韵。这还是小节,接着就来了不能算作小节的,五微韵的“衣”、“稀”之类和入声四质韵的“漆”、“七”之类也押了韵。维新派会说,不少入声字早已变为平声,让它与平声押韵又有何妨?就姑且承认是无妨。但这从今会成为原则,也不能不成为原则,因为我们总不当(而且是理论上)从心所欲,例如“白”,在这首诗里和“柴”押韵,在那首诗里和“黄”对偶,就是说,既然从今,就一定要任何地方都念bǎi,不念入声。“白”,这样,其他会用到的字也必须这样,这就是成为原则,从旧,从今,两条路只能走一条。<br/>  困难之三,这法律上人人平等的办法在理论上没有什么困难;实行呢,还要试试看。例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行了,是否可以改为“月是故乡亮,露从今夜白(bái)”?用格律衡量,没有问题。问题来自我们已经习惯于平水韵式的平平仄仄平,看到“露从今夜白”充当下联,总感到别扭。据说思想还可以改造,何况习惯?且不说这个,还有麻烦,是许许多多旧调调都不能用了。由小到大说几种。一,“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之类不行了,因为当注目讲的“看”今音是kàn。二,“绿树村边合,青山郭(读仄声)外斜”之类不行了,因为“合”今音是平声,不能与也是平声的“斜”对偶。三,“合”的问题扩大,成为仄声字减少了不少,必致给拼凑平平仄仄平带来不方便。四,以六鱼韵为例,“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读仄声)纸书”之类不行了,因为“居”和“书”,今音不同韵。五,有人说,用今韵,韵部大大减少,方便得多。且不谈韵部减少是否就方便的问题,只说增减,用今韵还有增加的,因为平声,平水韵不分阴阳,所以“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算押韵;从今音就不行,因为“心”读阴平,“临”读阳平,声调不同不能押韵。这样,如果依《中华新韵》平声18部,分阴阳就成为36部,反而比平水韵多6部。此外还有儿化韵怎么处理的问题。这些都是会有损失的一面,可以用狠心法解决;或有失有得,用打算盘法解决。但是问题还不只此也。<br/>  困难之四,字,形、音、义是一体,音从今,会不会把今词也带进来?推想有时就难免。以常用的“别”为例,表分离的意义,旧单用,如“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红楼别夜堪惆怅”,等等,今不单用,如不能说“我们是在北京站别(bié)的”,那么,把它谱入平平仄仄平,从今音,就要一扩大为二,或写分别,或写离别,才合情合理。可是这样一来,作为原则推而广之,不少今词入旧的平平仄仄平,困难就来了。一种是,旧词短的多,五、七言容得下;今词长的多,不要说五言,七言也难于容纳。另一种是,今词会使现实性增多,连带的就会使诗意诗境相对地减弱。前面说过,诗境是我们向往而难于在现实中找到的,因而它就不能不与现实保持或远或近的距离。金钏诗意多,瑞士手表诗意少,油碧香车诗意多,丰田汽车诗意少,原因就是由这里来的。怎样显示这种距离?诗词多有一种优越性,是用旧词语,比如“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不过是说对方来人送信,约我到道士家玩玩,用现代语直说,迷离渺远化为明晰切近,诗意就差了。当然,用现代语也能够写诗,那通常是乞援于轻点和暗示,甚至故意朦胧;旧诗词就不必过分地这样,因为用语本身就蕴含了距离。还有一种困难,来于我们看惯了李、杜和秦七、黄九等等,如果维新的平平仄仄平里出现“啤酒送别离”,“谷一唱罢看排球”之类的句子,总觉得不像诗。这或者是偏见,但既然不少人有此见,装作不见总是不合适的。<br/>  困难之五,与诗相比,词限制更严(变通,如上、入代平,也要依惯例,不可随随便便),由音引起的困难,除上面提到的以外,还有,有些词调,如《好事近》、《忆秦娥》、《满江红》、《兰陵王》等,习惯押入声韵,从今音就无法作。一种维新的想法,还是以自由代替旧的枷锁。自由可以小些,改为押今音的去声;可以大些,改为(如报刊上常常见到的)既往不“究”,我行我素。我的想法,既然解放到我行我素,那就不如干脆把所有词调都一脚踢开,彻底解放,写行数、字数都没限制,也可不押韵的自由体新诗;标题为《念奴娇》、《疏影》等而不照谱填,弄得非驴非马,总是不合适的吧?而一旦决心照谱填,用今韵就不行了。<br/>  困难之六,仿作,说“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是客气,君不见,许多令人齿冷的不通之作,不是也常在报刊上占一席地吗?而既然要给“人”看,就不能不重视赏光人的观感。推想遇见平平仄仄平也扫一眼,甚至摇头晃脑吟咏一番的,大多是也熟悉并喜欢平平仄仄平的,若然,比如有这样一联,“旧史传白傅,就词忆柳七”,赫然入目,十分之九会大吃一惊吧?<br/>  困难之七,也许是最严重的,是仿作成为更难。语言,包括诗文,用的时候,都是适应当前的情势,利用印在脑子里的语句拆改的。专说诗文,旧时代的注释家,远的如李善(注《文选》)等,近的如黄节(注阮籍、谢灵运等人诗)等,就曾泄漏此中奥秘,就是指明某词语,昔人在某处用过。折旧句嵌入新句,先后句要是一个系统;不同系统的就会不能水乳交融。诗词就是这样,读多了,旧语句印在脑子里,拆成词语,有些要变音,嵌入旧的平平仄仄平,圆凿方枘,是难得合在一起的。举诗词各一首为例:<br/>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登高》)<br/>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br/>  (李清照《声声慢》)<br/>  加横线的词语,从今音,就都不能嵌到这样的格式里用。读,熟了,有方便条件却不许方便,是必致大伤脑筋的。<br/>  以上说了维新的多种困难。对付困难,原则上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知难而进,另一种是知难而退。进,也许能闯出一条路吗?但那要用大力尝试。我既无此精力,又无此魄力,还有,试作诗词,不过是如梅兰芳之反串黄天霸,偶尔一次,好玩,转过天来,是还要演杨玉环或穆桂英的。所以我宜于走,也不能不走“懒”或“易”的一条路。说懒,意思是我不必为闯新路费心思;说易,意思是路已经有李杜、温韦等铺好,我可以坐享其成。<br/>  那位富于维新气的朋友会说,迁就懒和易是个人的事,可以存而不论;“能不能撇开个人,考虑一下知难而进那条路能否通的问题?”我想过,维新可以有等级之差。上者是全旧变全新,即只有五、七言等句法和平仄格式是旧的,音和词语都是新的。这条路很难走,或干脆说是不通(打油、牛山等体可能是例外)。中者是词语仍从旧,只是读音从新,譬如说,让“别”单用,跟“鞋”押韵。这条路可通,只是一,成篇之前,很费力;成篇之后,至少用旧眼看,不协调。下者是基本从旧,只是大原则之下加一点韵字的小自由,比如“居”、“书”通押,“知”、“儿”通押,“东”、“同”通押,都从旧;只是写近体诗大致模仿古体办法,如一东、二冬的分界,三江、七阳的分界,不要了。这条路容易走,但情况是,必致并立两种小自由:一种是维新派的,一东、二冬用在一首诗里的自由;一种是守旧派的,看了感到不习惯的自由。我是这样想的,以装束为喻,诗词是旧的一套,既然还想穿,就最好接受全套;翠袖,罗裙,绣履,头上忽然变为烫发是可以不必的。因此,跳到己身之外,“己欲立而立人”,对于步韩文公之后,也想“余事作诗人”的诸位,我敢奉劝,既然有兴趣读诗词,并仿作诗词,那就还是走懒和易的一条路好。<br/>  有人会说,那旧的路限制太多,并不容易。我想,难易是量的差别,关系并不太大。饭来张口易,可是还要张口,何况张口之后还要咀嚼?仿作诗词难,大难点不是来自格律的限制。格律有如一个空袋子,重要的是你能够拿什么东西把它装满。装,要有诗意诗情,还要有表现诗意诗情的语言。情意,要靠天资和修养,语言,要靠多学,都非一朝一夕之功,这都留到后面专题谈。这里只说两点,一是记,进而熟悉格律,并不很难,有知难而进的精神,几乎可以速战速决。二是即使不易,也有好处,这就是,费大力求得的什么,比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什么,总是显得特别贵重;而一旦得到,就会感到特别高兴。即如律诗的中间两联,通例要对偶,对得恰当而巧是比较难的,也就因为难,作者都愿意在这上面用大力量,以求成功后自己的欣喜,他人的赞赏。举杜诗的两联为例:<br/>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读仄声)古来稀。<br/>  前一联是流水对(上下联合成一句话),后一联“寻常”(八尺为寻,二寻为常,有数量义)与“七十”对偶是借对,这显然都是有意取巧,但巧得自然,想来杜老必是相当得意的。本诸此情此理,这里无妨借用广告家的只吻,说仿作诗词,用旧韵,可以得大便宜而花钱并不多的。<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5
一一 奠基<br/>--------------------------------------------------------------------------------<br/><br/>  诗词读多了,难免自己也想拿笔试试。人,尤其可不做而做的事都有所为。想试试的所为可以有多种。一种是附庸风雅,用大白话说是,让人看看,“我也能作旧诗、填词,可见是造诣高,多才多艺。”另一种由野狐禅走入正经,是确有“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之类或“为伊消得(读仄声)人憔悴”之类的情怀,读别人的,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不直接,或吃不饱,于是只好自己拿笔。还有一种,胃口更大,有情怀,抒发了,还不满足,立志要写得多,写得好,以期追踪李、杜,步武秦、周,在下代人写的文学史里占一席地。这里可以不管所为的高低,只说行动,反正要拿笔,写。写,不像买一两种唐诗、宋词鉴赏辞典之类那么容易,只是衣袋里有钞票就成;要有比纸笔多得多的资本。本篇想说说最基本的资本,可分为内外两个方面。<br/>  先说内,指心理状态或生活态度。欧阳修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情痴”两个字说明内的资本最合适。要有情,但只是有还不够;要至于痴才是最上乘。痴是完全不计利害,以至于不可以理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有情;“记得(读仄声)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有情而至于痴。情痴是诗词的资本,理由有二:一,由前因方面看,它是原动力;二,由后果方面看,它是好篇什的必要条件。<br/>  先说它是原动力。引旧文为证,《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咏)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说,有深厚的感情,压抑不住,所以要表现;表现为言(说话)还不够,所以要唱叹,也就是表现为诗的形式,“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之类是也。我们的常识也可以证明这种看法确是不错。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有的人心软,易动情,想到浮世,看到落英,就不免眼泪汪汪,手有缚鸡之力而不忍杀,对人更是这样,因为多情所以伤离别,见月就不免暗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等等,如果这样的他或她也熟于平平仄仄平,那就会“被迫”而作诗或填词,以吐心中的什么什么气。有的人心硬,甚至对己,视“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为无所谓,对人,视挨整至于跳楼为无所谓,这样的好汉大概想不到作诗填词,因为没有感情需要表达。《红楼梦》中林黛玉作诗,傻大姐不作,文化程度不同之外,情痴不情痴想当也是个原因。这是一,由人方面看。由作品方面看也是如此,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读仄声),相对如梦寐”,“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李后主词,“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都是一字一泪,而所以要写出来,可以借《庄子?天下》篇里一句话说明,是“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即成语所谓欲罢不能。所以我们可以说,不情痴,诗词是难得写出来的,或者说,“好”诗词是难得写出来的。<br/>  这就过渡到第二个理由,情痴是诗词写好了的必要条件。由“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说起。诗词是文的一种形式或两种形式,与文有同有异。专说异,除了外壳的有格律、无格律之外,重要分别在于与情的关系:文中经常有情,但也可以无情,举辉煌的为例,相对论,是不带个人感情的纯知识;诗词就必须有感情,所以不合理的“白发三千丈”是诗,合理的“一二相加恰是三”反而不能成为诗。由这里进一步看,诗词的好坏,无妨说,评定标准主要是情真不真,厚不厚。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一再说明这个道理,举两则为例:<br/>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br/>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真好,假不好,所以《人间词话》删稿又说:<br/>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怒其奸非,读《水游传》者,怒宋江之横暴,而贵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br/>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读仄声)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br/>  这是从有无方面看,钟情好,薄情(逢场作戏之类)不好。更下,还有公然不言情的。最典型的是佛家所谓“偈”,如:<br/>  四大由来造化功,有声全贵里头空。莫嫌不与凡夫说(读仄声),只为宫商调不同。(赵州和尚《鱼鼓颂》)<br/>  日用事无别(读仄声),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读仄声)张季。朱紫谁为号?北山绝(读仄声)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搬)柴。(庞居士《偈》)<br/>  这是用诗的形式说理,我的看法,严,应该说不是诗,宽,也总当目为外道。类似的,如六朝的玄言诗,唐朝王梵志、寒山等所作,宋理学家借事明理的,至少其中的一些,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没有情,更不要说痴了。痴之为重要,还可以从另一个方面看出来,就是,同是有情,还可以分高下,标准是轻重。重就是到了痴的程度。李商隐诗技巧高,也富于情,可是,至少我看,像《韩碑》,学韩愈以文为诗,可谓比韩愈更韩愈,其中也有右此左彼的一些情,可是我们读,总不能如《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读仄声),一寸相思一寸灰”等句那样感人,关键就在于,后者到了痴的程度,前者还清醒,用心在史事上打算盘。以上是就作品说。就人说也是这样,以宋代作家为例,诗,我觉得王荆公不如陆放翁;词,我觉得姜白石不如辛稼轩,关键也就在于痴的程度,前两人没有后两人那样深。<br/>  关于情,还要补说一点意思。人,受命于天,求生,总是怀有多种欲望的。有欲望,求满足,求之时,得不得之后,都伴随着喜怒哀乐,也就是表现为情。这样说,有情是自然的事;执着于满足,至于痴也并不希罕。可是,例如醉心于享受、发财,以至于无所不为,为之时,得不得之后,也必是伴随着情,甚且至于痴的,这可以表现为平平仄仄平,或谱入《水调歌头》之类吗?所以谈诗词负载之情,除上面提及的“真”和“厚”之外,还要加一种限制,曰“正”。什么是正?常识似乎都知道,讲明白却不容易。这有如,或者竟是,道德学的“善”,也是似乎人人都知道,说明其所以然就要大费周折。不得已,只好大事化小,或以点代面,说正情是来于执着于人生的情。这执着表现在许多方面,如内向,是热爱自己的生活,外向,也热爱、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总的要求是人生的丰富、向上,现实的,遐想的,都成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适意的什么,或求之不得的什么。与此相反,例如爱权势,爱金钱,发展为嫉视、仇恨,落井下石,籍没株连,也是情,因为不正,就必须排斥于诗词之外。<br/>  以上说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痴)是试作诗词的资本,都是泛论。诗词是某一个人写的,所以还要谈谈个人的情的有无、多少问题。再说一遍,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情也必是这样,有人多,有人少;有人如此,有人如彼。多少、彼此等分别都来自什么?恐怕多半要取决于“资质”,少半取决于“修养”。资质非人力所能左右,所以,如果需要,只能在修养方面多下功夫。说“如果需要”,意思是,诗词非柴米油盐,情不多也无关紧要,可以不作。但古有多种诗媒的传说,放过这可能的机会也许损失大大吧?或者还有其他种种钓饵,使许多本不情痴的也禁不住拿笔,怎么办?我想,只能以人力补天然。这可以分作前后两步:前是多吟咏,多体会,由接近作者和作品之情而培养感情;后是拿起笔,争取萧规曹随,走昔日名作家以及名作品的路。这样做,也许比之天生情痴终于要差一着,语云,尽人力,听天命,如是而已。<br/>  以上是说内的资本。但只有内还不成,有个歇后语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所以还要“外”,会说,就是用平平仄仄平一类形式表现出来。平平仄仄平是格式,比喻是个空架子,更重要的是上面要摆点什么。有关格律的知识,后面还要专题说,这里只说亮出情意的“表现”。前面说过,作诗词,走懒或易的路,宜于用旧词语。用旧词语,同我们日常处理事务、交流思想用新词语一样,要学,就是多听、多读。学作诗词,多听可以免,就只剩下多读。多读,撇开欣赏不说,为了仿作,是学习,某种情怀,某人在某一首诗里是怎么表达的;某种情怀,某人在某一首词里是怎么表达的。这学习法,既是数学式的,又不是数学式的。一个一个往头脑里装,是数学式的;到头脑里,有搀合,有取舍,终于混成刀剪锯锉、竹头木屑似的一团,不是数学式的。储存这些是为了用。用,很少是原样用(偶尔也可以懒一次,但要注明,这是用某人成句),要拆成零件,改装。改装的技艺有高低之别,至高的,如李义山、苏东坡之流,大概是并不搜索枯肠,那些零件就自己拼合,顷刻之间冒出来。这就是苏东坡自己说的“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这无不尽意的境界是“多”而“熟”的结果。有什么办法能够上升到此境界?天资的话不好说,且不管;只说人力,不过两个字,“多读”而已。读什么?<br/>  当然要读诗词。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话对了一半:熟读能写,对了;只是三百首,说得太轻易,错了。总是要多,要熟,以期头脑里装得多,到用的时候能够自己拼合,不多费力就冒出来。关于读,前面已经谈过,这里补说一点意思是,多读、熟读诗词,还为了熟悉诗词的特殊句法。诗词,一为格律所限,二为了表现诗的意境,常常要不平实详尽地说,如“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谁不过,谁目送,未点明,文就不许这样;又常常变换句式,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文也不许这样。仿作诗词,不能不从昔人那里讨些巧,巧来于多和熟,所以非多读不可。<br/>  多读,只是在诗词的圈子里打转转,成不成?不成,至少是不大成。这意思正面说是,读的范围要扩大,兼及文,以求能够通文言,熟悉文言。这当然要费不小的力,经史子集,就是撮要,也是汗牛充栋。但也无可奈何。原因很多,只说一点点重大的。其一,有情意要表达,严格讲,某人某时的情意是独特的,而词语是通用的,以通用表现独特,恰如其分不容易,补救之道是由多数里选,可供选择的数量越大,恰如其分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这数量大,只靠诗词的积累不够,所以要翻腾老家底,文。举苏诗咏雪后的一联为例,“冻合(读仄声)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据传王荆公的儿子看到,不知道“玉楼”、“银海”是怎么回事,荆公告诉他,玉楼是项肩骨,银海是眼,出于道经,并深表赞赏之意。这里且不管如此用典好不好,专说表现,如果不博览群书,这一联就凑不起来。其二,诗词的句法,通常的,由文来;特殊的,也由文来,只是略加变化。因此,写诗词,想在句法方面应付裕如,甚至出奇制胜,也要熟悉老家底,文。其三,依诗词惯例,仿作,有时也不免要用典,而典的古语、古事,都是由文里来的,不熟悉文,这一关就难得闯过去。<br/>  写到此,想到,也许有些人,想用小本钱做大生意吧?若然,他们会问,生意是做定了,本钱最低要多少?我的想法,既然是“余事作诗人”,那就无妨放长线,钓大鱼。这是说,不求速成,时间长些,比如10年8年也好。但也要坐在水边不离开,勤,比如每天挤出半点钟也好,不间断,读。期在必成,我的经验,还可以找两个心理上的保人:一个是兴趣,这要靠习惯来培养,及至培养成,就会碰见大部头的也不以为苦;另一个是不急,行所无事,10年8年也会一晃就过去。而一旦瓜熟蒂落,自己笔下,应时文之外,也间或平平仄仄平,想到有志者事竟成,也当破颜为笑吧。<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6
一二 近体诗格律<br/>--------------------------------------------------------------------------------<br/><br/>  上一篇谈奠基,基的一种,多读,目的是日积月累,培养成熟练的表达能力,这既要勤,又时间不能太短。勤加长时间,所以难,至少是不容易。可是很奇怪,有意效颦的,就我熟悉的一些人说,都没有喊这一方面的难,而喊另一方面的难。这另一方面的难,大致包括两种。一种是分不清平仄,我的体会,不是指总的何谓平声,何谓仄声,而是指有些字,依旧诗韵,不知道是平声还是仄声。另一种是不清楚格律,比如最简单的五言绝句,不知道第一句可以怎样排列平仄;又即使已经知道是仄仄平平仄,也不知道第二句应该怎样接续。分清平仄是为了合格律,所以无妨统称这另一方面的难为格律的难。格律的难就真值得喊吗?我看不值得。不值得喊而喊,是因为,与多读的难相比,这方面的难(或说知识)鲜明而具体,因而就像是硬梆梆,啃不动。其实呢,也就因为鲜明而具体,容易抓住,它就不难,或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这个看法可以从比较那里取得支持。一方面可以比较需要看看的本本,格律,最多有三本两本就成了吧;而多读,那就不能不汗牛充栋。另一方面可以比较完成的时间,格律,我的经验,少数字属平属仄,无妨临时抱佛脚,查《诗韵》或旧字书,可以不计外,弄清楚仄仄接平平、对平平,以及一些常见的变通情况,只要肯钻,略勤,大致不出一个月就够了;而多读呢,如前面所说,用剩余时间锲而不舍,也总要几年吧。这样说,不难而喊,我看来由是用了宋人的守株待兔法,自己去捉,要哼几天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不耐烦。不耐烦,坐待而兔不来触株,于是就不能得兔,所以就感到太难了。<br/>  有人也许会说,把熟悉格律说得这样轻易,是故意大事化小,取粗舍精。大,精,想是指过去不少书上讲的。这类书,如唐白居易《金针诗格》、皎然《诗式》,清王士?《律诗定体》、赵执信《声调谱》,日本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等等,都很有名。我知道这些,为什么偏偏大事化小呢?是因为考虑到:一,有些求甚解的讲法,如仄声的分辨上、去、入,声的辨清浊,即使不是无中生有,也总是所求过细,坐而可言,起而难行,不如,至少是暂且,放下;二,为“余事作诗人”的初学着想,最好还是卑之无甚高论,就算是浅尝也罢,重要的是能够学会,易于学会,所以也宜于取大略而舍去特殊和繁琐,入门以后,前行,如果有兴趣,再看看特殊和繁琐也不迟。<br/>  自然,就是格律的大略,也不是三言五语就能讲清楚的。处理的办法有二:一是不乞诸邻,这里细讲;二是乞诸邻,请读者去看合适的书,这里不讲。两种极端的办法都有缺点。细讲,不妥有二:一是与本书的性质不合,因为如书名所示,本书的重点是讲怎样读,怎样写,不是讲格律;二是用不着,因为市面上不乏介绍这类常识的书。不讲呢,显然就像是缺点什么,甚至怎样写就成为“在虚无缥缈间”。两极端不成,限定要折中,这中间的路是:这里提个纲要;欲知其详,请找一两种讲格律的书看看。先说找书看。这样的书,我觉得,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中华书局出版)简明扼要,如果时间不多,所求不多,看这一本就可以凑合了。启功先生写过一本《诗文声律论稿》,也是中华书局出版,手写影印,能够找来看看也好,体讲得多,还可以欣赏书法。王力先生还写过一本《汉语诗律学》,是深钻性质的,初学,或只想用平平仄仄平抒发自己间或有的较浓的情意,以图获得片刻的飘飘然,至少我看,不随着深钻也好。再说讲,即提个纲要,就本篇说是正文,以下慢慢说。<br/>  诗,有古体(《诗经》及其后的四言,一般不讲),有近体,近体格律严格,严格的讲清楚了,不严格的就更加好讲。所以由近体讲起。与古体诗相比,近体诗是有严格格律的诗,所以早期也可以都称为律诗,包括八句的律诗和四句的绝句。<br/>  这里从后来的习惯,只称八句的为律诗。<br/>  字音的平仄,以及平仄如何协调,前面谈读的时候已经说过,不重复。近体诗就句数说分为三类:一首4句的是绝句,8句的是律诗,超过8句的是排律。绝句和律诗常用,排律少用。绝句和律诗,就一句的字数说有五言、七言两种(六言的极少),两两相乘,成为四种: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排律,几乎都是五言;句数,除试帖,唐人12句(称为五言六韵)、清人16句(称为五言八韵)以外,没有限制,只要韵凑成双数就可以。所有近体的几类,几乎都押平声韵,韵字只用属于一韵的(第一句间或用邻韵,不多),否则算出韵,犯规。以下讲格律,由简而繁,始于五言绝句(后附的诗作,个别字平仄有变通)。<br/>  五绝(1)第一句仄起不入韵   张祜《何满子》<br/>    仄仄平平仄        故国三千里<br/>  平平仄仄?平        深宫二十?年<br/>    平平平仄仄        一声何满子<br/>  仄仄仄平?平        双泪落君?前<br/>  这平仄调调是标准的或理想的格式,即个个字平仄都合适。实际是这样的很少,因为迁就字义,非关键字难免通融,此外还有所谓“拗”(以后讲)。所谓“仄起”、“平起”,是指第一句第二个字是仄声或平声(两个音节是一个单位,以后一个为重点,前面讲过),仄起,全首的平仄排列是一种形式;平起,全首的平仄排列是另一种形式。第一句可入韵可不入韵,五言以不入韵为常;入韵与否只影响第一句的平仄排列,入韵就变为仄仄仄平平。第二、四句尾字必须押韵(用加圈表示)。就前后次序说,单数句与其下的双数句必须“对”,即平平对仄仄,仄仄对平平;单数句与其上的双数句必须“粘”,即双数句平起,其下单数句也要平起,双数句仄起,其下单数句也要仄起。粘的目的也是求变,即两联的平仄排列形式不重复。这样,以仄起五绝的第三句为例,因为一,必须平起,二,必须仄脚,所以不得不变平平仄仄平为平平平仄仄,连带而下,第四句就变仄仄平平仄为仄仄仄平平了。格律的应然以及所以然,不过就是这样一点点,因而学就相当轻易。还有个更轻易的办法,是只背应然,不问所以然,那样,有个把钟头就足够了吧?其次是试作,拿汉字往格式里填,如果不知道对不对,可着重检查三个方面:一方面,某一个字,平仄记不清了,要查;另一方面,韵字是否属于一韵,拿不准,也要查;还有一个方面,为了防备万一失粘,要看看第一句和第四句,第二句和第三句,平起、仄起是否相同,相同,对,不同就错了。以上情况都清楚了,可以接着背其他几种格式。<br/>  五绝(2)第一句平起不入韵   李端《听筝》<br/>    平平平仄仄        鸣筝金粟柱<br/>  仄仄仄平?平        素手玉房?前<br/>    仄仄平平仄        欲得周郎顾<br/>  平平仄仄?平        时时误拂?弦<br/>  五绝(3)第一句平起入韵   王涯《闺人赠远》<br/>    平平仄仄?平        花明绮陌?春<br/>    仄仄仄平?平        柳拂御沟?新<br/>    仄仄平平仄        为报辽阳客<br/>  平平仄仄?平        流光不待?人<br/>  五绝(4)第一句仄起入韵   西鄙人《哥舒歌》<br/>    仄仄仄平?平        北斗七星?高<br/>    平平仄仄?平        哥舒夜带?刀<br/>    平平平仄仄        至今窥牧马<br/>  仄仄仄平?平        不敢过临?洮<br/>  七绝第一句以入韵为常,也是4种格式。<br/>  七绝(1)第一句仄起入韵   王昌龄《春宫怨》<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昨夜风开露井?桃<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未央前殿月轮?高<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阳歌舞新承宠<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帘外春寒赐锦?袍<br/>  七绝(2)第一句平起入韵<br/>  王翰《凉州曲》<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蒲萄美酒夜光?杯<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欲饮琵琶马上?催<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醉卧沙场君莫笑<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古来征战几人?回<br/>  七绝(3)第一句平起不入韵<br/>   徐凝《忆扬州》<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萧娘脸薄难胜泪<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桃叶眉长易觉?愁<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天下三分明月夜<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二分无赖是扬?州<br/>  七绝(4)第一句仄起不入韵<br/>   杜甫《绝句》<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两个黄鹂鸣翠柳<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一行白鹭上青?天<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窗含西岭千秋雪<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门泊东吴万里?船律诗,专就格式说,不过是绝句的重迭(第一句入韵的例外,第五句要换为仄脚)。为了按图索骥,容易背,不避辞费,也写出来。与绝句一样,也是五言第一句以不入韵为常,七言第一句以入韵为常。先说五律,也是4种格式。<br/>  五律(1)第一句仄起不入韵   王湾《次北固山下》<br/>    仄仄平平仄        客路青山下<br/>  平平仄仄?平        行舟绿水?前<br/>    平平平仄仄        潮平两岸阔<br/>    仄仄仄平?平        风正一帆?悬<br/>    仄仄平平仄        海日生残夜<br/>  平平仄仄?平        江春入旧?年<br/>    平平平仄仄        乡书何处达<br/>  仄仄仄平?平        归雁洛阳?边<br/>  五律(2)第一句平起不入韵   李白《送友人》<br/>    平平平仄仄        青山横北郭<br/>  仄仄仄平?平        白水烧东?城<br/>    仄仄平平仄        此地一为别<br/>  平平仄仄?平        孤蓬万里?征<br/>    平平平仄仄        浮云游子意<br/>  仄仄仄平?平        落日故人?情<br/>    仄仄平平仄        挥手自兹去<br/>  平平仄仄?平        萧萧班马?鸣<br/>  五律(3)第一句平起入韵   李商隐《风雨》<br/>    平平仄仄?平        凄凉宝剑?篇<br/>    仄仄仄平?平        羁泊欲穷?年<br/>    仄仄平平仄        黄叶仍风雨<br/>  平平仄仄?平        青楼自管?弦<br/>    平平平仄仄        新知遭薄俗<br/>  仄仄仄平?平        旧好隔良?缘<br/>    仄仄平平仄        心断新丰酒<br/>  平平仄仄?平        消愁又几?千<br/>  五律(4)第一句仄起入韵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br/>    仄仄仄平?平        独有宦游?人<br/>    平平仄仄?平        偏惊物候?新<br/>    平平平仄仄        云霞出海曙<br/>  仄仄仄平?平        梅柳渡江?春<br/>    仄仄平平仄        淑气催黄鸟<br/>  平平仄仄?平        晴光转绿??<br/>    平平平仄仄        忽闻歌古调<br/>  仄仄仄平?平        归思欲沾?巾<br/>  七律也是4种格式。<br/>  七律(1)第一句仄起入韵   李商隐《锦瑟》<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锦瑟无端五十?弦<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一弦一柱思华?年<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庄生晓梦迷蝴蝶<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望帝春心托杜?鹃<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沧海月明珠有泪<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蓝田日暖玉生?烟<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此情可待成追忆<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只是当时已惘?然<br/>  七律(2)第一句平起入韵<br/>  卢纶《晚次鄂州》<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云开远见汉阳?城<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犹是孤帆一日?程<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估客昼眠知浪静<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舟人夜语觉潮?生<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三湘愁鬓逢秋色<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万里归心对月?明<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旧业已随征战尽<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更堪江上鼓鼙?声<br/>  七律(3)第一句平起不入韵   杜甫《野望》<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西山白雪三城戍<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南浦清江万里?桥<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海内风尘诸弟隔<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天涯涕泪一身?遥<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惟将迟暮供多病<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未有涓埃答圣?朝<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跨马出郊时极目<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不堪人事日萧?条<br/>  七律(4)第一句仄起不入韵<br/>   杜甫《阁夜》<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岁暮阴阳催短景<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天涯霜雪霁寒?宵<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五更鼓角声悲壮<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三峡星河影动?摇<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野哭千家闻战伐<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夷歌几处起渔?樵<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卧龙跃马终黄土<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人事音书漫寂?寥以上近体诗格式,五绝4种,七绝4种,五律4种,七律4种,共16种,是标准或理想的,要能“背诵”,至于一些变通办法,如一三五不论之类,拗救以及拗体之类,只要求“明白”有那么回事,用不着背诵,所以总而言之,并不难。<br/>  排律少用,格式没什么新奇,只是首联、尾联中间的那部分扩大,依律诗习惯,对偶句增多而已。<br/>  最后说说,理想的格式并不等于不能实现的格式。不过想实现,字义和字音常常出现不和(义合用,音不合用),就要费心思,换;换,有时不很难,有时很难。作诗,肯这样费力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偶尔有十全之作,大概是碰巧加点心机。也就因此,想找些看看,连绝句都不多见,律诗就更难找了。以下几首是从手头书上找到的,可聊备一格。<br/>  五 绝(3)<br/>  花枝出(读仄声)建章,凤管发(读仄声)昭阳。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皇甫冉《婕好怨》)<br/>  七 绝(1)<br/>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读bò)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读hè)山。(柳中庸《征人怨》)<br/>  五 律(1)<br/>  踏遍西郊路,初登望海楼。重门金兽暗,古柏碧云稠。缔构垂千载,倘(同徜,读cháng)佯足一丘。伤春无限意,与子共淹留。(启功《偕友游钓鱼台,盖金之同乐园也,望海楼遗址在焉》)<br/>  七 律(4)<br/>  暮齿年年当去客,新诗句句现前心。西来只有无生忍,蚤起犹能负手吟。暇(读仄声)日登楼唯四望,临风辨曲总商音。停杯独(读仄声)坐寻常惯,那复闲情忆竹(读仄声)林。(马浮《禊日》)<br/>  仿作,怎样对待这标准的格式呢?我的意见,要以想表达的情意为主,变通方便就变通,不必强求平仄全合,以致削足适履。不过,如果有兴趣,愿意费心机来一下,至少是作为练习,求好玩,也无妨试试。但这有如吃燕窝鱼翅,就一般人说,是可偶尔而不宜于经常的。<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6
