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云平

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这是唐代诗人张祜（祜，音同户。吉庆意）的自我写照，最近读了一些张祜的诗，便来侃侃。

云平

观徐州李司空猎

晓出郡城东，分围浅草中。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白居易说张祜这首观猎不输王维《观猎》，贴来看看。

云平

这首五律实在不算张祜的佳作，相较王维“风劲角弓鸣” 起句便输了一半。这是语势上的乏力，王维是逆起，先写景再写事，意在先声夺人。

颔联，王维之“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寻常物象稍加点染，气氛便不同，且一句之中有对应，顿生跌宕。

风劲角弓鸣；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此三句基本类似，然有精心安排。第二字，第五字，一一锤炼下来，岂是张祜前二联所能比拟的？

云平

后半，也就是颈联和尾联，张祜极力写实，然也就是生动逼真为止。而王维根本不去写具体狩猎，而是宕开一笔，进行烘托“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怎一个快字了得。然所以能“快”，颔联之积蓄也。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被誉为天下第一快诗，诗云：“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多用虚字串联，搞不好就是借鉴王维此联。

王维多才多艺，擅长绘画，他知道留白，关键的地方空出来，让读者自己想象充实，岂不是无招胜有招？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电光火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归之际，有哪些战利品？读者还真容易找来找去，反复思索。

云平

本来回营就回营了，结果王维又杀个回马枪，曰“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这是起伏有致，回看一眼也是自然而然，一眼望穿，暮云都是平的，这是一个横向的，静态的宽屏画面，耐人寻味。雕呢，飞禽呢，甚至是风呢？将军威武，尽在不言中。

再看张祜“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一组连贯的画面，仿佛一镜到底，描摹不可谓不细腻。尤其结尾，与王维迥异，是动态的，竖构图，集中在一个点上，也就是猎物。将军果然威武，指哪打哪。万人指，一雁落，对比相当精彩。

虽然取法不如王维别开生面，但不得不承认，张祜的尾联可与摩诘分庭抗礼。

云平

张祜还有一首《猎》，不妨也看看

猎

残猎渭城东，萧萧西北风。雪花鹰背上，冰片马蹄中。
臂挂捎荆兔，腰悬落箭鸿。归来逞余勇，儿子乱弯弓。

前半几乎被王维同化，而且偷懒。颈联换汤不换药。尾联有新意，也挺可爱，然就是虎父无犬子，也缺少诗味。

云平

所以说文人相重，相轻，都是真实常见的。白居易被张祜的作品震住（应该不是上面两首），大加推崇，结果走眼了，或者盲目点赞。而张祜绝对是有自知之明的。

据说张祜为求发展，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元和、长庆中（祜）深为令狐文公所知。大和五年，令狐楚表荐之，至京献诗三百首……上因召问祜之词藻上下，稹对曰：“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上颔之，由是寂寞而归，祜以诗自悼，略曰：“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元稹啊元稹，文人相轻何至于此。

云平

很有意思的是，元白，是好朋友。但对待张祜真是天壤之别，可以一点面子都不给。当然，也或许不是元稹，另有近臣。

忽然想起太白和摩诘，两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物，居然没有一点交集。扯远了，后续说些张祜的佳作，欢迎讨论

云平

登广武原

广武原西北，华夷此浩然。
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
远树千门邑，高樯万里船。
乡心日云暮，犹在楚城边。


【汇评】

《唐诗归》：钟云：旷而浑（首二句下）。
《汇编唐诗十集》：唐云：通篇浑雅，不独首联。
《唐诗矩》：尾联见意格。“浩然”二字写尽登临眼界、句法却是“此”字安得老。三、四句法作两折腰，谓之双折句。
《唐诗别裁》：有气魄，有笔力。
《瀛奎律髓汇评》：许印芳：气魄笔力，亦近盛唐。
《小清华园诗谈》：何谓健？曰：“广武原西北，华夷此浩然……”暨少陵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是也。又：何谓奇？曰：语之奇者，如……少陵之“路危行木杪，身远衍云端”、张祜之“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

