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简单整理【米开朗基罗传】（下）

章鱼哥

1528年，他失掉了他最爱的一个兄弟。1534年，他失掉了他极孝的父亲。
“……上天把你从我们的苦难中拯救出去了。可怜我吧，我这如死一般生存着的人！……你是死在死中，你变为神明了；你不复惧怕生存与欲望的变化；（我写到此怎能不羡慕呢？……）……黑夜不会熄灭你们的光华；白日不论会如何强烈也绝不会使光华增强……我亲爱的父亲，由于你的死，我学习了死……”
他六十岁，他的生命似乎已经结束了，他孤独着，他不再相信他的作品了；他对于“死亡”患着相思病，他热望终于能逃避“生存与欲念的变化”、“时间的暴行”和“必然与偶然的专制”。
“可怜！可怜！我被已经消逝的日子迷惑了……我等待太久了……时间飞逝而我老了。我不复能在死者身旁忏悔与反省了……我哭泣也徒然……”
“可怜！可怜！我去，而不知去何处；我害怕……如我没有错误的话，（啊！是神使我错误了吧！）我看到，主啊，我看到，心向善而竟作了恶的我，是犯了如何永恒的罪啊！而我只有希望……”
.
“那些人用他们自己污浊的心地来造就一个他们的米开朗基罗。”1542年米开朗基罗书。
没有一颗灵魂比米开朗基罗的更纯洁，没有一个人对于爱情的观念有那么虔敬。两个灵魂在神明的境遇中的沟通。他的爱情几乎没有自私与肉欲的成分。他的口中只能听到最可尊敬的言语，可以熄灭青年人的强烈的欲火的言语。他只是颤抖的走进他的爱情。
“即在这里，我的爱使我的心与生命为之欢欣。这里，他的美眸流盼，不久，目光却移到别处去了。这里，他和我在一起；这里他却和我分离了。这里，我不停地痛苦，我看见他走了，不复顾我了。”
“从你的慧眼中，我看到为我的盲目所不能看到的光明。你的足助我分担重担，为我疲痿的足所不能支撑的。沐浴你的精神，我感到往天上飞升。我的意志全包括在你的意志中。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我的言语在你喘息中吐露，孤独的时候，我如月亮一般，只有在太阳照射它时才能发光。”
“如果两个爱人中间存在着贞洁的爱情，度一虔诚，同等的命运，如果残酷的命运打击一个也同时打击另一个，如果一种精神一种意志统治着两颗心，如果两个肉体上的一颗灵魂成为永恒，把两个一同带上天空，如果爱神在一枝箭上同时射中了两个人的心，如果大家相爱，如果大家不自爱，如果两个人渴望他们的快乐与幸福有同样的结局，如果千万的爱情不能及到他们的爱情的百分之一，那么一个怨恨的动作会不会永远断送了他们的感情？”
“我哭，我燃烧，我折磨自己，我的心痛苦死了……”
“你把我生活的欢乐带走了。”
“……一个人的精神应当爱慕别人的精神。我所想要的，我在你美丽的容貌上所获得的，绝非常人所能了解的。谁要想懂得它应当先懂得死亡。”
.
1535年，他结识了维多利亚-科隆娜。她的门第是意大利最高贵的门第之一。17岁她嫁给佩斯卡拉侯爵，她爱他，他却不爱他。她并不美，因为她没有美貌，她用文学充实自己，以获得这不朽的美，不像会消逝的其他的美一样。
她说：“粗俗的感官，不能形成一种和谐以产生高贵心灵的纯洁的爱，它们决不能引起她的快乐与痛苦……鲜明的火焰，把我的心升华到那么崇高，以至卑下的思想会使它难堪。”
1525年她的丈夫死去。她遁入宗教，赋诗自遣。她是，如米开朗基罗一样，一个热烈而有怯懦的灵魂，她需要信仰，她不能抗拒教会的权威。她怀着牺牲的精神做这一切……然而她还不止牺牲她自己！她还牺牲她的朋友，把她的朋友送到罗马的裁判异教徒机关中去。如米开朗基罗一般，这伟大的心灵为恐惧所震慑了。她把她良心的责备掩藏在一种绝望的神秘主义中：
“你看到我处在愚昧的混沌中，迷失在错误的迷阵里，肉体永远劳动着要寻觅休息，灵魂永远骚乱着寻求平和。神要我知道我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要我知道一切都仰仗基督。”
她要求死，就像要求一种解放。——1547年2月25日她死了。
1541年，她离开罗马，幽闭在奥尔维耶托，继而是维泰尔贝地方的修道院中。“但她时常离开维泰尔贝回到罗马来，只为了要访问米开朗基罗。他为她的神明的心地所感动了，她使他的精神获得安慰。他收到她的许多信，都充满着一种圣洁的温柔的爱情。”
“按照她的想法，他做了一个裸体的基督像，离开了十字架，如果没有两个天使扶助便会倒下地去的样子。圣母坐在十字架下面哭泣着，张来着手臂，举向天。
为了维多利亚的爱情，米开朗基罗也画了一个十字架上的基督像，不是死的，而是活着，面向他的天父喊着。肉体并不显得瘫痪；它痉挛着在最后的痛苦中挣扎。”
藏于法国卢浮宫与英国不列颠博物馆的两张《复活》，也许亦是受着维多利亚影响的作品。——在罗浮宫的那张，力士式的基督奋激地推开墓穴的石板；他的双腿还在泥土中，仰着头，举着臂，他在热情的激动中面向着天空，这情景令人回想起《奴隶》。回到神座旁边去！离开这世界，这为他不屑一顾的惶恐的人群！终于，终于，摆脱了这无味的人生！……
不列颠博物馆中的那张素描更为宁静，基督已经出了坟墓：他的坚实的躯干在天空翱翔；手臂交叉着，头往后仰着，眼睛紧闭，他如日光般上升到光明中去。
这样，维多利亚为米开朗基罗在艺术上重新打开信仰的门户。
他在她的诗中感到一种安慰、一种温柔、一种新的生命。他给她和了一首十四行诗表示他对她的感激：
