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梦第一版--第二回

扫叶仙人

第二回    仆而继触宫门死谏  慨又慷让能者登基

话说汉帝少尚明理，老而愈昏，却并不暴戾。见卻正气结倒地，愧而不忍，略一挥袖，示意左右抬将回府。众文武戚然自退。后人有诗单责汉帝：

拯亡未必亡，苟活真能活？可笑汉天子，无能无气节。

再说邓艾偷过阴平，汉江油太守马邈不战而降，尽得给养补充。聚合疲兵散卒急取绵竹，与诸葛瞻连战数阵，皆大败。后乘田章并庞会兄弟等率后援至，冒险用马邈之计，侥幸破关，教师纂引前部先取雒县。及悉前军围歼关索部自损不少，后军牵弘部又遭汶山之兵蹑扰，始知剑阁外蜀地能战之将仍多。恐各处勤王兵马陆续赶至，遂令庞会回驻绵竹，以拒剑阁；使监军丘本驻守雒城，看守粮草；自领大军直逼成都。离城二十里，探马回报城头立了降旗。艾大喜，命左右安营扎寨，准备受降。不多时，谯周、张绍、邓良俱至，呈上降款玉玺。艾拆书视之，喜不自禁，曰：“姜维固是英雄，岂奈以我为对手！”重待三人。作回书，命赍回成都，以安人心。周三人径还，呈上回书。帝拆视之，大喜，与尚书马齐曰：“非老成肱股传诏，剑阁恐不肯轻易投降。就劳爱卿走一趟罢。”赍敕赴剑阁令姜维等早降。齐字承伯，故车骑将军张飞功曹也！性烈如火，闻言不平，曰：“老臣固尸位素餐，却非议降之臣！如何使负千载骂名之事？”帝瞠目结舌，半晌，方嚅嚅曰：“朕知汝忠信。事已至此，且尽最后之忱罢。”齐愤懑填膺，浑身发抖，眼口鼻中血出，竟气绝于殿。帝下座，撕锦缎一幅覆其面，长叹一声：“朕真成寡人矣！”改命张峻前往剑阁，嘱咐曰：“且以满城百姓为念。”又着宫掖门左司马马俊领十名禁卫护送。俊，故丞相参军马谡子也！张峻受命，挥泪拜别。又遣尚书郎李虎，送文簿与邓艾：共户四十万，男女一百四十万，带甲将士十四万二千，官吏四万，仓粮五十余万，金银各二千五百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五万匹。余物在库，不及具数。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降意既决，掩面转身入宫，吩咐无论文武，一概不见。百官自散，樊建、薛齐唤住城门校尉、安汉侯王训，长揖曰：“虽则大势已去，圣意不可挽回，为免奸人趁机祸乱无辜，还需紧闭城门，严防进出。”训，故镇北大将军王平子也！还礼曰：“职责所在，不劳吩咐。”径往北门，亲自督率闭门。城头兵士方将吊桥绞起尺余，忽一人纵马跃上，随之入城。训看不真切，但觉背影甚是熟悉。
陈仓侯马岱、大司农孟光、尚书许游、长水校尉诸葛均并博士尹宗衰老且病，久不预事，一旦闻讯，不约而同教家奴扶至宫门，请见汉皇。游，故司徒许靖孙也；均，故丞相诸葛亮胞弟也；宗，故大中大夫尹默子也！皆为羽林所挡，伏地大恸。爨习见五老须发如雪，涕下霜阶，十分不忍，命报将入内。帝既羞且恼，推案曰：“五人久驰所司，不为朕分忧甚矣！乃敢倚老买忠耶？念年迈糊涂，着起身自去。再有进谏者，乱棍驱之！”宫卫奉命出白。诸葛均伤心欲绝，起身捶胸曰：“天子既不惜社稷。老朽尸居余气，又何惜此残躯？可怜先帝东征西讨，席不暇暖有此一州今且不保。哀哉！痛哉！”