云平

这首《登广武原》在张祜集中应算数一数二的作品，从前人汇评可见一斑。

“广武原西北，华夷此浩然”，想起老杜“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两者似可一拼。而“广武”二字搭配“浩然”气势更甚，如此高调的起手，后面的难度可想而知。
承联云“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直似王维“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山”承“广武”，“国”承“华夷”，入海连天，能不浩然？

云平

要说奇，俺以为此“地盘山入海，河绕国连天”，或老杜“路危行木杪，身远宿云端”，都不及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不知承吉以为如何

云平

颈联“远树千门邑，高樯万里船”，是个苦手，虽然细化了，并且为结联作了铺垫，但没宕开，还在山海河国里徘徊，而且又是大景，未免雷同。这就比较出老杜“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的好处了。
尾联“乡心日云暮，犹在楚城边”，收得好。柳宗元《别舍弟宗一》结联云：“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边（边，一作烟）”，景要写，情更要写。

云平

《登广武原》一首沈德潜批曰：“有气魄，有笔力。此公金山诗最为庸下，偏以此得名，真不可解。”，他觉得很滑稽，下面就来看看这首金山诗。

题润州金山寺

一宿金山寺，微茫水国分。
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
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
因悲在朝市，终日醉醺醺。

云平

《唐摭言》：白乐天典杭州，江东进士多奔杭取解。时张祜自负诗名，以首冠为己任。既而徐凝后至。会郡中有宴，乐天讽二子矛盾。祜曰：“仆为解元，宜矣。”凝曰：“君有何嘉句？”祜曰：“《甘露寺》诗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又《金山寺》诗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
——————————————————————————————————————————
呵呵，张祜当仁不让，抛出这两联，估计把在座的唬住了。“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可能比较对白乐天的胃口，就此名声大振。张祜还是留了一手的。

云平

《唐诗纪事》：润州金山寺，张祜、孙鲂留诗，为第一。山居大江中，迥然孤秀，诗意难尽。……孙生句云“……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
————————————————————————————————————
孙鲂《题金山寺》诗：“万古波心寺，金山名目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过橹妨僧定，惊涛溅佛身。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前四句一作“山载江心寺，鱼龙是四邻。楼台悬倒影，钟磬隔嚣尘”。末二句一作“谁言题咏处，流响更无人”）