“幸福的精灵，以热烈的爱情，使我垂死衰老的心保留着生机，而在你的财富与欢乐之中，在那么多的高贵的灵魂中，只抬举我一个，——以前你是那样地显现在我眼前，此刻你又这样地显现在我心地，为了要安慰我。……因此，受到了慈悲的思念，你想起在忧患中挣扎的我，我为你写这几行诗来感谢你。如果说我给你的可怜的绘画已足作为你赐与我的美丽与生动的创造的报答，那将是僭越与羞耻。”
她死了，他看着她死了。“我看着她死，而我没有吻她的额与脸如我吻她的手一样。想到这，真是悲痛欲绝！”
“她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极珍贵的财宝，”“死夺去了我的一个好友。”
“当那个曾使我屡屡愁叹的她离开了世界，离开了她自己，在我眼中消灭了的时候，‘自然’觉得羞耻，而一切见过她的人都在哭泣！——但死啊，你今日且慢得意，以为你把太阳熄灭了！因为爱情是胜得的，爱情使她在地下、在天上、在圣者身旁再生了。可恶的死以外把她德行的回声掩蔽了，以为把她灵魂的美抹煞了。她的诗文的表示的正好相反：它们把她照耀得更光明；死后，她竟征服了天国。”
.
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菲冷兹，让“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亲旁边”。
当他的作品被视为“路德派的秽物”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他知道他是在怎样一种热烈的信仰中完成作品的，在和维多利亚的宗教谈话的感应，在这颗洁白无瑕的灵魂的掩护下。要去向那些污浊的猜度与下流的心灵辩白他在裸体人物上所寄托的英雄思想，他会感到耻辱。
他拒绝和他们辩论。他的敌人们丝毫不退让；而这种斗争，有时竟是惨烈的。他最忠诚的一个助手被抓入狱，他的工程总管被人刺死。直到他一生的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嫉妒与怨恨争斗。
他的作品是伟大的，菲冷兹人曾请求他在罗马假日建造一座本邦的教堂。他对他的同乡们说：“如果他们把他的图样实现，那们即使是罗马人、希腊人也将黯然失色了。”
自维多利亚死后，在没有任何壮阔的热情照耀他的生命了。爱情已经远去：“爱的火焰没有遗留在我的心头，最重的病（衰老）永远压倒最轻微的：我把灵魂的翅膀折断了。”
他的最后一件雕塑菲冷兹大寺的《基督下十字架》，表示他对于艺术已到了那么漠不关心的地步。他之所以继雕塑，是因为“他的力量与精神不能不创造。”
.
他愈老，愈变得孤独。当罗马一切睡着的时候，他隐蔽在夜晚的工作中：这于他已是一种必需。静寂于他是一件好处，黑夜是一位朋友：
“噢夜，噢温和的时间，虽然是黝暗，一切努力在此都能达到平和，称颂你的人仍能见到而且懂得；赞美你的人确有完美的判别力。你斩断一切疲乏的思念，为潮润的阴影与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从尘世，你时常把我拥到天上，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的影子，由了它，灵魂与心的敌害——灾难——都被挡住了，悲伤的人的至高无上的救药啊，你使我们病的肉体重新获得健康，你揩干我们的泪水，你卸掉我们的疲劳，你把好人洗掉他们的仇恨与厌恶。”
“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裤脚，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躯体会崩坠，如这支火炬一般，也像它一样，我的生命的光明会熄灭。”
死的意念包围着他，一天一天地更阴沉起来。
“没有一个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的感触。”
死，于他似乎是生命中惟一的幸福。惟有在林中方能觅得真正的平和。
“多么想望而来得多么迟缓的死——”
“因为，对于不幸的人，死是懒惰的……”
“……可怜的老朽，如果死不快快来救我，我将绝灭了……疲劳把我支离了，分解了，惟一的栖宿便是死……”
.
罗曼-罗兰：
在这悲剧的历史的终了，我感到为一项思虑所苦。我自问，在想给予一般痛苦的人以若干支撑他们的痛苦的同伴时，我会不会只把这些人的痛苦加给那些人。因此，我是否应当，如多少别人所做的那样，只显露的英雄成分，而把他们的悲苦的深渊蒙上一层帷幕？
——然而不！这是真理啊！我并不许诺我的朋友们以谎骗换得的幸福，以一切代价去挣得的幸福。我许诺他们的真理——不管它须以幸福去换来，是雕成永恒的灵魂的壮美的真理。它的气息是苦涩的，可是纯洁的；把我们贫血的心在其中熏沐一会吧。
伟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风雨吹荡它，云翳包围它，但人们在那里呼吸时，比别处更自由更有力。纯洁的大气可以洗涤心灵的秽浊；而当云翳破散的时候，他威临着人类了。
是这样的这座崇高的山峰，矗立在文艺复兴期的意大利，从远处我们望见它的峻险的侧影，在无垠的青天中消失。
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可以变化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广原，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