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喜欢诗词,我们就从一首诗说起。
天涯有客号詅痴,误把抄书当做诗。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
詅,音同灵。
这是一首论诗的诗,是袁枚《仿元遗山论诗》中的一首。这是骂翁方刚的,翁方刚就是那个“天涯有客”。
“ 詅痴”,是“詅痴符”之省,是古代方言,见《颜氏家训.文章》:“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已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
“ 詅痴符”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自己得意地卖弄、夸耀,别人就不知道他是个十足的傻瓜。也就是说:要不是你自吹是爱因斯坦,我还不知道你特么原来就是个阿甘;要不是你吹自己如何牛B,我还真不知道你特么原来就是个逗比。
翁方刚的肌理说,按周振甫先生所表述,“肌理说提倡一种诗学人之诗,赞美宋诗,说:‘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余不多引,主要意思是:把知识、典故、理论当成写诗的材料。
袁枚是说:这种以“吊书袋”——以用事为能、为写诗秘诀的呆瓜,抄到《诗品》的时候,怕会发愣,愣上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原来一千多年以前,钟嵘的《诗品》里就批过他们这种以学问为诗的歪风。
面对《诗品》中下面这段文字,这个“詅痴符”怕会挠头。——这段话对这种人而言,几乎是指着秃子骂和尚。
《诗品》提示诗最重要的是性情:“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即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寝(逐渐)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鸾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旨,美好;值,遇。
人们对《诗品》历来有各种各样的评价,但,这段话,我认为是推翻不了的。如果只是空洞的理论争论,谁嗓门大谁占上风,谁说最后一句谁赢,就象放“空对空导弹”似的。但,钟嵘的“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这句话,是有结结实实的实例、非常好的诗句作为支撑的。
“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有点文学修养的人,都得承认,这是好诗句吧?
再有:池塘生春草之类,韦应物的滁州西涧之类。都是其显证
这些诗句用了哪些典故?出自哪部经或史?
“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稍解释一下:颜延之、谢庄用的典故特别的多,那个时代被他们这种诗风同化了。所以大明(宋武帝年号)、泰始(宋明帝年号)年间,写诗文,几乎就是抄书。近时的任昉、王融(字元长)写不出新奇的诗句,竞相务用新僻的典故。
颜延之写过文论。任昉,就是沈诗任笔的那位笔,有韵为诗,无韵为笔。沈,就是四声八病的那位沈约。
《诗品》在诗写性情这点上,是有真识的,但是,钟嵘真是个好心人,总爱帮人寻亲,《诗品》喜欢给诗人寻“爹”,——总爱找源头,比如说,班婕妤的诗“其源出于李陵”,王粲的诗“其源”也“出于李陵”,魏文帝也“其源出于李陵”,这话可靠吗?这样给诗寻爹,不和“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二者,是不是又有点矛盾呢?
李陵那三首五言诗,据考系后人伪作。是诗人的作品和作为“源”的作品有相似性呢,还是就是从那里起源的?
前人的作品和后人的作品有些相似性,就一定是后人学前人,前人的作品就可以定为后人作品之源吗?这大可商榷。
苏辙说一个和尚(仲殊?)的诗,写得好,“恍然重见储光羲”,和尚问:“储光羲是谁?”苏辙觉得谁的诗写得好,就爱说人家象储光羲,反正,苏辙的诗写得也不咋样,也属于一开口便错的那种。
苏辙的这种说法,类于钟嵘说这个也源于李陵,那个也源于李陵,或源于陈思____曹植。无怪乎陈衍(石遗)说,钟嵘《诗品》乃湖外伪体之圣经,“予作评议,所以捣钝贼之巢穴也,然亦以此为湘绮门下所骂。”(老杜:别裁伪体亲风雅)
陈衍说:“论诗必须诗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远,否则附庸风雅,开口便错,钟嵘是其例也。”不会写诗者评诗,总有隔靴搔痒之感,总说得不痛快。这也正象法国的波德莱尔,评论诗画,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远比当时最有名的评论家圣波夫来得高明。
波德莱尔本身就是大诗人。所以,他谈论诗,是由切身感受出发。不会写诗的人论诗,总由想象、揣摩出发,这就大不一样。所以,陈老先生这样论钟嵘,也不太过。把《诗品》当成《圣经》,崇之太过;但是,说钟嵘“开口便错”,又贬之太甚。对有“误把抄书当作诗”的恶习的人,上面所引钟嵘的那段话,不就是一剂清醒药吗?
不管别人对《诗品》有什么样的评价,我认为有《诗品》在这两方面是难能可贵的:《诗品》开创了中国特色的诗话传统,即扼要的、感兴式的评论诗歌的传统;另一方面,他的评论虽不甚高明,但,也确有真识。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主要围绕《诗品》及《诗品》中所评价的主要诗人的诗作展开。我们要解读这些大诗人的作品,再联系《诗品》所作评论,看看钟嵘是怎么得出那样的评价的,再评价一下钟嵘的评价:他这样评价,正确吗?全面吗?——所谓全面,只是尽量全面而已。
这正象社会一样,你议论了别人,,也让别人来议论议论你。元遗山所谓:老来留得诗千首,更被何人话短长。比如《诗品》中评阮籍:“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
对这句话解读,就需要对阮籍的诗,主要是八十二首咏怀诗进行解读,还要研读《诗经.小雅》中的作品,将二者进行比较,说源于《小雅》,而《小雅》的来源,内容,风格也颇杂,只能说阮籍的作品源于部分《小雅》中的作品。——除了《小雅》就没有别的源头了吗?
