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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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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24 09:01: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二舅
二舅,是我童年时的体面和骄傲。

家庭出身不好,是我半生的魔咒,这种贱民心态在幼年时已根深蒂固。六七岁的农村儿童,在街巷、田野里摸爬滚打之余,一个很重要的精神生活,就是比亲属。其形式类似侯耀文、黄宏的小品《打扑克》中的比官衔儿,主要目的是炫耀自家亲属如何的威风和体面。在这样的类比之中,二舅是我唯一的加分项目,让我卑贱的心理获得一种短暂的自尊。富农出身的成份,虽然算不上作恶多端,但毕竟在根红苗正的同龄人中乏善可陈。自己家里没有拿得出手的硬货,这时候,服现役的二舅,便是我手中体面的王牌。尤其是二舅在张家口兵营前站在解放牌汽车踏板上照的那张像,和雷锋的一张照片十分相似,更使我用起这张王牌底气十足。在农村孩子的有限知识里,能当上解放军已经是威风八面;当上解放军的汽车兵,自然更是凤毛麟角。二舅探亲时脚上铮亮的皮鞋,二舅寄给外公的带有三角红印章的信封,二舅走在街上挺拔的腰板和有节律的步伐,都是我心目中引以为豪的资本。有一次我和对门的同伴比舅舅,他说他舅舅在部队是连长。我并不懂部队的建制,也根本不知道二舅在部队是干啥的,就尽己所能往大里说:再三强调二舅在部队是排长。同伴幸灾乐祸的拍着手跳高,大嗓门喊叫说,排长没有连长官大!他持续不断喊叫着,我委屈的哇哇大哭。我不能相信,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指挥那么多民兵学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的二舅,怎么会没有连长官大?我后悔自己的愚昧和冒失,给二舅的身份带来不应有的羞辱。

妈妈总说外甥似舅。她的论据主要是指我年少时特别好哭,和二舅一样。二舅好哭的特点,我没有记忆。但我和二舅确实感情上比较近,也觉得二舅对我特别好。1970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在大操场看电影时突然大腿疼得站不起来,诊断为髂凹脓肿,住进了孟州人民医院的手术室。在40多天的住院期间,人来人往经历了不少事儿,记忆中最深刻的场景就是二舅走进病房。那天下着大雪,雪花在玻璃窗外不紧不慢的飘舞,带雪的树枝在窗前摇曳。二舅推门进来了,他有棱有型的绒帽上落满雪花,中间一个红星闪闪发光。实事求是地说,二舅长得很精神,总是乐乐呵呵,所到之处满身喜气。他在我旁边的小凳上坐下,一个红网兜里装满苹果,他拿着一个漂亮的小刀削果皮,动作优雅而娴熟。随着指尖上苹果的转动,一条螺旋状的苹果皮完整的削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欣赏苹果和享用苹果,于满室清香之外,我心中充满对二舅的感激和敬重。

我出院之后半个月刀口拆线,终于可以自由走动了。好奇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二舅送给我的几个解放汽车灯泡。长长的,尖尖的,黄铜螺丝口,很漂亮的造型。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几个汽车灯泡在农村儿童的玩具里足以横空出世,傲视群伦。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它公开亮相时给小伙伴们带来的巨大震撼,我是多么期望这样的震撼能给自己屈辱的生活带来亮光啊!但灯泡是好的还是坏的?到底还能不能发光呢?当时村里刚刚通上电,大多数的村民家中都还没有走线。但我家前院东厢房是生产队的缝纫铺,中间梁上吊着一个灯泡。那天我瞅准马师傅出门办事,就拿着小灯泡溜进了缝纫铺。飞快的旋下吊着的大灯泡,掏出二舅送给我的解放牌汽车的宝贝,急不可耐地伸进灯口。

“啊!”,我惨叫一声,伸向灯口的的手,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打回,灯泡在胳臂的惯性作用下,已飞得不知去向。我自己浑身筛糠,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颤栗了很久,然后突然警觉,迅速逃离了作案现场。

50多年来,我再也没有动过任何电源线。

我到新乡上大学的第二年,二舅也转业到这个城市。他先到学校找到我,告诉我他住在火车站广场的太行旅社。两天的时间里,他依旧一身军装,奔波在人事局、军转办和接收单位之间办手续。这一天学校放假,我来到太行旅社,睡在他房间的另一张铁床上。夜半时分,看到了令人动情的一幕:二舅坐在被窝里,小心翼翼的脱下军上衣,先是把两枚领章,一点点地拆开取下,迭起放在桌子上。又摘下军帽上的红五星,拿在手里端详了很久。他说了一句话,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手续办完啦,再也不是军人啦!当兵21年啊!”他像在进行着一个庄严的仪式,表情凝重,声调低沉。两行清泪,从他清瘦的脸颊上流下来。

