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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瓯北诗话】清 赵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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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26 20:35: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瓯北诗话
[清]赵翼




少日阅唐、宋以来诸家诗,不终卷,而己之踩死涌出,遂不能息心凝虑;究极本领;不过如是之选家,略得大概而已。晚年无事,取诸家全集,再三展玩,始知其真才分,真境地;觉向之所见,犹仅十之二三也。因窃自愧悔:使数十年前,早从此寻释,得识各家独至之处,与之相上下,其才高者,可以扩吾之才;其功深者,可以进吾之功;必将挫笼参会,自成一家。惜呼老至耄及,精力已衰,不复能与古人争胜。然犹幸老而从事于此,虽不能力追,而尚能见到,差胜于终身不窥堂奥者。因念世之有才者何限,度亦如余轻心掉过,必待晚而始知,则何如以余晚年所见,使诸才人早见及之,可以省数十年之熟视无睹。是余虽不能有所进,而诸才人实大有所益也。爰就鄙见所及,略为标举,以公诸同好焉。

嘉庆七年五月,瓯北老人赵翼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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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5-3-26 20:36:32 | 只看该作者
卷一

李青莲诗   李青莲自是仙灵降生。司马子微一见,即谓其〔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贺知章一见,亦即呼为〔谪仙人〕。放还山后,陈留采访使李彦允为请于北海高 天师授道。其神采必有迥异乎常人者。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 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 若论其沉刻则不如杜,雄鸷亦不如韩。然以杜、韩与之比较,一则用力而不免痕迹, 一则不用力而触手生春,此仙与人之别也。

青莲一生本领,即在五十九首《古风》之第一首,开口便说《大雅》不作,骚人 斯起,然词多哀怨,已非正声;至扬、马益流宕,建安以后,更绮丽不足为法;迨有 唐文运肇兴,而己适当其时,将以删述继获麟之后。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直欲于千载后上接《风》、《雅》。盖自信其才分之高,趋向之正,足以 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 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 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外。如: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 〔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 〔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词》何尝不研炼,何尝不精采耶?惟七律 究未完善。内有《送贺监归四明》及《题崔明府丹灶》二首,尚整练合格,其他殊不 足观,且有六句为一首者。盖开元、天宝之间,七律尚未盛行,至德以后,贾至等《 早朝大明宫》诸作,互相琢磨,始觉尽善,而青莲久已出都,故所作不多也。

诗家好作奇句警语,必千锤百炼而后而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虽险 而无意义,唯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昌黎之 〔巨刃摩天扬〕,〔乾坤摆雷硠〕等句,实足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之状,人皆见之 。青莲则不然。如: 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上云乐》 〔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游泰山》 〔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 不见其锤炼之迹。其他刻露处,如 〔长风入短袂,两手如怀冰〕。《新平少年》 〔客土植危根,逢春犹不死。〕《树中草》 〔蟪蛄啼青松,安见此树老。〕《拟古》 〔罗帏舒捲,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 〔莫捲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白头吟》皆人所百思不 到,而入青莲手,一若未经构思者。后人从此等此悟入,可得其真矣。

青莲工于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 五首。有借旧题以写己怀述时事者。如《将进酒》之与岑夫子、丹丘生共饮。《门有 车马客行》有云: 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 《梁甫吟》专咏吕尚、郦生,以见士未遇时为人所轻,及成功而后见。 《天马歌》以马喻己之未遇,冀人荐达。此借旧题以自写己怀者也。 《猛虎行》全叙安禄山之乱,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等句。此借旧 题以写时事者也。其他则皆题中应有之义,而别出机杼,以肆其才。乃说诗者必曲为 附会,谓某诗以某事而作,某诗以某人而作。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 为耶?无所为,则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 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云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 于故相房琯,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当天宝之初, 中外晏安,臣僚贴服,岂有所顾虑!青莲《答杜秀才》有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 尚书倒屣迎。〕,则章仇并能下士者,更无从致讥。至严武先后镇蜀,在肃、代两朝 ,而青莲天宝初入都,即以此诗受贺知章之赏识,其事在严武帅蜀前且二十年,其为 附会,更不待辨。又如《胡无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敌可摧〕之句,适与禄山被 杀之谶相符,说者又谓此诗予决禄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验之法,岂专 指禄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骑窥边,汉兵杀敌之事,初不涉渔阳一语也。即此二首 观之,可破穿凿之论矣。

李阳冰序谓唐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青莲而大变,扫尽无余。然细观 之,宫掖之风,究未扫尽也。盖古乐府本多托于闺情女思,青莲深于乐府,故亦多征 夫怨妇惜别伤离之作,然皆含蓄有古意。如《黄葛篇》之 〔苍梧大火流,暑服莫轻掷。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劳劳亭》之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春思》之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皆酝藉吞吐,言短意长,直接《国风》之遗。少陵已 无此风味矣。

