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古诗十九首》之三十五——真正的“言人所共有之情”
《乐府》古题的《猛虎行》所描述的思想感情,《古诗十九首》也没有涉及,着实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事情。
《猛虎行》只有两行:“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全诗只有二十二个字,写的似乎也是游子,但不涉及游子的生活和感受,像是表达游子的自重自爱的决心,或者说是警示游子自重自爱的铭言。
说到铭言和决心与《古诗》无缘,可能也好理解,但是,《猛虎行》中所说的,也是历来知识阶层一心提倡的清高廉正的精神品质,每当政治气候不宽松不健康,知识阶层不能正常发挥效力、感受到压抑愤懑的时候,他们总是用清高廉正来对抗让他们不满的统治现状,把这种不健康的统治称作强盗(“猛虎”),把追随其后谄媚恭维的小人比作倡优(“野雀”),把不肯同流合污清廉自任的自己比作竹菊梅兰,在没落的世道上,唱一曲高风亮节的清音。
按说,《古诗十九首》的年代,政治黑暗,士人绝望,正应该满纸凄凉,一腔清正,缘何在十九首绝世之作中,一句也没有提起过这让知识阶层骄傲自负了千百年的“饥不从猛虎食”的高洁风调呢?
回放前人留下的那些伟大作品,无一不是真情实感,缘何独独《古诗十九首》赢得了“言人所共有之情”的美誉?于此或可揭开一层谜底?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当我们在诗中写竹菊梅兰的时候,排除故作姿态、排除泥古仿古、不会表达自己真实感受的伪作,当我们真诚地与竹菊梅兰的君子之风契合感动,想写出它们的高洁清澈,来与自己的高尚纯洁的这个部分相处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真诚的,我们笔下的竹菊梅兰也是我们的生活和感受。
但,谁都知道,这不是生活和感受的全部,我们通常写这个部分的时候,不会连带写出在与竹菊梅兰的清廉契合之前,我们的日常感受和生活。
当我们在词中感叹落花流水青春不再的闲愁时,排除故作娇嗔、搔首弄姿的成分,排除泥古仿古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感受的习作,当我们真诚地写那种优雅闲适、贵妇人一般的清愁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真诚的,我们那份高贵典雅的闲愁,也是我们的生活和感受,但,这不一定是生活和感受的全部,在这之前的一刻,我们可能为了奖金或者升职与同事倾轧,可能为了孩子调皮捣蛋而像个泼妇一样地骂街。同样地,我们的词里也没有这部分内容。
但是,《古诗十九首》的诗人,就部分地写出了这个“难以启齿的时刻”的心思和感受,写出了自己盘算着是不是也去及时行乐,写出了看别人“先登要路津”从而呼风唤雨的复杂感受,写出了要和歌女私奔的念头,写出了被同门“弃我如遗迹”这难以启齿的伤害,写出了为了求人提携而谄媚恭维的原生态(即便是杜甫,写这种感受的时候也是用牢骚的口吻写事后的感受,而不能面对自己当时低眉哈腰的情态,但古诗的作者却是直接表现自己的卑微和渴求。)
即便在《乐府》这样“流落”民间的作品中,也由于非常注重典型性从而让人物、故事、情绪、感受都带上了极端出彩的色调。
比如,《东门行》的故事,那个男人要夺门而去“非法弄钱”之前,一百个家庭里,可能有九十九个都先发生过妻子唠唠叨叨不满贫穷的事情,不论是生活本身的穷困,还是来自亲人的抱怨,把男人逼到铤而走险的地步,是生活中概括出的常理,但却并不是生活中常见的事情。
再比如,《上邪》中那个热烈充沛的女孩子,生活中敢于真挚纯洁地大胆主动表达爱情的女孩子或许有,但那样大胆那样热烈,恐怕在我们的社会背景中也不能算是生活中常见的事情。
再比如,《白头吟》中那个刚烈的女子,敢于在丈夫另有新欢的时候,去当面决绝。
即使在现代,生活中多少“吃了哑巴亏”还默默忍受的不幸女子,百里挑一也不一定挑得出这样勇敢泼辣、得理不饶人的一个。
通常情况下,我们的社会背景中,舆论也并不支持发生《乐府》诗里所描述的事情。比如木兰,比如罗敷,比如《有所思》里的那个“泼妇”,比如《东门行》里的那个男人,在生活中,在亲密关系里,真出现了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思想感情,是令常情十分头疼而必要将其孤立或者边缘化的。
所以,说《乐府》来自生活,但它并不是真的实写生活实写感受实写“人所共有之情”,它也带着拔高生活概括典型的因素,更像现在的戏剧电影中的“生活”。
本文开篇所谓“饥不从猛虎食”,也不完全是普通生活中的大众真实,而是有所提升的道德境界。
所以,通观诗歌的历史,还真的就只有《古诗十九首》写了“人所共有之情”。
不用英雄了得,不用拔高境界,也把这“人所共有之情”写得荡气回肠天人共振,才是《古诗十九首》最最惊人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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