二舅分配到了一个很大的国营制药厂任中层干部,先是行政科长,后改供销科长。这是1979年前后的事儿,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开过,各行各业突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农村涌现了很多的乡镇企业。我们老家也有一个乡办纸盒厂,向二舅的制药厂供应装针剂的纸药盒。经常有汽车往药厂送货,我也能趁便坐车回家,由此省下2元4角钱的车票钱。那一次暑假回家,纸盒厂的老乡喝了点酒,眉飞色舞的说了一路:“你舅舅啊,当兵当傻啦!现在是啥时候?给以前不一样了!像他这个职位,要想发财,机会多的是!哪有像他这种干法的”?他说,几年来,他们一直给多家制药厂供货,哪一家供销科长不得小心供奉?但二舅对此既一窍不通,也油盐不进,对老家人也小心翼翼防着怕腐蚀。那一年中秋节前厂里来送货,带来了两只道口烧鸡,二舅坚辞不受,绝不通融。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又带了回去。老乡叹了口气说,这世上的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过了这村没这店,有权不用会后悔。

在“砸三铁”的企业改制中,二舅退休了。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次重大的人生转变。不少呼风唤雨的人荣光不再,心里很不平衡,但二舅却显得宠辱不惊。含饴弄孙,自得其乐。当时我已经到政府部门上班,听到一些企业军转干部心理波动的信息,对二舅的情况放心不下。有一次到新乡开会,就利用会议间隙去看他。二舅已经搬离了厂里的集体宿舍,全家人住在离厂区不远的居民楼里。这是怎样的房子啊?单元门洞低矮,1米78的我必须低头,才可以避免撞上水泥过梁。楼梯台阶完全没有了棱角,水泥外层已剥落,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的钢筋。防盗的铁门只有象征性意义,是用废旧的铁皮和钢筋找人焊成,然后用油漆刷成朱红色,任何小偷到此都会打消行窃的念头。进到房间,八平米的客厅摆上沙发、角柜和电视机已很难容身。餐厅当然是没有的,吃饭时就在入门的玄关里,把折叠的小桌临时打开。

军转干部,行政科长,供销科长,一连串响亮的名头在我的大脑皮层中交集、叠加、闪回,我努力想使这一切建立联系,但终归徒劳。

我的意外出现,让二舅喜不自胜。他不知从哪翻出花生大枣瓜子儿,摆在茶几上,又催促表妹去荷包鸡蛋。我几次偷偷看着二舅喜气洋洋的表情,忽然想起孔子称赞颜回的那段话:“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二舅在忙里忙外中,言谈得体,安之若素。完全不感到自己居住条件的简陋,也丝毫没有己不如人的自卑。“人皆可以为尧舜”,二舅的精神世界不也深具圣人气象吗?

三年前,二舅带着小孙子在公园玩,在假山上不慎摔倒,大腿骨折做了手术。手术过后,便患上了海默氏综合症。前说后忘,一件事,会絮叨多遍。我们知道了他有这个毛病,有机会就故意逗他玩儿。奇怪的是,偏偏他对几十年前的事记忆深刻。尤其是见到我,总要旧事重提:“那时候你们家日子难过,我在部队一发津贴就往家里寄。你外公收到钱就往你家跑,把钱给你妈送去。”无论有没有外人在场,他总是毫不掩饰的大声忆旧,全然不顾我的尴尬。二舅说这些话时心情愉悦,完全没有表功图报的意思。我知道在他的记忆仓库里还储存着过去的艰难,他是庆幸我们终于度过了最困苦的时期。

每年秋收过后,是农村相对轻松的时期,二舅总要来我家住上一段日子。80岁的老母亲和70多岁的二舅重逢,是非常感人的温馨情景。在堂屋的沙发上,老姐弟俩拉着手长时间的凝视,母亲眼里溢满泪水,二舅用手去揩拭母亲的泪水,四目相对,泪流不止,此情此景,令人唏嘘。去年春节过后,母亲对我说,“你二舅岁数也大了,也快走不动了。今年秋天再让他来住一段,以后,恐怕就不能再来住了,我也招呼不动了”。说完老泪纵横,抽泣不止。

好像母亲有先知先觉一样,这一年,让二舅来家住的愿望落空了。春天过后没多久,二舅妈因脑梗住进了医院。她几年前得过一次,这次复发更加严重。虽然在重症室抢救了一个多月,依然在出院时成了植物人,家里没法照顾,送到了一家专事陪护的私家医院。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但对二舅却没有太大打击。他不时会问二舅母去哪了,然后转瞬即忘,对家人的搪塞信以为真。健忘的世界把坚硬的痛苦软化,我庆幸二舅老去的身心因此免受折磨。

二舅也有较真的时候。今年10月份,我们弟兄几个到新乡去看他,也想见见久未谋面的表弟。二舅说,市里开重要会议,表弟抽去大会做安保,怕回不来,等以后再见面吧。刚坐了一会儿,表弟忽然推门进来。他说临时找了个替身,赶回来也想见面说说话。我们还来不及高兴,二舅竟勃然大怒,少见地发了脾气。他说,市里开会是大事,怎么能随随便便擅自离岗?自己家人见面,什么时候不可以?公家的事不能含糊,马上回去!口气强硬的不容分辩,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表弟狼狈地落荒而去。二舅在后边又数落了一句:“年轻人,不知道轻重”!

二舅今年七十有六,一生经历了很多特殊的历史时期。风雷激荡,朝晖夕阴,虽然从未大红大紫,但一生风平浪静,自得其乐。他像个得道的高人,跟别人不攀不比,对名利不争不抢。善良是他的人生底色,本分是他的护身铠甲,知足是他一生的幸福密码。

愿二舅在健忘的王国里,永远享受惬意和逍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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