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天塌下来有女人顶着

青岛老荣

天塌下来有女人顶着

一

      
       一早醒来，女娲的心里就有些懊恼。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在过了一万八千年的后世，有一个名叫周树人的落魄书生，写了一篇劳什子小说印在书里，说她在海边为打发寂寞，用软泥捏成一些小人，并且在手里就化为活物。后来她因疲惫和焦躁站立起来，直了直腰身，信手扯过一根紫藤在泥和水里胡乱地抡着，竟有许多同她先前捏出的小人一般的东西，随紫藤的起落呱呱坠地，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令人生厌。
       她并非为了此事而懊恼。她不太在意万八千年后，人们会怎样曲意编派她的故事，何况这只是一个梦呢！她此时的懊恼，是因了她想把梦中所见讲述给自己的哥哥听，而哥哥却已不在洞里，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
       这个伏羲！女娲有点忿忿然。于是懊恼便生了出来，并逐渐膨胀。女娲有点儿不能自持地走出洞外，一阵暖暾的和风吹来，煽动了她满头散乱的长发。她无心打理自己的头发，干脆迎风站在崖边一块突兀的巨石上，任凭和风把心中积郁也一缕缕吹散，弥漫在整个宇宙里。
       抟黄土造人？亏他们想得出！
       其实，自从过了十五岁生日，女娲已造出过好几个孩子，但用的材料绝不是地面上的黄泥巴，也不是用手揉捏而成，更不能恶作剧般抡着紫藤就让他们成批溅落。她的孩子是她和所有的人母一样，经男女交媾，十月怀胎，从肚子里面生出来的。在这个部族的女人当中，她的生殖力至少在目前还无人可比，身体也强壮。要不然，族里的那些女女男男，也不会在母亲升天后，硬是推举她接替做了部族的首领，称她为“娲”，由她每天分发食物和安排对老幼弱者的照顾。
       真是不养孩子不知×痛！亏他们想得出！
       女娲又想。但这一次，她为自己默念了粗话而感到羞愧，脸皮泛起一层红晕。她迅速睨踅了一遍四周??幸亏没有别人能察觉！

