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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古典自然流??读吉川幸次郎《关于白居易》的笔记 [打印本页]

作者: 柳下惠兄    时间: 2011-6-27 21:04
标题: 古典自然流??读吉川幸次郎《关于白居易》的笔记
古典自然流??读吉川幸次郎《关于白居易》一文的笔记

        白居易,是我特殊关注的古代诗歌大师之一。
        白居易,确实称得起是一位“繁复的艺术家”。所谓“繁复”,是说他在唐代诗歌的创作中,过多地、有意地使用了“通俗易懂的语言”。也就是说,白居易,是有意识地这样写诗??如何在情事与思想的叙述中,既有缓慢松弛(应该是自然舒展)的自由感,同时又能达到丰厚耐品的效果。
        吉川幸次郎认为,这是唐代“文学的重心由诗歌转向散文的征兆”,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却不尽然??它确实符合文学发展史所归纳的、各种文体次第出现、并走向繁荣的一般规律。不过,这只是针对文学发展的走向而言,若是从具体的创作来看,在唐诗宋词里,无论古风、律诗,或是词,这样的例子并不少。或者说,所有流传至今的诗歌经典,都具备这样的特点,自然也包括了李杜在内。我是说,白居易在这一点上,虽然没有理论的支撑,却在创作实践中,有意识地强调了这种风格。
        我把它称为“古典自然流”。
        诗歌语言,本身就具备散文语言的特征,换言之,二者本是一家,经由诗人的笔交替使用,频繁地出现在叙事和抒情的行文过程里。
        比如,我们读“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读老杜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读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读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如此等等自然优美的诗句,谁能断言它们晦涩难懂?这同白居易的主张,有什么分别呢?还有,李白的“床前明月光”,怕是幼儿也能倒背如流的吧?再比如,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以及“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谁又能断言韩愈喜用“冷僻的字”呢?我们甚至看不出这些句子,与现代汉语之间,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并非只有白居易一人,意识到了诗歌语言可以,也能够在特定的情境中,有意识地“稀释”掉所谓的“凝重和含蓄”,使之如同泉水般自然地流出,并幻化成各样的形态和韵味。
        当然了,假如既没有才气,又不善能驾驭诗歌特有的语言,那确实容易导致“直白和浅淡”,并由此引来读者阅读时,既容易接受、同时也会觉得松散或繁冗的排斥感??即吉川幸次郎所定义的“繁复”。
        然则,惟其深知“繁复”的缺点或难点,那些诗歌大师,才成功地避免了作品的味同嚼蜡。
        进而言之,这种行文舒缓的节奏,如何才能产生“娓娓道来”的亲切感呢?如何能达到与以往所注重的“隐蕴、朦胧、暗示、半吞半吐”,等等技巧相一致的审美效果呢?
        显而易见,就诗歌而言,想写得好,无论采取哪一种方法,都是困难的。不过,既要丰厚耐品,又要深入浅出,可能更加困难吧?这是吉川幸太郎所担心的、使用明白晓畅的语言,是在采取“最困难的方法来写诗”。他认为,在白居易那里,找到了更多、更集中、更确实的根据。

        于此,我联想起当代诗人艾青的一句话:“好的散文就是诗,不好的诗是最坏的散文”。
        那么,一个是写古诗,另一个是写现代自由诗;一方是古人,另一方是今人,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呢?从表面看,他们之间,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或者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其实呢,二者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假如有人问:现代诗剪掉了韵脚,还叫诗吗?那么,我就要反过来问:分行押韵了,就是诗吗?我认为,不论抒情,写景,还是叙事,只要给人以相同的美感,就会达到诗意的高度。而这种相通的效果,都没有背离诗歌本体的特征,就看谁能把握住诗歌所固有的语言和技巧了。
         我认为,诗歌的语言,或者说文学语言,有它相对独立的语言符号系统,它与其它门类使用的语言,有明显的区别(熟悉平水韵的人都会有此同感:只要第一句诗,找到相关的韵脚,其他的诗句,就能联翩而至??韵书,是从历代诗人作品里归纳出来的诗歌密码)。它环绕着情感这条主线,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地揭示了人们丰富而又复杂的精神世界。因此,无论怎样写,都不能离开它既定的范围??否则,就不是诗。
        文学作品的最高境界,就是诗意。
        我们平常所说的“审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同样可以在其它的艺术门类里,诸如绘画、音乐、雕塑,以及小说、散文里,找到诗意的高度。也许,这是判断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尽管各家使用的手段不尽相同,却有一致的审美标准。
当然,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有人喜欢冷僻奇险;有人华丽奔放;还有人则惯用隐蕴或弦外之音,但是,都可以多法归一,殊途同归。
        至于那些喜欢“僻典”、“掉书袋”、卖弄学问、故意制造阅读障碍、让读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此等等的手段,显然还不入流,当然没有在此讨论的价值。

