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及其影响（讲座六）

置酒梅花下

昨天，我们讲到两大史学家赵翼和钱穆先生分岐非常大、甚到可以说有根本分岐的一个问题：为项羽立本纪的问题。

赵翼说：本纪——古有《禹本纪》《尚书》《世纪》等书，迁用其体，以叙述帝王。惟项羽作纪颇失当（这句话要注意），故《汉书》改为列传。但，钱穆先生说：“项羽列入本纪自有妥贴处。”

理由是：1.“秦是亡了，秦二世已投降，汉高祖还未即位为皇帝，中间所谓秦楚之际的一段计有五年，太史公把来放在项王身上，‘本纪’本只是把来编年的，那么项王这几年也自该称本纪’了。”——这是针对赵翼说太史公为“项羽作纪颇失当”这点的反驳。2. “到了《汉书》，那就改称《项羽列传》了。可是汉高祖元年称王，项羽已死，项羽又不是汉代人，而作《汉书》的又不能不载有项羽，然则把项羽列汉初，岂不成了密中之疏吗？”这是针对赵翼所肯定的《汉书》把项羽入列传而做的反驳。

在原文中其实还有进一步的引申：“幸而孔子是春秋时代的人，班固作《汉书》写不到孔子，否则岂不也要将《孔子世家》改成《孔子列传》吗？这种地方，我们正可见太史公《史记》之伟大。”（以我的看法，赵翼认为列项羽入本纪不当，怕是孔子入世家，也会认为不当，但是，生为清朝臣子，孔子这位连康熙都要亲自祭拜的万世师表，他不敢讲；而且，赵翼本身，也是尊重孔子的，因此，怕也不愿讲。）

两大史学家，相隔几百年，仍能在思想上交锋，有点象关公终于跟秦琼交上火了似的。

今天我们来分析一下，项羽入本纪，是不是太史公的“疏”，疏忽、虑事不周；
钱穆先生认为显示太史公卓识深虑的“连姓带名直称《项羽本纪》”，这一显然不妥的题目，到底妥不妥。

先谈“‘本纪’本只是把来编年的”。

钱穆先生在《中国史学名著》中讲：“本纪就是全书之大纲，是编年的。

如《五帝本纪》……一路下来到汉朝，一个皇帝一篇本纪，如汉高祖、汉惠帝，拿他个人做皇帝时从头到尾的大事都是提纲挚领写在里面，所以本纪是编年的。”

对这个问题，阐释得更清晰详细的，是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先生。

翦伯赞先生在《论司马迁的历史学》中写道：“司马迁之作本纪，即用本纪作为全书的提纲，指明历史发展之具体过程。……是要显出史实发生和发展之时间的顺序。因而本纪在体例上，虽以史实分别系于各个帝王(这句话要注意，后面分析时要用到)，即以事系人，但在内容上又要将某一帝王之事，依次系于其年。
换言之，本纪的作法，是既将其人之事系于其人，又要将其人之事，系之以年。

所以，本纪是纪传体与编年体之混体。”

再来看看钱穆先生所讲“秦是亡了，秦二世已投降（按：降者为秦王子婴，非二世。二世为赵高所杀。）汉高祖还未即位为皇帝，中间所谓秦楚之际的一段计有五年，太史公把来放在项王身上”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统一天下的秦，皇帝自然是天下共主；汉高祖即皇帝位，亦为天下共主，这中间，有五年空白，没有名义上合法的天下共主，因此，就把这五年，归到实际的天下共主项羽的头上，因此，应该为项羽立本纪。

翦伯赞先生《论司马迁的历史学》：“帝王虽为本纪的主人，但帝王本人在本纪中，只是被当作一个历史时代的符号。

又因如此，所以写本纪时，对于帝王，没有选择的自由：因为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不论善恶，都占领一个时间。……总之,凡属帝王,必为之纪。”（《中国史论集》P344）

举个例子，比如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曹操掌控着朝廷、天下，但是，年号，仍旧是汉献帝的年号，一年中发生的所有大事，都归在“建安”某年之下。因为汉献帝是名义上的、合法的天下共主。