一、一三不论<br/><br/>  作诗,照标准的平仄格式填入汉字,不容易,因为某一个汉字,又合适,音未必合适。可以换义和音都合适的。但这有时候不难,如需要仄声,可以把“双”换成“两”;有时候很难,如也需要仄声,“今雨故人来”的“今”就不能换,因为是用杜甫《秋述》的曲。难,怎么办?一种办法是硬碰硬。古人也没有这样硬,而是走了可将就处且将就的路。所谓可将就处,是指非关键字,即一句里靠前的单数字。这里不肯定旧语“一三五不论”,因为情况不像说的那样简单。旧语的缺漏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为避免“孤平”,五言“平平仄仄平”的格式,一要论,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式,三要论,就是必须用平声,不得改为用仄声;如果用了仄声,成为“仄平仄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就成为“孤平”(除韵脚以外),乃诗家所忌,忌,理由也只是不好听。另一方面的缺漏是一三五平等对待,事实是,音的重要程度后来居上,所以五言,三以论为常,七言,五以论为常(不是绝不许);不论,例如出现这样的调调,“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显然也是不好听。<br/>  以下正面谈变通的情况。<br/>  五言第一字变通(宜平而仄,或宜仄而平,下同):<br/>        格式           例句<br/>      ?平仄平平仄         ?闻道黄龙戍<br/>    ?仄平平仄仄         ?我行殊未已<br/>    ?仄平仄仄平(孤平)<br/>      ?平仄仄平平         ?何日复归来七言第一字变通:<br/>        格式           例句<br/>      ?平仄平平仄仄平     ?河上仙翁去不回<br/>    ?仄平仄仄仄平平     ?指挥若定失萧曹<br/>    ?仄平仄仄平平仄     ?寄身且喜沧洲近<br/>    ?平仄平平平仄仄     ?山色遥连秦树晚七言第三字变通:<br/>        格式           例句<br/>      仄仄?仄平仄仄平(孤平)<br/>      平平?平仄仄平平     风云?常为护储胥<br/>    平平?平仄平平仄     沙场?烽火侵胡月<br/>    仄仄?仄平平仄仄     借问?路旁名利客七言第一、三字变通(也就成为下面谈的补救):<br/>        格式           例句<br/>      ?平仄?仄平仄仄平(孤平)<br/>      ?仄平?平仄仄平平     ?汉文?皇帝有高台<br/>    ?仄平?平仄平平仄     ?九天?阊阖开宫殿<br/>    ?平仄?仄平平仄仄     ?云里?帝城双凤阙变通,一句里有了平仄增减的变化,仄变平是平增仄减,平变仄是平减仄增。这样像是关系也不大,可是有不少古人,大概是感到遗憾吧,却喜欢用补救之法,以求对称。补救之法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本句补救,另一类是对句补救,还有一类是本句、对句都补救。举例如下:<br/>  本句补救:<br/>  对句补救:<br/>  本句、对句都补救:<br/><br/><br/>二、特许犯规的平平仄平仄<br/><br/>  来由不清楚,可能是为了取得先缓后急或先弛后张的效果,昔人的诗作,有不少单数句,平平平仄仄的格式改为平平仄平仄的格式。如:<br/>  还有一首律诗中用两次的,如五言:<br/>  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还逢?赤?松子,天路坐相邀。(陈子昂《春日登九华观》)<br/>  七言:<br/>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杜甫《九日》)一首内一再用,表示有偏爱。一次用,多数是仄起五绝五律、平起七绝七律的倒数第二句,原因也许是,要收场了,更愿意加重抑扬一下。(五律平起不入韵的第一句也习用这种格式。)<br/><br/><br/>三、第一句用邻韵<br/><br/>  近体诗押韵限制严,即一首诗里,韵字要用属于一韵的,否则算出韵,不合格律。可是第一句例外,可以仿古体诗,用邻韵(音相近的,如一东与二冬,四支与五微、八齐,等等,以后还要谈到)的字。如:<br/>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br/>  这首五绝押八齐韵,第一句韵字用了四支韵的“儿”。<br/>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清明》)<br/>  这首七绝押十三元韵,第一句韵字用了十二文韵的“纷”。<br/>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br/>  这首五律押二冬韵,第一句韵字用了一东韵的“中”。<br/>  手风慵展八行?书,眼暗休寻九局图。窗里日光飞野马,案头筠管长蒲卢。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举世可能无默识,未知谁拟试齐竽。(韩?《安贫》)<br/>  这首七律押七虞韵,第一句韵字用了六鱼韵的“书”。<br/>  许用邻韵是解放,会使作者获得一些方便。但古人作近体诗,像是也有缠小脚之类的心理:一是乐得受拘束,所以利用这种方便的不多;二是限定第一句(也许因为第一句可以不入韵,所以无妨将就),没有推而广之,像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那一首,押四支韵(韵字为时、丝、旗、诗、衣),最后一句韵字用了五微韵的“衣”,古人是很少这样的。<br/><br/><br/>四、失粘<br/><br/>  粘的格律,与“对”相比,拘束力像是宽松一些,若然,就无妨也看作一种小范围的变通。唐朝早期,甚至盛唐,诗作还间或有失粘的。如:<br/>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自君之出矣》)<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br/>  渭城朝雨?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br/>  田家无四邻,?独?坐一园春。?莺?啼非远树,鱼戏不惊纶。山水弹琴尽,风花酌酒频。年华已可乐,高兴复留人。(卢照邻《春晚山庄率题》)<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br/>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br/>  第二句平起,第三句仄起了。<br/>  失粘还有不只一次的,如:<br/>  金天方肃杀,?白?露始专征。?王?师非乐战,之子慎佳兵。海气侵南部,?边?风扫北平。?莫?买卢龙塞,归邀麟阁名。(陈子昂《送别崔著作东征》)<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第六句平起,第七句仄起了。<br/>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沧。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第六句平起,第七句仄起了。唐朝早期,律诗失粘还有多于两次的,因为少见,不再举例。<br/>  与上面三种变通相比,这失粘的变通牌号不那么正大,绝大多数人从严,还是视为违反格律,所以尽力避免。也就因此,我们仿作,求四平八稳,还是“吾从众”,也尽力避免为好。<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7
一四 拗字拗体<br/>--------------------------------------------------------------------------------<br/><br/>  拗,意思是别扭,不顺。就近体诗说,合格律是声音顺,不合格律是声音不顺。“合”的意义需要明确,如下面一些诗句:<br/>  (1)(2)算合没有问题。(9)(10),关键的双数字应平而仄,算不合没有问题。(3)(4)是一三五不论之类,不只大家都习以为常,而且承认可以不论,说是不合(拗),显然违反了法不责众的原则,所以本书把它归入变通一类,就是不算拗。同理,(7)(8)都是变平仄仄为仄平仄,动了关键的双数字,可是一,为诗人所偏爱,经常用,也当适用法不责众的原则,二,平仄变仄平,无妨看作本句补救,所以本书也把它归入变通一类,也就是不算拗。这样,剩下的只有(5)(6),五言动了第三字,七言动了第五字,算合还是算不合,不好办。算不合,等于使三五升格,同于二四六;何况昔人诗作中并不是绝无仅有。算合呢?困难有二:一,念起来确是有些别扭;二,与平平仄平仄的格式相比,数量小多了。数量小,我的体会,是来于作者有意避免。万不得已,躲不开,有的人,如杜甫,还用力补救,如:<br/>      落日?放船好    映阶碧草?自春色<br/>      轻风?生浪迟    隔叶黄鹂?空好音<br/>  都是上句应平而仄,下句应仄而平。这样,考虑到:其一念着不好听,其二大手笔求避免,还可以加上个其三,作诗是雕龙之类的事,总以尽力求完美为是,所以对付这个骑墙派,我倾向于把它看作不合,就是堆向拗那一边。<br/>  拗字与拗体间也有分界问题,但不难解决。可以眼向外,看拗字多少:非拗体,拗字的量总是不大;拗体就不然,而是连续地大量地出现。还可以眼向内,看是不是故意这样:非拗体,偶尔拗一下,一般是还想补救(拗救);故意作拗体就不然,因为用意要这个别扭劲儿,当然就不补救了。<br/>  以下先说拗字,主要有这样几种:<br/>  一、五言第三字拗,不补救。如:<br/>      年华?已可乐    巴国山川尽<br/>      高光复留人    荆门?烟雾开<br/>  二、五言第三字拗,补救。如:<br/>      古戍?落黄叶    时有?落花至<br/>      浩然?离故关    远随?流水香<br/>  三、七言第五字拗,不补救。如:<br/>      朝罢须裁?五色诏    吴宫花草埋幽径<br/>      ?声归到凤池头    晋代衣冠?成古丘<br/>  四、七言第五字拗,补救。如:<br/>      晴川历历?汉阳树    草色全经?细雨后<br/>      芳草萋萋?鹦鹉洲    花枝欲动?春风寒<br/>  五、五言双数字拗,不补救。如:<br/>      雨洗山?木湿    落日池?上酌<br/>      鸦鸣池馆清    清风松下来<br/>  六、五言双数字拗,补救。如:<br/>      中岁颇?好道    幽映每?白日<br/>      晚家南?山陲    清辉照?衣裳<br/>  七、七言双数字拗,不补救。如:<br/>      横?江馆前津史迎    招贤已?从商山老<br/>      向余东指海云生    托乘还征邺下才<br/>  八、七言双数字拗,补救。如:<br/>      南?渡桂水阙舟楫    扶桑西?枝对?断石<br/>      北?归秦川多鼓鼙    弱水东?影随?长流以上只举有代表性的例,意在求简明,其余可以类推。其余指多种变化,难于列举,也不值得列举。这是因为作者很多,人人有自己的脾气,或者由于一时发神经,或者由于一时不检点,还可能由于传抄有误,于是同是近体诗,有时候就出现远离常规的句子。以五言律诗为例,连用四仄的句子并不罕见,甚至连用五仄的句子也有一些。如:<br/>    平仄仄仄仄     仄仄仄仄仄<br/>    人事有代谢     士有不得志<br/>    高阁客竟去     致此自避远<br/>    吾爱太乙子     向晚意不适<br/>  此外,所谓拗救,还可以扩大到同位置的对面之外,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例,说上句第四字应平而仄,所以下句用第三字应仄而平来救,这样,治病的处方就多而且复杂了。因为初学仿作,不必这样多找麻烦,所以不说了。<br/>  以下说拗体。拗字,是用某字,音与义不能协调的时候,难得两全,音向义让了步。这是不得已,推想心情是会感到遗憾的。拗体就不然,而是循规蹈矩惯了,感到烦腻,故意胡来一下。循规蹈矩,胡来,是相反的两种作为,可是人有时候就难免发发怪脾气,偏偏愿意把这看来难于共处的情趣都放在心里,像对待香菇和臭豆腐一样,使之都上桌面。这样的近于诛心的解释,可以请诗圣杜甫出来作证,他是自负为“诗律细”的,可是偏偏喜欢作拗体的七律。下面两首是很多人都熟悉的。<br/>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盘剥白鸦?谷口粟,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崔氏东山草堂》)<br/>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题省中院壁》)<br/>  前一首是七律(4)型(第一句仄起不入韵),句句有拗字,末尾连三平两见(相鲜新,渔樵人),尤其第四句,平仄情况是仄仄仄仄平平平,显然是故意找别扭。后一首可以推定为七律(2)型(第一句平起入韵),也是句句有拗字,末尾连三平三见(常阴阴,青春深,双南金),前面五句连续平起,显然也是故意找别扭。这样不合近体诗格律,为什么不称为古体诗?因为用的还是律诗的架子;而且,古体诗虽然在押韵和调平仄方面限制较少,像拗体这样故意别扭的还是没有的。<br/>  七言律诗还有半拗体半合律的,如:<br/>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br/>  八月九?月?芦?花飞,南溪老人?垂?钓归。秋山入?帘?翠?滴滴,野艇倚?槛?云?依?依。却把渔竿寻小径,闲梳鹤发对斜晖。翻嫌四皓曾多事,出为储皇定是非。(张志和《渔父》)<br/>  都是前半跳出格律,后半走入格律。<br/>  作拗体诗,一般是用七律。间或有用其他体的,如:<br/>  道?士夜?诵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夜?移经?尽人?上鹤,天?风吹?入?青?冥?冥。(鲍溶《赠杨炼师》)这首诗可以是七绝(1)型(第一句仄起入韵),也可以是七绝(2)型(第一句平起入韵),如果是前者,加点的字拗;如果是后者,加圈的字拗。<br/>  近体诗拗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介绍它,目的是:一,既然有这么回事,就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准备万不得已,如拗字,也来一下,知道不是自我作古,心里可以安然些;三,知道拗体是故意找别扭,有如游山之倒骑驴,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飘飘然,终归不是常事。我的想法,连拗字在内,还是能避免最好避免。即如“救”的理论和办法,我同意启功先生的看法,一个字的音错了,用再错一个的办法是不能救的,只能说是“陪”。所以上好的办法还是不错。这有时候相当难,但动动脑筋,也未尝不可以妙手偶得之。<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7
一五 押韵<br/>--------------------------------------------------------------------------------<br/><br/>  近体诗押韵,要求严格,花样却不多。总的情况大致是这样:<br/>  一、用平水韵,隔句押,几乎都用平声韵。<br/>  二、一首诗,韵字限定用同一韵的,邻近的韵,如东、冬,江、阳,等等,也不得通用,否则算出韵(也称落韵);只有第一句可以通融,偶尔用邻韵。<br/>  三、双数句尾字必入韵;单数句尾字不入韵,只有第一句可以灵活:五言以不入韵为常,七言以入韵为常。<br/>  四、押平声韵,除第一句入韵的以外,单数句尾字必用仄声,与平声韵字对称。<br/>  五、一首诗的韵字:五绝通常用两个,少数用三个,七绝通常用三个,少数用两个;五律通常用四个,少数用五个,七律通常用五个,少数用四个。韵字不许重复(连续用同一字名独木桥体,不足为训),除非意义不同。<br/>  六、两句称为一韵,如用五个韵字的律诗,仍然称为四韵。<br/>  七、单数句和其下的双数句合为一联,单数句称为出句,双数句称为对句(尾字入韵)。<br/>  八、绝句两联,称为首联、尾联,或第一联、第二联;律诗四联,称为首联、颔联、颈联、尾联,或第一联、第二联、第三联、第四联。<br/>  九、上下联都要求平仄相对(容许小的变通)。有的联还要求或可以意义相对(对偶),情况复杂,留到后面专题谈。<br/>  作近体诗选韵,先要知道平水韵平声韵的情况。下面是《佩文诗韵》平声韵的排列以及各韵包括的字数:<br/>  上平声<br/>  一东  东、同、铜、桐等174字<br/>  二冬  冬、农、宗、钟等120字<br/>  三江  江、杠、?、?等51字<br/>  四支  支、枝、移、为等464字<br/>  五微  微、薇、晖、?等72字<br/>  六鱼  鱼、渔、初、书等123字<br/>  七虞  虞、愚、娱、隅等305字<br/>  八齐  齐、蛴、脐、黎等133字<br/>  九佳  佳、街、鞋、牌等55字<br/>  十灰  灰、恢、魁、隈等111字<br/>  十一真 真、因、茵、辛等171字<br/>  十二文 文、闻、纹、蚊等97字<br/>  十三元 元、原、源、鼋等161字<br/>  十四寒 寒、韩、翰、丹等123字<br/>  十五删 删、?、关、箴等64字<br/>  下平声<br/>  一先  先、前、千、阡等235字<br/>  二萧  萧、箫、挑、貂等183字<br/>  三肴  肴、巢、交、郊等107字<br/>  四豪  豪、毫、操、绦等110字<br/>  五歌  歌、多、罗、河等115字<br/>  六麻  麻、花、霞、家等167字<br/>  七阳  阳、杨、扬、香等270字<br/>  八庚  庚、更、羹、?等 190字<br/>  九青  青、经、没、形等90字<br/>  十蒸  蒸、?、承、丞等114字<br/>  十一尤 尤、邮、优、忧等247字<br/>  十二侵 侵、寻、浔、林等70字<br/>  十三覃 覃、潭、谭、?等96字<br/>  十四盐 盐、檐、廉、帘等86字<br/>  十五咸 咸、?、函、缄等41字<br/>  各韵包括的字,数量有多少的分别,意义有常用不常用的分别,两种分别相加,就必致对作诗选韵有或大或小的影响。<br/>  以包括字数多少、意义常用与否为标准,或说以便于用、不便于用为标准,王力先生《汉语诗律学》把平声韵30种分为4类:<br/>  一、宽韵??包括四支、一先、七阳、八庚、十一尤、一东、十一真、七虞共8韵,作诗用这些韵,有较多的韵字可用。<br/>  二、中韵??包括十三元、十四寒、六鱼、二萧、十二侵、二冬、十灰、八齐、五歌、六麻、四豪共11韵,作诗用这些韵,有次多的韵字可用。<br/>  三、窄韵??包括五微、十二文、十五删、九青、十蒸、十三覃、十四盐共7韵,作诗用这些韵,有较少的韵字可用。<br/>  四、险韵??包括三江、九佳、三肴、十五咸共4韵,作诗用这些韵,有更少的字可用。<br/>  显然,泛泛说,有诗的情意,想用近体诗的形式表达,选韵,用宽韵比较容易,因为有较多的字供周转;其反面的险韵,可用的字不多,周转就难了。<br/>  但这是“泛泛说”;作诗选韵,还要考虑其他条件,计有下列这些:<br/>  一种,来于声音与情调有关系。如七阳与五微相比,七阳显得豪放开朗,五微显得委婉沉郁,如果情意恰好是委婉沉郁的,那就宜于选用窄韵的五微而不用宽韵的七阳。<br/>  另一种,有些字,如六麻的家、花、斜,五微的衣、归、飞,十二文的云、裙、君,十五删的山、关、还,像是与诗的情意有较密切的关系,作诗常常要用,也好用,因而选韵,虽然不是宽韵,也有相当多的被选用的机会。<br/>  再一种,是情意限定了用某词语,而某词语又恰好宜于用在双数句的末尾,这就等于选韵之前已经限定了韵字,也就限定了韵,因而就不再有选择的自由。可以凭推想或假设,举两个例。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五律,第四句“空忆谢将军”是警句,很可能是先得的;如果是这样,那“军”字就限定了必须押十二文韵,所以其余3个韵字用了云、闻和纷。又如杜甫《蜀相》七律,末句“长使英雄泪满襟”是警句,很可能是先得的;如果是这样,那“襟”字就限定了必须押十二侵韵,所以其余4个韵字用了寻、森、音和心。<br/>  还有一种,或说两种,是别人限定了用某韵,自己也就不再有选韵的自由。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作试帖诗(五言六韵或五言八韵),如诗题是“赋得青云羡鸟飞,得青字”,这就限定了用九青韵,而且其中一个韵字要是“青”。(几个人聚会,分韵作诗,也属于此类。)另一种是作和诗(次韵或步韵),比如原作是七律,五个韵字依次是门、村、痕、魂和存,这就不只限定了要用十三元韵,而且限定了要同样用那五个韵字,连次序也不许变。此外,联句,写第一个双数句的,尾字用了哪一个字,也就限定了用哪一个韵。<br/>  此外,有的人作诗,有时还故意用险韵僻字,如三江的?、降、泷、腔之类,以显示自己在高难动作中能够应付裕如。这不是作诗的正路,以避免为是。<br/>  上面说,作近体诗,韵字限定用同一韵的,否则算出韵。出韵是犯规。这会引来两个问题:一是这种规定,过去对不对;二是这种规定,现在对不对。两个问题都不简单,也就难于用简单的是或否来一言定案。<br/>  先说过去,唐宋时期韵分得细,200以上,想来是有语音根据的。作诗,耳朵可以或惯于满足于差不多,于是官家也同意放宽,用“同用”的办法合并,韵部几乎减少了一半。就是这一半,如果差不多的原则扩张,也未尝不可以再放宽,也就是再合并,如古体诗就是这样,东、冬,江、阳,等等,都同用了。宽好呢,还是严好呢?主张宽的会以自由、方便为理由,主张严的会以声音完美为理由,争论,必是难解难分。所以也就只好躲开理论,只看事实。事实是,昔人的近体诗作,除第一句以外,出韵的很少。很少,可证是都力求不出韵;但偶尔也会出韵,即如“诗律细”的杜甫,上一篇引的拗体七律《崔氏东山草堂》,韵字用了新、人、芹、筠4个,新、人、筠是十一真韵,芹是十二文韵,就出了韵。这是故意还是偶尔不经意?自然只有杜老知道。不过无论如何,用民主的原则推论,出韵的现象既然希有,我们总可以说,昔人作近体诗,用韵,是同意并惯于严的。<br/>  今人呢?不通的除外,理论上同意与否可以不问,实际也是萧规曹随,偏于严的。问题来自理论方面,作诗供今人看,今人听,为什么不可以从今音?这个问题,前面《旧韵新韵》一篇已经谈过。我的看法,或从旧,或从新,不可脚踩两只船,只图方便,如鱼、书通押,东、同通押,从旧,津、阴通押,花、鸭通押,从新,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省力而可行之道恐怕只是从旧,然后或偏严或偏宽:偏严是步武昔人,不出韵;偏宽是移古体诗押韵之法于近体诗,扩大同用的范围,如东、冬,江、阳,支、微、齐,等等,就不再划清界限了。<br/>  附带说一下,律诗,与韵字相对的仄脚,理论上还有个进一步的要求,是最好也变,就是3个字或4个字不是同一个声调,而是上、去、入都有。如杜甫《蜀相》七律,仄脚是色、计、死3个字,色是入声,计是去声,死是上声,就是仄声3种俱全。不得已而缺其一,也要有两种。只重复一种的不好,还有个病名,曰“上尾”。不过这总是进一步的要求,不能满足也终是小节,与出韵的大节不同。<br/>  押韵,尤其近体诗的从严,还有利弊的评价问题,具体说是,押韵的所求是声音的回环美,这回环美的音的形式,能够恰好与内心的情意水乳交融吗?理论上有碰巧的可能,实际上却很少可能。原因是,就表意的语言整体说,情意是细的,语言是粗的,以粗表细,所得只能是大致如此;语言的范围大大缩小,限于一韵,显然,那就取得大致如此的机会也少了。常作诗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有了情意,选了韵,之后是受韵字的限制,不得不修整情意,小的是增减,大的是改变,严重的就成为削足适履。这情况是,由选用韵字方面看是胶柱,由情意方面看是凑合,总之,押韵的结果经常是情意向声音让步。幸而情意,别人是看不见的,看,只能借助平平仄仄平的字面,如果胶柱和凑合都自然合拍,没有斧凿痕,也就可以像是水乳交融了。自然,也可以从更乐观的角度看,那是情意经常是飘忽不定的,装到平平仄仄平的形式里,它就变为明朗、质实,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不称为胶柱和凑合,而称为妙手偶得之了。写景的诗句尤其常常是这种情况,如“惟见长江天际流”,“霜叶红于二月花”,等等,甚至可以说,是先用平平仄仄平的形式抓住,然后才成为明朗的情意的。<br/>  这样说,用押韵的形式表情意,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为了好上加好,作诗,应该多注意不利的一面,就是求情意向声音让步的量不至过大。办法是韵要选得合适,仍以买鞋为喻,尺寸合适,就不至有削足的麻烦,穿上也就可以,自己觉得舒适,别人看着美观了。选韵,有时候一次就合意,那当然好。有时候一次不能合意,如韵字与情意合不来,或合用的韵字凑不够数,那就可以换个韵试试。作诗是闲事,近于自找麻烦,那就应该不怕麻烦,一换再换,一试再试,总可以取得合意或比较合意的效果的。<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7
一六 对偶(一)<br/>--------------------------------------------------------------------------------<br/><br/>  对偶的情况比较复杂:有外部的安排,这篇谈;有内部的讲究或花样,下一篇谈。<br/>  对偶,或称对仗,近体诗里常见。它有深一层的根,是汉字单音节;而且有声调,可以分为平仄两类。这样,譬如甲乙对话,甲说乙懒散,是守株待兔,乙承认,而且说更甚,是缘木求鱼,这就碰巧形成对偶,因为都是四个音节,而且平仄情况是仄平仄仄对平仄平平。字有意义,如果相对的字意义也相对,那就两方像是更紧密地并坐在一起,成为锦上添花。意义怎么样算作相对?我们的祖先喜欢成双或对称,如大的明堂,小的四合院,再小的一对上马石,一对太师椅,等等,都是用同类的两个相配。语言的意义相对也是这样,没有走实字对虚字以及名词对动词等的路,而是要求实对实,虚对虚,名对名,动对动,甚至再近,名的鸟对鸟,兽对兽,等等,总之是类越近越好。这样,单音节数目相同,声调平仄两类,再加上其三,意义非一而相类,就形成对偶的3个条件。其实就实行说,只是两个条件,因为单音节和数目有普遍性,不必记;需要拼凑的只是:一,声音要平仄相对,二,意义要同类相对。如守株待兔对缘木求鱼,从两个方面衡量就都合格,声音,上面已经说过,意义呢,是动名动名对动名动名,都一点不含糊。以上是说对偶的深根。还有浅一层的根,是我们的祖先喜欢骈体,并且至晚由汉魏之际起,骈体形成并随着时间的下移而发扬光大。发扬光大的主要表现是扩张。小的是在内部,如一篇文章,本来可以骈散交错,却渐渐变为通篇骈四俪六。大的是向外部,即侵入其他文体。这其他文体里当然要有诗。诗里用对偶的历史,可以远溯到《诗经》,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但那不是用力拼凑。魏晋以来,主观方面是渐渐变无意为有意,客观方面是渐渐变少用为多用,不工整为工整,到初唐以后格律定型时期,对偶就成为格律诗的重要组成部分。说重要,不说必要,因为不同的体有不同的要求;就是要求迫切的,也还容许有这样那样的灵活性。以下举例说说近体诗中使用对偶的常情和灵活性。<br/>  先说绝句。<br/>  五绝的绝大多数是两联都不对偶。如:<br/>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读仄声)秋霜。(李白《秋浦歌》)<br/>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读bò)羽,没在石(读仄声)棱中。(卢纶《塞下曲》)<br/>  因为五绝第一句以不入韵为常,容易对偶,第一联对偶的也颇有一些。如:<br/>  功盖三分国(读仄声),名成八(读仄声)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读仄声)吞吴。(杜甫《八阵图》)<br/>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读bò)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br/>  还有少数前一联不对偶,后一联对偶。如:<br/>  移舟泊(读仄声)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br/>  还有一些,前后两联都对偶,显然是来于故意拼凑。如:<br/>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读仄声)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br/>  胡风千里惊,汉月五更明。纵有还家梦,犹闻出(读仄声)塞声。(令狐楚《从军行》)<br/>  七绝的绝大多数也是两联都不对偶。如:<br/>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读仄声)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读仄声),轻烟散入五侯家。(韩?《寒食》)<br/>  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春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张籍《哭孟寂》)<br/>  七绝第一句以入韵为常,出句入韵,对偶不能完全满足平仄相对的要求(尾字都是平声),所以前一联对偶的比五绝少。<br/>  前一联对偶,大多是第一句不入韵的。如:<br/>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读仄声)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龟年》)<br/>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br/>  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br/>  间或也有第一句入韵而对偶的。如:<br/>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br/>  偶尔还有第一联不对偶、第二联对偶的,数量不多。如:<br/>  年少辞家从冠军,金鞍宝剑去邀勋。不知马骨伤寒水,惟见龙城起暮云。(王涯《塞下曲》)<br/>  还有一些,两联都对偶,显然也是来于故意拼凑。如:<br/>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读仄声)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br/>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br/>  冢,万里黄河绕黑(读hè)山。(柳中庸《征人怨》)<br/>  再说律诗。<br/>  律诗的常态是中间两联对偶。五律自然也是这样。如:<br/>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读仄声),青山郭(读仄声)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读仄声)花。(孟浩然《过故人庄》)<br/>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br/>  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忽闻歌古调,归思(读仄声)欲沾巾。(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因为五言第一句以不入韵为常,仄脚与对句平脚容易对偶,五律首联对偶的几乎与不对偶的可以平分天下。如:<br/>  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读仄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读仄声),归雁洛阳边。(王湾《次北固山下》)<br/>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br/>  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杜甫《春望》)<br/>  五律首联对偶就成为第一、二、三联都对偶。一首三联对偶,还有第一联不对的,数量很少。如:<br/>  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传屐(读仄声)朝寻药,分灯夜读(读仄声)书。虽然在城市,还得(读仄声)似樵渔。(于鹄《题邻居》)一首两联对偶,有第一联对偶、第二联不对偶的,旧名偷春(意思是移前)格。如:<br/>  彭泽(读仄声)先生柳,山阴道士鹅。我来从所好,停策夏阴多。重以观鱼乐,因之鼓?歌。崔徐迹未朽,千载揖(读仄声)清波。(孟浩然《寻梅道士》)<br/>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读仄声)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br/>  偶尔还有一首只一联对偶的,几乎都在第三联。如:<br/>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读仄声),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读仄声)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br/>  还有一路散行,四联都不对偶的。如:<br/>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李白《夜泊牛渚怀古》)<br/>  移家虽带郭(读仄声),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读仄声),秋来未着(读仄声)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皎然《寻陆鸿渐不遇》)<br/>  再说七律,也是以中间两联对偶为常。如:<br/>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读平声)悲。王侯第宅(读仄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读仄声)时。<br/>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杜甫《秋兴八首》之一)<br/>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读平声)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br/>  七律也有三联对偶的,多数是第一、二、三联,第一句不入韵的。如:<br/>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读仄声)千门柳,阁道回看(读平声)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读仄声)物华。(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br/>  洛城一别(读仄声)四千里,胡骑(读jì)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读仄声)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读bò)日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杜甫《恨别》)<br/>  间或有第一句入韵,第一、二、三联对偶的。如:<br/>  吴郡鱼书下紫宸,长安厩吏送朱轮。二南风化承遗爱,八咏声名蹑后尘。梁氏夫妻为寄客,陆家兄弟是州民。江城春日追随处,共忆东归旧主人。(刘禹锡《赴苏州酬别乐天》)<br/>  三联对偶,还有第一联不对偶的,为数不多。如:<br/>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读平声)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读仄声,下同)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br/>  七律也有四联都对偶的,如:<br/>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读仄声)星河影动摇。野哭(读仄声)千家闻战伐(读仄声),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杜甫《阁夜》)<br/>  玉楼银榜枕严城,翠盖红?列禁营。日映层岩图画色,风摇杂树管弦声。水边重阁(读仄声)含飞动,云里孤峰类削(读仄声)成。幸睹八龙游阆(读仄声)苑,无劳万里访蓬瀛。(宗楚客《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与五律相比,七律与对偶的关系更密切,或者说,对于对偶有更多的依赖性。因此,除了故意别扭的拗体之外,少接近对偶甚至扔开对偶的现象就几乎没有。勉强找,只有半古半律的少数,一首只一联对偶,而且总是在颈联。如:<br/>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br/>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读仄声)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读仄声)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李白《鹦鹉洲》)<br/>  近体诗使用对偶的情况大致就是以上说的那样,以下总的说几句。作诗用对偶,性质是以装饰求美,有如妇女昔日之穿绣鞋,今日之穿高跟,不惜费力,还要牺牲或多或少的自由。但是生而为人,美(即使是主观的)总是难于割舍的,于是,虽然要费力并牺牲一些自由,也终于众志成城,用对偶就成为定例。不照定例用,甚至不用,是有意放一下,不衫不履,性质与作拗体相同,终归是可偶尔而不可经常的事。不可经常而出现,在有些人的眼里就像是异道,甚至不好。这不好的感觉也未尝不可以找到客观的理由。一种是意义方面的,如“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以作战为喻,是两面夹攻,所以力量就大得多。另一种是美感方面的,如“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用散行文字写,效果就会差一些,因为减少了对称性。也许就是因为对偶有可取的一面,所以昔人作诗,不只爱不忍释,还在它身上大费心思,以求天外有天,好上加好。所有这类花样,留到下一篇谈。<br/>  这里还有个小问题,是今日仿作,对偶方面是不是也要萧规曹随。所谓随,是照通例作,如律诗就中间两联用对偶,绝句就可用可不用。我的意见,还是以仍旧贯为上策,因为仿作,所仿是旧诗,作旧诗,在像旧诗与不像旧诗之间选择,竟选了后者,是可笑甚至荒唐的。<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8