《古风》五十九首非一时之作,年代先后亦无伦次,盖后人取其无题者汇为一卷 耳。如第十四首述用兵开边之事,讥明皇黩武,则天宝初年事也。第十九首〔俯视洛 阳川,茫茫走胡兵。〕则安禄山陷东都时也。二十四首铺张斗鸡之贾昌,则开元中事 也。三十四首〔渡泸及五月,将赴云南征。〕则鲜于仲通用兵云南时事也。三十七首 〔而我竟何辜,远身金殿旁〕,则自供奉翰林后放还山时作也。长洲许元祐指第十四 首即以为征云南,而并欲改诗中〔三十六万人〕为〔二十六万〕,谓云南之师实二十 万人也。不知此篇开首即云〔胡关饶风沙〕,又有〔天骄毒威武〕等句,皆指塞外戎 虏,何尝有一字涉南蛮耶?

青莲少好学仙,故登真度世之志,十诗而九。盖出于性之所嗜,非矫托也。然又 慕功名,所企羡者,鲁仲连、侯嬴、郦食其、张良、韩信、东方朔等。总欲有所建立 ,垂名于世,然后拂衣还山,学仙以求长生。如《赠裴仲堪》云: 明主倘见收,烟霄路非遐。时命若不会,归应炼丹砂。 《从驾温泉赠杨山人》云: 〔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赠卫尉张卿》云: 〔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赠韦秘书》云: 〔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别从甥高五》云: 〔成功解相访,溪水桃花流。〕《登谢安墩》云: 〔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其视成仙得道,若可操券致者,盖其性灵中所自有也 。

青莲诗文最多,自李阳冰作序时,已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 之他人〕云。故集中转有赝作,为后人搀入者。黄山谷云:〔《长干行》二首,妾发 初覆额,太白自作也;忆妾深闺里,李益尚书作也。太白如富贵人,终不作寒乞语, 他人则自露小家气象耳。〕又集中《去妇词》一首,实即顾况《弃妇词》,后人增数 句而编入李集者。然此犹皆唐人所作,故置之李集中,亦不甚相远。又有五代时人所 作,而亦混收入者。东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诗有贯休,书有亚栖,村俗之 气,大抵相似。近日曾子固编《太白集》,有《赠僧怀素草书歌》及笑矣乎、悲来乎 数首,皆贯休以下诗格,必非太白所作,不知曾公何以信为真作也?〕是东坡已别之 甚严。今按赝作尚不止此。《少年行》末幅云: 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 衣冠半是征戍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 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 试以青莲他诗读之,有此村气耶?东坡读太白《姑熟十咏》,大笑曰:〔赝物败矣, 岂有李白作此语者!〕见陆放翁《入蜀记》。

青莲自翰林被放还山,固不能无怨望,然其诗尚不甚露怼憾之意。如《赠蔡舍人 雄》云: 遭逢圣明主,敢进兴亡言。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 《赠崔司户》云: 布衣侍丹墀,密勿草丝纶。才微惠渥重,谗巧生缁磷。 《答王十二寒夜独酌》云: 〔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赠宋少府》云: 〔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皆不过谓无罪被谤而出耳 。独《雪谗诗》有云: 〔彼人之倡狂,不如鹊之强强〕,则指谗者也; 〔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则指杨妃也。其下并以妲己、褒姒为比,甚至以 吕后之私审食其,秦后之嬖毒,喻杨妃之淫秽,则更指斥丑行,毫无顾忌。青莲胸怀 浩落,不屑屑于恩怨,何至诽谤如此!恐亦非其真笔也。