秦汉之间的五年，没有合法的、名义上的共主，但是，写史，又必须有一个共主，那么，就只有把这五年归到项羽头上，为项羽立本纪了。

汉献帝这个共主，是有名无实；而项羽，是有实无名。
项羽就是实际上的天子，就连刘邦的汉王，都是项羽所立。但，——项羽这个事实上的共主，是不合法的。

项羽没有政治头脑，他不知道，在政治上，有时形式是很重要的，比如康熙祭孔，不管康熙内心对孔子到底尊崇不尊崇。只要有祭拜孔子这个形式，就足够了。就能产生足够的政治影响

综上所述，我认为钱穆先生是对的：应当为项羽立本纪，没有名义上的、合法的天下共主，就只能选择实际的共主。

接着，谈一下钱穆先生对赵翼所肯定的《汉书》把项羽入列传而做的反驳。

公元前202年2月28，刘邦于荥阳氾水之阳即皇帝位，定都长安。据《史记.秦楚之际月表第四.汉》：“正月杀项籍，天下平，诸侯臣属汉。二月甲午，（汉）王（刘邦）更号，即皇帝位于定陶。”

钱穆先生说：“汉高祖元年称王，项羽已死。”这话，是千真万确的。——项羽死了之后，刘邦才称皇帝。项羽跟汉朝一毛钱关系没有，并且，刘邦的汉王，还是项羽封的呢。

历史上有过这样的事：某些人，虽然死于某个朝代，但仍忠心于前朝，后人写史时，因尊重其人的品节、志愿，因而在撰写传记时，将其归入前一个朝代，如陶渊明，死于刘宋，而传归于晋。就算是死于刘邦已称皇帝之后，你以为项羽会臣服、忠心刘邦的汉？何况项羽跟这种情况完全相反，项羽到死，连“汉朝廷”这几个字都没听过。

因此，我认为钱穆先生的观点是对的：应当为项羽立本纪；班固把项羽拉到《汉书》里立传，是欺负项羽死了，不能从坟里跑出来找他算账。

我有一个个人的观点：也许班固身为汉朝的臣子，不为项羽立本纪，有他的苦衷（但是，做为史官，能讲自己私人的苦衷吗？要对历史真相，对后世负责的），
如果在《汉书》中为项羽立本纪，至少从一定的程度上讲，是认可了项羽为天下共主的合法性，那么，不就是说，汉高祖刘邦是从项羽手里夺来的权力吗？那不就降低了汉朝的合法性吗？如果在《汉书》中为项羽立本纪，至少从一定的程度上讲，是认可了项羽为天下共主的合法性，那么，不就是说，汉高祖刘邦是从项羽手里夺来的权力吗？那不就降低了汉朝的合法性吗？

这个问题，司马迁作为一代史学大师，聪明绝顶的人，也应当会考虑过，但是，
可能因为性格不同，所以，司马迁尊重历史的本来面目，为项羽立了本纪，而班固却将项羽写入列传。

另一个问题，我们来谈谈《项羽本纪》这个题目的问题。

钱穆先生说太史公《史记》“连姓带名直称《项羽本纪》”，这一题目不妥。

项羽“不成为一个朝代，只是一个人物，因此他虽是位为西楚霸王，而《史记》不称《西楚霸王本纪》。虽则大家都称他 ‘项王’，太史公文章里也有称‘项王’的，但题目上则称《项羽本纪》。”

翦伯赞先生《论司马迁的历史学》：“有名非帝王而司马迁亦为之作本纪者，如项羽，失败之英雄也。……司马迁曰：‘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业，从事，即是起义，干推翻暴秦之事），子（古时叔侄，亦以父子相称，如疏广疏受）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
这是太史公在自序里解释为何为项羽作本纪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司马迁纪项羽，是因为项羽在杀庆（宋义号庆子冠军）救赵之后，曾为诸侯所立，名虽西楚霸王，实即当时天子。

在诛子婴、背（叛）怀王（历史上有二楚怀王，此怀王即义帝，被项羽派人杀死）之后，秦已灭而汉未兴，支配这秦汉之际历史时代的，实为项羽。

‘天下非之’，为时人之主观；‘诸侯立之’，为客观的事实。故司马迁纪之。”