二

       伏羲离开部族已在外头跑了三天。饿了，他顾不上追赶猎捕小动物来填饱肚子，就攀上树去采一捧坚果，用石块砸开果壳取出其中的果仁，或在地里挖出几只植物的块根，蹲在溪边用水洗净，放在嘴里胡乱地嚼了咽下去，用以充饥。渴了好说，到处都有潺潺的溪流或汩汩的山泉，没有遭受到任何污染，把头埋下去便可畅饮，清凉甘冽，浑身会立时漾起一股爽快的感觉。
       这三天里他跑遍了方圆百里以内的几个部落，拜访了各部族的女首领和她们身边的重要人物，是要商量一件大事。
       原来，附近各部族之间本不怎么相互来往。他们二三十人或三五十人为一个群体，簇拥着各自的女首领，每日男人渔猎，女人采集，扶老携幼，过着倒也安生的日子。有时两个部族的男人在外面狩猎也会偶尔遭遇一起，为争夺猎物发生殴斗，但最终总会圆满地调解，一般是两边的女首领会面，各自谦让，把猎物送给在殴斗中吃了亏的一方，算作补偿，也就了了。
       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部族之间的关系趋于紧张和复杂，其主要的起因不是猎物，而是一些部族的男人开始偷别的部族的女人。族内有些开放的女子，也不再顺从同族兄弟与她们交媾，而是或者偷偷摸摸，或者公开与别的部族的男人幽会。一时间某男和某女或某女和某男的绯闻，成了人们津津乐道并飞快传播的热门话题。有的男女还因此一夜蹿红，当上了众人追捧的明星。
       伏羲是一个并不顽固守旧的男子。他虽然也曾与自己的妹妹女娲相交，使部族繁衍，但看到兄妹生出的孩子越来越多有先天缺陷，有先天缺陷的兄妹再生孩子，结果更糟，心中万分痛苦和焦急。于是，他在狩猎时留意观察鸟兽的交媾繁衍方式，用心思考部族人种优化问题。他终于想出一个方案，汇报给母亲，禁止了族内兄妹通婚（不按辈分的同族****早已被禁止），并联合附近几个部族，创办了每年的狂欢节，节日期间各部族成员聚拢在一起，让青壮男子各显身手，让成年的女孩儿展示美貌，允许属意者互相倾心，以身相许。伏羲和女娲从此断了身体的接触，只保持着纯粹的兄妹关系。
       谁想过了没多久，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许多男子和女子耐不住寂寞，不满足于一年一度的快乐。有的女子整日里思春，有的男子因想念自己属意的女子而严重失眠，抑郁症在各部族蔓延开来。这些男女都正值青春，本是部族集体渔猎和采集等劳作的生力军，现在却个个精神恍惚，无心做事，导致了物质产品和人类自身的生产率指标大幅下降，各部族的生存和发展面临危机。
       更有甚者，有些异族男女通过相识而至于相爱，产生出互相依恋的感情和专属的愿望。特别是一些青壮男子，希望与自己喜欢的女子长相厮守，希望这女子生下能确认是自己血脉的后代。因为他们都坚定地认为，自己的遗传基因是最好的，应当优先得到延续，以改良人种。这种逐渐形成的思潮，正演变为一种流行的时尚。有的蛮横小子竟为了争夺一个女人，发起决斗，往死里打，造成了极大的不安定因素。
       “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但总得有大家共同遵守的规则，才不至于乱。”伏羲每到一个部族，都这么苦口婆心地说。
由于伏羲的好名声??他创制八卦帮人们占卜做事的吉凶，他编织渔网使人们捕鱼增加了收获，他亲自下厨教人们烹饪享受美味，他还用发明的十三弦琴弹奏美妙的音乐来愉悦大家，他每到一处，都会受到热诚的接待，各部族的首领都耐心听取他的意见，并表示赞同。
       但是，他也经历过尴尬的场面。在一个近水的部族里，一名黄面皮却竖着一头红毛的小子，拦住他去路，瓮声瓮气地对他说：“我同意你男女各有归属的意见，但你得表态，把你的妹妹女娲许配给我！”在另一个善于玩火的部族里，又有一位红脸膛却长着黄色头发的小子，硬扯他到角落里，厉声喝道：“让你的妹妹女娲只跟我一个人好，我就支持你！”
       “真是水火不相容呀！”伏羲心里想，但嘴上却说：“这事我很为难，也做不了主，得女娲自己拿主意。”
       经过三天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各部族都召开长老会通过决议：原则同意伏羲的建议，具体条款责成伏羲做进一步的修改完善，然后印发各部族执行。
       婚姻制度由此诞生。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次重大社会改革！
       故后人记载：“古之时未有三纲六纪，民但知其母，不知其父。……于是伏羲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因夫妇，正五行，始定人道。”
       又有人说：伏羲氏“制嫁娶之礼”。