青莲避安禄山之乱,南奔江左后,为永王璘招入幕中,坐累得罪之事,就其诗核 之,亦有可得其次第者。《扶风豪士歌》: 洛阳三月飞胡沙,白骨相撑如乱麻。我亦东奔向吴国,来醉扶风豪士家。 按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禄山反,十二月陷洛阳,其曰〔三月〕,则十五载之春,自洛 南奔也。《猛虎行》〔窜身南国避胡尘〕之下,即云〔昨日方为宣城客〕,是南奔先 至宣城也。又有《乱后将避地剡中赠崔宣城》诗,则至宣城后本欲入剡。然《赠王判 官》云:〔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则入剡未果,即 往庐山也。后有《赠江夏太守》诗,自叙被永王璘招致入幕之事,云〔半夜水军来, 追胁上楼船〕,是璘至寻阳始招致之,而《旧唐书》谓白谒见璘于宣城者,非也。青 莲本学纵横术,以功名自许,其从璘,正欲藉以立功。故所作《永王东巡歌》第二首 ,即云〔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已隐然以谢安自许。是时璘未有异志 ,及见所至富饶,始有窥江左意,然犹未敢显言;青莲固未知之。故第五首云〔诸侯 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方美其能勤王。末章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 安到日边〕,犹望其成功入京奏凯也。即所云〔云梦开朱邸,金陵作小山〕,〔小山 〕、〔朱邸〕,亦是藩王之事。且《在水军宴与幕府诸公》诗云: 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亦正以讨贼为志也。然则谓青莲有从乱之意,固不待辨也。独是璘初未显言,及采访 使李希言平牒,璘乃藉端发怒,使浑惟明袭希言,李广琛趋广陵,则已显然为逆。诗 中有〔王出三山按五湖〕之句,是已随璘自金陵东下,岂犹不知其悖逆,直至璘败丹 阳始奔逃耶?盖已入璘军中,前后左右莫非璘兵,遂不能自脱,必至败乱时,始可得 间逃出耳。然其《南奔》诗云: 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畔。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 似反谓李广琛等之反正归国者为离畔,其愚亦甚矣!且其自洛阳南奔诗有云: 张良未遇韩信贫,刘项存亡在两臣。暂到下邳受兵略,来投漂母作主人。 又云:〔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会有时。〕是直欲因乱而图风云附会。且《永王 东巡歌》内有云:〔我王战舻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则竟乙太宗比璘,其语言 亦太不检矣!宜其身陷重罪,虽以崔涣、宋若思之辨雪,终不免夜郎之行也。

青莲胸怀洒落,虽经窜徙,亦不甚哀痛,惟《上崔涣百忧章》有〔星离一门,草 掷二孩〕之语,最为惨切,盖在狱中作也。及流夜郎途次,别无悲悴语。至江夏陪薛 明府宴兴德寺,已有诗纪游。又遇张谓出使夏口,沔州牧杜某、汉阳宰王某觞之于南 湖;张谓请名此湖,青莲即名之曰郎官湖。《西塞驿寄裴隐》云: 〔空将泽畔吟,寄尔江南管。〕《赠辛判官》云: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赠刘都使》云: 而我谢明主,衔哀投夜郎。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 所求竟无绪,裘马欲摧藏。 则被谪后宾客尚多,而欲其资助以偿酒债。《赠常侍御》云: 〔登朝若有言,一访南迁贾〕。《赠易秀才》云: 〔蹉跎君自惜,窜逐我因谁?感激平生意,劳歌寄此辞。〕皆无侘傺无聊之感。至《 永华寺寄寻阳群官》云: 〔天命有所悬,安得苦愁思。〕《别贾舍人》云: 〔何必儿女仁,相看泪成行。〕则更能自排遣矣。及半道赦归,即有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翻鹦鹉洲〕之句。又《汉阳病酒寄王明府》云: 〔去岁左迁夜郎道,今年敕放巫山阳。〕其下即云: 愿扫鹦鹉洲,与君醉千场。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群芳。 其豪气依然如故也。

青莲救郭子仪,及坐永王璘事,得子仪救解,此见乐史序中。谓〔白有知鉴,客 并州时,识汾阳王郭子仪于行伍,为脱其刑责而奖重之。及白坐永王璘事,子仪请以 己官爵赎其罪,上许之,而免诛〕云。《新唐书》本传亦载之。然青莲集中无一字与 子仪往来者。当其系狱时,以诗上崔涣、宋若思求雪。如果有德于子仪,岂无一字乞 援?即或道远不相及,而子仪救释之后,何又无一字述其恩、记其事?则此事之有无 ,未可信也。集中有《赠郭将军》一首,云:〔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此又非子仪履历,当另是一人。《赠张相镐》诗云: 卧病宿松山,苍茫空四邻。闻君自天来。目张气益振。 按张镐以宰相兼河南节度使,出师河南,在至德二载之秋,而永王璘之败,在是年之 春。璘败,青莲即亡奔宿松,被系寻阳狱,安得以诗赠镐?岂亡奔宿松时,尚未被系 ,闻镐将至,以诗干之耶?

青莲虽有志出世,而功名之念,至老不衰。集中有留别金陵诸公诗,题云:《闻 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按李光弼为太尉,在上 元元年,统八道行营,镇临淮。青莲于乾元二年赦归,是时已在金陵矣。一闻光弼出 师,又欲赴其军自效,何其壮心不已耶!或欲自雪其从璘之累耶!