一七 对偶(二)<br/>--------------------------------------------------------------------------------<br/><br/>  作诗是闲事(意思是不如此照样能活下去),作诗用对偶是闲事中的闲事。不过人,有生,就天赋一些或不少怪脾气,如颜真卿有《乞米帖》,是忙事,用字不多,陶渊明有《闲情赋》,是闲事,单是述所愿,就由“在衣而为领”到“在木而为桐”,累积了10项,这就可证,至少是有时候,越是闲事就越肯用心思。作诗用对偶也是这样,因为是闲事,昔人在这方面就费了大量的心思。结果就制造了很多讲究,或说花样。单说分类,《诗人玉屑》卷七“属对”条引《诗苑类格》说:<br/>  唐上官仪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迭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又曰:诗有八对:一曰的名对,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是也;二曰异类对,风织(读仄声)池间树,虫穿草上文是也;三曰双声对,秋露香佳菊(读仄声),春风馥丽兰是也(案指后二字);四曰迭韵对,放荡千般意,迁延一(读仄声)介心是也(案指前二字);五曰联绵对,残河若带,初月如眉是也(据《文镜秘府论》,第二、三字重为联绵,疑当作“残河河若带,初月月如眉”);六曰双拟对,议月眉欺月,论花颊(读仄声)胜花是也;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读仄声,下句同),意得逐(读仄声)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对,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是也。<br/>  日人遍照金刚著《文镜秘府论》(案为记在唐时所学),东卷专讲对偶,类分得更细,共29种:<br/>  一曰的名对(亦名正名对,亦名正对);二曰隔句对;三曰双拟对;四曰联绵对;五曰互成对;六曰异类对;七曰赋体对;八曰双声对;九曰迭韵对;十曰回文对;十一曰意对;十二曰平对;十三曰奇对;十四曰同对;十五曰字对;十六曰声对;十七曰侧对;十八曰邻近对;十九曰交络对;廿曰当句对;廿一曰含境对;廿二曰背体对;廿三曰偏对;廿四曰双虚实对;廿五曰假对;廿六曰切侧对;廿七曰双声侧对;廿八曰迭韵侧对;廿九曰总不对对。<br/>  这显然过于琐碎,而且有的不合理,如第廿九的总不对对,指全篇不对偶的,怎么能算“对”的一种呢?更重要的是用处不大而容易搅扰思路,所以宜于扔开不管,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应该管的是一些有用的和可能用到的,以下由显著而微细,依次说说。<br/>  先说对偶的上中下三等,或说好、次好、合格三等。分等的标准是相对的词语,意义所属的类的远近。近是属于一小类,好;远是属于一大类,也可以,但差些。以名词“金”为例,与玉类近,与树类远;以动词“坐”为例,与行类近,与求类远。对偶用类近的,如金对玉,坐对行,就好。为什么?难说,正如耳环两个相同而不异,问为什么就美,也说不清楚。只好接受现实,不问理由,专说分等。由初级说起。为了简明,多举名词为例。如:<br/>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br/>    禁里疏?钟官舍晚  省中啼?鸟吏?人稀<br/>    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br/>    ?田?园寥落?干?戈后  ?骨?肉流离?道?路中<br/>  火与书,月与金,轩与酒,场圃与桑麻,钟与鸟,舍与人,田园与骨肉,干戈与道路,都只是属于名词的大类,或说类不近,所以用来对偶,只是合格而不是很好。这种对偶有个名堂,曰“宽对”。<br/>  大类可以分为小类。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由对偶的角度看,把词分为名词、形容词、数词(数目字)、颜色词、方位词、动词、副词、虚词、代词共9类;名词品类繁杂,再分为天文、时令、地理、宫室、服饰、器用、植物、动物、人伦、人事、形体共11类。又如旧时代流行的《诗韵合璧》,其中《词林典腋》把事物分为天文门、时令门、地理门、帝后门、职官门、政治门、礼仪门、音乐门、人伦门、人物门、闺阁门、形体门、文事门、武备门、技艺门、外教门、珍宝门、宫室门、器用门、服饰门、饮食门、菽粟门、布帛门、草木门、花卉门、果品门、飞禽门、走兽门、鳞介门、昆虫门共30类。这样分,粗细未必合适,也不像分韵那样,有毫不含糊的约束力。但它蕴含一种道德性的约束力,就是:词语可以分成小类,对偶双方最好是属于一小类的;不得已而求其次,也要属于相近的两小类的。何谓近远?如天文与时令,服饰与饮食,近;天文与果品,服饰与飞禽,远。用小类相近的词语对偶是中级,如:<br/>      雁度池塘?月<br/>  山连井邑?春    正忆往时?严?仆?射<br/>  共迎中使?望?乡?台<br/>      一?花开?楚国<br/>  双?燕入?卢?家    立?马望?云秋?塞静<br/>  射?雕临?水晚?天晴<br/>  月与春是天文对时令,花与燕是花卉对飞禽,楚国与卢家是国名对家名,严仆射与望乡台是人名对地名,马与雕是走兽对飞禽(习惯也看作同类),云与水是天文对地理,塞与天是地理对天文,都是邻近的小类相对,虽不是上好,总可以说是相当好。这也有个名堂,曰“邻对”。<br/>  还可以再升一级,那就是小类之内的词语相对,成为上好的对偶。如:<br/>      ?海日生残?夜  ?江春入旧?年<br/>    ?身著?紫衣趋?阙?下  ?口衔?丹诏出?关?东<br/>      ?星临?万户动  ?月傍?九霄多<br/>    ?河?山?北枕?秦?关险  ?驿?路?西连?汉??平<br/>  海与江是地理对地理,夜与年是时令对时令,星与月是天文对天文,万与九是数目对数目,身与口是人体对人体,紫与丹是颜色对颜色,阙与关是地理对地理,下与东是方位对方位,河与驿,山与路,关与?,都是地理对地理,北与西是方位对方位,相对的词语都属于一小类,这就像是宝黛结亲,天生的一对,所以成为上好。这也有个名堂,曰“工对”。<br/>  工对好,因而人就趋之若鹜。先是用大力学。旧时代还有不少供学习的书,无妨举一两种看看。一种名《声律启蒙》,以平声30韵为纲,把对偶编成歌诀,以利于记忆。如一东韵是:<br/>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br/>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br/>  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br/>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皓皓,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菱荷风。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br/>  这是既学对偶,又记诗韵。还有着重学对偶和辞藻(包括典故)的,如上面提到的《词林典腋》,时令门“清明”条收以下这些(为醒目,酌改格式):<br/>    改火??新烟  紫笋??青枫  插柳??试衣紫燕??黄鹂  游子??啼鹃  冷灶??春城莺斗巧??蝶飞忙  试新茗??上春台  槐烟散??榆火新<br/>  梨淡白??柳深青  泼火晴来??踏青人去  春光旖旎??草色芊眠  见桐花之初放??知柳絮之将绵  试上月灯之阁??仍游芳树之园紫笋同茶进??青枫共柳钻  御柳飞花,且诵韩?之句??杏花沽酒,还吟杜牧之篇  拔河戏日??淘井泉新<br/>  旧时代的读书人,初学,要背这些,即用大力学。用力学是收。收足了要放,也是为了放,所以昔人近体诗作中,工对总是随处可见。如:<br/>      ?绿树?村?边?合<br/>  ?青山?郭?外?斜    ?疏?松影?落?空?坛?静<br/>  ?细?草香?生?小?洞?幽<br/>      ?半?岭?通?佳?气<br/>  ?中?峰?绕?瑞?烟    ?花?迎?剑???星?初?落<br/>  ?柳?拂?旌?旗?露?未?干<br/>  上下联相对的两个字,加点的都是工对。<br/>  这股对偶求工整的风,正如其他风气一样,也必是随着时间的绵延而变本加厉。其表现之一是类越分越细,如《词林典腋》分事物为30类之后还加个“外编”,包括7类:<br/>  (1)抬头(旧时代有关皇帝及其祖、圣的词语,行文中用到要转入另一行,向上推一或二或三格,以表示尊敬,有如现代之印黑体)对,如:丹陛??紫宸<br/>  凤诰??鸾章  皇极建??帝恩均<br/>  (2)颜色对,如:姹紫??嫣红  黄道??紫虚<br/>  红粉席??绿纱窗  素以为绚??青出于蓝(3)数目对,如:二宋??三苏<br/>  巨万??大千<br/>  三寸舌??九回肠  金钗十二??珠履三千(4)卦名对,如:出震??乘乾<br/>  鸿渐??龙升<br/>  寰区泰??年谷丰  坤马行地??乾龙御天(5)干支对,如:太乙??长庚<br/>  子细??辛勤<br/>  子午谷??丁卯桥  甲父焚香??丁娘度曲(6)姓名人物对,如:说项??依刘<br/>  燕燕??莺莺<br/>  元亮径??子陵台  青衫司马??红杏尚书<br/>  (7)虚字对,如:曰若??云何  不落??将离<br/>  莫须有??将无同  物犹如此??人亦宜然显然,如果照这样大分小,小分为更小,那将难于走到尽头。可是昔人作近体诗,虽然不明白说愿意这样细,拿起笔却是决心走这条路。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是国(或朝代)名对国名;“?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是官名对官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是圣王对圣王;“?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是宫苑对宫苑;“?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是书篇对书篇;“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是年号对年号,都是尽力追小类以求工上加工。还有用兼顾法以求工上加工的,如:“授符?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是人名对人名,还要兼顾颜色对;“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是地名对地名,还要兼顾走兽对,更可见对于对偶,昔人迷的程度是如何深了。<br/>  迷之深加日久天长就形成不少框框,至少是不问理由的习惯。只举最微末的为例,如有对无,古对今,旧对新,去对来,外对中,易对难,自对谁,妇对夫,暮对朝,未对犹,等等,就成为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太难凑,就一定要追求以这样的面目出现。这好不好?难说。不过,如果已经承认工对好,那我们就只能跟着鼓掌。昔人就是跟着鼓掌的。鼓掌是同意,是赞扬。其后当然是照办。<br/>  但是,至少是有时候,形式美与意义合不能协调的问题又来了。如苋菜与黄瓜形成对偶,如果苋菜也可以称为紫菜,那就十全十美,可是它偏偏不能称为紫菜,由迷于工对的人看来真是太遗憾了。补救之道有硬汉子的,两个办法:一种是干脆放弃工对,另一种是改为别的说法。还有一种补救之道是阿Q的,曰“借对”。所谓借,是利用多义字的另一种意义来混充,如上联第几字用了甲字,下联第几字用了乙字,乙有两种意义,这里用的是第一种,与甲同属一大类,可是第二种意义与甲同属一小类,这就可以利用人的目和耳的错觉,算作工对了。字有形有音,都能表义,所以借对又可以分为“借形”(严格说是既借形又借音)“借音”(只借音)两种。先说借形的,如:<br/>      少?年曾任侠  晚?节更为儒<br/>    回日楼台非?甲帐  去时冠剑是?丁年<br/>      那堪将?凤?女  还以嫁?乌?孙<br/>    酒债?寻?常行处有  人生?七?十古来稀<br/>  节这里是节操义,借节气义,与年形成工对。乌孙这里是国名,借乌鸦义和子孙义,与凤女形成工对。丁这里是壮丁义,借丙丁义,与甲形成干支对。寻常这里是平常义,借八尺为寻、二寻为常义,与七十形成数目对。再说借音的,如:<br/>      厨人具?鸡黍  稚子摘?杨梅<br/>    ?翠黛不须留五马  ?皇恩只许住三年<br/>      次?第寻书札  呼?儿检赠诗<br/>    ?清风掠地秋先到  ?赤日行天午不知<br/>  杨音同羊,借来与鸡形成禽兽对。第音同弟,借来与儿形成亲属对。皇音同黄,借来与翠(绿色)形成颜色对。清音同青,也是借来与赤形成颜色对。显然,这都是画饼充饥。可是昔人很喜欢变这种戏法,虽然可有可无,有时候却偏偏喜欢来一下。<br/>  还喜欢或更喜欢来一下的是“流水对”。这是上下联一气而下,有如流水,用语法术语说是上下两句合为一句。如:      欲将寒涧树  卖与翠楼人<br/>    当君白首同归日  是我青山独往时<br/>      不堪玄鬓影  来对白头吟<br/>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br/>  我的看法,这显得既紧凑又活泼,比借对的花样高明。<br/>  以上所举都是属于规矩整齐的。对偶还有散漫的一类,计有两种。一种可以名为“错综对”,如:<br/>      禅宫?分两地  释子一?为心<br/>    昔看黄菊?与君别  今听玄蝉我?却回<br/>      不独?避霜雪  其如俦侣?稀<br/>    裙拖?六?幅湘江水  鬓拥巫山?一?段云<br/>  加点的字与加点的字对偶,加线的字与加线的字对偶,可是位置不同。另一种可以名为“意对”,如:<br/>      巴蜀愁谁语  吴门兴杳然<br/>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br/>      世人皆欲杀  吾意独怜才<br/>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br/>  都是有些字不合对偶条件,可是上下两句的意思对称。律诗的精神是循规蹈矩的,所以这两种野孤坐禅形式的,昔人诗作中并不多见。<br/>  对偶的花样,还有上下两联形式之外的。一种是缩小型,如:<br/>      ?虚?馆对?荒?塘    独留?青?冢向?黄?昏<br/>    ?细?草绿?汀?洲    不见?男?婚?女?嫁时<br/>  加点的字在一句里对偶,名“当句对”。<br/>  另一种是扩大型,如:<br/>      喜近天皇寺,先被古画图<br/>  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br/>      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br/>  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br/>  第一句与第三句对偶,第二句与第四句对偶,名“隔句对”或“扇面对”。如果说错综对和意对有野狐禅气,这种隔句对就加倍有野狐禅气。<br/>  最后说说,对偶究竟与一对太师椅或一对耳环有别,因为对偶的一对不是供观赏的,而是供理会的。理会,内容以多为胜,所以上好的对偶既要词语相对,又要意境若即若离。因为有这种避重复的要求,所以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br/>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br/>      漠漠帆来重  冥冥鸟去迟<br/>    估客昼眠知浪静  舟人夜语觉潮生<br/>  就显得面目过于相似,不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br/>      江山如有待  花柳更无私<br/>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车马驻江干<br/>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br/>    初行竹里才通马  直到花间始见人<br/>  显得委曲多变。这种情况使对偶处于两难的夹谷中,是既要接近(远之则怨),又不宜于太接近(近之则不逊)。幸而这是过高的要求,不管也可以。<br/>  还有一种,也来于避复的要求,不能不管,是律诗的中间两联,结构不可用同一个模式,否则算“合掌”。如下面的两例就是:<br/>      绣槛临沧渚     万里寒光生积雪<br/>      牙樯插暮沙     三边曙色动危旌<br/>      浦云沉断雁     沙场烽火侵胡月<br/>      江雨入昏鸦     海畔云山拥蓟城<br/>  旧时代视合掌为大忌,由诗,或扩大为文,宜于变化的原则看,这禁忌不是没有道理的。<br/>  模式是外形的结构,要变,这要求是硬性的。求变的原则还延伸,也管内容,就是中间两联的意思也要变,纵使这要求不是硬性的。如:<br/>  吴楚东南坼     无边落木萧萧下<br/>  乾坤日夜浮     不尽长江滚滚来<br/>  亲朋无一字     万里悲秋长作客<br/>  老病有孤舟     百年多病独登台<br/>  都是前一联写景,后一联写情。又如:<br/>  绿树村边合     锁衔金兽连环冷<br/>  青山郭外斜     水滴铜龙昼漏长<br/>  开轩面场圃     云髻罢梳还对镜<br/>  把酒话桑麻     罗衣欲换更添香<br/>  都是前一联写陪衬的环境,后一联写人的活动。变的情况各式各样,所求都是内容丰富,灵活生动。<br/>  到此,有关对偶的讲究说了不少。这样不避繁琐,是因为仿作旧诗,难于避开对偶,虽然未必大菜小菜都想尝尝,但是语云,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所以还是择要说了。<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9
一八 古体诗(一)<br/>--------------------------------------------------------------------------------<br/><br/>  古体诗,或称古诗,是对近体诗而言,没有近体,其前那些杂七杂八的,都是诗(其中一部分有个专利之名,曰乐府诗),不必称为古。唐代近体形成以后,古诗有范围广狭二义,广得读的,狭是写的。读,由《诗经》起,到南北朝主要为文人所作的五言诗,以及各种标题、各种形式的乐府诗(包括文人仿作),都是古诗。近体形成以后,文人写古诗,虽然名称、形式间或有些花样,大体说,不过是五言、七言(包括少数杂言)两种而已。五言为五言古诗,简称五古;七言为七言古诗,简称七古。无论是所读方面的繁杂,还是所写方面的简化,与近体诗相比,古体诗的句法、押韵等方面都有特点。特点的总的性质是没有严格的规矩,或者说,作者有较多的自由,因而写在纸面上,形式就多种多样。<br/>  先说句法。唐宋以来文人仿作古诗,是模仿汉以来流传下来的句式整齐的韵语,那就先说说这类韵语。说汉以来,因为其前的《诗经》,过于古,在文人的心目中地位又过于高,没有人有兴趣,或有胆量,仿作。说句式整齐的韵语,是因为赋也押韵而句式不整齐,属于文的系统(箴、铭之类或应算作中间派)。称为韵语,不一概称为诗,是因为,用现在的眼光看,有些作品不宜于称为诗。如《乐府诗集》分乐府诗为12类,其中的《郊庙歌辞》、《燕射歌辞》、《杂歌谣辞》,有不少作品就毫无诗意。如《郊庙歌辞》的晋《飨神歌》:<br/>  天祚有晋,其命维新。受终于魏,奄有兆民。燕及皇天,怀柔百神。不(丕)显遗烈,之德之纯。享其玄牡,式用肇?。神?来格,福禄是臻。<br/>  《燕射歌辞》的晋《正旦大会行礼歌》:<br/>  天鉴有晋,世祚圣皇。时齐七政,朝北万方。钟鼓斯震,九宾备礼。正位在朝,穆穆济济。煌煌三辰,实丽于天。君后是象,威仪孔虔。率礼无愆,莫匪迈德。仪刑圣皇,万邦惟则。<br/>  《杂歌谣辞》的汉《城中谣》和《晋惠帝永熙中童谣》:<br/>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br/>  二月末,三月初,荆笔杨板行诏书,宫中人马几作驴。<br/>  都有韵而不表现诗的意境,称为韵语可以,称为诗就像是高抬了。但昔人是习惯于从外貌看的,所以沈德潜编《古诗源》,把这类作品也收在里边。<br/>  就是把这类作品清出去,古体诗也仍然是名副其实的杂七杂八。先说名号就多得很,歌、辞、行、引、曲、篇、吟、咏、唱、叹、怨、弄、操等都是。名异,有的由于出身不同,有的由于题材和情调的性质不同,有的由于适用的场合不同,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是杂。近体诗就不同,体是以字数和句数为标准分的,很少,也就用不着另加表示体裁性质的名号。<br/>  再说句长短方面的杂。近体诗只有五言、七言两种。古体诗,最常见的是四言句、五言句和七言句。但也有其他形式的。先说字数少的。三言,不只夹杂在诗篇里的常见,还有通篇都是的,如:<br/>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桃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微风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鲍照《代春日行》)<br/>  三言以下,表情意较难,所以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如乐府诗《朱鹭》的“朱鹭”是二言句,梁鸿《五噫歌》的“噫”是一言句。<br/>  夹在五、七言之间的六言句,乐府诗也间或用,如《孤儿行》:<br/>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趋)殿下堂,?孤?儿?泣?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草鞋)。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风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较计。乱曰:?里?中?一?何????。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br/>  一首不很长的诗共用了6次。<br/>  多于七言的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如乐府诗《淮南王篇》的“愿化双黄鹄还故乡”是八言句,鲍照《拟行路难》的“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是九言句,汉华容夫人歌的“裴回(徘徊)两渠间兮君子将安居”(语气词兮字不计)是十言句。<br/>  用短句、长句的自由扩大,就成为一篇里杂用的随心所欲。以上《孤儿行》就是这样的。再举两篇为例:<br/>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叫),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乐府诗《战城南》)<br/>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br/>  (乐府诗《东门行》)<br/>  前一篇兼用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共4种句,后一篇兼用一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共7种句,近体诗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的。<br/>  自由再扩大,就成为篇幅长短或句数多少的杂。可以短。<br/>  如:<br/>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刘向《新序》记徐人歌)<br/>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史记?刺客列传》记送荆轲时歌)<br/>  是一篇两句。又如:<br/>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高祖《大风歌》)<br/>  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感予心兮多慨慷。<br/>  (赵飞燕《归风送远操》)是一篇三句。又如<br/>  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乐府诗《薤露歌》)<br/>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干宝《搜神记》记丁令威歌)<br/>  是一篇4句。<br/>  篇幅当然也可以长。举一首最长的,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也称《孔雀东南飞》),通篇五言,共357句,1785个字,字数差不多相当于七律的32倍,五绝的90倍。<br/>  短长之间的篇幅的无限自由。原则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10句8句,几十句,上百句,只要意思完整,成篇,都算合格。<br/>  以上是说唐宋以前文人仿作古体诗的样本。时移则事异,仿也是不能不变的。就一句的字数说,总的历史情况是始于四言,然后增长。两汉增到五言、七言,成为四言、五言、七言兼用;可是地位有别,四言、五言占上风。魏晋及其后,四言、五言更占上风,七言地位下降;专说四言和五言,是四言地位逐渐下降,五言地位急剧上升,如东晋末的陶渊明还作少量的四言诗,其后的文人就几乎只作五言诗了。隋以后,随着近体诗格律的明朗、固定,四言的地位再下降,七言的地位上升,于是形势就成为五、七言平分了天下。人总是难于对抗时风的,所以唐以来文人写古诗,就由真古诗的多种多样变为两条腿走路,或者是五古,或者是七古;只是在七古里还保留一点点真古诗的杂(夹用非七言句)。乐府诗呢,题目(或体名,如行、引之类)没有完全放弃,较后如白居易还创些新的,不过就所写说,仍是五古、七古而已。<br/>  几乎所有的五古,多数七古,是循规蹈矩的,即不用杂言,并以联为单位。如:<br/>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缝ぁR估桓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之一)<br/>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李颀《古从军行》)<br/>  单由句法方面看,距离乐府诗的杂已经相当远了。<br/>  上面说多数七古,意思是,七古中的少数,还保留一些古体诗的杂(大概是因为五言字数少,不容易驰骋,所以杂的自由只见于七古)。如:<br/>  娇爱更何日,高台空数层。含啼映双袖,不忍看西陵。漳水东流无复来,百花辇路为苍苔。青楼月夜长寂寞,碧云日暮空徘徊。君不见邺中万事非昔时,古人不在今人悲。春风不逐君王去,草色年年旧宫路。宫中歌舞已浮云,空指行人往来处。(刘长卿《铜雀台》)<br/>  最喜欢在句法方面驰骋的是诗仙李白,如:<br/>  登高丘,望远海。六?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登高丘而望远海》)<br/>  远别离,古有英皇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云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言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连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远别离》)<br/>  字数不同的句式杂用,简直可以说离唐人诗远,离乐府诗近了。<br/>  唐人古体诗,还有更远离唐人格调的,如:<br/>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br/>  言简意深,可称为古体诗的绝唱,可惜再找一首这样的就难了。<br/>  至于篇幅,当然也是依照样本,有极大的自由。短的,如果仄韵的绝句也算,可以少到四句,20个字或28个字;六句的比较常见,30个字或42个字。长的,如杜甫的名作《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标明是五百字,《北征》更长,700字。近体诗,除不常用的排律可以拉长(还有韵字的限制)以外,最长的七律不过56个字。情意多,表达不完,就只好用多首合为一组的办法,如杜甫的《解闷十二首》(七绝)和《秋兴八首》(七律)就是。专就这一点说,古诗变为近体,是有所得(悦耳)也有所失(束心)的。<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39
一九 古体诗(二)<br/>--------------------------------------------------------------------------------<br/><br/>  这篇谈古体诗押韵的情况。??应该说,唐宋以来文人作古诗的押韵情况。不谈古体诗原本的押韵情况,原因有二。一是太复杂。古,应该包括《诗经》到南北朝五言诗,时间这样长,语音自然有变,又没有官方规定必须遵照的韵书,一团乱丝,即使理得清,终归是太麻烦。原因之二更重要,是用处不大。本书的目的很简单,也很低下,不过是为有些人,正事之余,想哼一两首平平仄仄平的,指点一点点门路。这哼,一般说,是模仿唐宋人,其前,用韵,《诗经》如何如何,《古诗十九首》和三曹如何如何,陶渊明如何如何,以至徐陵、庾信如何如何,当然就可以不管。<br/>  可是就是唐宋以来,古体诗的押韵情况,也不容易讲得一清二楚。原因是官方没有插手,规定作古诗必须如何押韵,于是后人想了解其时的押韵情况,就只能根据大量的诗作归纳。而大量的诗作,乃大量的文人所写,人,生地不同,难免受方言语音的影响,又秉性不同,有的也许马马虎虎,因而供归纳的材料就难得一清如水。所幸这方面的困难这里可以躲过去,因为已经有人费过不少力,又我们的本意不是“研究”古诗的押韵情况,所以无妨取其大略,坐享其成。<br/>  与近体诗的押韵情况相比,古体诗,和句法一样,有较多的自由,或者说,同用的范围大,因而分部(不许出韵的部)就比较少。同用或分部的情况如下(抄王力先生《诗词格律》。附带说一下,为了通俗便于用,王力先生用较简的平水韵,不用较繁的《集韵》,所以有“元半”、“阮半”等说法,至于“半”主要包括哪些字,可以查考书末的《诗韵举要》):<br/>  古体诗用韵,比律诗稍宽;一韵独用固然可以,两个以上的韵通用也行。但是,所谓通用也不是随便乱来的;必须是邻韵才能通用。依一般情况看来,平上去三声各可分为15类,如下表:<br/>  第一类:平声东冬;上声董肿;去声送宋。<br/>  第二类:平声江阳;上声讲养;去声绛漾。<br/>  第三类:平声支微齐;上声纸尾荠;去声?未霁。<br/>  第四类:平声鱼虞;上声语?;去声御遇。<br/>  第五类:平声佳灰;上声蟹贿;去声泰卦队。<br/>  第六类:平声真文及元半;上声轸吻及阮半;去声震问及愿半①。<br/>  --------<br/>  ①这里所说的元半、阮半、愿半及下面所说的月半,具体的字可参看附录《诗韵举要》。<br/><br/>  第七类②:平声寒删先及元半;上声旱潸铣及阮半;<br/>  去声翰谏霰及愿半。<br/>  --------<br/>  ②第六类和第七类也可以通用。<br/><br/>  第八类:平声萧肴豪;上声筱巧皓;去声啸效号。<br/>  第九类:平声歌;上声哿;去声?。<br/>  第十类:平声麻;上声马;去声?。<br/>  第十一类:平声庚青;上声梗迥;去声敬径。<br/>  第十二类:平声蒸①。<br/>  --------<br/>  ①蒸韵上去声字少,归入迥径两韵。<br/><br/>  第十三类:平声尤;上声有;去声宥。<br/>  第十四类:平声侵;上声寝;去声沁。<br/>  第十五类:平声覃盐咸;上声感俭?;去声勘艳陷。<br/>  入声可分为八类:<br/>  第一类:屋沃。<br/>  第二类:觉药。<br/>  第三类:质物及月半。<br/>  第四类②:曷黠屑及月半。<br/>  --------<br/>  ②第三类和第四类也可以通用。<br/><br/>  第五类:陌锡。<br/>  第六类:职。<br/>  第七类:缉。<br/>  第八类:合叶洽。<br/>  注意:在归并为若干大类以后,仍旧有七个韵是独<br/>  用的。这七个韵是:<br/>  歌麻蒸尤侵职缉③<br/>  --------<br/>  ③不举上去声韵,因为在这七个韵当中,除尤韵的上声有韵外,其余上去声韵是罕用的。<br/><br/>  这样一合并,与平水韵独用的106韵相比,虽然差不多减少了一半,但古诗也惯于押仄声韵,因而与近体常用的平声30韵相比,反而多了一倍多。<br/>  多的结果是繁杂。还有变化多的繁杂。以下举例说说单纯和变化的各种形式。<br/>  先说不换韵的。古体诗,五言与七言,风格有别:五言整饬,七言奔放。所以多数五古是不换韵的。还有不少如近体诗,只用一韵,如:<br/>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王维《西施咏》)<br/>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夜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br/>  前一首押平声五微韵,后一首押上声二十二养韵,都是通篇只用一韵(没有利用同用的自由)。<br/>  利用同用的自由,多数是篇幅较长的。如:<br/>  祁乐后来秀,挺身出河?东。往年诣骊山,献赋温泉?宫。天子不召见,挥鞭遂从?戎。前月还长安,囊中金已?空。有时忽乘兴,画出江上?峰。床头苍梧云,帘下天台?松。忽如高堂上,飒飒生清?风。五月火云屯,气烧天地?红。鸟且不敢飞,子行如转?蓬。少华与首阳,隔河势争?雄。新月河上出,清光满关?中。置酒灞亭别,高歌披心?胸。君到故山时,为我谢老?翁(岑参《送祁乐归河东》)<br/>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杜甫《羌村三首》之二)<br/>  前一首兼用平声一东、二冬韵:东、宫、戎、空、风、红、蓬、雄、中、翁是一东韵;峰、松、胸是二冬韵。后一首兼用去声六御、七遇韵:趣、树、注、暮是七遇韵,去、虑是六御韵。<br/>  同用的自由,偶尔还有表现为上声、去声合伙的。如:<br/>  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故国莽丘墟,领里各分?散。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杜甫《逃难》)<br/>  全篇押去声十五翰韵,只有“暖”是上声十四旱韵。<br/>  同用的自由更扩大,就成为换韵,即一首诗不只用一部(独用的单称一部,同用的合称一部)的韵。换韵,可以平换仄,仄换平;可以平换另一种平,仄换另一种仄;可以少数句就换,可以多数句才换;可以有规律的换(如四句一换),可以无规律的换;可以换一次,可以换多次:总之是可以随心所欲,所以表现在纸面上就千变万化。这种千变万化,以在七古中为最常见。但五古,就篇幅不长的说,也有换韵的。<br/>  如:<br/>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经阅几世人,复叹谁家子。东望何悠?悠,西来昼夜流。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张九龄《登荆州城望江》)<br/>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潜匿游下邳,岂曰非智勇。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唯见碧流水,曾无黄石公。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李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br/>  前一首换一次韵:水、始、子是上声四纸韵,换悠、流、愁是平声十一尤韵。后一首换两次韵:家、沙是平声六麻韵;换动、勇是上声同用的一董(动)、二肿(勇)韵;再换风、公、空是平声一东韵。<br/>  以下说惯于驰骋的七古。七古可以兼用杂言,上一篇已经说过,这里只说押韵的情况。先说不换韵的,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两句(一联)一韵的。不换韵,就显得不驰骋、少变化而规规矩矩,所以不多见。如:<br/>  木兰之?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尊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李白《江上吟》)<br/>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渔翁》)<br/>  前一首押平声十一尤韵。后一首押入声同用的一屋(宿、竹、逐)、二沃(绿)韵。另一种是句句用韵的,即所谓“柏梁体”。这种诗体传说始于汉武帝与群臣在柏梁台联句,其实是当时七言诗常用的一种押韵形式,如汉高祖《大风歌》,汉武帝《秋风辞》(换韵),乌孙公主《悲愁歌》,张衡《四愁诗》,都是这样。唐人作七古也有仿这种形式的,如:<br/>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杜甫《饮中八仙歌》)通篇句句押平声一先韵。这种句句用韵的形式,间或还见于某一首的某一部分,如:<br/>  主人有酒欢今夕,请奏鸣琴广陵客。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铜炉华烛烛增?辉,初弹渌水后楚?妃。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清淮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从此始。(李颀《琴歌送别》)<br/>  中间四句,句句押平声五微韵。<br/>  再说换韵的。这是七古的绝大多数,因为来于七古的任意变化,所以形式多种多样,以下择要说说。<br/>  短篇,有只换一次韵的。如:<br/>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溪开。且脱佩剑休徘徊。西得诸侯掉锦?水。欲向何门趿珠履?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br/>  长城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陇头明月尚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曾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空落海西头。(王维《陇头吟》)<br/>  前一首平声十灰韵(哀、才、开、徊)换上声四纸韵(水、履、子、矣)(平换仄)。后一首入声同用的十一陌(客、白)、十二锡(笛)韵换平声十一尤韵(愁、流、侯、头)(仄换平)。<br/>  七古换韵,绝大多数不只换一次,这是用韵的多变(句法也是这样)以显示驰骋的神出鬼没。为篇幅所限,只举短一些的。如:<br/>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军师西门伫献捷。(岑参《走马川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南山截竹为??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枯桑老柏寒飕??,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簌百泉相与秋。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李颀《听安万善吹?篥歌》)前一首换五次韵:开始边、天是平声一先韵;换吼、斗、走是上声二十五有韵;再换肥、飞(皆平声五微韵)、师(平声四支韵)是支、微同用;再换脱、拔、割是入声七曷韵;再换蒸、冰、凝是平声十蒸韵;最后换慑、接、捷是入声十六叶韵。后一首换六次韵:开始篥、出是入声四质韵;换奇、吹、垂是平声四支韵;再换赏、往是上声二十二养韵;再换?、啾、秋是平声十一尤韵;再换掺(上声二十九?)、暗(去声二十八勘)是上声、去声同用;再换春、新是平声十一真韵;最后换烛、曲是入声二沃韵。<br/>  七古有篇幅长的,换韵次数就更多。如元稹《连昌宫词》,一首90句,共有16个韵(同用算一韵),换韵15次。白居易《长恨歌》篇幅更长,一首120句,换韵更勤,共用31韵,换韵30次。<br/>  七古换韵,几句一换,也有少数是通篇一律的。如:<br/>  白马逐朱?车,黄昏入狭斜。柳树乌争?宿,争枝未得飞上屋。东房少妇婿从?军,每听乌啼知夜分。(王昌龄《乌栖曲》)<br/>  云峰苔壁绕溪?斜,江路春风夹岸花。树密不嫌通鸟道,鸡鸣始觉有人家。人家更在深岩?口,涧水周流宅前后。游鱼瞥瞥双钓童,伐木丁丁一樵叟。自言避喧非避?秦,薜衣耕凿帝尧人。相留且待鸡黍熟,夕卧深山萝月春。(沈?期《入少密溪》)<br/>  前一首是两句一换韵:平声六麻韵(车、斜)换入声一屋韵(宿、屋),再换平声十二文韵(军、分)。后一首四句一换韵:<br/>  平声六麻韵(斜、花、家)换上声二十五有韵(口、后、叟),再换平声十一真韵(秦、人、春)。押韵通篇两句一组,总感到不够酣畅,所以罕见。通篇四句一换韵的不少见,如有名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这样。<br/>  适应驰骋多变的本性,七古换韵,绝大多数是兴之所至,随便来来。以白居易《琵琶行》为例,换韵的情况是:2(句)仄(韵)??2平??4仄??2平??4仄??2平??4仄??2平??2仄??4平??2仄??4平??4仄??2平??18仄??4平??4仄??16平??6仄。换韵的随便,有时还要加上句法的随便,那就真成为野马奔驰,无拘无束了。诗仙李白的作品有不少是这样的,只举一首为例:<br/>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虎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br/>  句法多变之外,用韵也多变,情况是:2(句)平(声)十一尤(韵)??2上七???4平八庚??2入六月??8平八齐??2去二十五径??4平一先??6平十灰??2上二十一马??6平六麻??2上四纸??5平十五删。<br/>  至此,我们大致可以体会到七古的味儿。味道不同,是由于所表的情意不同。也可以倒过来说,有某种慨当以慷的情意,常常是以用七古表达更为合适。这种各有其用的想法还可以由人方面说,以《西厢记》中的人物为例,如果都能拿笔诌平平仄仄平,惠明就宜于来一首七古;至于莺莺,如果所写不是“待月西厢下”的五绝,而是一首《菩萨蛮》或《忆秦娥》,那情调就会更为协调吧?这是有情意之后如何选体方面的事,以后还会谈到,这里暂不多说。<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1