厉呼“苍天”数声，头撞石兽，尸横当场。马岱叹曰：“不能马革裹尸，何妨血溅五步？”随之撞死。孟光立起，赞曰：“好诸葛文衡，好马仲华，真我辈楷模也！”许游、尹宗与之击掌，慨然曰：“吾五人同跪于此。后死半刻足为无耻，焉可忍辱偷生？”一一撞死。五家奴面面相觑，其一曰：“主人忠烈如此！我等虽是小人，不可弱了气节，教人小看。”回身亦是撞死。余四人相顾流泪，次第随之。众羽林大惊，急急报入。帝闻耗怔立，垂泪湿襟。黄皓恐其转生悔心误己私利，蛊惑曰：“城内之兵心胆早寒，本不可一战。若别有用心者因私鼓动，或生节外之枝。城外魏兵不知详情，若以为突生变卦攻将进来，玉石俱焚。”帝恐惧，命收拾五老臣并家奴尸身，送回府第。李宫人在侧，问曰：“陛下投魏，妾身当如何自处？”帝良久不能答。宫人冷笑曰：“妾职侍奉汉家天子，陛下自亡国家，还乞毋罪不能相随。”告辞自出。黄皓知李宫人素为汉帝所以，未敢造次，试探曰：“李宫人无礼，陛下当治之。”帝挥手曰：“且由自去罢。”未已，有人来报，称李宫人自缢身亡。帝背脸向墙，一味吁气。
再说宫内有一老太监，姓张名辞，字非让，义阳人氏。先为白眊兵什长。猇亭战败，随赵云大破东吴追兵。昭烈帝亲见陷阵斩将，赏其英勇，迁行虎步监，旋升公车令。诸葛亮、李严、赵云受命托孤，辞侍卫宫门，文武尽皆凛然。建兴九年，累功迁度支尚书。李严被废，坐不察削职。寻起为羽林中郎将，为坐骑受惊犯驾，论罪当诛。诸葛亮并多官俱为求情，遂受宫刑。百官敬其忠烈，未有敢以阉竖视之者。建兴十年，擢黄门侍郎、中常侍，后宫为之井然。奸险如黄皓，未曾丝毫放肆。亮卒，皓私结陈祗，内外相用，略少顾忌。又嫉辞忠直，每使亲信诬其交接外臣。汉皇不察，渐疏之。惟以先帝用人，犹未深罪之。辞年近七十，壮志早泯，乐得颐养余年。偶念先帝创业艰难，主上荒政，扼腕叹无力回天。值城中风传举国将降，主上辞庙在即，乃自寻思：“国家至此，非极大魄力者不能挽救。北地王英敏刚果，若能奋起，事或可图。”苦于宫门严谨，不得随意出入。整夜辗转不寐，吁叹不断。挨至次日大早，见汉安公主出宫，辞大喜，紧步相随之。羽林不疑有他，竟因此得出。
出宫数十步，公主见四下无人，转身问曰：“老中官何往？”公主素来精细，辞不敢相瞒，又不好明告，对曰：“老奴夜梦天崩地裂，洪涛千里，忽北地来一神人，补天止水。故不顾森严，出宫祷之。”公主会意，曰：“老中官年高，独行不便。李星乃驸马府老人，可以同行。”李星应声向前。辞见其须眉皆白于己，正待开口拒之。李星贴近，附耳曰：“今日之事，成败难料。只可着落在将死之人身上。”辞乃颔首。二人别过公主，径抵王府，方欲登阶通报，果被禁卫冷脸拦下。返身绕墙行百数十步至院后，见有老柳一棵，大喜。正待攀援而上，李星扯住衣角，连递眼色。辞瞥见不多远处有二三壮汉徜徉，心下会意，低头离开，自行暂匿。不想直至红日西坠，既不得一计，亦未得其便，急得直搓双手。李星劝曰：“须得夜深人困，才好行事。”辞颔首，低声称是。挨过戌时，窥得四下无声，二人自闾巷中出。循墙潜行至老柳下，李星俯身请张辞踩背上树。辞甚为不忍，曰：“汝亦垂老，焉敢如此？”李星低笑曰：“某一生碌碌，垂死之年能得以留名汗青，大幸也！”原来李星向有大志，囿于资质，难有作为，每向天吁叹：“无利于国，无利于主，所谓废人，李某是也！”故公主此以遣之。见张辞仍自踌躇，不悦曰：“你我所为何来？更复迟疑细事，必将追悔莫及。”辞感动长揖，踩其背攀树上墙，反身向内纵下。可怜才触地面，胫骨应声而折，只得强忍剧痛，向内爬去。李星眼送张辞过墙，微笑自语：“不负平生了。”解腰带自缢而死。