先说一下我的结论,嗣宗诗确是源于《小雅》,但是,还有一小部分,是源于《离骚》,甚至是受了曹植的《洛神赋》的影响。这个源字,姑且沿用钟嵘的说法。
联系诗品,解读诗作,我们从阮籍开始。只就诗谈诗,是不成的。功夫在诗外。“其源出于《小雅》。无雕虫之功。而《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颜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这是《诗品》对阮籍诗的总评价。《诗品》中的小标题是《晋步兵阮籍》。如果看题目,阮籍是晋朝人无疑了。步兵,大家都知道,阮籍为了喝到好酒,而请求去当步兵校尉。
阮籍好酒,母亲去世了,人家来吊唁,他都“散发箕踞,醉而直视”;说阮籍弃礼教,表面看上去,的确如此。 人来吊唁,应当哭,主人哭,吊唁者才哭,这才合于礼。
发不应散,也不应箕踞,都是对人不恭。
司马昭来给司马炎提亲,他一醉两月,因为他知道步兵营人会酿好酒,才请求去作步兵校尉。
阮籍,公元210年-263年在世。
晋,这个朝代名,冠在阮籍前面,合适吗?依我看,至少是值得商榷的。阮籍是年地地道道的三国时代的魏国人,他死的时候,晋朝还没建立呢。
晋武帝司马炎(236年-290年5月16日),字安世,河内温(今河南省焦作市温县)人,晋朝开国君主,265-290年在位。而且,如果他活着,会甘心做晋的顺民吗?如果甘心,司马昭派人来提亲,他怎么会一醉两月呢?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他归入晋朝?
这个问题,大家思考一下。他是三国时代的人,处于晋将禅魏而未禅之际。但是,你只能在《晋书》里找到他的传记。
我们来看点资料。看了这些资料,就会对阮籍的处境,时代有点感觉。
阮籍,公元210年-263年在世。嵇康224年-263年在世。
蜀汉(221年—263年)
曹魏:220——265年。始于曹丕,终于曹奂。
曹丕(187年冬-226年6月29日)公元220-226年在位。
曹叡(204年-239年1月22日)公元226年-239年在位。
把年代和阮籍在世的时间对照一下。
正始(240年-249年),魏主曹芳239——254年在位,另一年号为嘉平)的第一个年号。曹爽,249年,被司马懿所杀,这是个标志性的转折点。与曹爽一同被杀者还有何晏。这次事变之后,司马家禅代之事,已不可逆。犹如山坡上的巨石,开始滚动起来,无可阻挡了。此后,虽有些麻烦,但构不成实质威胁了。
阮籍即是正始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司马师254年废曹芳。夏侯玄(公元209年至254年)被司马昭所杀。曹髦公元254-260年在位。曹奂260年-265年在位。263年,嵇康被司马昭所杀。
晋武帝司马炎(236年-290年5月16日),字安世,河内温(今河南省焦作市温县)人,晋朝开国君主,265-290年在位。
曹髦,就是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那位,因为不甘把司马家为他设的“牢底”坐穿,奋而反抗,被司马家得力走狗贾谧的邦凶成济,一刀刺了个透心凉,从前胸刺入,透 背而出;先后被杀的何晏、夏侯玄、嵇康,三个文坛领袖,都与曹氏有密切关联,都是曹家的女婿。
曹操本姓夏侯,这点不要忽略。这几位跟曹家的关系,都比阮籍来得密切。
嵇康是文坛领袖之一,阮籍的好友。阮籍是行为艺术家,给嵇康的是“青眼”,对这位年轻的朋友青眼有加,嵇康的才华、品格,也值得阮籍给以青眼。但是,阮籍给青眼没用,人家司马家看着嵇康碍眼。所以,没有机会,创造了一个机会——把嵇康牵连进吕安的私人事情当中,就把嵇康这颗眼中钉拔了。
就案件本身来说,嵇康怎么也不至于死,是司马家把他拉进地狱的。已易未易之际,或已易而未安定之时,把持朝政的人对舆论的控制是最为严厉的,说的已易未易,是指朝代更迭而言。
对精神向导、文坛领袖的牢牢掌控,乃是必然。作为当时声望最高的文坛领袖,阮籍就被给予这种最高的待遇。幸,更不幸。当此之时,莫谈国是,是最为安全的。杀鸡儆猴,何晏、嵇康等做为旁州例的鸡,就是杀给嵇康、杀给天下文人看的。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清洁王道,——扫清司马家当皇帝的道,用铁扫帚,清扫了何晏、夏侯玄、嵇康。
司马家势力越来越大,清扫起来也就越顺手。真理就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司马家沿着扫清的道路,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圣人语录,就这么,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向皇帝宝座稳步挺进。阮籍就处在这么一个时代:要么闭嘴,要么掉脑袋。讨论一个人的作品,是要知人论世的。
尤其是对阮籍而言,他什么真话都不能讲,除了把所有的情感、思想写进诗里以外,什么都不敢讲,为了不让人抓住可以治罪的把柄,诗又必须写得隐晦。这就是为什么他的诗既动人又难以索解的原因所在,正因如此,阮籍的诗也非常耐读。
这些诗,就是他从心里滴落的血,身处朝代将易而未易之际,做为文人领袖,为了活命,写诗就写些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明白的诗,如果说话,就“发言玄远”,说些距现实十万八千里的话,谈谈庄子,“怒而飞”的庄子,“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的玄言,离地皮有九万里之遥,跟现实一点不沾边。
庄子这部书,在中国古典名著里,文雅 点说,叫“诙诡”,粗了说,就是“能扯”。老子,虽然说玄,但有些内容谈的就是现实,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的清谈内容由老庄减化为庄子了。做为“天下至慎人”,阮籍口不论人过,但是,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呢?
看看这首诗: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今天,我们就先谈这些。明天接着聊,聊聊阮籍的家世、阮籍的传记,然后再来谈他的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