二○ 古体诗(三)<br/>--------------------------------------------------------------------------------<br/><br/>  唐以来文人作诗,是古体、近体都来一下的;虽然由于性之所近或功力有别,有的人多作古诗,有的人多作近体,有的人长于古诗,有的人长于近体。有所侧重是分。但两体并存或并行,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分就未必能够分得泾渭分明。这是说,古体到唐以来文人的手里,就未必不受近体的影响。近体的精髓是“律”;律的具体表现,主要是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交替,次要是用对偶句(音对或兼意对)。由这两种表现方面考察,唐以来文人仿作的古诗,与汉魏到南北朝的老牌古诗,有没有明显的分别呢?或者缩小范围说,这与近体并行的古诗,与“律”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br/>  这也说来话长。话长由于时间长。时间长,任何事物都会变化,甚至变化很大。平仄交替,对偶,来源有二:一是汉字的特点,单音节,有声调,而且可以分为平仄两类;二是人都喜欢抑扬顿挫以及对称的音乐美。也就因为有这种特点和要求,所以“律”的发展史是:由无意而有意,由少而多,由不工整而工整,由知其当然而知其所以然。<br/>  狭义的文是这样。早期如《论语》,就有“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之类的说法。但这是无意的,也就不十分工整。到南北朝及其后,如徐陵写《玉台新咏序》,王勃写《滕王阁序》,就通篇是工整的骈四俪六了。<br/>  诗也是这样。先说五言,西汉的苏、李赠答诗是后人伪作,律的气味浓也是一证。实际情况是,东汉的《古诗十九首》,我们读,还不觉得有求合律的痕迹。如第一首:<br/>  ①行行重行行,②与君生别离。③相去万余里,④各在天一涯。⑤道路阻且长,⑥会面安可知。⑦胡马依北风,⑧越鸟巢南枝。⑨相去日已远,⑩衣带日已缓。⑾浮云蔽白日,⑿游子不顾返。⒀思君令人老,⒁岁月忽已晚。⒂弃捐勿复道,⒃努力加餐饭。<br/>  --------<br/>  ①是连用五平,⒁是连用五仄。⑤⑨⑩⑿是连用四仄。⒀是连用两个平节。④⑥⑦是连用两个仄节。还剩下六句,②平起平收,“与”仄、“生”平都不合律;③仄起仄收,“万”仄不合律;⑧仄起平收,“巢”平不合律;⑾平起仄收,“蔽”仄不合律;⒂平起仄收,“勿”仄不合律。检查结果,只有末尾的⒃是仄仄平平仄,合律。音不合律,音方面的对偶自然就谈不到。意呢,⑦和⑧是对称的,可是从音方面考虑,除“北”和“南”之外,都失对。这就可见,在那个时期,作诗的人头脑中还没有律,偶尔出现合律的句子,是碰巧,不是有意拼凑。<br/><br/>  到晋、宋之际还是这样。举陶渊明和谢灵运为例:<br/>  ①昔欲居南村,②非为卜其宅。③闻多素心人,④乐与数晨夕。⑤怀此颇有年,⑥今日从兹役。⑦敝庐何必广,⑧取足蔽床席。⑨邻曲时时来,⑩抗言谈在昔。⑾奇文共欣赏,⑿疑义相与析。<br/>  ①春秋多佳日,②登高赋新诗。③过门更相呼,④有酒斟酌之。⑤农务各自归,⑥闲暇辄相思。⑦相思则披衣,⑧言笑无厌对。⑨此理将不胜,⑩无为忽去兹。⑾衣食当须纪⑿力耕不吾欺。(陶《移居二首》)<br/>  ①昔余游京华,②未尝废丘壑。③矧乃归山川,④心迹双寂漠。⑤虚馆绝诤讼,⑥空庭来鸟雀。⑦卧疾丰暇豫,⑧翰墨时间作。⑨怀抱观古今,⑩寝食畏戏谑。⑾既笑沮溺苦,⑿又哂子云阁。⒀执戟亦已疲,⒁耕稼岂云乐。⒂万事难并欢,⒃达生幸可托。(谢《斋中读书》)只由平节仄节交替方面考察,陶的前一首,①②④⑥⑦⑧⑨<br/>  --------<br/>  ⑩合律,即多一半合律,像是出于有意;可是看后一首就不然,因为由①到⑨,连续九句都不合律,其下⑿也不合律,如果出于有意就不会这样。谢的一首,③⑤⑥⑦⑿⒁⒃共七句合律,还不到十六句的一半,可见与陶渊明还是一路。<br/><br/>  谢灵运是南朝初年人,其后齐、梁之际就来了大变化,沈约、谢?等不只在理论方面提出四声、八病说,还身体力行,创造了讲声律的“永明体”。有理有体,于是合律就由无意发展为有意,由知其当然而发展为知其所以然。其结果表现在作品上,合律的句子就由少发展为多,由不工整发展为工整。<br/>  举沈约的一首为例:<br/>  ①秋风吹广陌,②萧瑟入南闱。③愁人掩轩卧,④高窗时动扉。⑤虚馆清阴满,⑥神宇暖微微。⑦网虫垂户织,⑧夕鸟傍?(檐)飞。⑨缨?空为忝,⑩江海事多违。⑾山中有桂树,⑿岁暮可言归。(《直学省愁卧》)仍由平节仄节交替方面考察,12句,只有③不合律,这是有意,不会是碰巧。还有,⑦⑧是相当工整的对偶,想来也是用力拼凑的。<br/>  同一切风气一样,至少是前期,必是随着时间的前行而变本加厉。所以到南北朝末期,诗作的律气就更为加重。举江总和庾信为例:<br/>  ①三春别帝乡,②五月度羊肠。③本畏车轮折,④翻嗟马骨伤。⑤惊风起朔雁,⑥落照尽胡桑。⑦关山定何许?⑧徒御惨悲凉。(江《并州羊肠坂》)<br/>  ①萧条亭障远,②凄惨风尘多。③关门临白狄,④城影入黄河。⑤秋风苏武别,⑥寒水送荆轲。⑦谁言气盖世,⑧晨起帐中歌。(庾《咏画屏风诗》之一)<br/>  由平节仄节交替方面考察,江的一首,除⑦以外,句句合律;可是⑦用的是近体惯用的平平仄平仄的格式,也可能仍须算作合律。又这首诗多用对偶(第一、二、三联都对),因而就更像唐朝早期的五律(⑦应仄起而平起,失粘,初唐不少见)。庾的一首,平节仄节交替方面句句合律。也是前三联都对偶(③④对得很工整;⑤⑥“苏武别”与“送荆轲”是意对)。失粘比江的一首多(都失粘),是因为那时候还不认为联与联间起的平仄也要变。这样,如果粘的规律可以放松,这一首也就与近体的五律相差无几了。<br/>  以上不避繁琐,翻腾历史情况,是想说明,近体之前的古诗,由律的成分多少方面考察,与近体的距离有远有近。这就引来两个问题:一,所谓古,应该指距离远的还是远近都算?二,仿作,应该以距离远的为师还是远近都可以?这两个问题,不知道唐朝人问过没有。但由作品里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解答。说一些,是因为不是千篇一律。原则上,或默默中,总当承认距离远的是正字号,货真价实。因而多数人仿作古诗,就是永明体以前的古,而不是以后的古,甚至用力躲律,以期比正字号的古显得更古。但求声音美的习惯,熟悉近体,力量也不小,于是有的人有时仿作古诗,就(大概是不知不觉地)混入律的成分。还有的人(后期更明显),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扔掉旧绳索,以律句写古体,于是这变种的古体也就抑扬顿挫、铿铿锵锵了。以下举例说说这多种情况。<br/>  通常还是同古人拿笔时候一样,不想平仄的安排而随心所欲。如:<br/>  ①胡天夜清迥,②孤云独飘扬。③摇曳出雁关,④逶迤含晶光。⑤阴陵久徘徊,⑥幽都无多阳。⑦初寒冻巨海,⑧杀气流大荒。⑨朔马饮寒冰,⑩行子展胡霜。⑾路有从役倦,⑿卧死黄沙场。⒀羁旅因相依,⒁恸之泪沾裳。⒂由来从军行,⒃赏存不赏亡。⒄亡者诚已矣,⒅徒令存者伤。(乔知之《苦寒行》)<br/>  ①花间一壶酒,②独酌无相亲。③举杯邀明月,④对影成三人。⑤月既不解饮,⑥影徒随我身。⑦暂伴月将影,⑧行乐须及春。⑨我歌月徘徊,⑩我舞影零乱。⑾醒时同交欢,⑿醉后各分散。⒀永结无情游,⒁相期邈云汉。(李白《月下独酌四首》之一)<br/>  两首与近体的差别都不少。前一首:句数超过律诗;③④,⑤⑥,⑨⑩,⒀⒁,⒂H⒃,共5联,出句也平收(平脚对平脚);平节仄节交替情况,①②③④⑤⑥⑧⑾⒁⒂⒄共11句不合律;只⑨⑩一联对偶,声音的情况是仄仄仄平平对平仄仄平平。后一首:句数也超过律诗;平声十一真韵换去声十五翰韵;平节仄节交替情况,①③⑤⑧⑨⑾⒁共7句不合律;⑨⑩,⑾⑿,两联对偶,音多不合之外,还有同字相对的情况(“我”对“我”)。总之,这是地道的古诗,几乎没有一点近体的味儿。<br/>  一向拘谨的五古如此,喜欢奔放的七古自然更容易远离近体。也举两首为例:<br/>  ①沉吟对迁客,②惆怅西南天。③昔为一官未得意,④今向万里令人怜。⑤念兹斗酒成暌间,⑥停舟叹君日将?晏。⑦远树应连北地春,⑧行人却羡南归雁。⑨丈夫穷达未可?知,⑩看君不合长数奇。⑾江山到处堪乘兴,⑿杨柳青青那足悲。(高适《送田少府贬苍梧》)<br/>  ①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②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③长风万里送秋雁,④对此可以酣高楼。⑤蓬莱文章建安?骨,⑥中间小谢又清发。⑦俱怀逸兴壮思飞,⑧欲上青天览日月。⑨抽刀断水水更?流,⑩举杯销愁愁更愁。⑾人生在世不称意,⑿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br/>  两首与近体的差别更大。前一首:兼用五言句;换韵不只一次,平声一先韵换去声十六谏韵,再换平声四支韵;平节仄节交替情况,①③④⑥⑨⑩共6句,即一半不合律;只⑦⑧一联对偶。后一首:开头连用十一言句;换韵也是不只一次,而且换法特别,起收都是平声十一尤韵,中间插4句,押入声六月韵;平节仄节交替情况,①②④⑤⑨⑩⑾共7句,即多一半不合律;勉强说,⑨⑩对偶,可是对得很蹩脚。总之,都是没有律的味道,写古诗不愧为古诗。<br/>  作诗,近体盛行的时候没有近体的味儿,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想来不容易。如以上所引,李白、高适等写古诗,是不是有意避时风,以求成为今之古人呢?不能起李白、高适等于九泉而问之,得确定的答复是不可能了。但可以推想,以“诗律细”自负的杜甫,那么喜欢并且长于作律诗,写古诗就古气盎然,是十之九费了相当多的力量以成全趋(古体)避(近体)的。可以举最著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为证。这首五古共100句,以平节仄节交替的律调衡之,合律的只有40句,还不到全诗的一半;全篇押入声韵,出句应该用平脚,可是有20句是仄脚。少用对偶,勉强说,“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共3联可以算,可是都对得不工整;还有更远离近体的是同声字连用,计5平的5句,5仄的10句,4平的3句,4仄的7句,尤其有意思的是最后还显示一下,那是全诗的收尾,“忧端齐终南”连用了5平,“?洞不可掇”连用了5仄。这些都是碰巧吗?至少我们可以怀疑,这是出于有意,正如“黄阁老”对“紫金丹”之出于有意。<br/>  避,要费力。这有如忌讳,要时时想着。如果不想,甚至不想避,律句就有可能连翩而来。推想如下面两首就是这样来的:<br/>  ①向夕敛微雨,②晴开湖上天。③离人正惆怅,④新月愁婵娟。⑤伫立白沙曲,⑥相思沧海边。⑦浮云自来去,⑧此意谁能传。⑨一水不相见,⑩千峰随客船。⑾寒塘起孤雁,⑿夜色分蓝田。⒀时复一回首,⒁忆君如眼前。(刘长卿《宿怀仁县南湖寄东海荀处士》)<br/>  ①郢客文章绝世稀,②常嗟时命与心违。③十年失路谁知己,④千里思亲独运归。⑤云帆春水将何适,⑥日爱东南暮山碧。⑦关中新月对离樽,⑧江上残花待归客。⑨名宦无媒自古迟,⑩穷途此别不堪悲。⑾荷衣垂钓且安命,⑿金马招贤会有时。(钱起《送邬三落第还乡》)<br/>  只由平节仄节交替方面考察,前一首,除③⑦⑾3句用近体常用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句句合律;后一首,除⑥⑧两句也是用近体常用的仄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也是句句合律。<br/>  这样全篇格调近体化,齐、梁以前的人是写不出来的。<br/>  还有更甚的,是明显地表现为爱近体的抑扬顿挫、爽朗流利的格调,因而就用近体的形和神大写其古诗。较早期可以举王维为代表,如:<br/>  ①渔舟逐水爱山春,②两岸桃花夹古津。③坐看红树不知远,④行尽青溪忽值人。⑤山口潜行始隈,⑥山开旷望旋平陆。⑦遥看一处攒云树,⑧近入千家散花竹。⑨樵客初传汉姓名,⑩居人未改秦衣服。⑾居人共住武陵源,⑿还从物外起田园。⒀月明松下房栊静,⒁日出云中鸡犬喧。⒂惊闻俗客争来集,⒃竟引还家问都邑。⒄平明闾巷扫花开,⒅薄暮渔樵乘水入。⒆初因避地去人间,(20)更问神仙遂不还。(21)峡里谁知有人事,(22)世中遥望空云山。(23)不疑灵境难闻见,(24)尘心未尽思乡县。(25)出洞无论隔山水,(26)辞家终拟长游衍。(27)自谓经过旧不迷,(28)安知峰壑今来变。(29)当时只记入山深,(30)青溪几度到云林。(31)春来遍是桃花水,(32)不辨仙源何处寻。(《桃源行》)<br/>  全篇32句,由平节仄节交替方面考察,除⑧⒃(21)(25)4句用近体常用的仄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句句合律。6联对偶,⑨⑩,⒀⒁,⒄⒅,还对得相当工整。这显然是喜欢在古诗里也听到近体的腔调。这喜欢的心情自然不只少数人有,于是以律句入古诗的写法就下传,并渐渐由“可以”变为“也好”。如白居易《长恨歌》,120句,如果不计仄仄平平仄平仄的格式,就只有18句不合平节仄节交替的规律。再后,如清初吴伟业《圆圆曲》,78句,用平节仄节交替的规律衡量,除6句用近体常用的仄仄平平仄平仄格式以外,都合律,这简直是在那里作拉长的近体诗了。<br/>  以上又不避繁琐,说了些仿作的历史情况,用意何在?是想鉴往知来,如果我们也有兴趣仿作古诗,了解过去,也许就可以知道现在应该怎么走。偏于古,偏于今,都有例可援;并且都会有所得。所以难于定何去何从。这是一面。还有另一面,是难于定何去何从也有好处,那就无妨随自己之便,兴之所至,行所无事,甚至成为古今大杂烩也无不可。当然,如果信而好古,走杜老的路,仿古就形与神都古起来(想当很难),就是喜欢维新的人也不能不点头称叹吧?<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2
二一 诗体余话<br/>--------------------------------------------------------------------------------<br/><br/>  以上大致把诗的几个方面谈了。还有两个问题,也可以说说:一是不同的体,除形貌不同以外,是否还有值得注意的神或意境方面的分别?二是学作,各体可否排个先后次序?<br/>  先说其一。与其他生物一样,形与神有血肉联系,形不同,神自然也会有分别。分别有大类的,是古诗和近体间的;有小类的,是古诗中或近体中各体间的。还有更大类的,是诗和词的分别,前面《诗之境阔,词之言长》那一篇已经谈过。神,无形,要靠意会,难说;但既然有分别,总是“其中有物”,也就无妨追寻一下,这物究竟是什么。<br/>  这造成分别的物不好说,原因有二。一是各体间没有明确的界限,例如伤世忧民的情意,就既可以用古体又可以用近体表达。原因之二是不得不借助于抽象的词语,如说古体的意境偏于博大,浑厚,粗率,奔放,近体的意境偏于纤巧,清丽,细致,严谨,说得像是泾渭分明,细想想又像是摸不着头脑。可是我们又不能不承认有分别,因为分明是,有些内容宜于用古体表达,有些内容宜于用近体表达。例如内容繁杂的叙事性的,写成《长恨歌》、《圆圆曲》之类可以,用近体,尤其绝句,就不合适,或说办不到。相反,如“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那样的情景,用古体表达就不合适,至少会变味儿。这样说,客观是物,难说;主观是味儿,却可以嗅到。所以也无妨避难就易,多靠主观,自己去意会。由两极端下手更好,比如拿来李白《蜀道难》和李商隐《锦瑟》,对照着读,抓住那不同的感受捉摸,对于古体和近体的分别,也就至少可以得其仿佛了。<br/>  大类缩小,小类之间,神的分别自然就更难说。先说五古和七古间的。五古偏于拘谨,七古偏于奔放,前面已经说过。这分别既是语言方面的,又是意境方面的。再说一次,两者没有明确的界限,所以找分别,宜于从两极端的一些下手。举一时想到的一些情况为例。比如有两种情意,一种是感恩,一种是忧世,言明要分别用五古和七古表达,很明显,那就前者宜于用五古,后者宜于用七古。又如有另外两种情意,一种是叙身世,一种是表遐想,也很明显,前者宜于用五古,后者宜于用七古。再如从人方面说,两个人,一是李清照,一是文天祥,都有亡国之痛,想用古诗抒发,还是很明显,李宜于用五古,文宜于用七古。其余多种情况可以类推。但也要记住一点,诗是非物质的事物,即使也可以适用量体裁衣的原则,我们总当承认,也许有不少时候,某些在心之志想抒发,是用各种体都可以的。如杜牧用诗写“卧看牵牛织女星”,苏东坡用词写“大江东去”,千余年来,读者不只都容忍,还吟诵得津津有味,其来由就是这样。<br/>  再说近体范围内的大类、小类。大类是绝句和律诗间的,小类是五绝和七绝、五律和七律间的。先说绝句和律诗间的。以瓶子为喻,绝句小,装得少,所以意境之精练而紧凑的,可以装入绝句;复杂些的,绝句装不下,就宜于用律诗。这是乞援于度量衡的说法,丁是丁,卯是卯,像是确定不移。其实是难于确定不移的,因为诗与有形体的瓶子终归不一样,何况短篇还要求简而不贫,余韵不尽。那就试试,能不能从其他方面说说。一种,还不能离开量,以照相为喻,绝句所取是地域一点点、时间刹那间的境;律诗可以放大些,如所咏可以兼及身心。时间可以兼及今昔,等等。还可以从情意的性质方面考察,绝句一般是偏于柔偏于细的,律诗就可以开阔博大,慨当以慷。当然,也要补说一句,明确的界限(如说某种情意不能用绝句或律诗表达)是没有的。<br/>  再说小类,五绝和七绝间的。显然,就是形,分别虽然举目可见,却相差不很多;神方面的分别自然就更难说。不得已,只好还是多靠主观,说说读时候,常常会感到的或者可以称为“相对”的不同的味儿。这味儿,五绝偏于“精巧”,七绝偏于“明快”。五律和七律间的也可以用同样的办法说明,即相对的不同的味儿,五律偏于“温厚”,七律偏于“雄放”。<br/>  总之,诗有不同的体,由作品之群方面看,或者由某些篇什方面看,都会有不同的味儿。由这不同的味儿可以推论,仍以瓶子为喻,有的就宜于装油,有的就宜于装醋。就是说,我们有某种情意想用诗的形式抒发,会碰到选用何体的问题。体与情意协调,着笔容易,效果也会好一些,或好得多。至于具体如何选定,情况千变万化,只有靠自己去神而明之了。<br/>  以下谈第二个问题,学作,各体,可以不可以,或说应该不应该,排个先后次序。也是难于有个确定不移的答复。因为,即使各体间有个明确的难易之差,诗究竟是诗,先难后易并不是绝对不可以。不过以常情而论,先攻坚总会感到不顺手,那就不如按部就班,由易到难。昔人论作诗,也常谈到各体的难易。人各有见,我想只说我自己的。考虑的条件有难易。但又不都是难易,比如还有兴趣的浓淡,常用不常用,路径顺不顺,排次序的时候似乎也不能不考虑到。<br/>  诸多条件相加,决定学作的先后,我的想法,排在最前的应该是七绝。绝句短,可以不对偶,用不着铺张扬厉,都符合先易后难的条件。需要解释的只是,为什么不把五绝排在最前。有多种原因。由现象方面说起,是昔人少作,今人也少作。少作,有原因。原因之小者是,情意常常不单纯,五绝的瓶子太小,难于装进去。原因之大者是,惟其容量小,反而要写得,并使人感到,既内容不寒俭,又地盘不局促。换个说法是,蕴含的情意要深厚委曲,还要余韵不尽。这自然很难。即以唐代的高手而论,也不是所写都能够达到这样的高度。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举下面几首为例:<br/>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李白《忆东山二首》之一)<br/>  故国(读仄声)三千里,深宫二十(读仄声)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何满子》)<br/>  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读仄声)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王昌龄《答武陵太守》)<br/>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王建《新嫁娘》)<br/>  专就余韵不尽的要求说,前两首合格,后两首差些。求合格,要能够在小操场里摆大阵势,这就初学说必有困难,所以不如先试试一首多几个字的七绝。七绝容量大些,格调比较爽朗响亮,余韵不尽的要求可以略放宽,所以反而比五绝容易。<br/>  七绝之后,进程可以作两种安排:一种是先五绝而后律诗,另一种是先律诗而后五绝。这样考虑,是因为五绝有五绝的难点,律诗有律诗的难点。不过,如果从无论学什么都宜于由简入繁方面考虑,那就把五绝排在前面也好。写五绝,七绝也是这样,无妨各种格式都试试。所谓各种格式,主要是前一联对偶和两联都对偶的,这可以为学写律诗作个准备。<br/>  其后是律诗。律诗排在古诗前面,不是因为写律诗比写古诗容易。这两体,难易很难说,原因是,古诗是个大家族,家族之内也不免有难易的分别,何况所谓古,还必须有那种朴厚生涩的味儿。这里把律诗排在前面,主要是顺应时风,即长时期以来,近体多用,古诗少用。律诗,五律和七律,就难易说,有同点,是依一般习惯,中间两联要对偶,对得工整不容易(且不管意思是否合适)。异点是七律较难,原因是:一,也是依一般习惯,七律要有书袋气,即典故用得多;二,五律可以平实,七律却要求金声玉振。因此,学作,可以先五律而后七律。但五律也有个小难点,因为第一句以仄收为常,与平韵脚的第二句容易对偶,有不少人,也许是为了显示功力深,就经常也对偶,这样,如果也有效颦之意,就要多凑一联对偶,负担自然会加重。不过这第一联也对偶的要求是愿打愿挨性质的,还有,与金声玉振的高格调相比,对偶终归是有迹可寻的小节,所以各方面加加减减,总须承认,还是七律更难,以后尝试为好。<br/>  到此,近体各种都试过了,可以学学古诗。五古,七古,两者的难易是分明的,五古较易,七古很难。五古较易,是从取巧方面考虑的,比如已经惯于作近体,那就可以从扔掉多种拘束下手。这多种拘束,主要的是平节仄节交替,对偶,韵不同用;次要的是句数一定、押平声韵而且不许换韵。总之,可以变循规蹈矩为“随笔”。但这是从消极方面考虑,积极方面就不这样轻易,因为还要语句有生涩气,意境有朴厚气。如何才能有这两种气?自然又是只能借助于多体会之后的神而明之。与五古相比,七古的写法要铺张扬厉,句法多变,使人读了会感到奇崛高亢,雄浑超脱。这最难,因为还要靠天资,如李白,别人用力学,终归赶不上。也许就是因为太难,唐宋以后,作七古的人渐少。所以,如果缺少那类的情意或作的兴致,知难而退,不尝试也未尝不可。<br/>  各体都试过,如果情意富,诗兴多,还可以试试写组诗(或称联章)。以领兵为喻,作某体一首是将中军,作组诗是将三军,兵力雄厚,自然就声势浩大。组诗,最?赫的是七律,如杜甫的《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我们读了会感到,比独立的几首相加,味道深厚,感染力更强。组诗也可以是其他体,以杜诗为例,《绝句六首》是五绝,《戏为六绝句》是七绝,《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是五律,《后出塞五首》是五古,《忆昔二首》是七古。作组诗,既要意思丰富、衔接,又要声韵有变化,所以比作独立的一首难得多。<br/>  如果有机会,还免不了要作和诗,所以也无妨试试,宁可备而不用。唐朝前期,和诗不要求次韵(或称步韵),如七律《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贾至原诗用七阳韵,和诗,岑参用十四寒韵,王维用十一尤韵,杜甫用四豪韵(而且第一句仄收,不入韵)。据说由白居易起,作和诗,也愿意限制多一些,用原诗韵字,以显示在高难动作中还游刃有余。文人总是既相轻又自负的,自负的资本是自己本事大,所以唐以后,和诗次韵就成为定例。说次韵高难,是因为:一,要依次序用原诗韵字,而意思却不雷同;二,原诗韵字,可能有些是罕用的(韵字故意用罕用的,然后求和,以为难他人,也不少见),和,照用,就必致大费脑筋。这第二种困难,有时还会升到顶端,如三十年代某有名文人写有打油气的七律,首联是“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这“裟”字只有与“袈”合伙,才能表和尚袍一种意义,和诗必须照用而又要求意不同,就太难了。所以,有人反对这种互寻苦恼的歪风,主张不作。但人生于世,不从俗也不是容易的事,臂如有人找上门,寄诗请和,为了情面,总是依样葫芦一番好一些吧,所以如果行有余力,也不妨尝试一下。<br/>  此外还有一种,是篇幅拉长的律诗,即首联尾联之间,对偶句超过两联,称为排律。这种体裁大多用五言,简称五排;七言的少见。唐以来的试帖诗,中间或是4联,称五言6韵;或是6联,称五言8韵。考场以外,作排律,韵数多少有很大的自由(少不得是四,因为那就成为一般的律诗;多不能超过所用韵部的字数,因为限定不许出韵,不许韵字重复)。排律中间各联都要对偶。拘束增加,难度也就随着增加。不过,昔人有此一体,如果对于对偶还有偏爱,也就可以试试。开始不必求多,比如也五言6韵或8韵,至多十几韵,也就够了。<br/>  五排还有集体作的一种形式,称为联句。为了争奇斗胜,如《红楼梦》第五十回所描写,都是一人两句,前一句是对句(下联),对前一个人那个出句(上联),等于答题;后一句是出句,等于出题,由下一个人答(凑下联)。联句难,难在不容工夫,要当机立断;还有是越靠后韵字越生僻,不容易用上而没有斧凿痕。这就必须有“烂熟”的本钱。烂熟的来源是“学”,也许还有“才”。昔人在这方面用的力多,本钱厚,似乎也算不了什么,今人就难得应付裕如。幸而现在集会,依时风是大吃,喝贵饮料,不作诗,遇到这类困难的机会也许没有。这里提一下,是因为昔日有此一体,可以不作而不可不知。<br/>  最后说说,学作,学者必有师,应该以何为师。泛泛的容易说,是以好作品为师。但这等于不说,因为太概括,太抽象。具体说呢,又容易胶柱鼓瑟。不得已,只好说说对某些会碰到的问题的一些想法。其一是,多读,用“三人行必有我师”的精神,都学,可以不可以。当然可以,可是面太广,说容易,做就怕抓不着把柄。其二是,譬如以近体为主,昔人,有的喜欢学唐,有的喜欢学宋,究以哪条路为好。我看是学唐比较好,因为,只说一种重要的分别,是唐诗近于讲话,自然;宋诗近于诌文,欠自然。其三是,譬如李杜,所作都是最上乘,究以学谁为是。我看是以学杜为是,因为李的造诣多来于才,难学;杜的造诣多来于学,有规矩可循,入门比较容易。昔人大多也是这样看、这样做的。其四是,着重学某一人或某一两个人,如王、孟,或元、白,或李商隐,或苏东坡,或陆放翁,等等,可以不可以。我的想法,当作路,可以;当作目的地,就可以不必,因为总不如吸取各家之长,以形成自己的。说起取众长,似乎还可以走个灵活的路:这是有兴致,拿起笔,我行我素(即不觉得是学某一家,而也许仍是由某某家来);间或也有意地学某一家。这有意地学,用意可以有重轻两种:重是觉得某一家确是好,值得学;轻是如杜老之戏为吴体,偶然换换口味,既好玩,也可以算作一种练习。这最后一种想法表示,只要有志于学,锲而不舍,是走哪条路都可以的。<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2
标题: [原创]梅之俏
二二 词的格律(一)<br/>--------------------------------------------------------------------------------<br/><br/>  我们现在用旧体韵语表达情意,有诗的诸体可用,似乎也可以不作词。有的人还要作,起因有轻重两种。先说重的,是有时会有那么一类情意,无端而幽渺,像是软绵绵而并不没力量,用诗表达,无论是古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还是近体“丛菊(读仄声)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都觉得不对路,转而到词里去找,碰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觉得合拍,所以也就只好顺着这个路子走,用这类的调调抒发幽渺的软绵绵。重之外还可能有轻的,是来于人人会有的一种尝尝心理,比如或大菜,或小吃,既然有卖的,而恰好袋里还有钞票,就忍不住要尝一尝,也就是拿起笔,照谱填一首两首,以抒发幽渺而软绵绵的情意。<br/>  诗是照格律(或宽或严)作,词是照谱填。谱是更严的格律(字句、声音方面的要求更为复杂)。更严,也就会更难吧?大体说是这样。细说呢,难有各方面的。由根本说起。以《红楼梦》中人物为例,呆霸王薛蟠不宜于作词,因为没有那种幽渺的情意(假定文墨方面不成问题);李绔也不宜于作词,<br/>  因为,即使有幽渺的情意,依照《内则》、《女诫》等的规定,总以不表现为是。这根本最重要,没有这个,勉强效颦,下则不免于有外壳而无内容,上则会流为以诗为词,如苏东坡之“大江东去”,只好让关西大汉去唱。其次,有了这类情意,能够变成文句,也如情意之软绵绵,即所谓内外一致,尤其不易。我有时想,这不易,就男士说,至少一部分是来于要如演剧之反串,轻是生之反串旦,重是净之反串旦,都是本未必娇柔而要女声女气。这样,就作词说,以名家为例,欧阳修就会难于李清照,因为欧要反串,学红裙翠袖的声和气,李则可以本色,不必学。如果这个比喻不错,有人也许会问,这样的反串,需要吗?甚至应该吗?问应该不应该,问题就会往深处扩大,成为:人(包括男女)的这类幽渺的情意,有什么值得珍重的价值呢?推想有的人,答复会是否定的。证据是,也是多少年来已非一日矣,受了时风之吹,口说,笔写,总是,因为某某人,或某某作品,有了社会内容,所以价值就高;相反,虽然未必说,没有社会内容的个人哀乐,尤其偏于温柔委曲的,价值就低,甚至没有。在这种地方,我是宁可奉行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主义,承认“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只要情意不假,就可以并存,一定要衡量轻重,后者也绝不轻于前者,因为:一,任何情意,只要不是败德违法的,就都是天性之所需和社会之所当容纳;理由之二也许更有力,是,没有个人的哀乐,社会内容就必致化为空无。<br/>  还是转回来说难易。上面说的难是大号的,昔日的大作手也会感到头疼的吧?至少是“旁观者清”,比如南渡以后的有些人,以至清代的浙派词人,总在绮丽而晦涩的语句中翻来翻去,其原因之一,甚至重要的原因之一(纵使自己不觉得,更不承认),恐怕就是已经写不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读仄声)还休”那样的语句。这样的难又会使我们想到婉约和豪放间的一些纠缠,且放下不表。还是谈作词的其他小难。这用相面法就可以看出来。其一是句法的多样化。句法包括两项:一是一句的字数。六朝以后,诗大致是五、七言两种;词就不然,由一字到十字都有。二是一首的句数。诗有定和不定两类,近体(排律特殊)有定,古诗和排律(试帖除外)不定;词有定,但因调不同而多多少少,千变万化。此外,一首的组织,词还有分片的花样。这花样包括分不分,分得多少,以及片与片间的形式(同规格或不同规格)和内容(藕断而丝连)的关系,总之,也没有统一的规格。其二是声音的复杂化。诗基本上是隔句押韵;词不一定。诗律细,只细到,一般是分辨平仄,特殊是有些古诗押入声韵;词就花样繁多,如早期,可唱的时候还要分辨清浊,分辨五音,现在不能唱了,有的地方还要分辨上去,有的地方却容许以入代平,等等。此外,零碎的,如调同可以规格不同,如《临江仙》,起句可以是六言,也可以是七言,《声声慢》,可以押平声韵,也可以押仄声韵;相反,调名异却可以规格相同,如《蝶恋花》,又名《一箩金》、《江如练》、《西笑吟》、《卷珠帘》、《明月生南浦》、《桃源行》、《桐花凤》、《望长安》、《细雨吹池沼》、《细雨鸣春沼》、《鱼水同欢》、《黄金缕》、《凤栖梧》、《转调蝶恋花》、《鹊踏枝》,异名多到十几个。还有,文人喜欢自我作古,有时自度曲(也就自创调名),大家如周邦彦、姜夔,通音理,这样创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其后到明清,还有人效颦,算数不算数?这总而言之,花样太多,不要说作,就是记住也大不易。再总而言之,是讲词的格律,要比讲诗的格律麻烦得多。<br/>  但是俗话说,虱子多不咬,帐多不愁,难也可以转化,借东风之力,变为易。这其实也是不得不如此。诗,以近体的律诗为例,格律有限,变化不大,很容易熟悉,头脑以外的《声调谱》之类就可有可无。词就不然,调多到接近千(有些调还有不同的体,总数就更多了),都记住,一般人必做不到,所以要有写到纸面上的词谱,以便想作而不熟悉格律的人可以照谱填。谱有粗细两类,早期(如宋代)的是工尺谱,除篇章(包括分片)语句以外,还注明宫调及各个字的唱法。这样的词谱今已不传(姜夔《白石道人歌曲》中保存一部分,不完备)。不传是研究方面的损失,至于作就关系不大。也许还有好处,因为音律方面的要求降低,我们就可以照谱哼几句,滥宇充数。这样降低要求的词谱,篇章语句之外,只注字的平、仄、可平可仄以及韵脚。举清朝万树《词律》中李白《菩萨蛮》一首为例(原为直行左行):<br/>  平(可仄)林漠(可平)漠烟如织(韵)寒(可仄)山一(可平)带伤心碧(叶)暝(可平)色入高楼(换平)有(可平)人楼(可仄)上愁(叶平)玉(可平)阶空伫立(三换仄)宿(可平)鸟归飞急(叶三仄)何(可仄)处是归程(四换平)长(可仄)亭(连可仄)短亭(叶四平)<br/>  平仄不能通融的字无小字注,如“林”这地方要用平声字,后一个“漠”这地方要用仄声字。“可平”表示这地方用仄声字好,但用平声字也可以;“可仄”同。“韵”表示这地方要入韵;“叶”表示这地方要押上一个韵字的韵。“换平”表示这地方要换用平声韵;以下“叶平”就是要押这平声韵。“三换”的“三”不是表示第三次“换”,是第三个韵;“四换”同。<br/>  词谱表示平仄等音律,也有在字旁标符号的,如○或?表示应平,N或O表示应仄,斜硎居ζ蕉可仄,颖硎居ω贫可平,P表示入韵,等等。举清舒梦兰(字白香)编、陈栩等考正的《考正白香词谱》中温庭筠《更漏子》一首为例(也是原为直行左行):<br/>  ○表示这地方要用平声字,N表示这地方要用仄声字,Q表示这地方平声仄声字都可用(不如分用蝎右员砻饔谐S斜洌。“句”表示这地方要停顿(还有“豆”表示有小停顿),但不入韵。“韵”表示这地方要入韵。“叶”表示这地方要押上一个韵字的韵。“换平”表示这地方要换平声韵。“叶平”表示这地方要押上一个平声韵字的韵。“三换”、“叶三”等也是表示这地方是第几“个”韵(不是第几“次”换和叶)。<br/>  还有离开字句径直说明平仄的,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词谱举要》介绍《桂枝香》的格律,先标明字数(101字)<br/>  及分片情况(双调),以下是:<br/>  既表明平仄(漠Ρ硎究杀渫ǎ┘坝迷锨榭觯又说明应注意的句法,用起来更清楚方便。<br/>  对照以上各种谱,以及参考各调后作法的说明(句法和声音的应注意之点),依样葫芦,就是作音律比较复杂的词,专就合乎格律的要求说,也就没有什么困难了。<br/>  上面提到的万树《词律》,是求全的,虽然其后还有人作“拾遗”和“补遗”之类。《词律》之后,还有一种求全的,同样著名,是康熙年间王奕清等编的《钦定词谱》,收词调八百多,连带不同的体,总数超过两千,就更繁重了。<br/>  物各有其用。研究词学的,词人,可不厌其多。至于“余事作诗人”的,更余事填填词的,就用不着这样多。其实,即以宋代的大家,如柳永、秦观、周邦彦等而论,也不是所有的词调都试试,而是填自己喜欢用的,惯于用的。这样的词调,绝大多数是常用的,即不冷僻的。常用,推想也必是有较大的表现情意的力量的。这种情况可以证明,即使我们颇有兴致填词,所需词调也不必很多,或说不应该很多。这样的择要的词谱,昔人也作过,最流行的一种是上面提到的《白香词谱》。这部词谱收词调整整一百,始于字数少的《忆江南》、《捣练子》(都是27字),终于字数多的《春风袅娜》(125字)和《多丽》(139字)。字数过少的,如《十六字令》(16字),过多的,如《莺啼序》(240字),都没收。为了简便合用,这样处理有好处。当然,如果愿意加细,就会感到有不足之处。主要是所收词调偏少(更不收调的别体),甚至有些习见的也漏掉。作词谱是供多数人选用,调偏少,供不应求,是不合适的。<br/>  收词调较多的有近人龙榆生(名沐勋)编的《唐宋词格律》(逝世后由张珍怀等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收词调153个,兼收常见的别体。依押韵的不同情况编排,共5类:第一类是押平声韵的,计收《十六字令》、《南歌子》等52调;第二类是押仄声韵的,计收《如梦令》、《归自谣》等75调;第三类是平仄韵转换的,计收《南乡子》、《蕃女怨》等12调;第四类是平仄韵通叶的,计收《西江月》、《醉翁操》等6调;第五类是平仄韵交错叶的,计收《荷叶杯》、《诉衷情》等8调。介绍词调情况用兼顾法,举平仄韵转换的《清平乐》为例:<br/>  清 平 乐<br/>  又名《忆萝月》、《醉春风》。《宋史?乐志》入“大石调”,《金奁集》、《乐章集》并入“越调”。《尊前集》载有李白词四首,恐不可信。兹以李煜词为准。四十六字,前片四仄韵,后片三平韵。<br/>  定  格<br/>  +?+O(仄韵)+O??O(叶仄)+O+??OO(叶仄)+O+?+O(叶仄)停?+O??(换平韵)+?<br/>  +O??(叶平)+O+?+O(句)+?+O+??(叶平)例  一<br/>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br/>  以下还有例二、例三,举晏殊词和辛弃疾词各一首。上面说这是兼顾法,因为解题之外,格律兼用“符号”、“文字”两种形式。符号,“?”代平声,“O”代仄声,“+”代可平可仄,用韵、叶韵、换韵分别注出;文字,“=”代平声韵,“?”代仄声韵,“N”代不入韵的停顿:两相对照,可谓简而明。只是“+”这个符号,不分常和变,且难上口,我以为不如分用“R”(代应平而可仄)“S”(代应仄而可平)<br/>  两个。如果分用两个,上面的符号形式就成为:这样标示,R和S,都是上部表示常,既可入目又可上口,下部表示变,只诉诸目,这获得是方便。更大的获得是,如果字字常而不变,就会更为完美吧?<br/>  其实,初学还可以从更容易走的路开始。那就用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也好。这本小书只收词调《十六字令》、《忆江南》等50个,都是最习见并比较简短的(百字及以上的只占五分之一;最长的《六州歌头》143字,比《莺啼序》几乎少100字)。说“开始”,也许还是眼惯于往高处看;实事求是,如果余力不多,在这不大的池塘里扑腾多年甚至一辈子,大概也不会感到局促。<br/>  最后说说照谱填,还会进一步,也应该进一步,就是逐渐熟悉一些词调,眼不看谱也能填。当然,熟悉总比不熟悉好。好处很多:省力是其一;有时候,遇到某种场合,或主动,或被动,欲不作而不得,而手头没有词谱,头脑里装一些看家的,就可以避免尴尬,这是其二。熟悉,有快慢问题,求快就不能不用力背;有力量和兴趣,能够背一些最好,没有,可以慢慢来。还有先熟悉哪些的问题,这宜于先简后繁;同样的繁简之中,可以取决于个人的所好。还有量多少的问题,原则上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但也要照顾实际,有情意表达,够用,即使少到只几十个,甚至十几个,也应该算是游刃有余。<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3
标题: [原创]七律---忆友人(寄新疆朋友)