三

       女娲老感觉自己的左眼皮在跳。她不放心已外出三天未归的哥哥，又牵挂着清早就出去打猎的所有本部族的男子。太阳刚刚向西方偏斜，她就和一起采摘的姐妹草草收工，回到居住的山洞里。
       她先看了看围着火堆或在自顾自地玩耍，或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孩子，又走进里侧探视了一位躺在洞角生病的老人，顺手拿起一片草帘给老人盖上。旁边有一张刚刚晾干槌软的鹿皮，她拾在手里，看了看老人，略微犹疑了一下，但还是找出骨针和一卷破开的麻线，抱着走至靠近洞口的光亮处，她想给哥哥伏羲缝一件新皮裙。
       “哥哥的皮裙太破旧了，已经遮不住他的羞处。”她心里想。
       呜??嗡??！
       一阵奇怪又十分骇人的声音响起。洞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惊恐并疑惑地四下里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把眼神一齐投射到女娲的脸上。还没等她们回过神来，山洞开始剧烈摇晃，洞顶的岩石和泥土成批塌落下来，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孩子们凄厉的哭喊和大人的尖叫，腾起的尘埃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见谁。
       轰！轰！！！
       随着响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山洞的一角整体垮塌，生病的老人被碎石埋没只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几个女子和年幼的孩子被落石击中，惨叫和人体倒地的声音此伏彼起。
       “赶快逃生！”女娲大声发布了命令，随手挟起两个爬到脚边的孩子，冲出洞外。她放下孩子，回头清点了跟她逃出来人数，经简单盘算知道大半人还在洞里。“赶快救人！”她一面喊着，一面又率先冲了回去。
       当女娲她们背着抱着挟着搀着又把一批人救出来时，整个山体像是一堆在水里浸泡了许久的软泥，一大张一大片地滑向深渊，茂密的林木被连根拔起裹挟着下滑，竟听不清枝干断裂的声音。
       女娲定了定神，迅速带领大家向山顶奔跑，一路上拼命躲避着泥石流，终于在高处一块较平坦的空地暂时驻足。
       天下着大雨，倾盆一般。山洪爆发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女娲双手合蓬挡住劈头盖脸的水幕，抬起眼睛想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祸事了！祸事了！天塌了！天塌了！”一个女孩儿惧怕地叫喊。
       顺着女孩儿注视的方向，女娲真的看见苍穹向西北塌落了半边，好像还裂开一道大缝，乌压压的黑云正从裂缝里汹涌而出。
       雨越下越大。山洪已经泄到山下，形成一片汪洋，浊浪掀起高有数丈，不停歇地侵蚀着女娲她们脚下的山体。
       一支队伍从山后转来，为首的是一位红脸大汉。女娲认出，他就是最近老纠缠她的火族的祝融。他曾送给她一枚打磨得晶莹好看的燧石，想以此为信物跟她私定终身之约。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实佑德，我师攻战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祝融朝着女娲喊。
       “什么？”女娲问。
       “共工这小子不自量力，要夺你回家做他的老婆，我与他决斗，把他杀死在不周山下。”祝融改用白话说。
       “共工死了？”女娲心头颤动了一下，厉声对祝融断喝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争风吃醋？还不快把你的人整编成救援队，到山洞救人！这可是考验你的时候！”
       祝融唯诺领命，带着他的一干人马奔山洞去了。
       又有一支队伍过来，但溃散得不成样子，稀稀拉拉十分狼狈。领头的朝着女娲喊：“呜呼，天降丧。重黎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不佑德，我师反走……”
       “什么？”女娲显得很不耐烦。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我后亦殂落。”
       “你不会说人话吗？”女娲已控制不住恼火。
       “共工死了，是因打不过祝融气不过，用头撞倒了不周山，天也塌了，地也陷了。”这回的回答倒明了简洁。
       女娲说：“对死去的人是要给予尊重，但你们也不能太替他牛逼。共工的头有多硬，他有多大力气，会把昆仑山给撞倒？”
       领头的还想争辩几句，但女娲不肯给他机会，接着说：“救灾是当前压倒一切的重要任务。你们既然来到这里，就留下做青年志愿者吧，给灾民分发帐篷和食品。”
       领头的咽下一口唾沫，也召集了同伴领命而去。
       雨还在下。女娲安顿了孩子和伤员，带领其他人奋力开挖一条水渠，要把堰塞湖里上涨的积水引流到山下。正在干着，祝融带人回来复命，向女娲报告：
       “我师上下万众一心艰苦奋战全力营救，有三名幸存者得以生还，挖出了五具罹难者尸体。经探测，洞中已无生命迹象。”
       女娲抬头看了看他，祝融又说：“死者中有一对母子，子是婴儿，临死还在吸母亲的乳。伟大的母亲！”祝融表情极为感动，两大粒泪珠夺眶而出，随即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可怜的女人！”女娲却叹息。