《赠泗州僧伽歌》云:〔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末云:〔嗟予落 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按《传灯录》:〔僧伽大师,唐高宗时,在泗州建晋 光王寺。中宗景龙二年,遣使迎至京师,命住大荐福寺。三年三月三日示寂,敕命就 荐福寺漆身起塔,忽臭气满城,帝默许送还泗州,即异香腾馥。〕 是僧伽示寂,在景龙三年也。而薛仲邕所编《青莲年谱》,青莲生于武后圣历二年, 则景龙三年仅十一岁,岂能即与僧伽论三车?且云〔落魄江淮已久〕,则必非十余岁 时也。《传灯录》所记年岁,或当有误。《年谱》据曾巩序,谓青莲年六十四。而李 阳冰志青莲之死,在宝应元年。由宝应元年逆溯六十四年,当是圣历二年所生。然青 莲代宋若思荐己表云:〔前翰林供奉李白,年五十七,为永王璘胁行,道中奔亡,臣 及崔涣推覆,实为无辜。〕按永王璘之败,在至德二载,青莲奔亡系寻阳狱,宣慰大 使崔涣及中丞宋若思验出之。若思之荐之,即在此时也。是年年五十七,则宝应元年 之卒,实只六十一岁。恐《年谱》亦误。岂荐表少填三年,如宋时之有实年、官年耶 ?放翁又谓〔《僧伽歌》太白旧集本无之,乃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

青莲妻许氏,见曾巩序。谓白自蜀至楚,云梦许氏者,高宗时宰相国师之家,以 女妻白,因留云梦三年。青莲《上安州裴长史》亦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许相 公家见招,妻以女孙,便憩息于此,至移三霜。〕是青莲娶许氏之明證也。乃集中有 《流夜郎至乌江别宗十六璟》一首云: 我非东床人,令姊忝齐眉。谪遭云罗解,翻谪夜郎悲。 拙妻莫邪剑,及此二龙随。惭君湍波苦,千里远从之。 似青莲窜时,宗氏妻与之偕行,而氏弟璟送之者,则又有一宗氏妻矣。然此诗上文云 :〔君家全盛日,台鼎何陆离。〕又似故相之后,此不可解也。岂刻本误许为宗耶? 或许氏妻先亡,继娶宗氏耶?按青莲先有《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诗。及在寻阳 狱,又有《寄内诗》云:〔多君同蔡琰,流泪请曹公。〕流夜郎后,又有《寄内诗》 云:〔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则其妻又留居豫章,而未尝从行。然则 宗十六之姊如双剑之相随者,又何人也?集中有《留别西河刘少府》诗云: 余亦如流萍,随波乐休明。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 此是客并州时作,与此无涉。

青莲少时,曾为无赖子所困,得陆调救解。集中有僧调诗云: 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邀遮相组织,呵嚇来煎熬。 君开万人丛,鞍马皆辟易。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 此亦其逸事也。   杜少陵曾官拾遗,青莲亦曾有此官。刘全白撰墓碣云:〔代宗登极,广拔幽滞, 君亦拜拾遗。闻命之后,君即逝矣。〕《新唐书》亦载之。既闻命而卒,则及身曾受 此官。是青莲亦可称李拾遗也。按李、杜同时,据年谱及诸传序,青莲卒于宝应元年 ,年六十四,少陵卒于大历五年,年五十九。是杜小于李十三岁。其卒也,亦后于李 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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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26 20:36:49 | 只看该作者
卷二

杜少陵诗   杜少陵一生穷愁,以诗度日,其所作必不止今所传古体三百九十首,近体一千六 首而已。使一无散失,后人自可即诗以考其生平。惜乎遗落过半!韩昌黎所谓 平生千万篇,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 此在唐时已然矣。 幸北宋诸公,搜罗掇拾,汇为全编。吕汲公因之作年谱,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颇得 大概。黄鹤、鲁訚之徒,乃又为之年经月纬,一若亲从少陵游历者,则未免穿凿附会 ,宜常熟本之笑其愚也。然常熟本开卷即以《赠韦左丞》为第一首,谓〔此首布置最 得正体,前贤皆录为压卷〕云。然此诗乃诣京师考试报罢,将出都之作,则天宝六七 载事也。王洙本则以《游龙门奉先寺》为首。龙门在河南,公游东都,在开元之末, 则此诗自在前。然公先在其父闲衮州官舍,有《登衮州城楼》诗,云〔东郡趋庭日〕 ,则又在游东都之前,自应列在卷首,而以《望岳》、《游南池》、《宴历亭》诸诗 次之。今王洙本亦仍在《奉先寺》后。又《前出塞》为秦、陇兵赴交河而作,尚是开 元中事。《后出塞》为东都兵赴蓟门而作,末章明言安禄山将反,先脱身逃归,则是 天宝十四载之事,此当在首卷《兵车行》之后。而王洙本及常熟本皆入秦州诗内,谓 在秦州时追述者。此有何据耶?皆编次之误也。