这首两版本大不一样。“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真好联。

云平

再看看张祜另一首，及其他人题咏：

登金山寺（唐·张祜）
古今斯岛绝，南北大江分。水阔吞沧海，亭高宿断云。
返潮千涧落，啼鸟半空闻。皆是登临处，归航酒半醺。

按：这首应是步前韵。前二尤佳。后半有些拖沓，感觉力有不逮。

送僧归金山寺（唐·马戴）
金陵山色里，蝉急向秋分。迥寺横洲岛，归僧渡水云。
夕阳依岸尽，清磬隔潮闻。遥想禅林下，炉香带月焚。

按：马戴与张祜倒是同一时期的，可能是唱和。马戴五律佳处不减王孟李杜。这首次句兼有比兴，整首可谓尽善尽美。

重寄金山寺僧（唐·方干）
风涛匝山寺，磬韵达渔船。此处别师久，远怀无信传。
月华妨静烛，鸟语答幽禅。已见如如理，灰心应不然。

按：这首也不是纯粹的题咏。无信传，如如理，皆佛教语。结尾费解。

罢郡姑苏北归渡杨子津 其一（唐·刘禹锡）
几岁悲南国，今朝赋北征。归心渡江勇，病体得秋轻。
海阔石门小，城高粉堞明。金山旧游寺，过岸听钟声。

按：这首是尾联提到金山寺。《瀛奎律髓》：“梦得于此诗句句佳，三、四尤紧。”，纪昀说“结句在有情无情之间，极有分寸。”都是赞誉。

送僧归金山寺（唐·许浑）
老归江上寺，不忘旧师恩。驻锡逢山色，停杯见浪痕。
秋涛吞楚驿，晓月上荆门。为访题诗处，莓苔几字存。

按：这首题目与马戴同。中二好看。然楚驿荆门，离金山寺多远？

题金山寺（唐·许棠）
四面波涛匝，中楼日月邻。上穷如出世，下瞷忽惊神。
刹碍长空鸟，船通外国人。房房皆叠石，风扫永无尘。

按：余喜一三联。

金山寺（唐·齐己）
山带金名远，楼台压翠层。鱼龙光照像，风浪影摇灯。
槛外扬州树，船通建业僧。尘埃何所到，青石坐如冰。

按：颈联不如“刹碍长空鸟，船通外国人”，二四联却别开生面。

登金山寺（唐·齐己）
四面白波声，中流翠峤横。望来堪目断，上彻始心平。
鸟向天涯去，云连水国生。重来与谁约，题罢自吟行。

按：望来堪目断，上彻始心平。

金山寺空上人院（唐·张乔）
已老金山顶，无心上石桥。讲移三楚遍，梵译五天遥。
板阁禅秋月，铜瓶汲夜潮。自惭昏醉客，来坐亦通宵。

按：颈联尤有味。

云平

云平:
《唐摭言》：白乐天典杭州，江东进士多奔杭取解。时张祜自负诗名，以首冠为己任。既而徐凝后至。会郡中有宴，乐天讽二子矛盾。祜曰：“仆为解元，宜矣。”凝曰：“君有何嘉句？”祜曰：“《甘露寺》诗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又《金山寺》诗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
——————————————————————————————————————————
呵呵，张祜当仁不让，抛出这两联，估计把在座的唬住了。“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可能比较对白乐天的胃口，就此名声大振。张祜还是留了一手的。

《唐摭言》卷二记载： 白乐天典杭州，江东进士多奔杭取解。时张祜自负诗名，以首冠为己任。既而徐凝后至。会郡中有宴，乐天讽二子矛盾。祜曰：“仆为解元，宜矣”。凝曰：“君有何嘉句”？ 祜曰：“甘露寺诗有‘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又金山寺诗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凝曰：“善则善矣，奈无野人句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祜愕然不对。于是一座尽倾。凝夺之矣。

看来徐凝还是后发制人呢：）

云平

关于白居易“荐徐屈张”，还真是一桩公案，附两个链接，有兴趣一探究竟的可以看看。

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真伪考
http://www.docin.com/p-926199735.html

白居易“荐凝曲祜”析——白坤堂
http://tieba.baidu.com/p/2167436353

云平

还是回到正题吧，说前人对《题润州金山寺》之评

《瀛奎律髓》：此诗金山绝唱。大历十才子以前，诗格壮丽悲感。元和以后，渐尚细润，愈出愈新。而至晚唐，以老杜为祖，而又参此细润者，时出用之，则诗之法尽矣。

《升庵诗话》：此唐人韩垂《题金山寺》诗也，当为第一。张祜诗虽佳，而结句“终日醉醺醺”已入“张打油”、“胡钉铰”矣。

题金山（唐·韩垂）
灵山一峰秀，岌然殊众山。盘根大江底，插影浮云间。
雷霆常间作，风雨时往还。象外悬清影，千载长跻攀。

《载酒园诗话又编》：《金山寺》作真佳，祜自谓可敌綦毋潜《灵隐寺禅院》诗，余则谓正与王湾《北固山下》作并驱耳。结语稍凑，不能损价也。升庵又以韩垂作胜之。垂中二联曰：“盘根大江底，插影浮云间。”金山一拳，苦不甚高，安能插影云间？此可言匡庐耳。下曰“雷霆常间作，风雨时往还”，又可移入罗浮矣。

云平

韩垂这首归到古风，其实应该是五律，或者说想作五律来着。然题山和题山寺还是有所区别的。所以升庵如此比较欠妥。
就诗而言还是很可观的，气势磅礴，兴象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