王府家令程郁，故从事祭酒程畿子也。沉默寡言，执事严谨。闻巡院家奴来报墙内有重物坠地，披衣而出。寻至地点，见一老太监呻吟爬行，不敢自专，命火速报与北地王定夺。须臾王至，一眼认出张辞，暗递眼色。程郁会意，警喻曰：“倘有半句走露，一门不赦。”众皆诺之。谌面无表情，负手自入厅堂。家奴随后抬张辞入内，闭门退出。辞见左右无人，忍痛翻身，欲行大礼。王按肩止之，问曰：“中官无需多礼。深夜翻墙至此，必有非常之事。”辞仰身禀曰：“回殿下：陛下已遣人报与邓艾，确定十二月初一日举国降魏。明日卯时便率文武辞庙。”言讫以手捶榻，再不成声。王仰叹曰：“吾计不为所用，今门户被禁，计将安出？恨哉！恨哉！”唤人好生救治，转身便欲出厅。辞扯住衣袍，老泪纵横曰：“老奴不惜一死，守候镇日方得逾墙拜见，非求富贵，亦非求殿下仰叹也！”王咬唇出血，以拳击掌曰：“君父之命，如何能违？”以袖掩面自去。回转内室，气仍未已。崔夫人问曰：“大王有痛恨之色，何也？”王曰：“兵临城下，父皇已纳降款，君臣择日出降，社稷从此殄灭。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夫人曰：“贤哉！得其死矣！妾请先死，王死未迟。”王曰：“汝何死耶？”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义同也。夫亡妻死，何必问焉！”不待答话，自触柱亡。左右救之不及，皆大哭。三子闻得动静，早俱在门外，入内见母尸横地，伏身大哭。王回视怒曰：“死便死耳！昭烈帝子孙终不俱使祖宗蒙羞者也！”便欲自刎。长子刘轩，年已十二，有成人见识，抱臂劝曰：“左右一死。与其坐以待毙，何不绝地求生？儿料太子与诸王叔亦非愿降之人，何不与之共谋善策？”次子刘辕呜咽曰：“此言虽是。奈举府俱遭监禁，如何出得门去？”王既恨又痛，怒曰：“出不得此门，如何解得成都之围。”寻思羽林无多，趁天色未明，集合家奴破门出府，同太子分取长水、步兵两营军权兵谏，共谋解围之计。前者，诸葛怀领军往守绵竹，留此二营以护卫京师。约莫盏茶时间，程郁报称家奴集齐。谌一语不发，手提宝剑先出，众人执械跟上。众禁卫见北地王率众执械而来，悉数跪倒，口称愿听吩咐。王大喜，领人往太子府而去。
太子刘璿，字文衡，母王贵人，本敬哀张皇后侍人也。爽直好武，有豪侠之风；兄弟和洽，往来简礼。北地王单骑至太子府，不及整冠，便欲如旧入内。忽门卫横戈挡住，称是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王大事在身，不容多待，正待拨开门卫。太子中庶子张郁闻声而出，斥开门卫，延王入内，婉转询问。郁，故辅汉将军张裔次子也。兵谏乃最机密之事，虽知张郁乃太子心腹，北地王如何便同商量？佯作未闻，只问太子何在。张郁不知刘谌来意，小心禀曰：“太子拂奉诏随驾辞庙，拂晓前业已入宫。”王颜色倏变，乍又如常，转身告辞。郁见其脸色数变，知有大故。碍于太子亦有不泄之谋，任其自去。