四

       大地终于停止了剧烈的颤动，只有小的余震还时时发生。天放晴了，风浪息了，堰塞湖的水位也开始缓慢地下降。
女娲命人拖过几根结实的树干，用藤条捆绑做成木筏，把老幼病残者分批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她歇息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查看西北方向的天空，发现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并没有塌落，也没有开裂，竟显得比原来更高更蓝更为明亮。她不知所以地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
        这几天她抽空收集了一大堆五色石，还备下了一大垛芦柴，准备好天晒干点燃，将五色石熔化，把天上的裂口补起来。
       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她有点惋惜白白耗费了体力和时间，但也无奈。就留给后世那些闲之无聊的文人，作为考据和论辩的题目，用来赚取一点虚名和养家糊口的稿费吧！
       女娲心底宽厚地想着，转身面向东南方向的一片汪洋。她忽然记起，有一次因她一时疏忽，在火上烧干了陶罐里面煮着的稀粥。原来火是可以熬干水的。她果断决策，让大家稍事休息养回些力气，一起往水边搬运芦柴。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由于祝融他们肯帮忙，共工残部中也有一些人自愿留下来，搬运芦柴的工程进展很快。没过几天，芦柴就堆积得像山包一样。
       在经过占卜选定的吉日，女娲把大家集合在岸边。这一天天气确实很好，风和日丽，几乎没有一丝云彩。在众人面前，祝融自报奋勇发挥特长，敲击燧石取得火种，精选出的十几位火炬手走向前来，点燃了他们手中的火炬。火炬手们以优美的姿态跑动站位，随着女娲高举的右臂往下一挥，一齐将火炬投向柴堆。
       开始的时候，火势并不旺，因为芦柴是没干透的。但过一阵子，柴堆便发出噼噼啵啵和哄哄的响，随后伸出无数火焰的舌头来，一伸一伸向上舔，最终火舌连成了火海，轰轰烈烈，把整个天际映得通红。
       “不好了，山上树林也烧起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女娲顺势望去，看见仅存的几片山林正熊熊燃烧，不知何时风力大了，火借风势，迅速向四周肆虐蔓延。她要带人上山扑火，但被祝融硬拉了回来。“这无济于事！”祝融十分决绝地说，紧攥着她的手久久未松开。
       大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才逐渐收敛，最终熄灭。洪水没有减退多少，依然浩荡。裸露的土地被烧得黢黑。远山则像一群被定身的魑魅魍魉，影影绰绰乌不溜秋戳在那里。大团大团的芦灰挤挤压压漂浮在水面，像是一汪发酵的泔水。空气里还弥漫着似乎永散不尽的烟尘，窒息了所有人的呼吸。
       女娲独自呆坐在一段烧焦的树干上，望着远处，欲哭无泪。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平生最大的错误，造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由人为因素导致的生态大破坏！

五

       几年过后，灾后重建工作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女娲的部族又找到了一处新的山洞，搬家进去。洪水早已退了下去。女娲带领部族全体开沟筑坝，修路造田，还学会在田里播种五谷，使大地又变成一片葱绿。她带人上山植树造林，许多树苗已成活挺拔，遮住了遍是焦土的山体。凤凰又在山林里起舞，各种鸟儿围着凤凰欢快地歌唱。伤残者和孤儿得到了妥善安置，人们安居乐业，到处又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伏羲制定并倡导的族外对偶婚制，已在各部族普遍施行，男欢女爱，优生优育，大大提高了人口的质量。
       女娲派人四处打探哥哥的下落。有人带回消息说，伏羲在外游说途中，参与了别的部族的救灾，他徒手从废墟里挖出好几名幸存者，十指都露出了?人的白骨。后来他在一次余震中牺牲，被那个部族追认为烈士，谥号太昊，并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但女娲不信，她认为哥哥依然活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经过这次严重灾难和几年来的重建工作，女娲感到身心疲惫，体力和精力都不济了。她忽然觉着让女人挑部族首领的重担，实在是有点勉为其难，对男人和女人都不公平。
       该让男人当部族的首领，女人在家相夫教子。
       晚上躺在山洞的地上，女娲这么想着，慢慢合上了困倦的双眼。她想睡一觉养好精神，等哥哥回来，就跟他讨论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