二三 词的格律(二)<br/>--------------------------------------------------------------------------------<br/><br/>  任何格律都有来由,或说有理据。诗的格律,理据是“吟诵”的悦耳;词的格律,理据是“歌唱”的悦耳。这分别,夸大一些说,诗的格律是“文人”摸索,逐渐定下来的;词的格律是“歌女”摸索,逐渐定下来的。专说词,这样定下来,合适不合适?这里似乎没有绝对的是非,尤其我们生不逢唐宋,不能在花间、尊前歌唱或听歌唱的,就只能假定,这样的歌唱想当是好的或比较好的。可是南渡以后,词渐渐不能唱了,因而它就下降为与诗同等,格律的理据,成为也是“吟诵”的悦耳。吟诵与歌唱终归不是一回事,比如同平仄的三个字以上连用,适应歌唱的要求也许需要,吟诵就未必好听。这样,我们现在作词,还要照谱填,也就是用来于歌唱的格律,理由是什么?我想,理由之一是,我们不是唐宋时期的歌女,也没有柳永、周邦彦等那样的通音理的本领,因而就没有能力不依样葫芦。之二是懒汉的想法,依样葫芦可以少费力,坐享其成。之三最重要,是这流传的格律,确是有独占的表达幽渺情意的能力,换个样子恐怕未必成。这之三会使我们推论出个之四,是,这流传的格律中确是暗藏着能够抒发幽渺情意的理(纵使我们说不清),这理大概是由歌唱来,所以应该珍视并利用。总而言之,我们应该照谱填,以享用虽不能歌唱而与歌唱有血肉联系的优越性。但是另一面,不能歌唱终归也是事实,一些只有在歌唱中才能显现的微妙之处,如李清照《词论》中说的分“五音”、“清浊”之类,可以不可以放松些?我想是可以的。事实是,这位易安居士讥为“字句不葺之诗”的那些篇什,出自北宋大家,早已放松了。问题是可以放松到什么程度。这难于具体说,我的想法,可以由两个方面考虑,一是分辨不清楚的(包括旧说法不同的),二是照办很费力的,就无妨睁一眼合一眼,至于这样考虑之后还是拿不准的,就无妨安于差不多。<br/>  安于差不多是入门以后的事;以前是先要入门,就是通晓格律以及与格律有关的种种。这显然不简单。站在本书的立场,处理这不简单有两条路,一是自己承担,另一是乞诸其邻而与之。我想应该走后一条路,原因之一是,本书的目的是粗粗说说怎样读写,不是详细讲格律;之二是,已经有成品可以利用,用不着再费辞。这成品,我想推荐的有两种:一是王力先生兼讲诗的《诗词格律》,另一是夏承焘、吴熊和二位合著专讲词的《读词常识》(也是中华书局出版)。两种书量都不大,王先生因为是兼讲,内容较略,夏、吴二位是专讲,内容较详。我以为,不深入研究,只想花间、尊前也哼几句的人,找来这两种,细心咀嚼,能明白,能记住,就够了。<br/>  推荐是推出去。但既然是讲格律,有关格律的情况,我认为应该加说几句的,还是想加说几句。以下由巨而细,分项说说。<br/><br/><br/>一、调同体不同<br/><br/>  包括两个问题:一是什么情况算,什么情况不算;二是如何取舍。先说前一个,我以为,句法(包括音律)变动不大的可以算,变动过大甚至调名也变的可以不算。前者如《临江仙》的这两体:<br/>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读ní)。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李煜)<br/>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读平声)帘幕低垂。去年春<br/>  恨却来时。落花人独(读仄声)立,微雨燕双飞。记得(读仄声)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读仄声)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晏几道)<br/>  前一首,上下片开头都是七字句,比后一首多一字;“玉钩罗幕”、“空持罗带”用四字句,比后一首少一字:全首字数相同,其他都同格,所以应该算同调异体。像柳永同调名的慢词,单看上片开头两韵:<br/>  梦觉(读仄声)小庭院,冷风淅淅,疏雨潇潇。绮窗外,秋风败叶狂飘。……<br/>  相差如此之多,总以不算同调异体为是。至于像以下两首:<br/>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晏殊《木兰花》)<br/>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娥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秦观《减字木兰花》)<br/>  不只格式大异,连调名也有变,更以划清界限为是。<br/>  再说后一个问题,在这样的同异中如何取舍。我的想法,初学以及余事填填词的,总的原则,以随大流为是,就是宜于取常而舍僻。取常有不同的情况。其一是同调的异体都常见,句法和音律也没有明显的高下之分,如上面所举《临江仙》的前两体,就可以兼收,下笔时任取一体。其二是同调不同体,其中一体罕见,句法或音律较常见的一体为差,如《临江仙》下片换韵的:<br/>  冷红飘起桃花片,青春意绪阑珊。高楼帘幕卷轻寒。酒余人散,独自倚阑干。夕阳千里连芳草,风光愁杀(读仄声)王孙。徘徊飞尽碧天云。凤城何处?明月照黄昏。(冯延巳)<br/>  就宜于从常而不取冷僻的。(又如《诉衷情》,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不收习用的起句为平平仄仄仄平平一体,而收罕用的起句为平仄,平仄一体,以不从为是。)其三,如《声声慢》有平韵、仄韵(入声韵)两体,先是平韵体较常见,可是因为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读仄声)”一首用仄韵,出了大名,其后用此调作词的都照用仄韵,我们也只好随着,押入声韵。<br/><br/><br/>二、调的高下之别<br/><br/>  调的灵魂是格律。不同的句法和音律构成不同的格律。以悦耳为标准,不同的句法和音律,可能有高下的分别。自然,这分别未必很明显;就是以为明显的,所分也未必恰当。姑且承认这来于感受的高下之别总当有或多或少的理据,于是对于不同的调,至少是其中的一些,我们就可以说,某两个,前者比后者好些,或前者比后者差些。较好较差,有时(不很少)来于牌号的老(出于歌女之口的源远流长的)与新(文人闭门造车的),如以下两首:<br/>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读仄声)。乐游原上清秋节(读仄声),咸阳古道音尘绝(读仄声)。音尘绝(读仄声),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传李白《忆秦娥》)<br/>  为米折腰,因酒弃家,口体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露未?,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读仄声)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读仄声)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读仄声)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br/>  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读仄声)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步翠麓崎岖,泛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字内复几时,不自觉(读仄声)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还止。(苏轼《哨遍》)<br/>  只要念一遍就会感到,前一首有音乐性,后一首虽然出于大家,却生硬板滞,没有音乐性。没有音乐性,即使可以称为词,也总当算作下乘了。<br/>  较好较差,有时还见于同是老牌号的两调之间,如以下两首:<br/>  红粉楼前月照,碧纱窗外莺啼。梦断辽阳音信,那堪独守空闺。恨对百花时节(读仄声),王孙绿草萋萋。<br/>  (毛文锡《何满子》)<br/>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读仄声)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欧阳修《采桑子》)<br/>  两首相比,前一首句法和音律变化太少,因而显得死板;后一首句法多变,音律先抑后扬,扬也有变,先是两个四字句,然后是一个七字句作结,使人有顿挫痛快之感,当然就占上风了。这上下之别使我们可以推论,学习格律,接受格律,应该先选择,就是念念,比较,只取自己认为好的。<br/><br/><br/>三、短调长调之间<br/><br/>  词的历史,专就篇幅说,大致是由短往长发展。篇幅短长,过去有小令(58字以内)、中调(59字?90字)、长调(91字以外)的分法,很多人不赞成。这里谈短长,不想碰分界问题,所以短调,大致是指小令以及接近小令的,字数更多的算长调。唐、五代,北宋早期,短调多,长调少。文人总是喜欢在文的方面露一手,露要显示才和学,语句少就像是场地过小,难于驰骋,于是由北宋后期起,长调(或称慢词)就逐渐增多。这个趋势下传,南宋,直到清朝,有名的作手,绝大多数就用大力写慢词,只有纳兰成德、王国维等少数人例外。我们现在学作词,钻研格律,对于短调长调,是一视同仁好呢,还是有所偏重好呢?我的想法,为初学以及余事填填词的人着想,不如有所偏重,就是短调多吸收一些,长调少吸收一些。理由不只一种。其一,显而易见,短调容易记,也容易作,专业以外的人虽然也应该不怕难,能躲开的麻烦仍以躲开为好。其二,短调与歌唱的关系深,如上面所说,音乐性和表现力都强;长调,至少其中的一些,文人闭门造车的,就未必然。作词,选调有如买刀剪,当然应该要锋利的。其三,依通例,词表现的内容是点滴式的情意(也许幽渺的情意就不宜于摊开;也就因此,词里没有《孔雀东南飞》式的作品),点滴,放在小的场面里可以紧凑,鲜明,因而有力;场面过大就不得不多方面拉扯,紧凑变为松散,鲜明变为模糊,感人的力量自然就要降低。举极端的两首为例:<br/>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读bò)?洲。(温庭筠《梦江南》)<br/>  残寒正欺酒病,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读仄声)歌绔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br/>  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读仄声),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吴文英《莺啼序》)两首相比,后一首,除了显示作者有堆砌拉扯的大本领以外,苛刻一些说,简直是费力不讨好,因为正如昔人所讥,“七宝楼台”,使人眼花缭乱,究竟表达什么情意,却看不清,抓不着。眼花缭乱而无所感,作词的本意就落了空。因此,为了不落空,我以为,最好还是少填慢词;就是填,也要到习见的一些,如《沁园春》、《永遇乐》、《贺新郎》之类为止,不要再远行,以至于也试试《莺啼序》。<br/><br/><br/>四、平韵仄韵之间<br/><br/>  唐宋以来,尤其更靠后,作诗,多数人惯于用近体。近体,大致说都是押平声韵。词,有些调押平声韵,有些调押仄声韵(包括入声韵)。专由数量方面看,押仄声韵的(包括以仄声韵为主体的)像是占上风。这或者也有来由。如果真有,我想,那是幽渺而软绵绵的情意,更宜于用仄声韵来表达。我们都知道,声音和情意有关系,或说密切关系。专就平仄说,平声开朗,仄声沉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词尚然也要这样。理由是这幽渺而软绵绵的情意的性质。它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可是常常又切身,“时节(读仄声)欲黄昏,无?独(读仄声)倚门。”几乎都牵涉到好事,可是正如俗话所说,好事多磨,结果就常常是憧憬、思虑、惆怅,或总而名之,无端而难于排遣的闲愁。这用颜色比喻,不是鲜明的,是暗淡的。怎样表现?还是由声韵方面说,可以用平声,“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但总不如用仄声,“乐游原上清秋节(读仄声),咸阳古道音尘绝(读仄声)。”显得更凄凉,更沉痛。也就因此,平韵词调和仄韵词调之间,我的想法,宜于更重视仄韵的。就是说,把它看作利刃,遇到情意的一团乱丝,平声词调力有所不济,就用它来割。昔日的大家,经常是这样做的,不少脍炙人口的篇什,如冯延巳《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欧阳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时),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秦观《踏莎行》(雾失[读仄声]楼台),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周邦彦《兰陵王》(柳阴直[读仄声]),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览),辛弃疾《永遇乐》(千古江山),姜夔《齐天乐》(庚郎先自吟愁赋),等等,可以为证。<br/><br/><br/>五、与诗异的种种<br/><br/>  今人,有闲情哼几句韵语的,多数是与诗较熟,与词较生。古语说,近朱者亦,近墨者黑,因而填词就容易受诗的影响,或者说,用写诗的笔写词。这样就不好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依时风,有的人就以为“大江东去”之类不是不好,而是更好。辩解无用,我说我自己的。姑且承认词既可以写“但目送芳尘去”,又可以写“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也要承认,有“但目送芳尘去”那类的情意,用词表达,轻而易举,用诗呢,那会如让李逵拿板斧绣花,恐怕必是费力不讨好。这是赞成分工的想法,或退一步说,即使容许跑马占圈,也总当承认,有与诗不同的词(不只是形式,而且是内容);这样的词,不只应该有立足之地,而且应该有相当广阔的立足之地。这直截了当地说,是写词最好能够像词。<br/>  怎么样才能够像词?形式不是决定性的唯一条件,如“梦魂惯得(读仄声)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是词,“为君歌一(读仄声)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不是。这是就意境说,前面多次提到。语言也有关系。记得李渔在所作《闲情偶寄》里说过,作词,用语要比诗俗。我想,这是因为词要带些小儿女气,韵味像谢灵运、王昌龄就不合适。小儿女与文士之别,可以从《红楼梦》里找到个形象的说明,第二十八回宝玉、薛蟠等在冯紫英家聚会,饮酒行酒令,妓女云儿唱,“豆蔻花开三月三”,戚本作“豆蔻开花三月三”,有正书局老板狄平子眉批:“豆蔻开花三月三是歌曲中绝妙好词,今本改作豆蔻花开,便平板无奇矣。此中消息,俗人那得知之!”其实,此中的消息不过是,开花是小儿女语,变为花开就不免有书袋气。显然,这里绝顶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具有幽渺的情意,又如何才能用小儿女的口吻表达出来。光是想没用,重在能行。但这只能慢慢探索,神而明之,也就只好不说。以下说一点点有迹象可寻的。<br/>  一种是章法的分片。少数小令不分片,一气呵成。词的大多数分片:一般分为上下两片,少数三片,极少数四片。分片由歌唱的重叠来。《诗经》分章,乐府有一解、二解等,都是唱完一曲,用相同或相似的曲调再唱一两次,以满足耳的多听之瘾。到中古,唱阳关有三叠,还是沿用传统的老办法。词也是这样,因为歌唱要求重叠,所以分片。南渡以来不能唱了,分片却给作法留个诗里没有的麻烦,是下片要意有变,又不可大变,换个说法,是既要藕断又要丝连。怎么断而又连?有多种办法,如上下片,一谈事,一言情;一怀往,一伤今;一写外界,一写内心;以至一彼一此;一正一反;一问一答;都可以。贵在能够斟情酌事,量体裁衣。上下片的断和连,尤其着重下片的开头一句(名过片或换头),如姜夔咏蟋蟀的《齐天乐》一首:<br/>  庚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读仄声)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深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br/>  上片终于写思妇,下片起于写天时,从事方面看是断了,从情方面看又连得很紧,所以历来推为过片的名作。成名,不易,退一步,得体,也不易,所以要努力,至少要注意。<br/>  另一种是句法的多变。魏晋以后,诗大致是五、七言两种,句的组织(上二下三、上四下三之类)都从习惯,或任方便。词就不然,而是有五、七言以外的句式;句的组织,少数还有分节的规定。举《调笑令》和《八声甘州》的开头为例:<br/>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王建《调笑令》)<br/>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柳永《八声甘州》)<br/>  前一首,“团扇”、“团扇”是二字句;“弦管”、“弦管”不只是二字句,而且是上一句末尾二字“管弦”的倒转:这样的句法都是诗里没有的。后一首,对潇潇暮雨的“对”,渐霜风凄紧的“渐”,都是领字,规定要一个音节单干,也是诗里没有的。此外还有一些诗里没有的句法,不备举。<br/>  还有一种是声音要求的加细。一般说,诗,尤其近体,要辨平仄;只有少数古体,押入声韵,深追了一步。词就限制多得多,有不少词调惯于押入声韵之外,在有些调的某些地方,常常还有要用某声字的限制。如上面举的“对”、“渐”之类的领字,要用去声。又如《永遇乐》的尾句,辛弃疾一首最有名,是“尚能饭否”,其前的李清照是“听人笑语”,其后的刘辰翁是“满村社鼓”,最后两字都用去上,想来也是有意这样。比这更细的还有辨五音(发声部位)、清浊(清声母和浊声母)等说法,因为更难做,不通行,现在当然就不必管了。<br/><br/><br/>六、题目<br/><br/>  诗都有题目,表明全篇的大意或写作的起因。字数可多可少,通常是三五个字;太多可以用题下加小字“并序”的形式。有的标“无题”,表示有难言之隐,所以也可以说,无题就是有题。真无题的有两种:一是用乐府旧题,如《短歌行》、《子夜歌》之类;另一是《绝句》、《律诗二首》之类。词一般只标词调,调经常与内容无关,如《渔家傲》可以写“将军白发征夫泪”,所以应该说是无题。无题有好处,是接近朦胧,可以由读者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感,写在纸上,如果是仁,读者见的是智,也总是小的事与愿违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只好在调下加个说明(即题目,如“闺怨”、“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之类),以资补救。加好,还是不加好呢?似乎应该考虑两个方面:一是本事和意境隐不隐,隐可以加,不隐不必加;二是宜于隐不宜于隐,宜于隐不必加,不宜于隐可以加。两个方面有时协调,有时不协调,情况颇为复杂,只好由作者相机处理了。<br/><br/><br/>七、可否也自度曲<br/><br/>  我看最好是不这样。因为:一,那很难,余事填填词的,还是以知难而退为好。二,即使费大力,取得勉强过得去的效果,也难于取得他人的首肯。三最重要,是已经有足够的词调可用,不必有清福可享而不享。总之,填词比作诗难,我们的希求不宜于过高,或说得更切实些,应该有自知之明。<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3
二四 词韵<br/>--------------------------------------------------------------------------------<br/><br/>  押韵也是格律方面的事,因为附庸可以蔚为大国,所以标个独立的题目。前面讲近体诗,讲古诗,都谈到押韵;这里讲词,又谈押韵,是因为,如果押韵情况可以分为宽严两类,词的押韵属于宽的一类(即大不同于近体诗),却又不同于古诗。这是说,它有自己的习惯或办法,所以需要自立门户。说习惯或办法,不说规定,是因为它不像近体诗,有官定的韵书,必须遵照办理。没有官定的,情况与古诗同。但又有异点。一最显而易见,古诗用的是汉魏六朝的音,词是唐宋以来的,音随着时代变,而且相当快,所以必有异。二是作者有别,古诗,主流出自文人的笔下,容易偏向规矩;词就不然,主流出自歌女之口(文人模仿,绝大多数愿意走老路),容易偏向随便。甚至如李渔所说,词要有意求俗。这样,近于下层、村野,表现在押韵上就成为不细致,或说安于差不多,总之,限制就宽了。还有个结果,是纷歧就多了。就是说,有时就不免,这一首如此押,那一首如彼押。没有官定的韵书,实例又不能车同轨、书同文,有什么办法排比个“词韵”?<br/>  昔人,专说既三思又不乱说的,用的是带点势利主义的归纳法,就是多取大家的作品,把押韵相同的情况(如柳永、周邦彦等都这样押)集到一起,看,如“中”、“红”等(诗韵属一东)和“宗”、“农”等(诗韵属二冬)都用在一首里,就可以断定,作词,押韵,属于一东的字可以和属于二冬的字通用。这样的断定积累多了,会碰到,某一种情况,实例少,某一种情况,像是越出常轨,应该认可还是不认可的问题。这也可以宽,是有闻必录;可以严,是取重舍轻。因而词韵就难得同于诗韵,一刀齐,而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纵使偏于小节)。对于余事填填词的,这些也可以不多追问,因为难于理清楚,而且用处不大。以下想由简明入手,以实用主义为原则,先介绍早已有成品的词韵。<br/>  由清朝道光年间的《词林正韵》说起。其前有过这类作品,如宋人的《?斐轩词韵》(真本可能不传),清初李渔的《词韵》,其后还有比较通行的吴?等著的《学宋斋词韵》,等等,都瑕瑜互见,甚至瑕比瑜多,不足为训。《词林正韵》是苏州人戈载所著。戈氏功名不高(只是个贡生),没有官位,一生致力于词学,著《词林正韵》,他自己说用意是:<br/>  填词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一曰韵,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不审则宫调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韵虽较为浅近,而实最多舛误。此无他,恃才者不屑拘泥自守,而谫陋之士往往取前人之稍滥者,利其疏漏,苟且附和,借以自文其流荡无节,将何底止?予心窃忧之。因思古无词韵,古人之词即词韵也。古人用韵,非必尽归画一,而名手佳篇,不一而足,总以彼此相符,灼然无弊者,即可援为准的焉。于是取古人之词,博考互证,细加辨晰,觉其所用之韵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又复广稽韵书,裁酌繁简,求协古音,妄成独断。凡三阅寒暑而卒事,名曰《词林正韵》。非敢正古人之讹,实欲正今人之谬,庶几韵正而律亦可正耳。(《词林正韵发凡》)<br/>  这是以古人作品为事例,用归纳法;加一点点势利主义,以探求韵部的分合情况。所谓势利主义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取大家之作,二是存大同而舍小异。这样定下来的词韵,自然与诗韵还有小分别,是:诗韵来于宫定,因而作诗,韵的对错是绝对的;词韵来于推定,因而作词,韵的对错只是大致如此。幸而对于余事填填词的,这大致如此也就够了。<br/>  《词林正韵》,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过影印本,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说“有兴趣”,意思是也可以不找来看。理由有消极方面的,总的说是不便于用。分着说呢,一最显著,戈氏标韵部,用的是《集韵》,繁且不说,熟悉平水韵的人一定感到生疏别扭。举平声第一部为例,《词林正韵》的总说明是“一东二冬三?通用”,“一东、二冬”之外又冒出个“三锺”来,脑子里的地盘已经被诗韵占据的人自然会感到不习惯。二不显著,却关系不小,是对于入声字作平声字或上声字或去声字用,戈氏也给予显要的地位,究竟合适不合适?(问题留到下面谈)三是收字求详备,其中绝大多数日常用不到。可以不看《词林正韵》,理由还有积极方面的,是已经有便于用的,当然就不必兼收不便于用的。<br/>  这便于用的,就是把刚才提到的三点改掉的本子。这三点是:一,分韵部不用生疏的《集韵》,而用平水韵,或说诗韵;二,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的情况不收,这虽然未必合乎事实,却可以收简易之效;三,过于生僻的字删了。这种便于用的词韵,想是因为适于一般偶尔有兴致也填填词的人的需要,清代晚期就有了,如陈祖耀校正的《增订晚翠轩词韵》就是这样。近人王力先生《诗词格律》,龙榆生《唐宋词格律》,所举词韵也是这类型的。王先生因为是兼讲诗词,所以词韵附在《诗韵举要》里,某韵部再分,用加星号以分辨的办法(如九佳字分为两组,总称为“佳半”和“佳半”,诗韵九佳部分“佳”、“涯”等字右肩加星号,“街”、“鞋”等字不加,表示两组字在词韵中有别,加星号的属第十部,不加的属第五部,要分用)。龙氏书专讲词,就可以避免合伙的麻烦。以下具体介绍词韵,说明部分抄《诗词格律》讲词韵的一些话,词韵部分抄《唐宋词格律》书后附的《词韵简编》。<br/>  以下抄王力先生的说明:<br/>  关于词韵,并没有任何正式的规定。戈载的《词林正韵》,把平上去三声分为十四部,入声分为五部,共十九部。据说是取古代著名词人的词,参酌而定的。从前遵用的人颇多。其实这十九部不过是把诗韵大致合并,和上章所述古体诗的宽韵差不多。……<br/>  这十九部大约只能适合宋词的多数情况。其实在某些词人的笔下,第六部早已与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相通,第七部早已与第十四部相通。其中有语音发展的原因,也有方言的影响。<br/>  入声韵的独立性很强。某些词在习惯上是用入声韵的,例如《忆秦娥》、《念奴娇》等。<br/>  平韵仄韵的界限也是很清楚的。某调规定用平韵,就不能用仄韵;规定用仄韵,就不能用平韵。除非有另一体。<br/>  只有上去两声是可以通押的。这种通押的情况在唐<br/>  代古体诗中已经开始了。<br/>  以下抄《唐宋词格律》后附的《词韵简编》:<br/><br/><br/>第一部<br/><br/>  平声:一东二冬通用(以下分一东、二冬两组,举两韵包括的字,如东、同、童、冬、?、彤,等等,从略。下同。)<br/>  仄声:上声一董二肿<br/>  去声一送二宋通用<br/><br/><br/>第二部<br/><br/>  平声:三江七阳通用<br/>  仄声:上声三讲二十二养<br/>  去声三绛二十三漾通用<br/><br/><br/>第三部<br/><br/>  平声:四支五微八齐十灰(半)通用<br/>  仄声:上声四纸五尾八荠十贿(半)<br/>  去声四?五未八霁九泰(半)十一队(半)通用<br/><br/><br/>第四部<br/><br/>  平声:六鱼七虞通用<br/>  仄声:上声六语七?<br/>  去声六御七遇通用<br/><br/><br/>第五部<br/><br/>  平声:九佳(半)十灰(半)通用<br/>  仄声:上声九蟹十贿(半)<br/>  去声九泰(半)十卦(半)十一队(半)通用<br/><br/><br/>第六部<br/><br/>  平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半)通用<br/>  仄声:上声十一轸十二吻十三阮(半)<br/>  去声十二震十三问十四愿(半)通用<br/><br/><br/>第七部<br/><br/>  平声:十三元(半)十四寒十五删一先通用<br/>  仄声:上声十三阮(半)十四旱十五潸十六铣<br/>  去声十四愿(半)十五翰十六谏十七霰通用<br/><br/><br/>第八部<br/><br/>  平声:二萧三肴四豪通用<br/>  仄声:上声十七筱十八巧十九皓<br/>  去声十八啸十九效二十号通用<br/><br/><br/>第九部<br/><br/>  平声:五歌(独用)<br/>  仄声:上声二十哿<br/>  去声二十一?通用<br/><br/><br/>第十部<br/><br/>  平声:九佳(半)六麻通用<br/>  仄声:上声二十一马<br/>  去声十卦(半)二十二?通用<br/><br/><br/>第十一部<br/><br/>  平声:八庚九青十蒸通用<br/>  仄声:上声二十三梗二十四迥<br/>  去声二十四敬二十五径通用<br/><br/><br/>第十二部<br/><br/>  平声:十一尤(独用)<br/>  仄声:上声二十五有<br/>  去声二十六宥通用<br/><br/><br/>第十三部<br/><br/>  平声:十二侵(独用)<br/>  仄声:上声二十六寝<br/>  去声二十七沁通用<br/><br/><br/>第十四部<br/><br/>  平声: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通用<br/>  仄声:上声二十七感二十八俭二十九?<br/>  去声二十八勘二十九艳三十陷通用<br/><br/><br/>第十五部<br/><br/>  入声:一屋二沃通用<br/><br/><br/>第十六部<br/><br/>  入声:三觉十药通用<br/><br/><br/>第十七部<br/><br/>  入声:四质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辑通用<br/><br/><br/>第十八部<br/><br/>  入声:五物六月七曷八黠九屑十六叶通用<br/><br/><br/>第十九部<br/><br/>  入声:十五合十七洽通用<br/>  与古诗(平上去各分为15类,入声分为8类)押韵的情况相比,词押韵,合并的情况更多(分部减少,而且上声、去声可以通用);如果与近体诗相比,那就显得太自由,近于随便来来了。<br/>  这近于随便来来会引来一些或偏于理论、或偏于实用的问题,分别说说。<br/>  一是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究竟合适不合适、或应该不应该认可的问题。《词林正韵》由第三部起,平声五支六脂七之八微十二齐十五灰通用之后,列“入声作平声”一项,举“室”、“?”、“实”、“石”等13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平声字用;仄声四纸五旨六止七尾十一荠十四赌五?六至七志八未十二霁十三祭十四太(半)十八队二十废通用之后,上声字后列“入声作上声”一项,举“质”、“?”、“?”、“骘”等17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上声字用;去声字后列“入声作去声”一项,举“日”、“?”、“?”、“入”等11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去声字用。以下第四、五、八、九、十、十二部也有这种情况。这样,就是减去少数重见的字,入声字反串的数量也太多了。戈氏这样的断定也来自归纳法,当然有事例为根据,他在《词林正韵发凡》里说:<br/>  惟入声作三声,词家亦多承用,如晏几道《梁州令》“莫唱阳关曲”,“曲”字作邱雨切,叶鱼虞韵;柳永《女冠子》“楼台悄似玉”,“玉”作于句切,又《黄莺儿》“暖律潜催幽谷”,“谷”字作公五切,皆叶鱼虞韵;<br/>  ……此皆以入声作三声而押韵也。又有作三声而在句中者,如欧阳修《摸鱼儿》“恨人去寂寂,风枕孤难宿”,“寂寂”叶精妻切;柳永《满江红》“待到头、终久问伊著”,“著”字叶池烧切;……诸如此类,不可悉数。但这类事例有些特别,为了简明,可以说概括些,或夸大些,是从近古系统的口语音,脱离了中古音系统。这就应该俚俗些的词说,自然也未尝不可。但这就必致引来一个难以协调的问题,是:在同样的篇什里,有的地方保守,仍然坚持入声守本分,如《忆秦娥》、《念奴娇》等调的韵字以及大批的其他入声字;有的地方维新,偶尔从了俗,如戈氏举的那些。这就有如通体旧装束,忽然来一条领带,就难免旁观者诧异了。诧异表现为语言,就成为不赞成。手头有《考正白香词谱》,天虚我生(陈栩)在《自序》里说:<br/>  其标目悉本诗韵,则取易于记忆。而上去声相并,以便通押。不复开入声借叶平上去三声之例,亦足使学者趋向正途,不致蹈传奇家方言为叶之弊。<br/>  又在《凡例》里说:<br/>  盖填词家凡平入声例须独押。其有以入声作平上去三声者,则宜于曲不宜于词,唐宋人虽间或有之,是皆方音使然,不足法也。<br/>  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是事实,有的人(如戈载)尊重事实,有的人(如陈栩)尊重法理,所以意见有了分歧。我们宜于站在哪一边?道理方面的事难于分辨清楚;不如退缩,只从实用方面考虑。我的看法,作词,放弃入声,完全现代化,变动太大,因而困难很大;保留入声,仍中古音的旧贯,入声字不反串,有时虽然不免于小不方便(如押平声韵就不许用入声字),却可以避免头绪杂乱的大麻烦。依照墨子利取其大、害取其小的原则,我们最好还是规规矩矩,入声字一律当入声字用。<br/>  另一个问题是,像上面介绍的词韵,其正确性究竟有多大?显然不会很大。原因有二:一,断定由事例来,而事例则有两方面的致命缺欠,一方面是不完备(有些是故意舍去),另一方面是并不一清如水(如不同的人的笔下可以不同)。总之,这样归纳出来的结论,至多只是大致如此。原因之二是,我们不能用中古音的理来衡量是非,因为事实常常会与理有距离;假定能够用音理来衡量是非,推想说不通的地方一定也会有,甚至不少。总之,我们要承认,像上面推荐以备用的词韵,只是一笔词学遗产,却未必是完美无缺的。<br/>  这就引来与实用关系密切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还要奉为圭臬?站在我们余事填填词的人的立场,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是,所以奉为圭臬,理由有二:其一是,我们没有能力另编一套,就不如度德量力,坐享其成;其二是,就以它为准绳,花间月下,我们也可以,或张口,或拿笔,来一两句或三五句,如“斜月上窗时,梦君君不知”之类,以取得片时的飘飘然。总而言之,它虽然并不完美,却有大用,也足够用;用之前,相看一下当然可以,但重要的还是用,一切实惠都是由这里来,也只能由这里来。<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4
二五 试作<br/>--------------------------------------------------------------------------------<br/><br/>  以上讲诗,讲词,各个方面,唠唠叨叨,说了不少。书的题目里有“写”字,对写的要求而言,那些唠唠叨叨,也许应该算作陪衬吧?陪衬也不可少,因为写之前要有准备;没有准备,心中手下空空如也,就无法下笔。但准备总是为写服务的,所以要转为重点谈写。显然,这将很难。原因很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即理好说,难于化为实践,一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即说到点子上不易,二也。第三尤其致命,是自己所知甚少,架上无货,开门营业,自然难免捉襟见肘。但谈是还要谈下去的,不得已,只好损之又损,以自己的经验(包括见闻)为根据,说说读了不少之后,想写,应该注意或宜于知道的一些事项。本篇是开头,先泛泛说;由下篇起分为几个重点说。<br/>  作诗,作词,与吃饭喝水不一样,不是人人所必需;从另一面说,是愿者上钩的事。由非人人所必需方面看,它可有可无;但是由愿者上钩方面看,它又像是非有不可。有些青少年省吃俭用,掏空钱袋,换什么诗、什么词鉴赏辞典,可以说明这种情况。人是多样的,人生是复杂的,有早起入市,为一文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有躲开朝市,为一字不稳,捻断髭须的。所以无妨说,诗,词,作诗,作词,也是所必需,与饮食的分别只是,那是人人,这不是人人。不是人人,原因有来自文化程度的,因为写,最低总要识字,而过去,也许可以包括现在,有不少人是不识字或略识之的。还有来自天命之谓性的,以《红楼梦》的人物为例,香菱热心学诗,薛蟠不学,想来是这位呆霸王并没有需要以诗词来表达的情意。这就可以说明,试作,除了需要熟悉文字,可不在话下之外,一个首要的条件是,必须有诗词常写的那样的情意,或者请陶公渊明来帮助说明,是采菊饮酒之后,还有“猛志固常在”的忙情和“愿在衣而为领”的闲情。<br/>  这样的忙情和闲情,如果涓滴也算,也许呆霸王薛蟠之流也会有吧?但涓滴难于变成诗词,所以有忙情和闲情,还要程度相当浓。浓就容易,或说必致,化为一种力,急于想表现出来的力。有人称这为创作欲,这里无妨卑之无甚高论,只说是,有了这类情意,还有兴致(或忍不住要)用平平仄仄平的形式,把情意表达出来。<br/>  据我所知,有这样兴致的人并不很少。当然都是喜欢读诗读词的。熟了,或相当熟,偶尔自己也登上什么城,什么台,或花前携手,月下独斟,心情难免有些动荡或飘飘然,于是心中叨念,真想写一首诗或一首词,把这片时的观感记下来。有的人谦退,不敢想效颦的事,却顺口吟诵一些成句,如“日暮乡关何处是”,“千里共婵娟”之类,这是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也应该归入有兴致写的一类。可是真就拿起笔写的人,至少就现时说,并不多。原因想当不只一种。这里只想说一种、是“怕”。所怕也不只一种,如,那是李白、杜甫,晏殊、秦观一流人干的,小子何知?当然不敢问津;诗词都有格律,押韵,平仄,等等,太难了,不敢碰;弄不好,出丑,何必;等等。这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没有道理的是对付的态度,应该知难而不退,却退了。不退有不退的道理。其一,任何技艺都是慢慢学、逐渐锻炼的,李白、杜甫等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作诗,他们能学会,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会?其二,造诣容许有高低之差,如果我们学,所得不能高,安于低也未尝不可。我想,对应这类情况,最好还是把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话当作指针,他说:“你想知道你能走不能走,就是走。”<br/>  只是鼓励走,近于空论;空论未必能够解决实际问题。实际问题,或说躲不开的困难,前面一再说过,是弄清格律。这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安排平仄字和韵字的架子,尤其是词,各式各样,难于记住;另一方面是一个个单字,太多,难于辨别某一个是平声,某一个是仄声,就是熟悉普通话语音,也不能完全以普通话语音为准。记得前面也说过,作诗词,大难有两种,一是要有宜于入诗词那样的情意,二是要有选用适当词句以表达那种情意的能力。与这大难相比,弄清格律是小难。大概是因为大难如烟云,远而模棱,小难如衣履,近而具体,几乎所有喊难的,所喊都是格律。那就只说格律的难。我一直认为,怕这方面的难,来由是认识不清加懒。懒也许更根本,因为认识不清是来于不愿正视,也可以说是懒。懒的对面是“勤”;能勤则这方面的困难可以很快烟消云散。这乐观的想法可以找到个稳妥的根据,是勤能生“熟”。就以格律为例,仄仄平平仄,应该接平平仄仄平,任何人都知道,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事(词调多变,可以对词谱,就是不能两回熟也不要紧);退一步说,两回还不能熟,无妨三回、四回,至多十回、八回,总没有问题了吧?这样,用勤这味药来治,不要说整整齐齐的律诗,就是各式各样的《金缕曲》、《兰陵王》之类,成诵又有何难?至于各个单字的属平属仄,用勤的办法就更容易解决。比如写一首七律,想押十一真韵,韵字用了新、津、春、君、心五个,没把握,就可以乞援于勤,拿诗韵或旧字书来对,一查,知道后两个错了,君是十二文韵,心是十二侵韵,失误,碰了钉子,依照一回生、两回熟的原则,还记不住吗?又比如兴致一来,灵机一动,顺口诌了一句“细雨敲竹叶”,不知道平仄对不对,也应该乞援于勤,一查,知道竹旧是入声字,这里当平声字用,错了,失误一次,还记不住吗?所以说,勤能生熟,怕是不必要的。<br/>  勤生熟,生只能慢慢生,所以不怕的同时,又不当求速成。《红楼梦》写香菱学诗,进步相当快,这是小说,适应读者的趣味和耐心,不好拖拖拉拉;移到现实,至少就常人说,就不能这样快。原因之一是,提高要以由读和思来的逐渐积累为资本,这时间越长越好。原因之二是,写也是一种技艺,适用熟能生巧的原则,要多写才能够得进益,多就不能时间短。这意思还可以由两个方面说得更深一些。一方面是就“成”的性质说,成有程度之差,即以名家而论,一般是晚年作品超过早年作品,所以所谓成是没有止境的,就不应该求速战速决。另一方面是就求成的态度说,因为是“余事作诗人”,至少是为知足常乐着想,宜于把成不成看作无所谓,或换个说法,成,步武李杜、秦黄固然好,不成,还是与常人同群,也仍然是适得其所。以上是就人说。就作品说,少到一首半首也是这样,梦中得“池塘生春草”之句,天衣无缝,妙手偶得,是可能的;但终归不可多得,通常是,勉强成句,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或当时觉得还可以,过些时候再看,有缺点,或灵机又一动,小变甚至大变(如王荆公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变还不只一次),居然化铁为金,显然,这就需要时间,也就难于速成。<br/>  慢慢来,先后还应该有个安排。这人人都知道,应该由易到难。诗词各体的难易,前面提到过。一般说是篇幅长的较难,所以试作诗,宜于先绝句,后律诗,先五言,后七言;试作词,宜于先小令,后慢词。但这难易是就成篇说,如果不只成篇而且求好,那难易的关系就会变为错综。五绝简短而求内容充实、余韵不尽,也许比律诗更难,这意思前面也提到过。这里是就试作说,姑且满足于成篇,那就还是先篇幅短的后篇幅长的为好。这短还包括,至少是间或,不成篇。古人用奚囊装零碎得句,以待拼凑,拼凑之前即安于不成篇。名家如谢灵运之“池塘生春草”,杜甫之“江天漠漠鸟双去”,想来都是灵机一动,仅得此不成篇的一点点,以后用力补缀,找来“园柳变鸣禽”,“风雨时时龙一吟”,不免有上下床之别,可见不成篇也同样应该珍视。作律诗,有时先上心头的是中间的一联,很多人有这样的经验,这是由不成篇起,后来才成篇的。专说成篇的,安排先后,也无妨以主观感觉为尺度,即自己觉得哪一体容易,就先从哪一体下手。但作诗作词,终归与登梯上房不一样,不能越级而过。比如作了几次五绝,也无妨硬着头皮,偏偏碰碰七律。这样越级而过也不无好处,是回头再作五绝,就会感到轻易些。作词也是这样,小令填了几首,也无妨试试《摸鱼儿》、《念奴娇》之类。又,诗词相比,词较难,格律复杂是小难,要有花间、尊前的儿女气是大难;因为难,所以宜于后试试,试还要多注意,以求成篇之后,易安居士之流看见,不讥为“字句不葺之诗”。<br/>  还得说个更大更广泛的难,是有了无形无声的情意,用什么样的有形有声的词句表达出来。就理说,像是不能说,哪类词句不可以。可是传统的力量也不可忽视,我们读的大量的诗词,所用语言分明有自己的特性。这特性,后面还要谈到,这里姑且承认它有必要,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不进一步承认,想表达诗词那样的情意,就必须,至少是最好,也能够使用诗词那样的语言。那样的语言,与我们日常用的大不同,与所读的无韵的文言也有不小的差别。这就必致带来困难,是,有情意,如果不熟悉那样的语言,就会写不出来。初学,试作,怎么办?一个办法是“学舌”,即借用,或说拆用古人的。这办法,如果韩文公有知,一定大不以为然,因为他主张“唯陈言之务去”。其实,他这句话还需要分析。即以韩文公而言,所去陈言也只是中间的,至于两端,那就还是一点不新鲜的陈言。这两端,小的一方是比句小的词,甚至一部分语,当然都是历代所传,大家公用的;大的一方是段、篇所表现的意,我们都知道,是流行于世面的圣贤之道,也是老掉牙的陈言。且不说意,只说表意的语言,应该说,某种说法算不算陈言,关键在于,对于拆改(拼凑成新的),我们怎么看;对于通用,我们怎么看。日常用语,范围太大,不好说;还是专说诗词。“百年世事不胜(读平声)悲”、“今宵酒醒何处?”,如果拆成“百年”、“世事”、“不胜悲”、“今宵”、“酒醒”、“何处”,因为通用,就都成为陈言。作手的巧妙,在于他(或她)能拆能改。拆改有程度之差。“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意境相类,如果可以算作拆改,是大拆改。无限的诗词名句,虽然低了一等,只要不是抄袭,也可以算作大拆改。程度再低,如李白的“花间一壶酒”与高适的“床头一壶酒”,如果有模仿的关系,就只能算小拆改。还有更低的,如王荆公变王籍的“鸟鸣山更幽”为“一鸟不鸣山更幽”,点金成铁,就不足为训了。试作诗词,我说的可以学舌,指大量的大拆改和小量的小拆改。举实例说,利用读时记忆中储存的那些,拆改为“百年功过”、“回首不胜悲”(大拆改),可以;拆改为“今宵解缆何处”、“昔年酒醒何处”(小拆改),也可以。开始试作,是学习,是锻炼,乞诸其邻,虽然不怎么冠冕,只要有助于进益,有助于成功(大拆改而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情意),当作通道而不看作目的,是有利而无害的。<br/>  但成功终归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为了少出差错,还要谨慎。据我所知,有的人试作,常常有侥幸心理,成了篇,念念,觉得颇不坏,就以为不会有问题。其实,初学,格律不熟,如果不细心对证,碰巧一点不错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所以上策还是细心对证。这好处有近的,是本篇不错;有远的,是发现某处错了,经一事长一智,同样的情况下次就可以不再错。<br/>  成篇之后,可以不可以请教别人?当然可以,如果所请教的人自己通,并有诲人不倦的美德,请教,常常会比自己捉摸来得快,见得深。当然,人各有见,至少是有时候,自己也要有主见,不可随风倒。<br/>  最后总的说说,读,欣赏,最好能够进一步,也作。作,要始于勇,不怕难;继以勤,锲而不舍;终于稳,斟酌,修改,不急于求成。<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4