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大 概就其气体而言。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 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 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 ,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微之谓其薄《风》、《雅》,该沈、宋, 夺苏、李,吞曹、刘,掩颜、谢,综徐、庾,足见其牢笼万有。秦少游并谓其不集诸 家之长,亦不能如此。则似少陵专以学力集诸家之大成。明李崆峒诸人,遂谓李太白 全乎天才,杜子美全乎学力。此真耳食之论也!思力所到,即其才分所到,有不如是 则不快者。此非性灵中本有是分际,而尽其量乎?出于性灵所固有,而谓其全以学力 胜乎?今姑摘数条于此,有沉著至十分者,有奇险至十二三分者,略为举隅,学者可 类推矣。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著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批双耳〕、〔 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 〔应手锤钩,清心听镝〕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以至称李白诗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 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赴奉先县》云: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 〔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 《登慈恩寺塔》之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三川观水涨》之 〔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送韦评事》之 〔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障》之 〔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障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 《韦偃画松》之 〔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 〔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 〔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桃竹杖》之 〔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 〔扶桑西枝封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 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意摹写,宁过无不及,遂 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至于寻常写景,不必有意惊人,而体贴入微 ,亦复人不能到。如东坡所赏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等句,若不甚经意,而已十分圆足,益可见其才力之独 至也。

自初唐沈、宋诸人创为律体,于是五字七字中争为雄丽之语,及盛唐而益出。如 贾至《早朝大明宫》之作,少陵、王维、岑参等皆有和诗,诗中皆有杰句是也。杜诗 五律,究以〔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一联为最。东西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尽纳 入两个虚字中,此何等神力!其次则〔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亦有气势。至岳 阳楼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古今无不推为绝唱。然春秋时洞庭左右皆楚地 ,无吴地也。若以孙吴与蜀分湘水为界,则当云〔吴蜀东南坼〕。且以天下地势而论 ,洞庭尚在西南,亦难指为东南。少陵从蜀东下,但觉其在东南故耳。又七律中〔五 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古今〕,亦是绝唱 。然换却〔三峡〕、〔锦江〕、〔玉垒〕等字,何地不可移用?则此数联亦不无可议 ;唯以此等气魄从前未有,独创自少陵,故群相尊奉为劈山开道之始祖,而无异词耳 。自后亦竟莫有能嗣响者。东坡举欧阳公 〔苍波万古流不极,白鸟双飞意自閒。〕 〔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及坡自作 〔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 〔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谓可以继之,然声调已稍减。元人《月夜登 楼》一联 〔大地山河微有影,九天风露寂无声。〕近时朱竹垞 〔绝顶蛟龙晴有气,虚堂神鬼昼无声。〕似较胜宋人也。鄙作《观西厂烟火》云: 〔九边尘静平安火,上苑春开顷刻花。〕亦颇近之。他如《滇南从军》云: 〔一军皆甲晨听令,万马无声夜踏边。〕《宿马山祥符寺》云: 〔半夜月明鸦鹊警,九霄风急斗星摇。〕似亦有力,然不能切定何地。若切定地里, 又能声出金石,则惟陈恭尹广州镇海楼一联 〔五岭北来山到地,九州南尽水连天。〕虽少陵亦当视为畏友也。

杜诗又有独创句法,为前人所无者。如《何将军园》之 〔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沈枪。〕《寄贾严二阁老》之 〔翠乾危栈竹,红腻小湖莲。〕《江阁》之 〔野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南楚》之 〔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新晴》之 〔碧知湖外草,晴见海东云。〕《秋兴》之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古诗内亦有创句者。如《宿赞公房》之 〔明燃林中薪,暗汲石底井。〕《白水县高斋》之 〔上有无心云,下有欲落石。〕《郑典设自施州归》之 〔攀缘悬根本,登顿入天石。〕《阆山歌》之 〔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以及《石龛》之 熊罢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 皆是创体。至如《杜鹃行》之 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 此究是题下注语,而论者引乐府〔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以为杜诗所仿,则又 信杜太过矣。试思〔西川〕四句,与全首诗中意,有何关涉耶?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其 《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适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 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 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 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溯流,自《风》、《骚》以及汉、魏 、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 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按是时,青 莲及身才名,本已震爆一世,李阳冰序谓其诗一出,今古文集,遏而不行。则名满天 下可知。而少陵虽流离困厄中,名亦与之相埒,元微之序所谓时人称为李、杜者也。 同时已有任华者,推奉二公,特作两长篇,一寄李,一寄杜,而不及他人。是可见二 公之同时齐名矣。其后韩昌黎亦李、杜并尊。《调张籍》云: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石鼓歌》云: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醉留东野》云: 〔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酬卢云夫》云: 〔远追甫白感至諴。〕《感春》诗云: 〔近怜李杜无检束,烂熳长醉多文辞。〕是其于二公固未尝稍有轩轾。至元、白,渐 申杜而抑李。微之序杜集云,是时李白亦以能诗名,然至于〔铺陈终始,排比声韵, 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 藩翰,况堂奥乎〕。香山亦云:李白诗才矣奇矣,然不如杜诗〔可传者千余首。贯穿 千古,覶缕格律,尽善尽工,又过于李焉。〕自此以后,北宋诸公皆奉杜为正宗,而 杜之名遂独有千古。然杜虽独有千古,而李之名终不因此稍减。读者但觉杜可学而李 不敢学,则天才不可及也。