        我觉得,白居易的方法,或者说,古代的诗歌大师们,早已在成功的写作实践中,开辟了诗歌今古传承的一条通道。甚至可以说,诸位古典大家,可能无意识地、却又意外地、在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之间、在古与今的诗人之间,率先架起了一座桥梁。
        因为实际上,几乎所有古代的优秀作品,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这样做。胡震亨的《唐音癸签》里,就这样说:“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易识字,易颂”,这是作文或作诗,最起码的条件??他是经过认真系统地归纳,总结了历代诗家共同的经验。
        我认为,白居易所主张、并身体力行的诗法,也是今人写旧体诗,能够成功地避免陈腐、晦涩,从而脱出窠臼的最好方法。因为,他的语言平易近人,很少艰涩隐晦,能够直达读者心灵。
所以,我把它称之为“自然流”。
        现在,人们所担心的“陈腐”,不外乎二点。一是,害怕重复古人使用过的词语;二是,害怕重复古人已经完成的意境??这个考虑是正确的,尤其是后者。但是,如果由此得出旧诗已经死亡,今人无法传承,也无须再写的结论,怕是要离开古典,想另起炉灶了。关于这些,我在《半瓢饮诗话》里,多有涉及,在此为题外话不谈。
        于此,我们不妨回过头来,多用些功夫,至少认真地研究一番白居易的风格。我想,今人写旧诗,定然能够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虽然,开辟一条近体诗的新路,其难度可想而知。正因为难度之高,才令我们心神向往、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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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柳下惠兄    时间: 2011-6-27 21:10
附:《关于白居易 》 文/吉川幸次郎

        我以为,白居易诗的特征,最明显的,就是他的繁复性。
与他并列的同时代诗人??韩愈的诗也是繁复的,但在韩愈那里,他喜欢使用新奇冷僻的字,读者多注意冷僻的方面,繁复感便淡薄了。而在白居易那里,非常平易的,或是常见的词语不断出现,因而繁复感就更加显著。
        当然,繁复未必不适合作诗,但至少,不适合写抒情诗。然而,他就以此法写诗,不仅《长恨歌》、《琵琶行》那样的叙事诗是如此,即使写抒情诗歌,也照样繁复。也就是说,他是用难以作诗的方法在作诗。在这一点上,他是一个特殊的诗人。
        那种繁复性,在中国历代的诗歌中也是特殊的。对于唐诗来说,就更为特殊。唐代继承了前代中国诗歌的传统,成了诗歌的黄金时代。这是因为,唐代的诗歌扬弃了中国前代诗歌所常有的平淡感,而将它提炼成为高度凝炼、概括的语言结晶。一般所谓的唐诗名作,人们一般所认为的唐诗,就是这种凝练的语言。
        但白居易的诗不是这样。与其说使人感到是凝炼的语言,毋宁说使人感到是缓慢松缓的语言,与一般的唐诗有很大的不同。明代李于鳞的《唐诗选》中,白居易的是一首也没收录,就是因为它和一般唐诗的感觉不同之故。
        如注意到白居易诗歌这种繁复的特点,与同时的韩愈是共通的话,就可以看到,他们所处的八世纪后半叶,即所谓“中唐”时代,乃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转折时期;有着文学的重心由诗歌转向散文的征兆。因为,繁复对于散文世界,对于那需要雄辩的领域来说,本来就是远比诗歌领域更为适合的。
        然而可以看到,白居易的繁复,与其说是那种时代风潮的反映,不如说,它更多的是一种自觉的、有意识的、带有见解的行为。那么,他的见解是什么呢?那就是,诗歌不能被特权所垄断。
         一般抒情诗人所使用的凝炼的语言,总焕发着隽丽的色彩,唐代的抒情诗人,也是如此。但这样的语言,容易成为一种特权的语言。有时过于华丽,有时过于简洁,有时又过于隐晦,难于理解。这能否作为大众的语言呢?他有这样的担心。因此,就特意更多地使用通俗的、或者说是常见的、明了易懂的语言??我是这样认识的。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其他诗人常用的那种凝炼、概括的语言,他原来也并不少用。比如一首《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山》这样长的标题的长诗,从各个方面咏唱了草堂生活的快乐后,跳出了如下的两句:

        舍此欲焉往,人间多险艰。

        以此为结束。似乎使人看到,以前跌宕而下的语言之流,到此戛然而止,朝着别的方向飞跃而去。类似的飞跃性,在致好友元稹的诗《别元九后咏所怀》的结句中,也可以看到: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还有,《寄江南兄弟》的结句:

        平地犹难见,况乃隔山川。

        可见,此类飞跃性的、凝炼概括的语言,他并非不善于使用。但他仅此而已。可以认为,他不作此类诗,是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即使这样做的结果,会产生某种松弛感,他也敢于用繁复的语言来叙述。宋朝的苏东坡称其诗为“白俗”,对他来说,也许是甘心情愿,或者,甚至是乐于接受的吧!
        更重要的是,如把这种由于繁复而可以洞见其感情的扩张的语言,一句句好好品味的话,却未必会有浅薄之感。大致在各个部分,总有些引人入胜的东西。换句话说,他用不适宜作诗的语言繁复的方法,也可以写出诗来。而这一点,肯定正是他最大的苦心之所在。由于他对人类的热情,无论写出怎样松散的句子,也不会淡而无味,他实际上可以说,是一个繁复的艺术家。
        只是他的短诗与长诗相比,难免显得差劲。繁复原本就是适合于长诗。他的短诗,尤其是晚年所作的七言律诗,像是把扩张的感情硬截下一段来的作品很多。这样的诗,几达数百首。如阅读原诗集的话,这种琐碎的反复和堆砌,就产生一种压力。连在这样的一个小的诗选(岩波诗人选集)中,都感到不适。
        日本人自平安朝以来,对他的诗感到亲切,主要就是由于繁复的一种结果??通俗平易的原因。江户时代的学者室鸠巢在《骏台杂话》中说:我朝多有古时唐土文辞,能读李杜诸名家诗者甚少。即使读之,难通其旨。适有白居易的诗,平和通俗,且合于倭歌之风,平易通顺的程度,为唐诗中上等,故学《长庆集》之风盛行。
        虽然看起来平易,但要在他确实平易的句子里,发现不仅仅是平易的内涵,这恐怕就是读者的任务了吧。
        还有,担心诗歌会成为特权语言而反复思考的诗人们,不就应以其为榜样吗!江户时代十分杰出的学者伊藤仁斋跋《白氏文集》云:

        目之以俗之处,此正白氏不可及之所。但伤稍冗。盖诗以俗为善。三百篇之所以为经者,亦以其俗语也。诗以吟咏性情为本,俗则能尽其情。俗之又俗,故不可取;俗而能雅,妙之所以妙。
吉川幸次郎
    
吉川幸次郎(1904~1980)
        吉川幸次郎是文学博士,国立京都大学名誉教授,东方学会会长,日本艺术院会员,日本中国学会评议员兼专门委员,日本外务省中国问题顾问,京都日中学术交流座谈会顾问,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顾问,中国文学和历史研究家。

作者: 浪中行吟    时间: 2011-7-4 18:15
兄有真才实学,敬佩!
作者: 潇潇一剑    时间: 2011-7-9 07:54
“古典自然流”对白乐天而言,精辟!赏学问好!
作者: 柳下惠兄    时间: 2011-7-22 20:26
??二位朋友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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