二六 情意与选体<br/>--------------------------------------------------------------------------------<br/><br/>  作诗填词,是因为有情意动于中,不形于言不痛快。情意是主,言是附。打个比方,情意是身体,言是衣服,衣服要为身体服务,这就是俗话说的要量体裁衣。身体不同,衣服要随着有别。同理,情意不同,言也要随着有别。不同的人以及不同时的情意,各式各样。表达的形式也各式各样。长歌当哭可以;甚至书空、画地,用言以外的形式也可以。言以内的,也不见得必写成诗词。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大喊七不堪,是用书札的形式。司马迁写《伯夷列传》,为岩穴之士痛哭流涕,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这里扣紧本题,专说宜于用诗词表达的情意。这也有强弱、粗细、刚柔、显隐等等多种,依照量体裁衣的原则,就会有用哪一种言表达才合适的问题。情意无形无声,不好说,可以由言方面看看。<br/>  如以下两首都是名篇:<br/>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读平声)。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李白《古风》之一)<br/>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读仄声)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之一)前一首是古诗,后一首是词,任何人都能体会到,情意相差很远:古诗的悲凉,词的怅惘。有人会说,这是因为题材不同:登高望海的主角是老男,玉楼明月的主角是少妇。这有道理,但不是决定性的,如以下两首是近体诗,体由朴厚趋向精巧,题材说的都是女性:<br/>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读仄声)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李商隐《为有》)<br/>  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br/>  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读平声)明月照流黄。(沈?期《古意》)<br/>  一首绝句,一首律诗,都写恋情,可是与以上那首词相比,显然没有那样浓的软绵绵的脂粉气。这是因为体本身带有情调,或说韵味,虽然惯于装油的瓶子未尝不可以装醋,通常总是惯于装油的装油,惯于装醋的装醋,才顺理成章。这就说明,诗词,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或者说,不同的体宜于表达不同的情意,所以情动于中之后,想用诗词的形式抒发,应该量体裁衣,即选用合适的体,然后下笔。<br/>  但是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前面多次谈过。这里由知转为谈行,应该由行方面看看,作诗词,求情意与体协调有没有困难。显然有困难。原因有来自道理的,有来自实行的,或既道理又实行的,以下大致说说。<br/>  所谓道理的,是情意复杂,体简单,以复杂对简单,难于形成一对一的关系。情意的复杂,可以由两个方面看出来。一方面是它多。多来于质的各式各样,如同是悲,有失恋的,有失官的;还来于量的各式各样,仍以悲为例,有痛不欲生的,有片时不高兴的。总数来于质的各式各样乘量的各式各样,那就多到无限了。另一方面是它朦胧。它不像许多外物,如砖瓦,有形,可以看到;如鸟鸣,有声,可以听到。它确是有,因为能使人感到,甚至明显到难忍,可是真去寻寻觅觅,就常常苦于抓不着,辨不清,甚至它的住所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样,多加朦胧,就成为无定。而诗词的体,即使词的不同调也可以算在内,终归是有限的。以有限配无定,这就有如买鞋,两只脚自然不会完全相等,可是只能穿同一个尺码的。这是将就,但不得已,所以也就只好安于差不多。作诗词,选体,对情意这个主而言,也是只能安于差不多。总的说一下,有情意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选体是应该的,但选得完全合适,就是理论方面也是有困难的。<br/>  那就退一步,安于差不多怎么样?还会有实行方面的困难。原因主要还是来于情意的无定,难于把捉。以用箱子装物为例,清楚物的质和量,好办,物多用大箱子,物少用小箱子;不清楚物的质、量,就难于决定用什么箱子合适。这种情况移用于情意,还会有比有形物深远得多的纠缠。情意无形无声,想变为有形有声,就不能不以言为附体的体。“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是一种情意,“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读平声)”是另一种情意,我们知道两种同属于悲的一类而又各有特点,是凭借言。这言,一定是量体裁衣的衣吗?自然只有天知道。这样一来,或由这个角度看,情意的无定就更加无定,从而选体的合适与否就更加渺茫了。也许就是因此,读古人的作品可以感觉到,不同的体像是可以表达相类的情意,如“乐游原上望昭陵”是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是词,就是这样;甚至还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如用诗写“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用词写“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就是这样。<br/>  以上是说,有情意,于诗词中选体表达,时时处处配得水乳交融,很不容易。对付这不容易,有消极和积极两种态度:消级是不管,有情意,随手拈来;积极是选而安于差不多。显然,我们应该取积极的态度,因为我们承认,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有不同就应该分辨。分辨,别泾渭,可以大到人与人之间。以老杜和小杜为例,两个人都只写诗,不写词(与时风有关)。以文如其人为眼镜看两个人的情意,可以总而言之,老杜有刚无柔(或极少),如近于香艳的“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也仍有正襟危坐气;小杜就不然,而是有刚有柔,如“欲把一麾江海去”之类是刚,“豆蔻梢头二月初”之类是柔。有刚无柔,如老杜,就可以只写诗,不写词。有刚有柔,如小杜,就可以既写诗,又写词。他没有写词,但我们可以设想,“豆蔻梢头”那样的情意,如果谱入《蝶恋花》或《青玉案》之类,就会比谱入七绝更为合适。同理,唐以后,许多文人都是兼写诗词,像程、朱及其门下士,总以少写词为是;其反面,如朱彝尊、纳兰成德之流,就可以多写词了。<br/>  就性格说,至少是一般人,以刚柔杂糅的为多,那就情动于中,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更应该量体裁衣,先选体,后下笔。因为不得不安于差不多,选体,也无妨只考虑大略。可以由大而小、由总而分说说。最大是诗与词之间的,如上面所说,对应情意的性质,刚宜于用诗,柔宜于用词。刚柔,一般是泾渭分明的,如牵涉国家社会的刚,牵涉闺房的柔。牵涉闺房的情意,可以是适意的,可以是不适意的。不适意的,引起慨然的感情,是柔中之刚,无妨写成“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读仄声)青楼薄幸名”式的诗;适意的则有柔无刚,就只好写成“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式的词了。由诗词之间缩小,先说诗的各体之间。古诗与近体,界限是相当分明的,豪放、粗率的宜于入古诗,沉痛,需要缕述的也宜于入古诗,反之可以入近体。又同是宜于入古诗的情意,雄放的宜于入七古,沉郁的宜于入五古。用近体,绝句、律诗间的选择,无妨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绝句,复杂些的入律诗。至于五言、七言间,可以由情意波动的幅度来决定:波动小的温婉,宜于入五言;波动大的激越,宜于入七言。再说词的各调之间。小令、长调间的选择,也可以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小令,复杂些的入长调。其次是看情意的悲喜,悲的以入仄韵的词调为好,喜的最好谱入平韵的。又同是仄韵的词调,有的宜于抒发感愤的情意,如《满江红》、《贺新郎》之类,有的宜于抒发温婉的情意,如《蝶恋花》、《踏莎行》之类,也要注意。<br/>  但这样的如意算盘,也许仍是纸上谈兵,说易行难。原因是,如上面所说,一是情意难于把捉;二是想捉,只有穿上言的外衣之后才能捉到;三是体如瓶子,某一个装醋好,有人用它装了油,而且印入文集,后代的读者也就只好承认。这些,至少是有时,都会使选体遇到困难。怎么办?我的经验,以安于差不多的精神为指针,还可以拿以下几种办法来补充。<br/>  其一,是取古人的名篇为样本,照猫画虎。这不难,可以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式的吟哦为引线,唾手得之。例俯拾即是。许多人有这类的经验,秋高叶落之时,登上什么遗址,怀古伤今,一阵情动于中,想形于言而没有自己的,于是不知不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类的成句就溜到嘴边,也就顺水推舟,吟哦一遍或两三遍,即使并未涕下,也总可以变为平静些。同理而异类的,如不少盛年已过的人,有重过沈园的经历,睹旧物而思旧人,不免悲从中来,但时光不能倒流,也只好借古人酒杯,吟哦“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成句,再落几滴眼泪了事。这不知不觉溜到嘴边,就理说是情意与体有协调关系,就行说等于为选体铺了一条路。退一步,不溜到嘴边也不要紧,读多了,总会记得不少各体的名篇,可以用买帽子的办法,拿几顶,戴在头上试试,最后要那顶不大不小的。这样试,也许合适的不只一顶,例如有繁富的慨当以慷的情意,到名篇里找样本,对证,七古合适,七律的组诗(4首或8首)也合适,怎么办?我的想法,如果没有难易之分,可以任选一种;<br/>  如果有难易之分,以选自己不太费力的为好。<br/>  其二,这难易之分,有的来于主观,那就引来另一个补充的办法,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选用自己熟悉的,或自己擅长的。人难得全能,大名家如李、杜,也不是各体都擅长,如古诗,李七古比五古好,杜反之,五古比七古好;近体,李的绝句比杜好,杜的律诗比李好。这样,以演戏为例,想赢来满堂好,当然要演自己拿手的(包括角色和戏目)。作诗词也是这样,比如自己惯于作近体,也长于作近体,有某种情意,如果不是非谱入古诗不可,那就还是以用近体表达为好,因为可以事半功倍。填词也是或更是这样,人,尤其现代的,不能各个词调都熟,有某种情意,宜于用词来表达,就最好填自己熟悉的,以求费力不很大而成就高一些。<br/>  其三,这费力大小,也来于难易之分,如果限于诗与词之间,如何选定(假定可入诗可入词),就要看表达之外还有什么考虑。词比诗难,因为音乐性的要求高,还要有花间、尊前的味儿。对应这样的难,避难就易是常然而不是当然。有的人,或在某时某地,或因某人某事,偏偏需要,也愿意,舍易就难,那就把可以用五绝表达的情意,扩充为一首《忆秦娥》或《蝶恋花》,也未尝不可。<br/>  其四,作诗填词,情意是根,题材是干,根在地下,要靠题材才能冒出地面,所以选体,题材也是决定何去何从的重要条件。是重要条件,不是决定性的条件,如闺怨、秋思之类,就既可以谱入近体诗,又可以谱入词的多种调。这是可以自由的一端。还有不能自由的一端,如《孔雀东南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琵琶行》之类叙事的,显然就只能用古体诗;近体洗炼,词空灵,事过多过实就难于着笔。甚至纯是言情,如贺铸《青玉案》所写,“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连生尘的罗袜也迷离恍惚,谱入诗,不要说古体,就是近体也嫌太沾滞,那就别无选择,只好谱入词了。题材多种多样,其中不少属于不能自由的一端,以古人的名篇为样本,选体不会有什么困难。<br/>  其五,人间、世事是复杂的,有时候,有些零零碎碎的情况,看来关系不大,却也有左右选体的力量。举一点点为例。不管什么机缘,总之需要写一首两首,又不管什么机缘,还必须急就章,这,如果有苏东坡之才之学,自然也可以写律诗,甚至不只一首;至于我们一般人,就应该有自知之明,以写一两首绝句,短期内完成为是。又如被动写,为什么人题画,画幅上地盘有限,那就不宜于大张旗鼓,也以凑一首绝句为好。又如遇到什么机会,需要写一首赠人,而那位颇少花间、尊前的情调,就最好不要填词,至多来一首七律就够了。此外的各种情况可以类推。<br/>  最后说一点点开心的话:选体不是难事,是其一;其二,就是选得不合适也关系不大,这有如有林黛玉的心而没有林黛玉的面,但既已受生,看者与被看者就都只能顺受,认为应然了。<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6
二七 诗语和用典<br/>--------------------------------------------------------------------------------<br/><br/>  题目的诗语用广义,包括词的用语。这样一个词有言外意(或即称为言内意),是有的语不是诗语,或诗语虽然也是语言,但有特点,甚至自成一家。这种情况,举例以明之容易,如“锦瑟无端五十(读仄声)弦”是诗语,“啤酒一元五一瓶”不是;用定义的形式,一刀两断,泾渭分明,就太难了。这里避难就易,只说,有情意,用诗词的形式表达,因为成品名为诗,名为词,所用语言就应该是诗语。这样,显然,作诗填词,就必须先知道什么是诗语。定义难,或难于利用,只好不避繁琐,就有关的各方面说说。<br/>  前面说过,作旧诗,填词,要用唐宋人在诗词中习用的语言。那是文言(例外极少),或说与口语不同的异时异地的人共用的书面语。为什么要这样?就昔日说,是文人都觉得(或并未想过),既然是用笔写,就应该用人人都在用的书面语(俗文学用白话写是另有源头,另有用场);日久天长,并固结为不这样写就不会写。总而言之是时势使然。就现时说,情况就复杂了,或说原因就不只一种。主要有三种。其一是,用文言惯了,换为现代语,不习惯。俗话说,学什么唱什么,趸什么卖什么,诗词也是这样,读的总是“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读仄声)”之类,及至拿起笔,要写“车站迎来你,飞机送去她”,“明天哪里见面?你单位主楼前院”,反会感到不顺手。其二是,比较起来,文言字少义多,现代语字多义少,诗词有定格,句读内字数有限制(词间或用长句,不多),用文言容易装进去,用现代语就多半不成。现代语繁,来源主要有三种。一种是,文言中许多单音词,现代语变为复音词,如“衣”变为“衣服”,“惜”变为“爱惜”,“伟”变为“伟大”,等等;这种趋势还在发展,如常说“乘车”、“坐车”,证明“乘”“坐”还可以单用,有的人却非说“乘坐火车”不可。另一种是所谓形态的零碎增多,如“有亲属关系”,“坐在椅子上”,有的人要说“有着亲属关系”,“坐在了椅子上”。还有一种是意合法少了,如“老者安之”,现在要说“对于老年人,我们应该让他们得到安适”。语言长了,以诗为例,五七言就难得装进去。如果不信,还可以试试。两种试法,一种是用现代语重写某一首,另一种是用现代语自作一首,我想,一试就会感到,五七言的地盘真是太小了。五七言的格式不能变,想作,就只好用文言。其三是,诗语是用来写(或径直称为画)诗境的,诗境之所以能成为诗境,条件之一是与实境有距离;有距离也有来由,是它不是直接来于实感,而是来于想象或想念。用语言写,想保持这样的距离,文言比较容易,现代语比较难。举一点点突出的例。“夜阑更秉烛(读仄声)”,意境好,现代化,不用烛了,可是改为“黑了开电灯”,务实,诗意像是就减少了。又如“香车系在谁家树”,现代的才子佳人大多是坐汽车,难得不污染,只好说“汽车停在哪条街”,也是一务实,诗意像是就跑了。必须远去的才有诗意吗?根据韩非子“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理论,这说不通,可是就作诗填词说,维新又确是有困难。我的想法,用文言以求容易画出诗境,也许只是权宜之计,而不能找出坚实的理论根据;不过,为余事作作诗、填填词的人着想,别辟蹊径,尤其有理论支持的蹊径,谈何容易,所以不如,或只能,卑之无甚高论,不把秉烛变为开电灯也好。<br/>  作诗填词,宜于用文言,是眼一扫就能看出来的。细端相又会看到,所谓文言,并不是任何文言,而是有某种色彩、某种力量的文言。看以下两联: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br/>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br/>  两联都出于李商隐之手,前一联是《咏古》诗的开头,后一联是《无题》诗的开头,都是用文言写的,可是对比,前一联殊少诗意,后一联不只有,而且很丰富。为什么?自然是意境有别。意境是靠词语(或组成句)表现的,所以分别也不能不深入到词语。这意思正面说就是,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近,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远。显然,作诗词,遣词造句,应该用与诗词关系近的。这样的词语,难于具体指出,因为:一,无尽;二,也难于与另外一群划清界限。无妨由性质方面看看。这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形象方面,要易于画出鲜明的诗境,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不怎么样,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很好。另一是力量方面,要易于唤起幽渺的情思,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杜甫的“相对如梦寐”很好,苏东坡的“家童鼻息(读仄声)已雷鸣”不怎么样。两种性质都嫌抽象,但把捉并不难,就是靠自己的感受,孟子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嗜)焉”,读别人的,写自己的,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处理。<br/>  以上主要是由分别方面说,诗语是能够写出诗意的文言。范围缩小,专看这样的文言,它入诗入词,一要表现诗意,二要恰好能够装到某一种格式里,因而与一般散行的文字相比,就会显得具有某些特性。说说这些特性,会使我们对于诗语有较深的认识。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是意境方面,另一是句法方面。<br/>  先说意境方面。称为意境,表明它不是实境。它来于实境,却有变化。有由量方面看的变化,是由繁变简。“王侯第宅(读仄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读仄声)时”,安史之乱,长安的变化自然不只这一点点,但是入诗,就不宜于,也不能面面俱到,巨细无遗。还有由质方面看的变化,是取精舍粗。“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秋天的景象自然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但所举的一些不只有代表性,而且有突出力,因而寥寥十几个字就能使人感到凄凉。秋天的实景可能引起不同的人的不同感触,这里只是凄凉,是取精舍粗的写法起了作用。这样说,质有变的意境,是以诗语为寄托表现出来的。诗语要由写法来体现,而写法,细说就会无尽无休,只好从略,单讲一些可以看作诗词中特有的。这总的性质是与现实的距离加大。现实和文本是两个系统,重合是不可能的,通常总是事繁文简,事直文曲,甚至事真文假。但那不见得都是心甘情愿。诗语之离开现实是心甘情愿。因为心甘情愿,所以常常不只表现为远,有时是更远。这依照近远程度的不同,可以分为三类(只能算作举例)。近的一类是突出一点点,以点代面,以偏概全,甚至夸张些以换取形象鲜明的效果。诗词中叙事、写景、言情,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潮带雨晚来急(读仄声),野渡无人舟自横”,“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写法都是轻轻一点而求形象、情意突出。稍远的一类,与眼观物有相似之处,是距离加大,清晰变为迷?。诗句如“解释春风无限恨”,“门外无人问落花”,“晓窗分与读(读仄声)书灯”,“去作西窗一(读仄声)夜秋”,词句如“初将明月比佳期”,“夜月一(读仄声)帘幽梦”,“天际小山桃叶步”,“啼到春归无啼处”,都是似可解似不可解,与人以幽美而细看又不清晰的感觉。这样写为什么也能表现诗的意境?我想是因为,诗境与梦境有亲属关系,两者的同点是幻而不实,异点是一来于昼(即所谓白日梦),有条理;一来于夜,没有条理。这同点就注定,适度的迷离恍惚甚至可以使诗意显得更浓,因为距实更远,距梦更近。也许就是以此为原由,诗词之作,还有通体迷离恍惚也能成篇的,如:<br/>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间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读仄声)座看(读平声)。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李商隐《碧城三首》之一)<br/>  马上吟成鸭(读仄声)绿江,天将间气付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笑三韩玉一(读仄声)床。添哽咽,足凄凉,谁教(读平声)生得(读仄声)满身香。至今青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纳兰成德《鹧鸪天》,据手写本)<br/>  如果文章写成这样,至少是一般人,会认为故意隐晦,入了魔道。诗词就容许这样,因为它可以,或干脆说宜于,与现实拉开距离。还有更远的一类,是夸张过了头,成为不合理。最典型的是诗仙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其他如“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都只能凭印象来吟味,如果抠字眼儿,就成为大言欺人了。<br/>  再说句法方面。诗词成篇,形式方面,大致说要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一句或一读,字数有定;二是某处所的字,平仄有定;三是某处所的字,韵有定。这三个条件都相当顽固,几乎不许还价。可是还要成篇,怎么办?只好其他方面让步。让步的办法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词语的增减(主要是减),一个方面是语序的变动。先说增减,一般是削足适履式,砍去本不当砍掉的,以求装得进去。这有词语内的,如“归邀麟阁(读仄声)名”,“文字鲁恭留”,“王乔鹤不群”,应该说“麒麟阁”、“鲁恭王”、“王子乔”,因为容不下,只得削去一个字;又如“地近函秦气俗(读仄声)豪”,“函”指“函谷关”,因为容不下,竟削去两个字。至于词语外的,那就花样繁多,只举一点点例。如“林中观《易》罢”,“朝回日日典春衣”,都不表明这样做的是谁,用语法术语说是省去主语。还有省去谓语的,如“悠悠洛阳道”,“梨花院落溶溶月”就是。由省去主谓下降,有多种砍削的情况,如“早知清净理”,“白发悲花落”,意思是,“如果早知清净理”,“因为白发(老了),所以见落花更加悲伤”,也是为容得下,把如果、因为等零碎省去了。增的情况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如“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初”字就是求与“日”字对偶,拉来凑数的。再说另一个方面,语序的变动。绝大多数是为了满足声音(平仄和韵)的条件。有少数与声音无关,如“画图省识(读仄声)春风面,环?空归夜月魂”,“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月夜”改为“夜月”,是求与“春风”对偶(时令、天文对时令、天文);“王母降”改为“降王母”,是求与“满函关”对偶(动宾对动宾)。为满足声音条件而变动语序的情况就太多了,由细而巨举一点点例。如“佳节(读仄声)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漠漠水田飞白(读bò)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清明佳节”改为“佳节清明”,是因为全篇仄起,开头应该是仄仄平平;“顾虎头何年……画”改为“何年顾虎头”,是因为全句应该是平平仄仄平,而且要押十一尤韵;“白鹭飞”改为“飞白鹭”,“黄鹂啭”改为“啭黄鹂”,是因为全篇押四支韵,“鹂”用作韵字,要在句尾,连带“白鹭飞”也就非改不可(既要平仄仄,又要也是动宾形式)。变动还有扩大到句外的,如“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读仄声)寒”,“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依时间顺序,应该是先怜后赠,先扣后疑,先人后语;颠倒次序说,是避熟以求奇警。求奇警还有大离格的,那是杜甫《秋兴八首》中的一联,“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硬使“鹦鹉”、“凤凰”与“香稻”、“碧梧”换位,以致意思说不通。但千余年来读者也就容忍了,原因的一半是诗圣名位太高;另一半是,这是诗,语句的组织是容许不循规蹈矩的。<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6
以上是泛泛谈诗语的情况。以下转为谈用典。用典是文言各体共用的手法;诗词中常常用,也许是因为它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竟是这样,我们就无妨把用典看作诗语中有鲜明特点的一个小类。由用典是怎么回事说起。这可以用定义的形式说,是用较少的词语拈举特指的古事或古语以表达较多的今意。如“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对棋”句是用《晋书?谢安传》记谢安与客下棋事,以表示自己(作者杜甫)当年与房太尉也有过这样的交谊。“把剑”句用《史记?吴太伯世家》记吴季札于徐君死后挂剑于徐君墓树事,以表示自己对死者也有此心。两句都是引古事以表今意;“凌波”是用《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以表示美人脚步,是引古语以表今意,这用不着思索就会看出。这样的表达方法会带来麻烦:一种轻的是“隔”,因为不是径直说,理解就不能不绕弯子;另一种重的是“难于理解”,因为读的人也可能没念过《晋书》、《史记》和《洛神赋》,不知道事或语何自来,典故就必致成为迷魂阵。<br/>  可是昔人(尤其时代靠后的)还是乐于用,为什么?原因不只一种。最平常而不足为训的是文人习气,借此以表示博雅。习气会助长习惯,本来可以说“写出来先放着”,却一张口就溜出个“藏之名山”来。接着是习惯有扩张性,扩张为时间长,人数多,终于就成为独霸,像是非这样说不可了。<br/>  “司空见惯”就是个好例,它的来路本来不光彩,是歌女太漂亮,“断尽苏州刺史肠”,可是你想不这样说,又很难找出个其他说法来代替。用典的问题就是这样麻烦。比喻典故是所谓人物,他不是样板戏中的,好坏分明;而是杂七杂八的,好坏,要看用什么样的,怎样用,以及用得多少。专说诗词,有个事实先要承认,是,时间靠前,它间或用,时间靠后,它常常用,且不管文人习气,这样做有没有好处?答案是有,大致是以下几种。<br/>  其一是这样说反而方便。如“傲吏身闲笑五侯,西江取竹(读仄声)起高楼”,“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一时封五人为侯,是汉朝的事,而且不只一次,所以以五侯代富贵人家成为惯例,说着反而省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也是凡读书人都熟悉,所以表示不管兴亡旧事、且乐今朝的意思,引用这两句就可以随口说出来。这情况,打破砂锅问到底,是有些人语言库存比较丰富,遇到某种时机,一种旧而合用的语句会不知不觉地冒出来。这可以是俗的,即不见经传,如“慢鸟先飞”之类;也可以是见经传的,如“狡兔有三窟”之类。库存里有,不许用,就一己说是限制表达的自由,就用同一种语言的全体说是安于语言贫乏,当然是不对的,也是办不到的。从这个角度看,用典,理论上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用得合适不合适,留到下面谈。<br/>  其二是可以取得言简意丰的效果。如“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黔娄是《高士传》里描述的高士,有志有节而穷困,元稹引来代指自己,比直用己名,意思就丰富多了;在空中写“咄咄怪事”,以泄被废黜的愤慨,是晋朝殷浩的事,辛弃疾引来表达自己壮志不得酬的心情,正是轻轻一点而力有千钧。上面说过,诗词的句读、字数有限制,像这样丰富而委曲的意思,不用典就比较难说。<br/>  其三是用古典说今事,可以取得情景化近为远的效果。如“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青鸟送信,见《汉武故事》,赤松子为得道仙人,见《史记?留侯世家》,孟浩然这里不过是说某道士派人来约去聚会,用典,拉出青鸟、赤松子,意境就由现前事变为远景,根据上面所说,诗意就浓了。同理,苏东坡诗有“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之句,《列子》有“黄帝昼寝,梦游华胥之国”的记载,都拉来,写自己(姜夔)梦中的浪漫经历,也就可以化近为远,俗情冲淡而诗意增多了。<br/>  其四是可以引起联想,取得锦上添花的效果。望梅可以止渴,画饼可以充饥,都是靠联想。诗词也是这样,如“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堕楼人用石崇的歌女绿珠跳楼自杀的故事,落花轻飘飘,自然不像堕楼人,可是这样写,靠联想,能够于好景不常的凄凉之外,兼使人感到美,也就是增添了新意;永丰柳是用白居易诗,“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本事诗》说是白衰老时为歌女小蛮而作,因为他还有“杨柳小蛮腰”之句,张先这首词是写惜春的惆怅之情,引永丰坊的旧事,就会使人联想到诗人老去的凄凉,意思就重多了。<br/>  其五是可以写难言之隐。大千世界事无限,其中有些,未必不应有而不好明说,如果还想说,怎么办?用典是一种办法,甚至是好办法。如“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贾氏窥帘用韩寿偷香故事,宓妃留枕用《洛神赋》洛神与曹植在洛水上相会故事,写男女的不合规范的行为,像是轻而易举,如果不用典而直说,就很不好办;同理,闻琴是用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的故事,解佩是用郑交甫在汉皋与仙女好合的故事,也写男女的越轨行为,用典可以变粗俗为娴雅,如果不用,张口就大难。<br/>  这样说,用典,一方面是隔,难解,另一方面是也有优点,或说必要性,我们应该怎样处理这样的纠缠?总的原则是适可而止,并求易解。原则化为实行,可以分作六个方面说。<br/>  其一,要意思切合。如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七律尾联,“且欲近寻彭泽(读仄声)宰,陶然共醉菊(读仄声)花杯”,用陶渊明为彭泽令的故事,意思多方面都合适:一,都是县官(尊称为明府);二,九月九日重阳,习俗喝菊花酒;三,陶渊明喜欢喝酒,又爱菊花。像姜夔《八归》的“想文君望久,倚竹(读仄声)愁生步罗袜”,切合的程度就差些,因为这首词是为胡德华送行的,想表达的意思是“你的妻正盼你回去”,用文君代妻,推想胡的妻看到就未必高兴,因为她极少可能是既曾寡居又曾私奔的。<br/>  其二,用典,比喻为做生意,要能赚钱,即表现力要比不用强一些。如杜甫的“匡衡抗疏功名薄(读bò),刘向传经心事违”,辛弃疾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杜甫言志,说自己为谏官,曾向皇帝上书,有如汉之匡衡,有志传经,有如汉之刘向,匡衡、刘向是历史的大名人,引来自比,人品和志向的分量就加重了;辛弃疾有救国大志而不能实现,但不泄气,引廉颇吃米一斗、肉十斤的故事以自比,使读者不能不联想到廉颇的壮志英风,也是意思就重多了。意思加重,用典虽是绕弯子说,总是没有白用。像周邦彦的“冶叶倡条俱相识(读仄声),仍惯见珠歌翠舞”,冶叶倡条本诸李商隐诗“冶叶倡条偏相识(读仄声)”,指歌女,等于用隐语而意思没有增加,不增加,宽厚些说也是用不用两可。<br/>  其三,还有一种情况是非用不可,那就只好用。我昔年写文谈用典,曾经说到这种情况。为省力,再说一遍。据传清初陈子龙嘲笑钱谦益的一首诗,题目是《题虎丘石上》,诗云:“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读bò)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全诗八句都用典,一用《晋书?陆机传》(北上往洛阳求官),二用《晋书?张翰传》(辞官回江南),三用杜甫《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读hè)头”(意思是还故土时尚不很老),四用《后汉书?蔡邕传》(邕被王允投入狱,求修史不得),五用《新唐书?裴枢传》(枢被朱全忠遣人杀于白马驿,投尸于河),六用《三国志?田畴传》(畴向曹操献计,兵出卢龙寒,攻入畴的乡土),七、八用唐人小说许尧佐《柳氏传》中韩翊(应作“?”)与柳氏赠答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以写钱谦益于明亡前后应死不死,投降清朝奔赴北京,不如意又回到江南,老了,多年想修史终于落了空,而在他离开家的时候,夫人柳如是却另有所欢种种事。像这样的内容,不用典写出来就太难堪了。<br/>  其四,有兴趣用,或不得不用,总当尽量避免用生僻的。不生僻与生僻,没有明确的界限,大致说,见于多数人熟悉的书并诗文中常用的是不生僻的,反之是生僻的。以诗词为例,如“又值(读仄声)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踪迹大纲王粲传,情怀小样杜陵诗”,接舆是《论语》提到的人物,《五柳先生传》,王粲,杜诗,都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是不生僻的。像“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东西玉用黄庭坚诗“佳人斗南北,美酒玉东西”(案原诗即晦涩难解),指名贵酒杯,是生僻的,如果不注,了解的人必很少。用僻典以显示博雅是文人恶习,作诗填词,都是以后期为甚,不足为法。<br/>  其五,炫学的办法之一是用僻典;还有一种,更常见,是多用,也应该尽量避免。多用,诗,唐人及其前,词,北宋人及其前,很少见;其后,尤其更后,就随外可见了。只举一个例,是明清之际顾云美作的一首七律,寄给钱谦益的,文曰:<br/>  赌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四章引)<br/>  全篇用宰相典故,以表示钱谦益有宰相之才,即使意思能够切合(其实是未能,如首联比钱为谢安、李泌,就失之太过),也总有难解的缺点,因为如果不熟悉古典,就必致如坠五里雾中,读等于不读了。<br/>  其六,用了,不管生僻不生僻,最好为一般人着想,补救一下。办法是加注。这是古人早已做过的,如杜诗,不只有多种注,而且其中有详注。我们是现代人,没有李杜、秦黄的高位,我的想法,如果有兴致也平平仄仄平,而且用了典,就最好是自己下手,加注,以求同时的人万一赏光,不至有看不懂的困难。为节省人力物力,注可以尽量求简明,点到为止,如“接舆”,只说是与孔子同时的隐士,见《论语?微子》,“五柳”,只说是用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指隐士的居处,就够了。<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6