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后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中〔晚节渐于诗律 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后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 》,细意熨贴,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 雄之概。入湖南后,除《岳阳楼》一首外,并少完璧。即《岳麓道林》诗为当时所推 者,究亦不免粗莽;其他则拙涩者十之七八矣。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 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看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集中咏杜鹃共有三首,其编在入蜀后者,王洙及常熟本,皆以为感明皇被李辅国 迁居西内而作。其曰〔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末云〔万事反覆何所无 ,岂忆当殿群臣趋〕,固似为明皇而发。而夔州以后又有《杜鹃》二首,亦道其前为 帝王,死后魂化为鸟,生子不自辅,寄百鸟巢,百鸟犹为哺之,而叹其昔年曾居深宫 ,嫔嫱左右,如花之红,与前一首同一意也。此已在大历年间,明皇崩已久,岂又为 之寄慨耶?说诗者未可逞己意而好为议论也。

《八哀诗》中《张曲江》一首,但言其立朝孤介,及出镇荆州以后,专以风雅为 后进领袖,而不及其他。按《朝野佥载》:〔曲江先论安禄山有反相,因其讨奚、契 丹兵败,张守圭执送京师,曲江即判曰:穰苴出师,先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 。守圭法行于军,禄山不宜免死。帝特谓曲江曰:卿无以王衍知石勒故事,而害忠良 。遂特赦之。其后帝在蜀,思曲江之先见,遣使祭之于韶州。〕是曲江生平,此一事 最关国事之大。乃杜诗中绝无一字及之。即新、旧《唐书》曲江本传及守圭、禄山传 亦不载。岂出于传闻而非实事耶?然刘禹锡疏有云〔罪谪官员,虽量移不得与内地。 此例自九龄建议。故虽有识禄山必反之先见,而终身无子〕云。禹锡距天宝不甚相远 ,且形之章疏,则此事又人所共见闻,而非凿空撰出者。不知杜诗中何以遗之?而新 、旧两书亦不说及也。《资治通鉴》却载明皇遣人祭曲江事。

〔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此语本有所自。《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史记平原君传》: 〔君之后宫婢妾,被绮縠,余粱肉,而民衣褐不完,糟糠不厌。〕《淮南子》: 〔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餍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此皆古人久 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便觉惊心动魂,似从古未经人道者。   书生穷眼,偶值声伎之宴,辄不禁见之吟咏,而力为铺张。杜集中如《陪诸公子 丈八沟纳凉,则云: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陪李梓州泛江》,有伎乐,则戏为艳曲云: 〔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陪王御宴姚通泉携酒泛江》,有伎,则云: 〔复携美人登彩舟,笛声愤怨哀中流。〕《戎州宴杨使君东楼》,则云: 〔座从歌伎密,乐任主人为。〕《江畔独步寻花》,至黄四娘家,则云: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皆不免有过望之喜,而其诗究亦不工。如《 陪李梓州艳曲》云: 〔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固已豪无酝藉。《戏题恼郝使君》云: 〔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则更恶俗,杀风景矣。

古人流寓,往往先营居宅。杜诗云:〔杜曲幸有桑麻田。〕又《寄河南韦尹》一 首,自注〔甫有故庐在偃师,公频有访问〕云。是杜曲、偃师,皆有少陵田宅,不知 何以寄妻子于鄜州?盖因禄山之乱,河南、长安所在被兵故耳。因妻子在鄜,而托赞 上人为觅栖止之所。先择东柯谷,次及西枝村,卒结茅于同谷。未几入蜀,结庐于浣 花江上。其后入巫峡,又有〔前江后山根〕之居。已而巫峡敝庐赠崔侍御。而至夔州 ,先寓西阁,旋卜居赤甲,又迁瀼西,再迁东屯。此数年中,课辛秀伐木,遣信行修 水筒,催宗文树鸡栅,使獠奴阿段寻水源,使张望补稻畦水,其辛勤较成都十倍矣。 后将出峡,则以果园四十亩赠南卿史而去。以后流落湖、湘,并无突黔之地矣。后来 东坡亦略似之。黄州则有临皋亭、雪堂之居,惠州则有白鹤观之居。儋州则又结茅与 黎人杂居,亦随地营宅,然坡以迁谪难必归期,故然。少陵则偃师、杜曲尚有家可归 ,且身是郎官,赴京尚可补选,乃不作归计,处处书居,想以携家不能远涉之故。甚 矣妻子之累人也!