出太子府，王暗自思量：诸葛均任长水校尉十余年，颇得人心，日前撞死宫前，消息不禁，料此际士卒群情汹涌，可堪利用，何不见机行事？行不多远，迎面人声嘈杂，一众文武蜂拥而来。当先一人小兵打扮者，气宇轩昂，风度难掩。定睛一看，却是诸葛亮次子诸葛怀，大惊，复又大喜。怀字思永，性好自在，不喜受丝毫羁绊。结庐城西十里溪，每日间临风赋诗，对月弹琴；醉乡寻梦，梦境求醉。汉皇念孔明辅国之功，征为治书侍御史。怀知黄皓弄权之世，终无用才之地，以“生性疏懒，身无长技。若得名位，恐辱家风”辞之。黄皓亦进谗：“怀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若渎所任，反为不美。”乃由之。惟太子刘璿、北地王刘谌、大将军姜维、尚书令樊建等谓怀才识卓群，远在瞻上。前数日，因接长兄殉国之讯，不及收拾，抢在闭城之前策马入城。不待北地王走近，怀抢先下马，单膝跪地，高擎宝剑曰：“皇帝驾崩，太子与虎骑监糜照引百余骑出城奔剑阁、南中求救。行前召集臣等，命将国事托付殿下。臣等不敢怠慢，不想路遇于此，何其幸也！”照字汉明，故安汉将军糜竺孙也！北地王闻言稍讶，转忖此际若复拘礼谦让，必覆国家。自整衣冠，伸手接过宝剑，立于高处。诸王、众文武皆大喜，同声曰：“殿下英明。必能解悬卵之危，复兴汉室。”安定王刘瑶率先跪倒曰：“国不可一日无君。今父皇归天，太子让位，五弟宜即继大位，安定人心。”北地王辞曰：“受命守城，责无旁贷。至于即位，非所敢也！”新平王刘瓒、新兴王刘珣、上党王刘璩同出劝曰：“父皇驾崩，国家以太子为尊。既当众托以国事，其意明矣！不可谦辞。”不由分说，齐齐跪倒，竟行君臣之礼。群臣随之下跪，咸劝曰：“国家危在眉睫。请立即大位，安定人心。”谌顾众还礼，正色曰：“为保祖宗三百年基业，孤虽寡德，当任不让。”爰即皇帝位，受百官俯拜。史称襄帝。礼毕，下谕曰：“朕即位于存亡之际，万事有待分劳。望诸王并众卿家竭智殚力，共度难关。”众齐声答曰：“敢不誓死效命。”帝大喜，当即加安定王为宗正，打理宗室事务；拔诸葛怀行卫将军，各营悉听调度。准非常时期，凡事先斩后奏。怀伏身受命，奏请即日招募忠义，释放狱囚，编为敢死军，以补兵员之不足。帝准奏。怀命人取来笔墨，当街书募兵令一道，曰：

贼有屠城之习，彭城、襄贲、兴国、宛、枹罕白骨知之；复有淫人妻女之好，何进、张绣、袁熙、秦宜禄游魂知之。虽恩者不忌，降者莫免。今新皇登基，士气踊跃。不随之自卫，尚欲何为？

命人手抄数十份，四下张贴。又派能言官吏混迹人群，历发魏军种种恶迹。当日午后，满城纷纭布告。士庶忧玉石俱焚，争相投军服役，三日内竟得兵二万有余，民夫不计其数。以薛齐为将，训练之。又命向充、张通、爨习、王训分守四门，马承、孟琰、马秉、诸葛望副之，轮换不怠。充，故中领军向宠弟，现居尚书之职；承，故骠骑大将军马超子，袭爵斄乡侯；琰，孟获族人；秉，故侍中马良子；望，故长水校尉诸葛均次子。帝每日亲自巡城，见布置井然，大为放心。又乘诸葛怀进宫议事，问及先帝归天细节。不想怀虽与其事，竟亦未悉其详。正是：弟奋起承兄奋起，生糊涂又死糊涂。
未知汉帝刘禅因何归天？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