二八 外力<br/>--------------------------------------------------------------------------------<br/><br/>  人靠本能就会的,为生生计虽然绝顶重要,却为数不多,除非把血液流通、毛发生长之类也算进去。一切日常活动,小至画眉,大至著《文献通考》,都是学来的。作诗填词当然也不例外。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会吟是会,熟读是学。这道理,前面一再说过,不必重复。现在是着重谈写,这必须学以借外力的情况,还可以加细说说。<br/>  可以由写之前说起。写,要有动力,那是情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前要情动于中。动情,也许是纯本能的吧?但又不尽然。这要看动的是什么情,怎样动。见美食想吃,见美女想娶,求之不得,馋涎欲滴,辗转反侧,是情动于中,甚至扩张为行,像是不学而能,如果竟是这样,当然可以归入本能一类。至于像“感时花溅泪”,“安得(读仄声)元龙百尺楼”,“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读仄声)”,这类的情动于中,至少我看,是读过书本之后才有,或才生长、凝结并变为鲜明的。这样说,熟读诗词,我们的所学,就不只是表达情意的方法,而且是培养情意的路径,就是说,想使粗的变为细,浅的变为深,杂乱的变为单纯,流动的变为凝固,模糊的变为鲜明,也要学,就是多读熟读。这样的培养活动,会不会越境,成为本无而假想为有,甚至装扮为有?也可能,如无病呻吟就是这样,诗词念多了,熟了,就是薛蟠、焦大之流,花前月下,也未尝不可以出口成章,来一两句,如“春风又逐(读仄声)杏花飞”,“香沁罗裙,未解东君意”之类。这是冒牌货,有如现在流行的假酒假药。如何禁止?没有办法,因为情意的真假,由平平仄仄平的文字间难得看出来。幸而造这样的冒牌货少利可图,即使间或出现,泛滥成灾的危险是没有的。士穷则独善其身,我们还是只管我们自己,应该是,读,以动于中的情为本,顺水推舟,使之生长、凝固、鲜明,成为各种一触即发的诗的情意,以便一旦想拿笔或需要拿笔的时候,有适当的并足够的资本可用。<br/>  有足够的情意资本之后,可以进而谈表达的资本。应该多读,遍及各家,可不在话下。这里想补说一点意思,是想作得好,??好,谈何容易!还是退一步,只求不很费力,那就最好能够有血本。泛泛说,血本是读时觉得好,爱不忍释,因而一再吟诵,又因而牢牢实实印在记忆里的那些。这可以少;但不可太少,语云,多财善贾,本太少,做大生意就难了。或正面说,是多多益善吗?也不尽然,因为一要量力而为;二,即以《全唐诗》的几万首而论,有不少平平庸庸,甚至不足为训,当然就不值得用力记。至于血本的来源,那就无妨说是多多益善。只举一点点为例。<br/>  一种,最常见,来于遍读时的偏爱。这有点像选家的编历代诗词选。《诗经》最年长,由它选起,觉得《关雎》、《兼葭》等好,入选,成诵,装在脑子里。其下是汉魏两晋南北朝,直到宋元明清,甚至还往下走,诗收郁达夫,词收俞平伯,等等,都照方吃药,觉得爱不忍释就往脑子里装。这种方式虽然来于偏爱,却可以说是不偏不倚,有如现在的发奖金,人人有份。好处呢,是方面广,兼容并包。<br/>  另一种,来于更深入,偏爱的范围缩小,缩到由面变为集中到一些点。这点可以是作品的群,如《古诗十九首》,晚唐诗,唐五代词,等等。而更常见的是人。由魏晋说起。重点可以是三曹,或一曹,即作品较多的曹植。其后,也可以略过阮籍、左思等,一跳就跳到陶渊明。“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样的味儿,要细咀嚼,过门不入,以后想吃就吃不着了。其后是南朝,二谢有大名,陶清淡,谢灵运浓了,人,口味不同,如果允许我推荐,那就不如多读谢?。其后到诗的黄金时代,唐朝,诗人多,诗作多,取舍要合乎中道,或中而偏严。李、杜当然要请到上位。其次,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所谓王、孟、韦、柳),也应该请来作陪。还有应该看作上宾的,如白居易、李商隐、杜牧,都是。诗到宋,文人气加重,我以为不如多学唐人,但有两位却不可放过,是苏轼和陆游,因为造诣高,而且没有走生涩一路。如果还有余兴,看看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姜夔,也无不可。宋以后,我的偏见,为集血本,可以不读,因为文人气更加重,大名家如高启、吴伟业、龚自珍之流,所作都不能像唐人那样清通如话,看看,知道有此一家、一格可以,学则恐怕所得不偿所失。再说词。唐、五代作家不少,作品不多,而特点(浅易,真正歌女口吻)鲜明,无妨看作出于一人之手,只有李后主的可以算作例外,总之宜于兼收。北宋以及南渡之际几位大家,如二晏(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苏辛(苏轼、辛弃疾)、秦观、周邦彦、贺铸、李清照、姜夔,也宜于兼收。其后的南宋名家,如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张炎等,都用力剪红刻翠,不再有唐、五代那样的清丽气,我的偏见,不学也好。也本于这样的偏见,宋以后,至少是为了学,读读清初的纳兰成德就可以了。<br/>  另一种,来于偏爱范围的再缩小,由集中多家变为集中于某一家。这有如唱京戏,至少是为入门计,可以,或说宜于,先宗某一派,如老生宗谭,青衣宗梅,花脸宗裘,不以局限为意,所图就是容易有成,而且能大成。作诗填词也是这样,情意,表达方法,即所谓本钱,可以,也应该由多方面来;不过说到用,至少是写的经验还不多的时候,那就不如尽先用一家的。昔人有很多就是这样,以作诗为例,有的人是一生以杜(甫)为本。也有宗李商隐的,如西昆体的诗人就是这样。还有宗黄庭坚的,如江西诗派的诗人就是这样。还有宗两个人的,如明朝袁宗道别号白苏斋,就表明,作诗,心向往之的是白居易和苏轼。只宗某一家有好处,是因为喜爱,想学,就会深钻。专就表面说,就会熟读,以至大部分作品成诵,这就成为更有力的血本。我们现在学作诗,学填词,借外力,也无妨兼用这个渠道。当然,选择也要谨慎,家不只要大,而且要正。举例说,诗宗杜甫,词宗秦(观)周(邦彦),是随大流,有利而无害。至于宋以后,有些人作诗宗黄庭坚,作词宗吴文英,以不浅易炫博雅,至少我看,是利不大而害不小的。<br/>  以上提及的来源都属于正经正传。但江海不择细流,既然来源多多益善(或说血本越多越好),那就正经正传以外,杂七杂八的地方,凡是看到并觉得好的,也应该收。这正经正传以外的地方,指不见于诗集词集的,可以近,如见于诗话词话的,可以远,如见于笔记、小说等著作的,还可以更远,如见于壁上、口头的。地方杂,集腋可以成裘,手勤,日久天长,所得也不会少。其中有些,也许颇有意思,那就会更有启发力。就我还印象清楚的,举一点点例。<br/>  横塘居士文钦明(思)……一夕招余,出歌姬数人佐酒,中有双鬟歌一绝云:“含烟?露一枝枝,半拂阑干半映池。最恨年年飘作絮,不知何处系相思。”(查为仁《莲坡诗话》)<br/>  香冢铭铭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时尽,碧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又诗:“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李,不堪重读(读仄声)瘗花铭。”(《旧都文物略?金石略》)<br/>  南唐卢绛未仕时,尝病店,梦白衣妇人歌词劝酒,云:“玉京人去秋萧索,画檐鹊起梧桐落。欹枕悄无言,月和清梦圆。背灯惟暗泣,甚处砧声急(读仄声)?眉黛小山攒,芭蕉生暮寒。”(案为《菩萨蛮》。《本事词》卷上)<br/>  平江雍熙寺,月夜,有客闻妇女歌《浣溪纱》云:<br/>  “满目江山忆旧游,汀花汀草弄春柔。长亭舣住木兰舟。<br/>  好梦易随流水去,芳心犹逐(读仄声)晓云愁。行人莫上望京楼。”声极凄婉。(同上书卷下)<br/>  两首诗,两首词,都不是由正路来。可是事迷离而情恳挚,写则用轻点法,有飘逸之趣,或说有余味,耐咀嚼,所以也宜于一视同仁,装在记忆里。<br/>  以上说的外力都是诗词之作,属于样本性质,可称为直接的。还有间接的,同样重要,是关于作品的记事和看法。记事可以广见闻,看法可以长见识。作诗填词,入门之后,想提高,想深入,广见闻很重要,长见识尤其重要。因为作就不能不求好,求,得不得,条件很多,其中之一,很重要,是先要知道什么是好,怎样才能好。这就需要先听听过来人的。过来人尝过甘苦,会有高见和深见。这类高见和深见,直接的或集中的,见于诗话词话;间接的或零散的,那就随处可见。诗话词话,可以看哪些,前面已经说过。诗话词话以外,店多而未必有想买的货,只能靠杂览时巧遇。这里想用一斑窥全豹法,举一点点例,以证明有些记事和评论,即使轻轻一点,有时也会如禅宗古德的棒喝,能使我们由表面之知进为深入之知,或径直称为“悟”。如:<br/>  “夜阑更秉烛(读仄声),相对如梦寐”,叔原则云“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刘体仁《七颂堂词绎》。案所引诗为杜甫《羌村三首》第一首之最后两句,词为晏几道《鹧鸪天》之最后两句。)<br/>  “不知”二句入词佳,入诗便稍觉未合。词与诗体格不同处,其消息即此可参。(况周颐《蕙风词话》。案“不知”二句为辛弃疾《鹧鸪天》之最后两句:“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读仄声)新来懒上楼”。)<br/>  诗与词,意境有别(还表现为用语有别)。这别,人人承认有却难于说清楚。以上两则不是由理方面阐明,但这样比较,却能使我们悟到有关理的一点什么。又如:<br/>  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读仄声)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诗林广记》引《鸡助集》)<br/>  郑谷在袁州,齐己携诗诣之,有《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不如一枝。”<br/>  齐己不觉下拜。自是士林以谷为一字师。(陶岳《五代史补》)<br/>  两则关于诗用字的记事,与题材、写法相比,虽系小节,却也值得深思。又如:<br/>  (秦)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坡问别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少游问公近作,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历代诗余》引《高斋诗话》)<br/>  柳三变(柳永)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晏殊)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宋艳》引《画墁录》)<br/>  两则关于词的意境的记事,前一则说浅深之别,后一则说雅俗之别,都值得深入体会。又如:<br/>  “采采??”(案意为《诗经》),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即五言中《(古诗)十九首》,犹有得此意者,陶令(陶渊明)差能仿佛,下此绝矣。“采菊(读仄声)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众鸟欣有托(读仄声),吾亦爱吾庐”,非韦应物“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所得而问津也。(王夫之《?斋诗话》)<br/>  《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如“客从远方来,寄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也。及登甲科,学说官话,便作腔子,昂然非复在家之时,若陈思王(曹植)“游鱼潜绿水,翔鸟薄(读bò)天飞。始出(读仄声)严霜结,今来白露?”是也。此作平仄妥帖,声调铿锵,诵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晋时家常话与官话相半,迨齐梁开口俱是官话。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夫学古不及,则流于浅俗矣。今之工于近体者,惟恐官话不专,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晋而追两汉也,嗟夫!(谢榛《四溟诗话》)两则关于诗的评论,都推崇朴实自然,连带地说后不如前。后不如前的论定,应否接受,问题很复杂,因为一方面,有违时移则事异的通例,另一方面,就诗词说,至少是某些方面,后来居下的情况也确是不罕见。这里且不管这些,只说,作诗,或扩大为行文,朴实自然确是个高境界,而难取得,因而也就值得深思了。又如:<br/>  秦少游《踏莎行》云:“雾失(读仄声)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br/>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苏)东坡绝爱尾二句。余谓不如“杜鹃声里斜阳暮”尤堪肠断。(徐?《词苑丛谈》)<br/>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国维《人间词话》)<br/>  两则关于词句高下的评论,盖棺论定很难,却大有导入深深体会的力量。究竟怎样表达,意境更有诗意?捉摸捉摸大有好处。<br/>  前面提到杂览。这方面也不难碰到很值得深思的意见。只举两则一时想到的。<br/>  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br/>  (纳兰成德《渌水亭杂识》)<br/>  在黄(山谷)诗中很少看出人情味,其诗仅表现技巧,而内容浅薄。(顾随《驼庵诗话》。根据课堂讲话记录整理)<br/>  这两则可称为言短意长。苏,且不说学,才在宋朝总可以算第一。他拿起笔,惯于使才,惯于用学(虽然不是炫学),因而就不能写出“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众鸟欣有托(读仄声),吾亦爱吾庐”那种味儿。写不出来,是因为情不够痴。在这方面,黄就更差了,因为他拿起笔,所想不是把动于中的情平实自然地形于言,而是“无一字无来历”。专就这一点说,这两位名家就比他们大概会看不起的《子夜歌》、《读曲歌》之类的作者为差了。<br/>  到此,可利用、当利用的各种外力说了不少,还应该说一点补充的意见,是喧宾不可夺主。外力,即以各种意见而论,有不能协调的,甚至互相冲突的。互相冲突,不能都对,对不对,接受不接受,要由自己判断。这就不能没有见识。长养见识的办法,仍是《论语》说过的,学而思,思而学。它山之石由学走进门,安放在哪里要靠思。思是评定是非、决定取舍的一种心理活动,所求是定于一,定是有明确看法,一是一以贯之。这定,这一,由别人看,可能不妥,甚至错误。但生而为人,总不当取己之所不信;路只此一条,也就只好坦然走下去。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7
二九 登程<br/>--------------------------------------------------------------------------------<br/><br/>  题目的意思是,一切准备停当,可以拿笔写了。这中间,有些事也要注意,这里说一说。<br/>  原则是不要无病呻吟,即应该有了情意,不吐不快,然后才拿笔。但这是原则,正如其他性质的事物一样,花花世界,闯到原则以外,总是不只可能,而且很多的。情意,人人有,时时有,其中有不少,性质轻,形貌不清晰,本不值得写入诗词,能力和习惯却常常使这类情意。经过化妆或改造,写入诗词。多产作家,一生所写过万,推想其中有些,甚至不少,就是这种货色。而相反,如旧时代,无数的红粉佳人,性高于天,命薄如纸,却一首也不写,因为既无拿笔的能力,又无形于言的习惯。这样说,原则就两方面都会受到冲击,一方面是当写而不写,另一方面是可以不写而竟写了。专说这后一种,我们应该怎样看它呢?我的想法,既然也想写,就只好从宽,即最好是有病再呻吟;不得已,病不大,甚至无病,而形势需要呻吟,也就无妨随缘,呻吟一下。<br/>  这不得已的形势,各式各样,只说一点点,算作举例。最重要的一种是练习。高手如李杜、秦周,写的本领都是练出来的。语言文字,像刀枪剑戟一样,不天天耍就不能顺手。练写,学习用最恰当的文字以表现各式各样的所见所闻所感,就不能坐待真正有病,有固然好,可以顺水推舟;没有,为了练习,也只好装作有病,谱入平平仄仄平,呻吟一下。举例说,在塞外,夜有浓云,也未尝不可以咏月,来一句“清光一片照姑苏”。但总要记住,这是学,不是用;用就最好是真刀真枪,出锋见血。另一种形势,如也过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景物依然而情意并不像“亡国恨”那样浓,但总有一些伤往,那就无妨小病放大,也来一首七绝,甚至一首《永遇乐》。又如还有一种或多种形势,自己未情动于中,本不当写,也不想写,而压力从外来,请题或请和,依世俗的不成文法,只能照办而不得拒绝,也就只好拿笔,无病呻吟一下。文学史上很多有名篇什,如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等等,都是这样挤出来的。<br/>  诗词,出身就是这样复杂。其上者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直到“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下者是情本未动而附庸风雅。中间的更是各式各样。放眼观历史也是这样,可以引用启功先生的概括来帮助说明。他说:“仆尝谓唐以前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嚷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这里无妨取其大意,说有的诗词之作是来于忍不住,不能不作;有的不然,是可以不作而没话想话。这两种情况当然有高下之分。但是为了练习,这高下之分也只好暂时不管,因为嚷之前要有表现的资本,没有资本,嚷出“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的可能是没有的,而表现的资本则不能不由练习来。本篇谈登程,首要目的是求有意作诗词的人真能学会作,那就只好饥不择食,初步,不管有没有情意,总当争取多拿笔。<br/>  多拿笔,说来容易,付诸实际就未必然。诗词限制多,比散行文字难写,难而不退,甚至乐得迎面冲上去,在人群里总不会是多数。所以最好能够有某种形式的促进力量。最可靠并最有力的是“兴趣”,俗语所谓“好者为乐”。《红楼梦》里香菱很快学会作诗,一半由于小说作者愿意这样成全,但重要的一半还是她有兴趣。只是这个促进力量的性质有些纠缠,因为它之来,常是在会作之后,之前欢迎它,它却未必肯来。也许就是因此,昔人,有的宁愿把促进的力量推到己身以外,即集一些同道,成立诗社。社有社课,有如现在学校作文课之交作文,不管有无作的兴趣,至时非交不可。这种组织形式有优点,是定时交卷之外,还可以互相观摩,互相切磋。也有缺点,时代带来的,是此路难通。昔人学会五言8韵,可以应科举考试,因而平平仄仄平就成为向上爬的阶梯;今天呢,反而不如写几行散行文字,幸而变成铅字,可以换30、20稿酬,而诗词,除非作者是高层次的,文以人传,是很难变成铅字的。无名无利,还有几个人肯干?所以结诗社,即使不违法,凑足社友总是很难的。己身以外的办法难通,剩下的一条路就只有反求诸己,即仿社课的精神,设置自课,比如一周两首或三首,至时非完成不可,如果能坚持,就大有好处。这种自打自挨的办法,初期难免有些苦,但时间不会很长,难就会变为不很难,再变为易,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这由不会而会的一关就过去了。<br/>  由不会而会的路程中会碰到一些问题。想谈两个比较重大的:一个是新时代的,题材问题;另一个是旧时代的,风格问题。<br/>  先说前一个,题材问题。题材是引起情意的事物(连带着情意),或简而言之,所写。就个人说,见闻,经历,凡是因之而情动于中的,无不可写。所以应该说,题材无限。如果说还会有些限制,那限制只是,要能够引起情意,而引起的情意又要是正大的。本之这样的一视同仁的原则,昔人作诗词,选诗词,评价诗词,就既取“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也取“老妻画纸为棋局(读仄声),稚子敲针作钓钩”,既取“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也取“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就是说,题材可以涉及社会,也可以限于一己;或换个说法,可以是国家的安危,也可以是个人的哀乐。近些年来,这一视同仁的原则像是行不通了;新的看法是,作品应该因题材的不同而有高下之分,有社会内容的高,只是个人哀乐的下。这种旧新看法的变化,最明显地表现在选和评价上。选方面容易说,即以选为例。选范围很广,以晚唐的七绝为例。旧选本,手头有《唐诗三百首》和《唐诗别裁集》,新选本,只说某一种。杜牧是写七绝的高手,《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读仄声)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他的名作,两种旧选本都选了,新选本却不选(想是因为玉人离国家大事太远),而选了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读仄声),我花开后百花杀(读仄声)。冲天香阵诱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显然是只顾题材,其他都不管了。<br/>  国家安危关系个人安危,容易引起某种情意,正如水流花落、人去楼空之同样容易引起某种情意。有情意就可以写,或说不能不写,这是作者应有的自由。觉得“待到秋来九月八”好,选入什么本,这是选者应有的自由。问题来于自由的扩大,以至于侵犯异己。具体表现为:初步是评论,只是身边琐事,个人哀乐,价值不高;进一步是要求,拿笔要写有社会内容的,不要总是个人哀乐。这种题材分高下的看法,远源可以追到劳心和劳力的分高下,这且不管。专说诗词,我以为,这种不一视同仁的看法并不合适,而且会有副作用。理由之一是必致挫伤表达多种情意的自由,如用于昔人,很多作品因而降了价,用于今人,拿笔,就不能不有趋有避,而所避,常常是既容易有又最切身的。理由之二,加细寻思就可以发现,社会内容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常常关系到多数人的哀乐,而多数只是个人的集合;换句话说,没有个人的哀乐,社会内容就成为抽象的架子。理由之三,这抽象的架子到笔下,常常表现为真切与不真切的两歧,具体说是:喊冤的容易真切,喊好的容易不真切。实例俯拾即是,如“三吏”、“三别”、《秦妇吟》之类是喊冤,真情实意;汗牛充栋的应制诗和试帖诗之类是喊好,只是虚应故事罢了。理由之四,只说不是虚应故事的,可以比较以下两组:<br/><br/><br/>第一组<br/><br/>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读仄声)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br/>  (杜荀鹤《山中寡妇》)<br/>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突骑(读jì)渡江初。燕兵夜?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br/>  风不染白(读bò)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鹧鸪天》)<br/><br/><br/>第二组<br/><br/>  凤尾香罗薄(读bò)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读仄声)石(读仄声)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李商隐《无题》)<br/>  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读仄声)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br/>  (晏几道《鹧鸪天》)<br/>  两组,每一组诗词各一首,前一组的两首有社会内容,后一组没有,可是对比之下,至少我觉得,后一组并不比前一组差,且不提艺术性,只说感人的力量,总值得更细地咀嚼吟味吧?<br/>  所以,回到本题,学写,关于题材问题,随风倒是不必要的;应该循其本,诗词是表达情意的,只要是真情实意,就无妨拿起笔,写。<br/>  再说后一个,风格问题。这里风格取其粗义,具体说是,诗词的写法,有时代性质的不同,有流派性质的不同,已经扬鞭上了路,要跟着哪一种脚步走才好呢?问题很复杂,一言难尽。上面所引启功先生的话,表示后不如前,我想顺着这条线说下去。后不如前,原因不只一种,表现不只一个方面,为了化复杂为单纯,想只说一个方面,我认为最值得深思的,是“文人气”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加重,文人气加重,相对地是自然和平实的减少。遗憾的是,喜欢这种气的文人不但不觉得,反而心摹手追。唐以前,启功先生所谓自然生长,可以不提。由唐朝说起,如果可以用感官检测法来评定高下,那就确是后不如前(这是就时风说,并非人人如此)。在这方面诗和词是同道,前是直说,后是曲说;前是浅说,后是深说;前是用家常话,后是用诌文话。因而用感官检测,就表现为明显的不同。唐人诗可以诉诸耳,或说一听就明白;宋以后不成了。要诉诸目,或说听则不知所云,要看;更下的是看也不明白,要请人讲或查辞书。词也是这样,唐、五代,北宋早期,可以诉诸耳;南宋,尤其后期,就成为非看不可;其中有些,以及其后如清朝的大部分词人所作,就看也难得明白了。作诗词,以文字载情意,本意是传送给别人,结果是听而不知听云,甚至看而不知所云,这有如制造食品而不求能吃,不是很荒唐吗?可是很奇怪,旧时代的很多文人并不以为怪,反而用力学,甚至标榜,形成流派,如江西诗派直到清末的同光体,词则清朝的浙派紧跟吴文英,都是这样。都这样,形成历史的风,力量很大,抗就很不容易。这里不殚其烦地说,甚至大声疾呼,就是想抗这股历史的风。关于这股历史的风,由文学史的角度说,过于繁琐,想用因物见理法,以期如俗话所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所举诗和词,都分为前后两组。<br/>  诗举七律为例,前:<br/>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杜甫《客至》)<br/>  后:<br/>  斗牛余孛尚论(读平声)兵,临遣元戎仗钺行。荡节(读仄声)星移龙尾道,牙章风发(读仄声)虎头城。<br/>  鲛人蛋户横戈数,海若天吴列队迎。羽扇指挥谈笑里,征南仍是旧书生。(钱谦益《赠佟中丞汇白》)<br/>  藏舟夜半负之去,摇兀江湖便可怜。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读仄声)逼(读仄声)灯前。鼾声邻榻添雷吼,曙色孤篷漏日妍。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读平声)啼雁万峰巅。(陈三立《晓抵九江作》)<br/>  词举篇幅较长的为例,前:<br/>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读仄声)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读仄声)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br/>  后:<br/>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读仄声),锦屏人妒。东风睡足(读仄声)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读仄声),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吴文英《宴清都》)<br/>  看月开帘惊飞雨,万叶战秋红苦。霜飙雁落,绕沧<br/>  波路。一声声,催笳管,替人语。银烛(读仄声)金炉夜,梦何处?到此无聊地,旅魂阻。眷想神京,缥缈非烟雾。对旧河山,新歌舞。好天良夕(读仄声),怪轻换华年柱。塞庭寒,江关暗,断钟鼓。寂寞衰灯侧,空泪注。苕苕云端隔(读仄声)寄愁去。(郑文焯《迷神引》)<br/>  一读便知,前的平实自然,就是闭眼听也能懂;后的不然,就是睁眼看也扑朔迷离。写时的心境也有分别:前的是传达情意在先,文字技巧在后;后的是文字技巧占主导地位,难解与否可能就没有想到。这样堆砌华缛词语和古典而不求人懂,应该说是文人的恶习,虽然是千百年来久矣夫,我们也应该明辨是非,不将错就错。<br/>  最后说说,上了路,写多了,写久了,应该不应该怀有奢望,即求有高成就。这要脚踩两只船:一只,有志,学而不厌,当然好;另一只,高成就,不只要靠勤,还要靠天资,天资是自己无能为力的。自己无可奈何的事,只得不管它,即俗语所谓尽人力,听天命。人力的所求是及格,不是成家。什么是及格?可以从旁观者清方面说,即写出来,通诗词的人看见,觉得内有真情实意,外能够表达明白,并无格律的错误而已。<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7
标题: [原创]流动的影子
三○ 捉影和绘影<br/>--------------------------------------------------------------------------------<br/><br/>  诗词,读,讲解,欣赏,以至于深追到境之理,与作相比,终归是口头禅;到自己拿起笔,把自己的情意谱入平平仄仄平的时候,才是动了真格的。念“满城风雨近重阳”,“今宵酒醒何处”,知道好,击节,甚至也眼中含泪,不容易,但终归不像把自己的情意也写成使人击节甚至落泪的名句那样难。诗词是情意的定型化。情意,无形无声,而且常常迷离恍惚,想存留或传与别人,就要用语言文字使它定型,就是使它有形,有声,成为清清楚楚。这有如使烟雾化为石块,是大变。如何能化,化成什么样子,都蕴含着不少困难和问题。不能化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没有技术力量,如旧时代大量的红粉佳人,也有春恨秋愁,也有不少泪,可是不识字,自然也就不能写。另一种是有技术力量,即通文的,或范围再缩小,并想哼平平仄仄平的,常常,至少是有时,情动于中,想形于言,可是苦于灵机不动,用力搜索诗句词句而迟迟不来。来与不来中有浅深两个方面的问题,浅是如何变成语言文字,深是如何变成“如意的”语言文字。后一个问题,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借用禅宗和尚的话,是不可说,要靠多参,顿悟,也就只好不说。可以说说的是有了情意,如何变成语言文字。<br/>  情意在先,它来于有所欲,尤其欲而不得。《中庸》开头说“率性之谓道”,紧跟着又说一句“修道之谓教”,就是因为率性,心有所想,身有所行,未必都能不丧德,不违法。就心说,考察实际,甚至可以说,是常常不合道德准则的。所以不是任何情意都可以谱入诗词。这里单说可以谱入的,有性质和程度的差别:如“感时花溅泪”和“漫卷诗书喜欲狂”是性质的差别;“向晚意不适”和“一寸相思一寸灰”是程度的差别。两种差别相乘,情意就成为无限之多。多,有的容易写,有的难写。写,有各种办法。可以直接写,也可以间接写。直接,可以大声疾呼,也可以轻描淡写;间接,可以写外界之景,也可以写他人之事(包括咏史)。这些当然也有难易问题。难,譬如孟尝君过关,要有偷巧之法才能闯过去。这法,说句玩笑话,是把情意变为诗词的戏法。情意在心中动荡,如影,要用法把它“捉”住;还有时候,捉的结果,像是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写,就只好加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绘”。以下谈法,就情意说,主要是谈怎样捉和怎样绘。还要说说捉,我的体会,也有浅深两种。情意的性质是“山在虚无缥缈间”,它有实的一面,是“山在”,还有虚的一面,是“虚无缥缈间”。因为虚无缥缈,而要使之变成诗词,所以要捉。如何捉?初步,也只能在心里捉。感受,加码,做不到;能做的只是知解方面的,即辨认它,重视它,希望它:一,走得慢一些,二,有一定的方向,即容易走入诗词。这辨认,这重视,这希望,是浅的捉。深是用语言文字捉,即真走入诗词之作。走入,就不会一纵即逝,严格说,这才是真的捉住。浅捉,唯心主义,说清楚比较难;本篇说捉,主要是指情意的变成诗词。情意无限,变成诗词,偷巧之法也无限,只能举一点点值得注意的,以期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还要先说一下,情意以及作意(法)是无迹的,作品是有迹的,有时候,由有迹推求无迹,情意容易(也未必准),作意很难,不得已,只好不避自荐之嫌,举一些自己胡诌的。<br/>  情意的动力与生俱来,而动,一般要由什么引起。这什么,我们可以称为来由。来由有大小、强弱、明暗的分别。大、强且明的,比喻头之上有辫子,头之旁有耳朵,想抓就容易抓住;反之,就会像镜中之影,水中之月,看似实有且清晰,可是真去抓,却一溜烟跑了。由大、强且明的说起。这是身所经历且感受明显的外界的一切。因为是一切,内容就无限之多。可以由两端举一些例。如所经历,可以是亡国之痛,也可以是对镜忽见二毛的轻微哀伤;所见,可以是巫山之高,三峡之险,也可以是微雨之晴,一叶之落;还可以替古人担忧,如读史,博浪沙铁椎未中,马嵬坡佳人早亡;等等,凡是足以使平静之心变为不平静的都是。这类情意一般较浓,较清晰,而且借用成语魂不附体的说法,可以说是有体可附。有附着之体,抓住就容易,变为语言文字也容易,因为无妨就用那个体。有不少诗词之作就是这样成篇的。如杜甫《北征》,李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是写经历之事。如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是写所见之景。如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苏轼《蝶恋花》(“灯火钱塘三五夜”),是写游宴。如白居易《长恨歌》,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是咏史或怀古。如杜甫《戏为六绝句》,姜夔《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是论或咏某事物。如元稹《遣悲怀》,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是写怀念或惜别。如杜甫《赠卫八处士》,苏轼《青玉案》(“三年枕上吴中路”),是题赠。其他种种可以类推。这类作品的情意,就其在心内动荡而言,也是影,只是因为有明显的附着之体,就比较容易捉住,也就比较容易变成语言文字。<br/>  但是这变不是蒸气变成水的变,而是孙悟空七十二变的变。这是说,情意之变成诗词,有可塑性,即表现为可此可彼的选择。此和彼可以距离大,如同一个情意,壮烈激昂的,既可以写成一首七律,又可以写成一首《贺新郎》;温和委婉的,既可以写成一首五律,又可以写成一首《蝶恋花》。还可以距离小,如决定谱入《蝶恋花》,起句既可以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又可以是“几日行云何处去”。所以所谓容易捉住,容易变成语言文字,是比较而言;影终归是影,纵使一捉即得,也总要费些力。<br/>  这样说,情意,有确定而明显的来由的,有体可附,可是附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七十二变,所以变成诗词,也不能易如反掌。至于那些没有来由或来由不怎么确定明显的,如标题为“偶成”、“有感”、“无题”以及陶渊明《闲情赋》所写,想捉住,变成诗词,就会难上加难。但俗语有云,虱子多不咬,帐多不愁,难也会转化。这化也是由七十二变来,因为多变可以表现为不利和利两个方面:多中择一,难定,是不利的一面;惟其因为难定,就无妨抓个秃子当和尚,是利的一面。为了什么什么效益,我们当然要利用那利的一面。办法是,径直说,表现某种情意,既然可用的语句不只一种,或说相当多,就无妨翻腾脑海中的家底,找,碰,其结果,找到或碰到一个合用的(虽然未必是最好的),机会就不会很少。<br/>  要重视抓个秃子当和尚的妙法。这有心理的先决条件,是看严重为轻松,用古话说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其意若曰,这有什么了不起?有情意,确认一下,甚至修补修补,然后从语言文字的堆里找出一些,像到商店买衣服一样,拿几件试试,觉得哪一件合适,交款,为定。这里说到两道工序。一是情意的确认和修补。情意,通常是相当复杂的,如啼中有笑,恨中有爱,懒而仍动,厌而不舍,等等都是,至于写入诗词,就宜于性质明朗而单纯。这有时就需要加点工:取纯舍杂是确认;万一觉得性质还不够明朗,力量还不够充沛,就无妨加点油醋,是修补。举例说,秋风又起,出门瞥见红叶,心中有一点点时光易逝的怅惘,但轻微到连自己也没有当作一回事,如果有作诗填词之癖,这显然是个好机会,可是情意的分量不够,性质不明,怎么办?可以用确认和修补的办法:经过确认,情意成为伤逝;经过修补,伤逝有了内容,即联想到昔日,曾经“执手相看(读平声)泪眼,竟无语凝噎(读仄声)”。这样一来就够了,其后的事就是动笔。动笔是第二道工序,也可以难中生易。先举个难的例,是限字法。和诗步韵是一种限字法,比如七绝或七律,首联的两个尾字是“归”和“飞”,不管你想表达什么情意,首联尾字也必须用这两个。为了练习,限字法还可以扩张,比如要求第一句必须用上“斜阳”两个字,也就可以变变戏法,如说“斜阳侵古道”是嵌在头部,“雨后斜阳仍送暖”是嵌在中部,“几家庭树对斜阳”是嵌在尾部。限字可以变变戏法,使受拘束成为像是未受拘束,不限字,随意来来,当然就更不在话下了。<br/>  为了化难为易,招数不厌其多。还不厌其低。先举两种最低的。诗词念多了,熟了,总有些语句会装在脑海里,到自己有相类的情意想表达的时候,有些相关的语句会不甘寂寞,自己冒出来,于是顺水推舟,就无妨利用。有些是拆成零件用,可以称为暗借;有些是照抄或稍稍改变用,可以称为明借。(这种借,就情意说是捉影,本篇谈;就成篇说是凑合,下一篇也要谈到。)举自己的打油句为例:<br/>  饩羊当日事,刍狗百年身。等是?庄?生?梦,何须问假真。(《观生有感》)<br/>  契阔连年恨一车(读chà),春风又逐(读仄声)柳丝斜。等闲吹断蓬山梦,窗外?荼?蘼?正?作?花。(《庚午晚春》)<br/>  加点的词语是暗借:前者,原主是李商隐诗“庄生晓梦迷蝴蝶”;后者,原主是王淇诗“开到荼蘼花事了”。<br/>  ?姑?妄?言?之?姑?听(读仄声)?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读仄声)西来意,烛冷香销掩泪时。(《〈负暄琐话〉完稿自题》)<br/>  午梦悠悠入旧家,重门掩映碧窗纱。?夕?阳?红?到?马?缨?花。帘内似闻人语细,枕边何事雀声哗。消魂一霎又天涯。(《浣溪沙》)<br/>  加点的词语是明借:前者,原主是王士?题《聊斋志异》的诗;后者,原主是项廷纪的词。<br/>  比明借、暗借略费事的是用旧事。也举拙作为例。一次是事过境迁,偶尔有兔死狐悲之痛,直说较难,想到孔融,接着又想到张俭,于是凑成一联,“投止千张俭,收诛亦孔融”,算是把狐悲的情意捉住,其后是用凑合法,写成一首五律。又一次是饥寒之后略得温饱,也有不忘一饭之恩的雅意,想写,不便直言,略搜索就想到汉高帝的松和魏忠贤的紧,于是凑成一联,“赖有咸阳约(读仄声),应无厂卫忧”,也就把幸得安居的情意捉住,其后也是用凑合法,写成一首五律。<br/>  有情意,更常见的是用较空灵的手法捉。也以拙作为例。先说可以用写景之语。比如有那么一次,为人题墨竹的画,忽然见景生情,像是有所思,于是趁热打铁,七绝的后两句写为“天香院落潇潇雨,正是江南食笋时”,思成为思春日的江南,总当与情意的实况差不多吧?还可以用写情之语。是昔年的一个春日,住在香山,风和日暖,未免一阵飘飘然,想作诗,顺口拉来丁香,又想凑成干支对,于是写为“欲挽丁香结(读仄声),仍吟子夜诗”(五律的颔联),丁香之香,配上《子夜歌》之香,就更加飘飘然了。其他多种写法可以类推。<br/>  再说更空灵的。那是情动于中,可是淡且不定,有如云烟,想捉,就只能略定其性,然后找个合用的瓶子往里装。这简直是碰。但碰有碰的自由,是只要合用,瓷的,玻璃的,塑料的,都可以。仍以拙作为例。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期待之感,思索,斟酌,凑成一首五绝:<br/>  读史悲生晚,闻钟惜梦遥。不知青霭下,何处是蓝桥。(《遐思》)<br/>  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伤逝之感,思索、斟酌之后,也凑成一首五绝:<br/>  自有罗裙碧,谁怜锦字香?年华悲荏苒,欲问永丰坊。(《无题》)<br/>  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怅惘之感,思索、斟酌之后,凑成一首小令:<br/>  风乍暖,月如眉,海棠深院夜长时。门里屏山门外路,蜡泪琴心两不知。(《桂殿秋》)<br/>  以上是用一点点例说捉。上面说过,如果如影的情意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谱入诗词,就还要加一些或很多“绘”。绘是大化妆,虽然难免与现实拉开距离,也是不得已,因为诗词是艺术品,凡艺术品都要以现实为材料,或大或小加些工的。以下说加工,由小而大。仍以拙作为例。如:<br/>  紫陌红楼一梦归,忍寒犹恋旧缁衣。可堪细雨黄昏后,小院无人独(读仄声)掩扉。(《乡居》)<br/>  这是大革命时被动还乡时作的,情意千真万确。事也基本属实,因为住的虽是祖传旧宅,却只有我孤身一人。说基本,因为“无人”是顺情说的,实际是大部分房屋被生产队占着。可是作诗不能不顾及诗境,试想,如果据实,改“无人独”为“多人共”,凄凉的气氛不就所余无几了吗?“改”是绘;作诗词,诗情诗境至上,不得已,不只容许绘,而且应该绘。又如:<br/>  几家寒食(读仄声)见炊烟,陌上新茔又一年。争说(读仄声)玉兰花事好,春风荡尽纸灰钱。(《辛酉年寒食》)<br/>  还记得,那是清明前一天的清晨,听到或想到,是寒食了,心里一霎时有点那个。哪个?说不清楚,总是往者已矣之类吧?于是拿起笔,凑成这样一首。严格说,只有寒食节是引线,炊烟、陌上、纸钱等等都是沿着情意的路摸索出来的。这也是绘,是“增”的绘。又如:<br/>  坐夜忧生促,迎春叹梦虚。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七九年除夕颂辞》)<br/>  这首诗第四句原为“闭户读闲书”,捉摸一下,觉得退的气过重,力弱,所以照应时代,改为“不复见焚书”。这样,退换为进,旧学和新秀都会觉得好一些吧?这是情意的“换”,我想,只要不是撒谎,也是无伤大雅的。<br/>  绘还可以破格,即像是马脱了缰,连拴它的情意也不顾了。举不足为训的拙作两首为例:<br/>  几度寒衾梦月华,半塘秋水玉人家。襟前仍插(读仄声)晚香花。巷外朱门谁系马,园中碧树自栖鸦。<br/>  湘笺和泪寄天涯。(《浣溪沙》为徐中和作嘱嵌“中”“和”二字)<br/>  绣户芸窗取次开,仙娥指点凤凰会。更无细马朝天去,仍有明珠照夜来。万里寻芳逢杜曲,千金买砚爱?煤。前溪舞罢依禅榻,泪湿(读仄声)罗巾烛(读仄声)未灰。(《次韵解味翁己未夏日纪事乃成玉溪生碧城体却寄博粲》)<br/>  前一首,由语句反追情意之影,恐怕所得只是梦中之花,像是有,睁眼看却又没有。后一首加了码,连像是有也化为空无,而是不知所云。但是看形式,听声音,竟也可以成为词,成为诗。道理何在?就在于,由作意方面看,情意到成篇的过程中,是容许,甚至不能不,多多少少变些戏法的。变,依理最好是小变,但如一切趋势之难于停止一样,于是由小变一滑就成为大变。大变几乎是全用绘法,其脱离情意正是必然的。<br/>  大变是脱离正轨;甚至可以设想,一切绘都是脱离正轨。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是为了有情意能够成篇,招数是不厌其多的。最好是学会多种,只有少数就够用;而不要损之又损,譬如说,需要两种只会两种。会多种,用的时候才可以变化,拿起笔之后的所谓灵机,都要由这里来。<br/>  到此,像是偷巧方面的种种说得太多了,会不会有副作用,即刚才说的脱离正轨?所以还要说几句回收的话。计有三点。其一是,成篇之前,情意至上,成篇之后,诗境至上。没有值得谱入诗词的情意,最好不写(练习除外);写成,所表现的不是诗境(没有诗意),应该改写。其二,动笔,白纸黑字,其中有情有事,情必须真,事可以打些折扣。叙事诗如《木兰辞》、杜甫《佳人》等是这样,抒情诗如李白《将进酒》、李商隐《无题》等也是这样。其三,作诗词虽然是文人的余事,却也要守佛门大戒,不妄语。无情而说作有是妄语,情在此而说在彼也是妄语。古往今来,大量的应酬之作,颂扬之作,有多少是不妄语的呢?所以,惟其讲捉讲绘以求成篇的时候,这妄语的情况就更值得深思,甚至警惕。<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8