古人作画,多在素壁。少陵《题玄武禅师屋壁》所谓〔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 〕是也。又有《题玄元皇帝庙》,吴道子所画五圣像云:〔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 。〕《通泉观薛少保画壁》,县署后壁,亦有薛少保画鹤,韦偃亦为少陵寓斋画马于 壁,少陵皆有诗可考也。至如《刘少府画山水障》,及赠韦偃诗我有一匹好东绢,请 公放笔为直干〕,则缣素矣。按《韵语阳秋》:〔沙州龙兴寺吴道子画,一壁作维摩 示疾,文殊来问:一壁作太子游四门,释迦降魔。〕又张彦远《名画记》:〔西京唐 安寺菩提院北壁《降魔变相》,道子画也。〕《东斋记》亦载蜀有大慈寺壁画明皇《 按乐十眉图》。东坡咏王维画,亦云:〔今观此壁画。〕又诗云:〔应似画师吴道子 ,高堂巨壁写《降魔》。〕是皆壁画故事。放翁有《嘉祐寺观壁间文与可墨竹》诗。

宋子京修《唐书》,好取材于小说。《杜甫传》云:〔甫尝醉登严武之床,呼其 父字。武欲杀之,冠钩于帘者三,其母救之,乃止。刘后村据杜《哭严仆射归榇》, 及《八哀诗》中有武一首,《诸将》诗中亦有正忆往时严仆射〕一首,谓杜、严二公 交情如此,岂有欲杀之理!此固确论也。然杜在严幕,亦实有不得意之处。如《立秋 雨院中有作》云: 〔穷途愧知己,暮齿借前筹。已费清晨谒,那成长者谋。〕《到村》云: 〔暂酬知己分,还入故林栖。〕《遣闷呈郑公》云: 〔晓入朱扉启,昏归画角终。不成寻别业,未敢息微躬。〕《池上晚眺》云: 〔何补参军乏,欢娱到薄躬。〕《宿府》云: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简院内诸公》云: 〔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又《去矣行》一首云: 〔野人旷荡无腼颜,岂可久在王侯间!〕则明明有〔逝将去汝〕之叹。盖二公少时, 本以文字及戚谊深相交契,武初镇蜀,杜来依之,彼此以故人相接,欢然无间。及再 镇蜀,表杜为工部员外郎,参谋幕府,则已为其属官。武气岸自负,房琯以故相为其 属州刺史,即以属礼待之。想其于杜,亦不复能如前此之阔略礼节。而杜犹以故人自 待,不免稍有取嫌之处。观杜却还张舍人织成褥段云: 叹息当路子,干戈尚纵横。掌握有权柄,衣马自肥轻。 李鼎死岐阳,实以骄贵盈。本瑱赐自尽,气豪直阻兵。 杜区区一幕僚,何必引节镇大官自戒!此盖藉以讽武之骄恣,而杜之郁郁不得意,亦 可想见于言外矣。且既为幕僚,其同官中必有相嫉妒者。杜呈严诗云: 束缚酬知己,蹉跎效小忠。周防期稍稍,太简遂匆匆。 所谓〔周防〕者,非有所猜疑乎?又《莫相疑行》一首云: 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语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是必同官中有间之于武者。纤微芥蒂,固所不免也。至于武死而哭其归榇,追忆交旧 而列武于《八哀》诗中,则以生平交契之深,受惠之厚,固莫如武,而从前一时小小 缣疑,自不复介怀。读诗者专信宋子京固非,专信刘后村谓二公始终无纤毫间隙,亦 不必也。

士当穷困时,急于求进,干谒贵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韩荆州书》,韩退之 《上宰相书》,皆是也。杜集如赠汝阳王及韦左丞诗,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诗投赠 ,自无可议。至其《赠翰林张四》云: 〔倘忆山阳笛,悲歌在一听。〕《上韦左相见素》云: 〔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襟。〕《赠田舍人》云: 〔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送田九判官》云: 〔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赠沈八丈》云: 〔徒怀贡公喜,飒飒鬓毛苍。〕几于无处不乞援。然张四等犹皆同气类之人也。鲜于 仲通,则杨国忠之党,并非儒臣,而赠诗云: 〔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歌舒翰,武夫也,高适为其掌书记,杜送高诗: 〔请君问主将,安用穷荒为?〕是固已薄翰之贪功邀宠矣;而赠翰诗则又谀之以 〔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末又云 〔防身一长剑,将谷倚崆峒。〕若不胜其乞哀者。可知贫贱时自立之难也。