钱穆先生说，项羽“只是一个人物”；《史记.太史公自序》：“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

翦伯赞先生分析说：“项羽在杀庆（救赵之后，曾为诸侯所立，名虽西楚霸王，实即当时天子。……‘天下非之’，为时人之主观；‘诸侯立之’，为客观的事实。故司马迁纪之。”

为什么说,项羽只能是“一个人物”？“诸侯立之”，——是诸侯立项羽为“西楚霸王”或“项王”的吗？

“诛婴背怀，天下非之”的“背”字，注意一下。背是背叛的意思，这个字里，深有谴责之意。对有君臣关系，哪怕是名义上的君臣关系，臣的一方，才用背这个字。

《史记项羽本纪》开头就说：“项氏世世为楚将。”楚怀王义帝是楚国的王。项家与楚王，世代为君臣。楚怀王即义帝，到死，都是项羽名义上的君主。

项羽为什么要杀义帝呢？因为项氏世为楚将，如果义帝在，这个天下共主的名头，是要归到义帝头上的。义帝在，项羽总有个约束，不自在。项羽不懂政治，不会象曹操那样挟天子，他只会杀，——这种利落而又愚蠢的办法。项羽事实上支配着这个历史时期，司马迁说项羽“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 ，为事实上的天子，这不假。但是，他的天下共主的身份，是缺乏合法性的。

司马迁说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 这是欲马上得天下，马上治天下狂想症的典型。

另一个有点类似狂想症的，是洪秀全。洪秀全的对联：“马上得之，马上治之，造亿万年太平天国于弓刀锋镝之间，斯诚健者”， 跟项羽的想法，神合。

“诸侯立之”，只是事实上承认项羽的领导地位，因为惧怕项羽的力量、威猛。他的王，是“自王”，“西楚霸王”也只是自立。

查查《史记项羽本纪》的原文，《史记项羽本纪》，鸿门宴上樊哙责备项羽：“‘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如果按照约定,理应是刘邦为王,但,力量大的可以按自己的心情解释怎样才是如“约”。 刘邦这时候，打不过项羽，不敢当“王”，只能夹着尾巴，低声下气地做人。
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注意樊哙说的：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之后，项羽才“使人致命怀王。因为是怀王所命，致命，就是回复命令的意思。怀王曰：‘如约。’乃尊怀王为义帝。项王欲自王，先王诸将相。”项羽 “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项羽立了许多王之后，“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后，就派人杀了义帝。

综上所述，项羽是没有共主名义的，他的“西楚霸王”只是自立。

最高领导地位的合法性，有二：
其一，由人授让，比如历代的禅让，这就从形式上取得了合法性。
晋之禅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是，司马家会玩政治，必须要这个形式。有了这个形式，就是向天下昭示，他的政权有了合法的外衣。
其二，诸侯会盟，诸侯共同推举，这两样，项羽都没有。说诸侯立项羽，这个立字，只是事实上承认项羽是共主，接受他的领导的意思。并非这些王举行过正式的会盟，一致推举的。这些被项羽分封的王，为了让自己的王位有合法性，就不能说项羽支配地位的非合法性，至少是没有合法的名义。

政治上，名义是很重要的。项羽不懂政治。

因为他的“王”“西楚霸王”，只是“自”“自立”，这个“自”字，所以，项羽“只是一个人物”，而他又事实上支配着当时的天下，所以，他的本纪，只能叫《项羽本纪》。只能以他私人的身份来给他立本纪。对所以给项羽立本纪，太史公在行文当中已经用“自”“自王”解释过了，只是后人读文不细心，没体会到。

今天分析了三个题：1.该不该为项羽立本纪；2.项羽入《汉书》列传有没有道理；3.为什么他的本纪，只能连名带姓地称“项羽本纪”。第三个问题，是我自己的分析。今天我们就先说到这里。

下节课，我们讲一下，《史记》除司马迁外，还有谁的文章。问题：司马迁称自己“太史公”合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