三一 凑合<br/>--------------------------------------------------------------------------------<br/><br/>  来客,“盘飧市远无兼味”,举箸前照例要客气一句:“没什么菜,凑合着吃点吧。”题目“凑合”就是由这种意义来。与散行文字相比,作诗词是高难动作,因为要在体制、字数、句数、押韵、平仄,也许还有对偶等多种限制中成篇,还要确有诗情诗意,并显得精巧自然。高难,又势在必成,于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成篇的过程中,就不能不借助于“凑合”。这里凑合有进退两种意义:进时间靠前,是在作的过程中拼凑,即这样不合适,换为那样之类的动作;退时间靠后,是成篇以后,看看,格律方面没问题,可是总觉得平平庸庸,乏善可述,想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宽大处理,凑合着吧。退的凑合没什么可讲的,以下主要谈进的凑合。凑合,或者不能算上策,可是作诗词,即如李杜、秦周等名家,至少是有时,也不能离开它,这样说,是它有用。至于我们一般人,不敢望李杜、秦周等的项背的,就不只有用,而且可以看作成篇的诀窍。诀窍,有不光彩的一面,是亮出来,原来如此,未免泄气。这里想谈谈这不光彩的一面,又因为褪去脂粉的黄面,只有自己容易看到,所以有些地方也要厚颜,现身说法,用今语说是坦白,希望对初学能够有些用。<br/>  由古人谈起。凑合,可以大到情意,比如本来是希冀或想表现为希冀的,因为感到这样表现,深度不够,或力量差些,于是表现为怅惘。同样大的可以是体制,比如本来是想写为七律的,因为时间不够或一时灵机不来,于是勉强成篇,写为七绝。由大缩小,句的组织,韵的选择,以至于字的抉择,等等,都会有这种本想如此、变为如彼的情况(这类情况,上一篇也曾言及)。但这类情况,大多是只有天知地知己知的;读者所能见是最后的写定本,一般总像是天衣无缝。所以谈古人作品中的凑合,只能找一点点尚有形迹可寻的。可寻的形迹有程度之差。例如前后两联相接不妥贴,开端或结尾不鲜明,等等,是程度浅的;程度浅,作为凑合的例,说服力不强,只好不举。例如受格律的限制,想顺应而没有取得天衣无缝的效果,是程度深的;程度深,举目可见,说服力强,所以举例限定这类的。格律的限制,主要是押韵、平仄和对偶(句数、字数的条件容易满足;失粘、合掌之类罕见),以下就此三类举一些凑合的例(多用近体诗,因为最明显)。<br/>  先说押韵方面,如:<br/>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读仄声),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读仄声)花。(孟浩然《过故人庄》)<br/>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读仄声)千。本<br/>  为圣明除弊政,敢将衰朽惜(读仄声)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br/>  前一首,山在郭外直立,不能斜立,为了凑合麻韵,用“斜”。后一首,雪大,马不能快走,为了凑一先韵,用“前”,是将就,因为即使前可以表前行,与快行终归有别,何况不前的字面意义可以是在后。再说平仄方面,如:<br/>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杜甫《春望》)<br/>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读平声)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br/>  前一首,依格律,第七句应该是平平平仄仄,白发搔更短是仄仄平仄仄,不合,一不论,二不能通融,不得已,换“发”为“头”。后一首,依格律,第六句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说桂花香不成,因为二四六必须分明,不得已,换“花”为“叶”。再说对偶方面,如:<br/>  青山横?北?郭(读仄声),白水绕东城。此地一(读仄声)为别(读仄声),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br/>  干戈未定欲何之,一事无成两鬓丝。踪迹大纲王粲<br/>  传,情怀?小?样?杜?陵诗。??音断人千里,乌鹊巢寒月一枝。安得(读仄声)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王中《干戈》)<br/>  前一首,实际是山横郭北,为了与“东城”对偶,改为“北郭”。后一首,与“王粲”对偶,最好用姓名(杜甫),可是相对的字要平仄不同,不得已,用住地的“杜陵”;情怀无所谓大小,称为“小样”,是为了与“大纲”对偶,强拉来的。<br/>  凑合,也可能,或说有更多的可能,妙手偶得,其结果就像是天衣无缝。不过也可以这样看:惟其天衣无缝,反而可以证明,是一试再试,由精心锤炼中来。这最明显也最多地表现在对偶中,如“云标?金阙近,树杪?玉堂悬”,“?绛帐恩如昨(读仄声),?乌衣事莫寻”,“诵《?诗》闻国(读仄声)政,讲《?易》见天心”,“?匡?衡抗疏功名薄(读仄声),?刘?向传经心事违”,“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读仄声)古来稀”,“?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读仄声)?往?时”,一是金对玉,二是颜色对颜色,三是书名对书名,四是人名对人名,五是借音对,六是流水对,像这些,碰巧的可能很小,也就只能从另一条路来,拼凑的。<br/>  拼凑是成篇以前的事,我们读古人之作在成篇以后,近乎诛心的挑剔就较难抓住,也较难证实。为了泄漏偷巧的心机,以下想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举自己的打油句为例,以说明这类不光彩的拼凑竟是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如果巨细不遗,那就会罄笔难书。所以只好抓几个重要的方面为纲,用轻点法以显示全面。<br/>  一、标题。著文,文不对题,不好。诗也是这样,内容要恰好是诗题要求的。且说不久之前,我所在的出版社要庆祝成立四十周年,我理当写点什么。诌诗容易,因为字数少,并且话可以不沾滞,于是以《祝本社成立四十周年》为题,诌了一首五律:<br/>  潜夫成庶老,季子未轻裘。亦有r书兴,应无乞米羞。亡羊怜旧学(读仄声),待兔愧新猷。欲献鸿都赋,冰桃祝万秋。<br/>  成篇后一看,也许因为直写祝不容易,还是老习惯,由己身方面下笔,到尾联才转到题内。文不对题,怎么办?重新来,费力,于是乞援于凑合,改题为《本社成立四十周年述感》,也就交了卷。<br/>  二、篇章组织。先抄拙作《自伤》一首:<br/>  大道叹多歧,龟蓍问所之。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泪,无聊且作诗。乐清仍履浊(读仄声),惭愧寸心知。<br/>  成篇之后看,像是没有拼凑的痕迹,其实不然。由写作时的心情方面说,可以指出三点。其一是首联两句的次序,本来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只因为全篇是仄起(大道),所以“龟蓍”句就不得不退居第二位。其二是第三句,曾经想用“中朝多傅保”,与“下里少胭脂”对偶,比较,斟酌,觉得“常水火”分量重,与己身更切近,所以用了这一句。其三是四联八句降生的历史,读者必以为老大哥或老大姐是“大道叹多歧”,其实又不然。是第六句“无聊且作诗”,因为自己感触最深,就先上心头。第六句先得,随着来的当然是第五句“有感皆成泪”,因为孤掌难鸣。然后才是首联或颔联,最后是尾联。作的次序打乱,是典型的凑合。<br/>  三、词语的抉择。这种凑合几乎篇篇可见,句句可见。常见的一种是两可,比如写了一句“怅望西天一抹红”,想换换,小换,可以用“怅望西天一树红”,大换,可以用“怅望枯荷对晚风”。有时不是两可,而是有妥与不妥之分,只举一例。那是10年以前,得机缘住在香山之麓,一时高兴,诌《香山漫兴四首》。最后一首是:<br/>  玉勒连钱马,金轮步辇车(读chā)。何如烟岫里,毕世作山家。渴饮鸡呜露,饥餐枸杞花。恩波今浩荡,击壤胜丹砂。<br/>  过了些年,偶然翻看,觉得第七句不妥,因为近于热,与通篇的恬静情调,也应该恬静的生活之道不合。必须改,又不想大改,于是只换“今”为“应”,算作希望,一凑合,过去了。<br/>  四、押韵。前些年,按旧算法年满七十,附庸风雅,诌了《古稀四首》。第一首总说,是:<br/>  粥饭随缘庆古稀,旅囊犹贮旧缁衣。三冬宛委尝寻道,百岁穷通未见几。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赏心欲共春冰尽,回首应怜四九非。<br/>  这首诗押五微韵,显然是因为第一句宜于亮出“古稀”二字。其后是,“稀”字已定,其余四个韵字只能从五微韵里找。找到“衣”、“几”、“归”、“非”四个,嵌进去,像是顺理成章,其实则未必。可以设想,写生活,写感受,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得乐且乐之后,一定有多种可写、值得写的情况,而“衣”、“几”、“归”、“非”所写,恰好是最值得写的可能,也许最多不过百分之五十吧?但是写诗就只能这样容忍,因为不能不借助于凑合。还有一种情况,比如先得一联,用七阳韵,再拼凑另外三联,费力而不能如意,最后只得放弃七阳,试试十一尤,成了,这是更重大的凑合。更常见的是迁就韵而选用不同的词语,比如用酒器表示喝酒,如果是十灰韵,就得用酒杯,四支韵,就得用酒卮,其他可以类推。<br/>  五、调平仄。先抄拙作《戊辰四九感怀》一首:<br/>  海外徒闻大九州,郊园斗室度春秋。回天浩气输裙带,画地幽怀付钓钩。育女生儿谁作马?刊书试砚自为牛。可怜从猎仍心喜,橐笔填词问旧愁。<br/>  依事理,第一句应该是“徒闻海外”,依语言习惯,第五句应该是“生儿育女”,只是因为依格律,第一句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五句应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前四个字都是仄仄平平,不得已,只好把“海外”和“育女”移前。因平仄拘束而选字、换字的情况更多,比如名词“天地”与“乾坤”间,“日下”与“春明”间,“太白”与“青莲”间;动词“看”与“观”间,“熟虑”与“凝思”间;形容词“赤”与“红”间,“岑寂”与“寂寥”间;代词“你”与“君”间,“彼”与“伊”间;数量词“两”与“双”间,“几度”与“几番”间;副词“又”与“仍”间,“共”与“皆”间,等等,都是,应该仄声,用前者,应该平声,用后者。万一同义、近义之间不能解决,还可以大动干戈,即换个说法,如“郊园斗室”可以换为“把酒呼朋”,“育女生儿”可以换为“披风戴月”,等等。总的原则是,从语言库存里选,拼到一起,然后看看是否有违格律,有违情意,不违,就算顺利通过。<br/>  六、对偶。先抄拙作《春山行旅图意》一首:<br/>  雨霁山犹湿(读仄声),风和水不涟。千家花吐艳,一路柳含烟。未与清明祭,仍怀汉晋年。酒帘行渐远,明日在谁边?<br/>  前面说过,唐以来,文人作近体诗,在对偶方面用了最大的力量,编造了多种花样。多费力量,就因为精巧的成品,不是来于自然生成,而是来于人工拼凑,名句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杜甫的“江天漠漠鸟双去”,下联都配得无神,可以为证。我的些须经验也可以为证,即如这首拙作的颈联,上句说离家,下句说怀旧,意思不坏;用对偶表达,清明对汉晋是朝代名对朝代名,手法也有可取。这是碰巧吗?不是。是在几种可用的词语中选,最后才定下来的。这用的就是凑合法。也就是用这种凑合法,我也玩过借对的花样,如上面引的《古稀四首》的第一首,“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砚”是借音(听来同“雁”),与“鱼”构成借对;第四首颔联是“半偈南无(nāmó)多筑塔,真如岂有未销兵”,“无”是借形(看来同有无的“无”)与“有”构成借对。这样,我们几乎可以说,像样的对偶都是凑合的工艺制造的。<br/>  七、用典。先抄拙作《乙丑冬至即兴》一首:<br/>  岁岁长安住,欣然说(读仄声)不难。独行周两榻,从众日三餐。浩气仍螳臂,残躯未鼠肝。冬闲何所事,画鬼与人看(读平声)。<br/>  这首拙作用典不少,专说颈联。上句表示仍有可怜的幻想,用《庄子?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下句表示还活得好好的,用《庄子?大宗师》:“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也可算是发挥了用典的力量(语少而意切)。而究其所自来,当然是凑合的结果。因为典故是隐语性质,放着平常话不用,绕弯子,不费些搜寻的力量是不成的。<br/>  八、次韵。凑合成篇,以在次韵之作中用得最多,也表现得最明显。还是举自己的经历为证。是一年前的夏末,接周汝昌先生来信,内附五律一首,曰《再题负暄琐话》,诗云:<br/>  感叹复感叹,斯人何代人?文兼诗史哲(读仄声),义重怒严真。大美期无饰,深情矫不仁。从来臧否事,岂为媚时新!<br/>  这是再捧拙作《负暄琐话》(一捧见重印本的跋)。受宠不能不谢,依惯例,要也来一首五律次韵。于是先写下“人”、“真”、“仁”“新”四个字,情意和文字当然都要拼凑。结果就凑成一首,题曰《拙作负暄琐话重印解味翁再赐诗题之即步原韵却寄》,诗云:<br/>  执笔仍多事,还珠又几人?何妨行独(读仄声)乐,未可问全真。忆旧知常幻,谈天叹不仁。睡馀重展卷,惭愧意无新。<br/>  表面看,全篇由谦退之意下笔,也可算得体。而从诛心方面检寻,总得承认,独乐也罢,惭愧也罢,都是剪裁碎布缝在一起的。<br/>  九、借兵。语言文字来于约定俗成,公有,严格说,张口成话,下笔成文,无论零件还是整体,都是借来的。不过习惯上比较宽大,如说“满头白发”,“简直有三千丈高”,“白发三千丈”,只说最后一句是抄成句,前两句算自出心裁。其实,抄成句与自出心裁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比如说“正是高级宾馆酒肉臭,穷乡僻壤还有吃不饱的”,“酒肉臭”十之九来自杜诗“朱门酒肉臭”,可是并未全引,算不算抄成句?这里我们无妨扔开辨析而专取实利,就是情动于中,哼平平仄仄平,如果有成句合用,就不妨取巧,或全抄,或半抄,以求事半功倍。这是借外力以促成凑合。手头碰巧有个例,就抄出看看。那是不久以前,周汝昌先生来信,说《恭王府考》将印修订本,希望我题点什么。我不得不从命,搜索枯肠,凑了一首《浣溪沙》:<br/>  贵邸名园水一方,崇垣内外说(读仄声)红妆。也曾深院问天香。幻境奇言谁解味?新编妙笔自流芳。<br/>  十年辛苦不寻常。<br/>  宽而又宽,贵邸、深院等不算,“水一方”和“十年辛苦不寻常”总得承认是借来的。“水一方”是半借,“十年辛苦不寻常”是全借(下应注“用曹雪芹句”,以表示是借,不是偷)。还可以略改装借,如拙作有“一生能见几清明”、“诗书多为稻粱谋”之句,就是借苏东坡诗“人生看得几清明”,龚定庵诗“著书都为稻粱谋”,小变化嵌在篇中的。借,尤其用典,常常比自出心裁省力,虽然辞非由己出,本诸“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我看是无伤大雅的。<br/>  十、集句。这是句句用古人成句以凑成一首的作法,少数人曾经玩这种花样。如果愿意排位次,次韵是一号凑合,这是特号凑合。可是有启发力,是可以告诉有兴致哼平平仄仄平的,情意是自己的,表达则无妨随手拈来,因而举一隅而以三隅反,下笔时就可以东拼西凑,使难变为易,或较易。也举个现身说法的例。是若干年前,某老友寄来一首《高阳台》,是听说当年有情人未成眷属的某女士早已寡居,住在西部某地,不禁感慨系之而下笔的。因为是有病呻吟,情挚而语妙。总是本人看了也大为欣赏吧,所以寄来请和。我无病,呻吟不出来,只得乞援于集句法。不敢集唐,只集李商隐,居然凑成三首七绝:<br/>  远书归梦两悠悠,同向春风各自愁。纵使有花兼有月,他生未卜此生休。<br/>  良辰未必有佳期,万里南云滞所思。却忆短亭回首处,黄蜂紫蝶(读仄声)两参差。<br/>  不信年华有断肠,古来才命两相妨。离鸾别凤今何在?万里西风夜正长。<br/>  集成寄去,不久得回信,说与心意正合。东拉西扯一些成句,拼凑到一起,也能合心意,这就可证,凑合之法也未尝不可以大显神通。我想,初学就此,像参禅那样深入参之,大概就可以窥见一些作诗词的此中消息吧。<br/>  最后总的说说凑合的进退两义。进是可以希望有大收获。人,得生,依新看法,由坠地到火化,只此一次,就己身说,写心是一件天大的事。而写,以宜于抒发深情的诗词而论,成篇不容易,成精美之篇更不容易。幸而完成大事业的身旁并不排斥小动作,即容许多种形式的凑合。而凑合,如果条件、机遇等齐备,也未尝不可以高到妙手偶得。苏东坡的《和子由渑池怀旧》是个好例:<br/>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br/>  这也是次韵(原诗见《栾城集》),不只一点拼凑的痕迹也没有,还多有神来之笔。这就是凑合的小动作也可以显大用。但也要知道,那是苏东坡,就才说,宋朝第一,见贤思齐,如愿以偿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所以就用到凑合的另一义,退,即由自知之明而知足,看看,成了篇,没有语言和格律错误,多少有点诗情诗意,就收场,甚至闭门吟诵一两遍,自得其乐也无不可。<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9
三二 辞藻书<br/>--------------------------------------------------------------------------------<br/><br/>  上一篇谈凑合,用大话说是舍浪漫主义而取现实主义。梦中得句,神来之笔,固然好,无如经常是梦不成而神不来,只好让步,东拼西凑。但无论如何,这种拼凑还是从脑海里找材料,竹头木屑,终归是自家的。有时,甚至也不少见,左找右找,竟连竹头木屑也没有,怎么办?还有个办法,昔日有不少文人也用,或常用,是到辞藻书里找。说不少文人,因为如李善、苏东坡之流,几乎所有典籍都装在脑海里,就用不着这样费事。但是世间,像李善、苏东坡这样的究竟太少了,所以辞藻书还是有用;至于现在,像我们这样十之九腹内空空如也的,应该说有大用。<br/>  辞藻书,是适应文思枯竭而仍想作的人的需要而立名的,在旧日的目录里入子部,名“类书”。顾名思义,是把散见的文献资料归类,以便于检寻而编印的书。起初是为有权的忙人(或兼懒人)编的,始于曹魏,名《皇览》,皇指夺汉献帝宝座的曹丕。其后,许多皇帝,以及虽未即皇帝位而有钱买书的,也乐得从这条省力的路得些知识财富,于是类书(多是大部头的)就相继而兴。单说有大名的就有唐朝的《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宋朝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玉海》,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渊鉴类函》、《骈字类编》、《古今图书集成》、《佩文韵府》,等等。这多种类书当然各有特点,这里用不着介绍。单说归类,大多是按所讲内容的性质,重大的在前,细小的在后;先分大类,后分小类。以不见经传的《词林典腋》为例,先分为30大类,是:天文门、时令门、地理门、帝后门、职官门、政治门、礼仪门、音乐门、人伦门、人物门、闺阁门、形体门、文事门、武备门、技艺门、外教门、珍宝门、宫室门、器用门、服饰门、饮食门、菽粟门、布帛门、草木门、花卉门、果品门、飞禽门、走兽门、鳞介门、昆虫门;然后各门再分为小类,只举天文门为例,分为43小类,是:天文总、天、日月、日、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月、新月、残月、月桂、中秋月、星(景星、北斗附)、天河、云、庆云、云峰、风雨、风、春风、夏风、秋风、冬风、雨、夜雨、喜雨、春雨、夏雨、秋雨、冬雨、雷、电、虹、霞、露、霜、雪、喜雪、春雪、雾、霁、烟。这样,大类乘小类,文献资料就分别放入几百个堆堆,腹内空空而短时间内想有或装作有的,就可以按图索骥,到一个相应的堆堆里去找。<br/>  找是找有关某项事物的古董(古事古语)。这,有的书收得多,有的书收得少。分得最细、收得最多的是《古今图书集成》,不好举例。手头有不登大雅之堂的《角山楼增补类腋》,意在简便合用,篇幅不大,举其第一个小类“天”为例,包括穹苍、九野、阊阖、颢穹、太清、如笠、大圆、曾穹、蔚蓝、碧翁翁、圣琉璃、卵色天、碧罗天、倚杵、邹衍谈、万物橐、张弓、炼石补、天受藻华、九鸿、调泰鸿、左旋、管窥、覆盆、蚁磨、三十六天、青圆、尺五、三清、大罗、车盖、剑倚、紫落、碧虚、坐井观、兜率、湿融融、翠笠、化匠,共四十条。各条都注出处,如第一条穹苍下注:“诗:以念穹苍。尔雅:穹苍,苍天也。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天,冬为上天。”诌文作诗,牵涉到天,一时想不出什么雅词可用,就可以翻检这部分,看看有没有合用的。<br/>  贩卖辞藻的类书,最大号的(自然也就最丰富)是清朝早期官修的《佩文韵府》。这部书按平水韵的106韵分卷,各韵的条目以单字为纲,下收该字收尾的词语,其下并注明使用情况,条目之后还附“对语”和“摘句”。近年商务印书馆印本编有兼收条目和词语的索引,编排以首字的四角号码为序。这样,如“穹苍”这个词,就既入由“穹”字起头的一堆(索引),又入由“苍”字收尾的一堆(原书),搜寻辞藻,就真可以左右逢源了。为了鲜明易解,举以下查寻的三个方面为例:<br/>  其一,例如作诗,需要凑个颜色对,一个词语第一个字打算用“紫”,其下想不好用什么,于是先翻索引,查紫字,四角号码是21903。翻看紫字下排列的词语,计有紫童、紫痣、紫亭、紫鹿、紫方伞、紫衣师号等共1016个,选一个合用的当然就易如反掌。<br/>  其二,也是一个词语,末一个字打算用“冬”,上面配个什么想不好,那就可以查卷二上平声二冬韵的“冬”字,看其下收的词语,计有御冬、孟冬、仲冬、季冬、饮视冬、刑以秋冬等共88个,从其中选用一个也就不会有困难。“冬”字条末尾还有附录两种,一种是由这个字作下联的“对语”,如祈岁、贺冬,四始、三冬,待腊、迎冬等,可以作凑对偶的参考;另一种是由这个字作尾字的“摘句”,如瑶草拾三冬,阅武向严冬,树色异三冬等,可以作造句的参考。<br/>  其三,还有时候,想到一个词语,打算用,可是拿不准,因为对它的出身和职能还不十分清楚,那就可以先查索引,看看有没有这个条目,如果有,就到索引标明的处所去查。以“征衣”为例,查索引,在卷一的204页第一栏,找到,看它的使用情况是:“韩愈诗:夜宿驿亭愁不睡,幸来相就盖征衣。许浑诗: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征衣。王安石诗:却愁春梦短,灯火著征衣。梅尧臣诗:到家逢社燕,下马浣征衣。朱子诗:瞳瞳朝日出高岩,簌簌征衣曳晓岚。戴复古诗:簦笠相随走路歧,一春不换旧征衣。”看过,捉摸捉摸,抄袭可以不必,或说不应该,总可以受到启发,或用化入法,写入自己的诗作吧?<br/>  《佩文韵府》部头太大,昔日没有索引,又不便于由上查下。于是应一般文人(大多是治举业的)的需要,有些尝过甘苦的文人,大概是与头脑灵活的书坊主人合作,就编印不少有如现在高考复习资料之类的书。这类书不值得有学有识的人一顾,可是销路广,能赚钱。与各种目录书都著录的书相比,这类书可以称为应急的俗书。也就因为俗,接近群众,有普及性,反而最流行。也确是有用,只举一种人人必备的《字学举隅》为例,小本本,内容不多,而且算不了学问,可是它能告诉许多半通不通的文人,应科举考试,某些字要怎么写,如果差一笔,中秀才、举人等就无望了;牵涉到高高在上者的词语,某些要一抬(转行移上一格),某些要二抬,某些要三抬,如果应抬不抬或抬错了,中秀才、举人等也就无望了。这样有用,又事关重大,也就难怪有志向上爬的,不能不买来摆在案头了。还是专说辞藻书,也有一种几乎人人必备的,是(以手头有的一种版本为例)《考正增广诗韵全璧》。也是小本本(5本一函),制服下层口袋装得下,可是性质同于小型的超级市场,几乎凡是有关辞藻方面的货色它都能供应。且说内容的名目就杂乱得可以,除正文参照《佩文韵府》,排列由平声一东到入声十七洽的诸字(所属词语的收集有改进,即兼收该字起头的)以外,还收有《初学检韵》(按部首查某字入某韵)、《虚字韵薮》(虚字之、或、谁等的古昔使用情况)、《月令粹编》(按一年的节令月日排列古典》、《文选题解》(按韵排列各韵字在句末的一些古文句)、《诗腋》(按帝治部、仕进部等分大类,帝德、圣寿等分小类,每小类下列歌咏其内容的五言对联)、《赋汇录要》(按天象部、岁时部等分大类,天地、乾坤为天地等为条目,各条目下列歌咏其内容的赋中句)、《词林典腋》(分类情况见上,每小类下排列与其相关的构成对偶的词语)、《金壶字考》(分天、地、人、物4部,每部下列若干有关的词语,解释其音义)、《赋学指南摘要》(按押虚字、因韵法等分部,每部收若干古事条目,条目下举散行对偶句)、《字学正讹》(按平、上、去、入分部,每部举若干字,指明正体及俗体的写法)。内容这样多,这样杂,块头这样小,而兼有诌诗、应世、取资历、升高官等等功能,如果循现在起书名的时风,就可以叫《万能辞典》了。<br/>  还是就作诗词搜寻辞藻说,这样的俗书纵使非万能,总可以算是用处不小。举一点点例。比如一年一度的七夕又来,或者因想到鹊桥而真有所感,或者本无隔河相望之恨而受人的怂恿,不能不附庸风雅,可是腹内缺少七夕的古典,想诌平平仄仄平而无话可说,那就无妨向这类俗书求救。可以先翻《月令粹编》,找到七月初七日,看其下,有神光(下举出处的古典,其他条目同)、魏太祖生、祭杼、汉武帝生、西王母至、云中萧鼓、九色斑龙、凤文舄、上元夫人、朱雀窗、采守宫、缑山乘鹤、安公骑龙、鹊桥、暴(曝)书、相连爱、穿针、乞巧、驾五龙、玉壶十二、晒衣、写《阴符经》、武陵池、百虫将军庙、五色云坠、神童赋诗、步虚歌、蜘蛛小盒、登舜山诗、初置七夕、摩新蕖⑺上浮、?板、清商曲、花瓜、果食将军、双头莲、鹤背仙人、锦江夜市、乾明节、渡河吉庆花、青苗会、化生、拜银河、七宝枕、仙女泉、滩哥石砚、造酒脍、慎火花,共49个条目,选一两个合用的,或直抄,或拆改,拼凑拼凑,也就可以敷衍成篇了吧?还可以看看《词林典腋》,时令门有“七夕”,找到,看内容,都是用对偶的形式排列的:T字、花瓜,粉席、斜楼,新思(读仄声)、旧愁,月烛(读仄声)、星桥。一年别(读仄声)、万劫(读仄声)缘,支机石(读仄声)、乞巧丝,穿针客、曝衣楼,晒书客、挂犊人,槎浮客、鹊填河,杨妃语、柳子文。女郎呈巧、儿童裁诗,明年重见、闰月两回,银汉横秋、翠梭停织(读仄声)。子晋控鹤以登仙,西母乘鸾而来集。晋师铸镜,丁氏得梭。讶神光于窦后,问指爪于麻姑。天上之赤龙方去,空中之绣幄远过(读平声)。百子池头,每见蟾儿之戏;七襄机畔,时闻凤管之歌。登元(玄)圃以吟哦,降舜山以瞻眺。这是一箭双雕的办法,既指出可用的词语,又代劳凑成对偶,其参考价值似乎又加了一等。<br/>  简化《佩文韵府》的正文也是这样,虽然也以韵为纲,却增加了由某字起头的词语。以全书第一个字上平声一东的“东”为例,其下的排列可以分为四组。第一组收由东字收尾的词语,计有南东、侯东、河东、桑东、百粤东、陇亩东等111个。第二组收由东字起头的词语,计有东陆、东逝、东序、东塾、东山府、东流水等97个。第三组收斗柄东、春兰被其东、勾芒在东等古事古语7条,其下都注明出处。第四组引由东字结尾的诗句,大多是苏东坡的。与《佩文韵府》相比,这像是挂一漏万,体例也嫌芜杂,但对于健忘的人,它能起提醒的作用,所以舍其所短而取其所长,手头如果没有《佩文韵府》,翻检以济燃眉之急也未尝不可。<br/>  只是这类俗书,旧时代遍地皆是,清末废科举以后,有用变为无用,又因为不为藏书家所重视,就由减少很快变为稀少,现在是想找一两种看看也不容易了。目前通行的辞书,尤其《辞源》,也收不少古词语,那就也可以利用。比如一个双音词语,决定上一个用“玉”字,下一个一时想不好,或者想到一个而不尽如意,就可以翻检,看看玉字的条目下都收了哪些词语,那里总比自己记得的多,因而也就常常可以碰到一个合用的。如果决定用的不是上一个字,而是下一个字,那就没有办法,因为现在的辞书排列词语,都不是以尾字的韵为线索。<br/>  最后说说,作诗词,靠辞藻书成篇,或至少是借其一臂之力,会有缺点,是情动于中而不能形于言,甚至情本未动而从古词语中拾些破烂,拼凑成篇,这就很容易成为不是写心,入了诗词的魔道。扩大了说,腹中贫乏,靠类书支撑门面,总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子部类书的总论中所说:“此体一兴,则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转辗稗贩,实学颇荒。”作诗词也是这样,“实学”很重要,“实情”尤其重要。所以关于辞藻,我们要记住两点,或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情意是本,辞藻是末,因而没有情意就宁可不作,或宁可容忍辞藻差些,切不可反过来,以至于辞藻华丽而情意稀松。另一个方面,情意是不可见的,甚至迷离恍惚的,变不可见为可见,变迷离恍惚为具体真切,要靠语言文字。使用语言文字,有恰当不恰当的分别,生动不生动的分别,甚至优美不优美的分别,因而为了情意能够表达得恰如其分,有较强的感己感人的力量,又不能不重视辞藻。这两个方面会挤出一种折中的对付辞藻书的态度,打个比方说,可以把它看作药,没病,或小病可以挨过去,就最好不吃;但人非神仙,有时总难免患病,如果靠己力过不去,那就不要充硬汉子,还是低头吃些药为好。<br/>
作者: 四海一棋    时间: 2009-10-14 14:49
三三 勤和慎<br/>--------------------------------------------------------------------------------<br/><br/>  有关读写诗词的种种,我自己所能想到的,到上一篇为止,都说了。是下场的时候了;还想说几句总括的话,是取法乎元明戏曲,挑帘进去之前要凑一首下场诗。这里的下场诗有叮嘱之意,是想作(不敢说作得好),就不能不“勤”,不能不“慎”。入话之前,还要说一点点近于辩解的话。本书谈读,谈写,走的都是老路,并像是或明或暗地表示,也应该走老路。推想这所谓应该,有人会不同意。不同意,可以表现为温和,也可以表现为激进。温和是认为无妨通融,比如作近体诗,东冬同用,江阳同用,两个平节或仄节连用,次联与上联不粘,填词,调寄《忆秦娥》或《贺新郎》而不押入声韵,等等,有何不可?对于这样的有何不可,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是困难很多,因为打破规律的门一开,挤进来的就不只是东冬同用、江阳同用等等。到你不想容纳的什么也随着进来的时候,你总会一愣甚至一惊吧?所以这里再说一次,通融的路并不是容易走,而是很难走的。还有激进一路,是认为可以取旧诗词之神,或之形,至于格律,也无妨另起炉灶。创新,依时风是不当反对的。问题在于新到什么程度。这个问题不简单,大事化小,我只想指出一点,或者算作举例,如果韵脚有平有仄,标题仍是“七律一首”,以五、七起句,标题仍是《临江仙》,那我就想奉劝,还是不用这样的标题,表示乃是与旧诗词水米无干的另起炉灶,以求名实相副为好。我是尊重名实相副的,所以前面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总的精神是“仍旧贯”。幸而在这方面,旧新间似乎没有对错问题,因为抒发情意,人人有选择表达形式的小自由,如果你利用自己的自由选择了创新,那就最好不作旧诗词,也就可以不看这本书了。<br/>  说了先决条件的仍旧贯,接着可以谈勤和慎。先说勤。勤有偏于泛泛的,前面已经谈了不少,这里再提一下。首先要勤于读,因为表达的能力都是由读学来的。读还要方面广,不只要读诗词,还要读诗词以外的文言典籍。原则是越多越好,越熟越好。多,用的时候才可以从大堆里选取合用的;熟,用的时候,那合用的才会自己跳出来。多,熟,急不成,要细水长流,关键是不间断,用习惯培养兴趣。有了兴趣,麻烦事就会变成乐事。写也是这样,必须勤,常常拿笔。俗话说,熟能生巧,涂涂抹抹中总会灵机一动,一动积累为多动,就会如李白之梦笔生花,拼凑平平仄仄平之难就成为不难。早期可以不求好,笨拙,俚俗,也容忍;不求全,只得一联,一句,甚至半句,也无妨放入奚囊。还无妨先草率成篇,其后慢慢推敲。总之,也是求多,求熟,以期终归能够化难为易,化迟为速。<br/>  勤还有偏于切身的,也包括两种,一是勤于记格律,二是勤于改。格律不难,因为不是理论的深奥难解,而是方面多,琐碎,怕麻烦会感到头疼。化难为易之道,也只是勤。要多重复,记;慢慢地记变为熟,琐碎、麻烦就可以一扫而光。作诗填词,常常不是在书桌之前,《诗韵》、《诗词格律》之类不能总在身边,所以要记得。记得的更上一层楼是熟,靠感觉知道对不对。这本领,不勤是不能养成的。勤的另一种是改。任何文体,成篇之后都要改。可是诗词不同,因为文简意微,用字,即使一个像是无关紧要的,也要求恰当而有力。这就要多推敲,从许多可用的词语中选。一次选得合适的可能是有的,但未必很多,所以要改,换另一种说法试试,甚至如王荆公“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换几种说法试试。有时候,一时觉得改合适了,可是放些日子再看,又会发现不妥,也就还要改。改来改去,像是没完没了,这股耐力由哪里来?只能由勤来。<br/>  再说慎。由大处看,慎包括两个方面:情意方面和表达方面。前面已经说过,情意乍生乍变,很复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修养高如孔老夫子,也要到古稀之年才达到这个境界。至于常人,尤其血气方刚的,情意乍生,很浓,而恰好宜于写入诗词,这种机缘也许不多吧?所以要甄别,不可有喜怒即形于色。还可以降一个档次看,有些人,热心时务,于是今天,某某升堂了,就来一首什么,歌颂一番;明天,某某下堂了,就又来一首什么,辱骂一番。这样,日久天长,白纸黑字,小而言之,自己看见,不好办;大而言之,盖棺之后,有好事者编全集,也会看见,更不好办。所以要慎。有情意,应该先用鼻子分辨一下,香,无妨写入诗词;臭,最好快开窗,把它赶出去。<br/>  再说表达方面。有情意,用诗词的形式表达,写之前,写之时,要注意什么,前面已经谈了不少,不重复。这里想针对时风,着重说两种应慎而不慎的情况。<br/>  一种,是我推想的,存侥幸心理。推想,要有根据,这在报刊上几乎随处可见。不宜于指名道姓地举实例,可以泛泛地说说。如有一次看到,形式是七言8句,而韵脚则不只十一真与八庚相押,而且有仄声,看题目,却是用体裁命名,是“七律一首”。又一次看到,形式是长短句分行排,念念,摸不清是什么体裁,幸而文后有题,是“调寄临江仙”,可以用格律衡量了,结果是韵用多部,句的长短都不合。非律而标曰律,非临江仙而标曰临江仙,何以如此大胆?我想就是存侥幸心理,以为诗词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大笔一挥,也可以成为合作,于是就写,就拿出去。君子爱人以德,所以我想提醒一下,诗词的格律虽然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不学而碰,对的可能是没有的。所以不作则已,作就要循规蹈矩。而且不管规矩熟不熟都要小心谨慎,因为就是唐宋大家也间或有失误(当然不多),那就是一时大意的结果。<br/>  另一种是用旧名而走新路,有如持五戒而吃狗肉,喝般若汤,我行我素。这或者是除“四旧”精神的产物,其意若曰,老一套,有什么可贵的?为了表示不同流俗,要破。我不反对破,或多种表达形式之中有取有舍。可是舍要全舍,不当藕断丝连。就诗词说,押韵、平仄、谱调等等都不要了,而仍旧名曰绝,曰律,曰《生查子》或《念奴娇》,总是不应该的。就一定不能我行我素吗?这要看什么素,怎样行。我的想法,比如用瓶子装饮料,传统的酸梅汤喝腻了,可以改装可口可乐,至于打破瓶子,那就不必。有些现代人就是这样处理的,举诗词各一首为证:<br/>  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酣(用平平仄平仄格),诗打一缸油。恃欲言无忌,贪杯孰与俦?磋跎渐白(读bò)发,辛苦作黄牛。(杨宪益《自题》)<br/>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br/>  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读仄声),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读仄声)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启功《沁园春》自叙)<br/>  两首的意境和用语,都大异昔人,这是酸梅汤换成可口可乐;可是瓶子没换,格律仍是唐宋人严格遵守的,一丝一毫不含糊。其实,这道理很浅显,用不着多费口舌申辩。诗,称绝称律,词,标明某调,当然都是旧的。旧有旧的形和质,例如孟子之束发加冠,口不离仁义,如果换为西服革履,满口卡拉OK,那还是孟子吗?所以再说一次,作旧诗,填词,应该要求眼明的读者看到,认为确是旧诗词,纵使与古人相比,火候还差得很远。遗憾的是,有些变为铅字之作,竟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做不到,换来的就可能是冷笑或者皱眉。所以,照应本题,我想,现代人,吃羊肉串、喝果珍、看电视之余,如果还有兴致弄弄旧诗词,而且不只读,还想写,想发表,就要切记,勤重要,还有个同样重要的是慎。以戏曲演员为喻,在后台没啥,挑帘出来,总要让观众觉得不是胡来才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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