诗人之穷,莫穷于少陵。当其游吴、越,游齐、赵,少年快意,裘马清狂,固尚 未困厄。天宝六载,召试至长安,报罢之后,则日益饥窘。观其诗可知也。《雨过苏 端》,端为具酒,则云: 〔浊醪必在眼,尽醉摅怀抱。〕《晦日寻崔戢李封》,则云: 〔晚定崔李交,会心真罕俦。每过得酒倾,二宅可淹留。〕 《病后过王倚留饮》,则云: 〔惟生哀我未平复,为我力致美肴膳。〕而所食者,不过香粳、冬菹、土酥、豕肉而 已。郑重感谢,谓〔主人情味晚谁似,令我手脚轻欲旋〕。《程录事还乡携酒馔来就 别》,则云:〔内愧不突黔,庶羞以?给。素丝挈长鱼,碧酒随玉粒。〕亦不过鱼、 酒、稻米也。也妻子徒步至彭衙,有孙宰留具饭,则云:〔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 。〕甚至向侄佐索米,则云:〔已应舂得细,正想滑流匙。〕又云:〔甚闻霜薤白, 重惠意如何?〕则并乞及葱薤矣。在同谷亲拾橡栗,至斸黄精不获而归,对儿女长叹 ,其景况可想也。惟入蜀以后,前后在浣花草堂一二年,稍免饥寒。崔明府见访,来 郑公出郊,尚能留饮。夔州以后,又生事不给。《王十五前阁会》,则云:〔病身虚 俊味,何幸饫儿童!〕孟仓曹馈酒酱二物,则有诗志惠。甚至园官送菜,而叹其以苦 苣马齿,掩乎嘉蔬。迨至湖南,则更流徙丐贷,朝不谋夕,遂以牛肉白酒,一醉饱而 殁。天以千秋万岁名荣之于身后,而斗粟尺缣,偏靳之于生前,此理真不可解也。或 谓诗必穷而后工,此亦不然。观集中《重经昭陵》、《高都护骢马》、《刘少府山水 障》、《天育骠骑》、《玉华宫》、《九成宫》、《曹霸丹青》、《韦偃双松》诸杰 作,皆在不甚饥窘时。气壮力厚,有此巨观,则又未必真以穷而后工也。

杜诗 坡陀金觊蟆,出见盖有由。至尊顾之笑,王母不肯收。 按唐人陆勋《集异志》:〔高宗患头风,莫能疗。有宫人陈姓者,世业其术,帝令其 合药。方置药炉,忽一觊蟆跃出,色如黄金,背有朱书武字,帝命放于苑池。〕《集 异志》本小说家,而少陵用之,想是实事。可见唐人小说,非尽无稽。后来东坡亦用 徐佐卿等事,盖少陵开其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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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26 20:37:49 | 只看该作者
先貼兩卷吧,看看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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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5-3-27 16:11:47 | 只看该作者
李、杜诗垂名千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其 《赠王维》不过曰〔中允声名久〕,赠高适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 云:〔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自负亦名:〔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 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千秋万岁者。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老杜仰慕太白,亦无惧太白,字里行间有一种慑人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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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5-3-27 16:28:19 | 只看该作者
此外,如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 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 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 ,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
所谓学诗漫有惊人句,惊人者,思力笔力缺一不可。余尝作学诗有感一绝曰:
每诵前贤叹绝伦,吟边思力转艰辛。俗题写到无深慨,犹怕先生责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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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5-3-27 16:37:25 | 只看该作者
观集中《重经昭陵》、《高都护骢马》、《刘少府山水 障》、《天育骠骑》、《玉华宫》、《九成宫》、《曹霸丹青》、《韦偃双松》诸杰 作,皆在不甚饥窘时。气壮力厚,有此巨观,则又未必真以穷而后工也。
议得有趣。个人以为“穷”不单指财富物质方面,穷有探究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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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15-3-28 09:48:38 | 只看该作者

回 云平 的帖子

云平:议得有趣。个人以为“穷”不单指财富物质方面,穷有探究的意味。
(2015-03-27 16:37)
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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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5-4-1 11:21:14 | 只看该作者
继续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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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15-4-10 11:15:09 | 只看该作者
急什麼。貼作者诗一首:

论诗
李杜诗篇万人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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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15-4-10 12:58:49 | 只看该作者
再貼幾首:

《一蚊》
六尺匡床障皂罗,偶留微罅失讥诃。一蚊便搅一终夕,宵小原来不在多。

《西湖杂诗六首选一》
一抔总为断肠留,芳草年年碧似油。苏小坟连岳王墓,英雄儿女各千秋。

《古来咏明妃杨妃者多失其平,戏作二绝选一》
鼙鼓渔阳为翠娥,美人如在肯休戈?马嵬一死追兵缓,妾为君王拒贼多。

《暮夜醉归入寝门,似闻亡儿病重气息,知其魂尚为我侯门也》
帘钩风动月西斜,仿佛幽魂尚在家。呼到夜深仍不应,一灯如豆落寒花。

《赤壁》
依然形胜扼荆襄,赤壁山前故垒长。乌鹊南飞无魏地,大江东去有周郎。
千秋人物三分国,一片山河百战场。今日经过已陈迹,月明渔父唱沧浪。

《野步》
峭寒催换木棉裘,倚仗郊原作近游。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

《赠当筵索诗者》
盈盈十五出堂时,妙转歌喉劝客卮。也是人间生活计,老夫和泪写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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