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笑愚

娘

     娘到年就八十了，我每次回去，娘都坐在炕沿上，直愣愣的盯着我看，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似乎怎么也看不够。我常常因晕车，回家就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娘知道我爱吃饺子，便跑到邻村去割肉包饺子，等我睡够了醒来，热气腾腾的饺子已经端上来了。然后她又目不转睛的看我吃饺子，目光充满了慈爱。我喜欢听她唠叨，她也总是滔滔不绝的。听娘讲这几年病倒的人真多，隔壁你大姑摔了一跤，下不了炕了，你二叔栓了，腿也不能动了，某某癌症了，娘说敢情他们都享不了福啊。我问娘：娘啊，您现在享福吗？娘说：“小四啊，娘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现在娘啊，就像进了天堂一样，享福着呢。你爹工亡补助现在涨到每年一千五百元了，你姥爷是烈士，今年也享受到烈属子女的待遇了，再有国家给老年人每月六十五块的养老金，娘现在吃啥都有，钱也花不完呢。”看着娘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不免感慨，人是多么容易知足啊。也许，是因为那个心酸的过往吧，她才更加的珍惜现今的生活。
    我父亲是七零年因公去世的，原本生产队每年都给我们家一个整劳力的补助，而且还安排人给我们家打水送柴的，粉碎四人帮后，我们家成了集体的包袱，逐渐的没人管了，娘带着哥姐每天晚上去生产队干活，为了挣点工分养家。水得自己打了，柴得自己搬了。刺骨的冬天，结冰的井台如同镜子一样，刺溜溜的滑。哥哥姐姐两个人小心翼翼的上到井台上，合力将一桶水提上来，然后用担杖抬着回家。看到的大人不免唏嘘，这两个萝卜头大的孩子，要是他爹在，那用遭这罪啊，这麽滑的井台，孩子他娘也放心，唉，造孽啊。
    娘天天以泪洗面，人瘦成了干柴棒子。她的脾气也异常的暴躁，家里不管谁打碎了一个碗，哥哥姐姐都得挨顿暴揍，我小，娘舍不得打， 都让哥姐替我挨了。姐姐最大，挨得揍也最多。记得有天早上姐姐洗完脸照着镜子扎她的一对辫子，我起来叠被子，一下把镜子掀倒地上打碎了， 当时我们都吓得脸色煞白，哥哥姐姐还是没脱得了一顿暴揍。后来姐姐剪掉了她心爱的辫子，换钱买了个镜子。
    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总尿炕，为此挨了娘不少的打，可是不管娘怎麽打我，我总是害怕失去娘，因为一旦失去了娘，就真的没法活下去了，虽然我常常被娘半夜的哭声弄醒，我都紧紧的偎在娘的身上，感受到娘的存在，这样才能踏实的睡着。
    记得有一次，我和三哥为争一个毽子玩，因为抢不过三哥，哭闹起来。娘出去借钱，为借七角钱，她跑了十几家，没借回一分钱来。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娘啊，这时像疯了似的，上去卡住三哥的脖子，嘴里哭喊着，你们这些不懂事的东西，你们想累死我，我掐死你们算了，我也不活了。看到娘那可怕的样子，我吓坏了，跑上去拥着娘的腿一个劲的摇晃，哭喊着：“娘！娘！娘！”娘像喝醉了酒似的，手一松，挣开我，踉踉跄跄的出门去了，我跟在后面哭叫着。邻居五奶听到声音赶过来，正碰上娘出去，五奶叫了声：龄她妈，你这是干啥去？伸手想拦住娘。可她力气太弱了，娘脱身而去。五奶随后看到了我，喊道：“娃，快跟上你娘，你娘走到哪你就跟到哪，千万莫要跟丢了，跟丢了你就再也没娘了”。
     凛冽的寒风像怪兽一样嘶吼着，光秃秃的枝头上，一只鸟儿哀鸣着。前面母亲干瘦的身影像一根旗杆，那单薄的褂子则像一面呼啦啦的旗子，肆虐的风像是要将娘撕成碎片似的。我一路小跑着，怎么也撵不上，始终保持着几米的距离。我的膝盖上那两块脱了线的大补丁像两扇虚掩的窗户，棉袄上几处像碉堡射击孔一样的窟窿，让刺骨的风轻易地钻进了我的身体。我哆嗦着，恐惧着，小跑着，我不能没有娘啊。
      马路边有一个水塘，娘停住了脚步。我也在身后停了下来，低低地、怯怯地叫了声：“娘”！娘木然的回身看看我，再看看那个结了冰的水塘，又继续向前走去，我赶紧跟了上去。
     一直走了将近二十里地，来到了乡党委办公室。进得门内，那暖暖的炉火让我禁不住的哆嗦了一下，实实在在的打了几个喷嚏。乡干部认识我娘，一位年轻的女干部将冻得脸色青紫 的我抱在怀里，靠近炉子烤着火。我瘦小的身子兀自瑟瑟地抖着。 娘眼里的泪水仿佛冻住了似的，她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一位干部递上一杯热水，娘喝了几口后，才放声痛哭起来。乡干部一边劝，一边问：“这是怎么了”？娘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养不活他们了，我掐死了我的孩子，我掐死了他  。”乡干部 呆住了，接着是摇电话机的声音：“某某村吗？快，通知民兵，到你们村某某家，看看她的孩子咋样了，快，一定要快！有了消息立即打电话报告上来！”
    屋内母亲仍呜呜的哭着，那边乡干部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着步子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乡干部一个箭步抓起了电话：喂，喂，什么？没找到?全村范围去找，人命关天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怎样，务必找到。此时的娘停止了哭声，正听着电话里的对话。乡干部问：“你确定孩子被你掐死了?”“我不知道，我掐了他，他不动了。”娘的泪像浑浊的河水一样汹涌的往外淌。
    电话铃再次响起：“找到了，找到了！”“是死是活，快说！”屋内一瞬间静的能清清楚楚的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活着呢，活着呢，这个能闹幺蛾子的孩子，还在街上玩呢。娘分明是听到了电话里的消息，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乡干部长吁一口气说：“你这是干嘛嘛，这般胡闹，亏没闹出人命来。”娘反复的重复着那句话：“我养不活他们了，我养不活他们了。” “那也不能胡闹啊。”乡干部一脸的严肃。
    “我胡闹？！我也当过干部，（娘的父亲是烈士，娘为姑娘时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所以我相信党相信组织，孩子他爹去了，你们说只要我留下来，就是替党替国家照顾孩子，缺不了孩子的吃，缺不了孩子的穿。孩子大了你们就给安排工作。你们兑现了你们的那句话没有？你们说不管就不管了，这五个孩子啊，五张嘴啊，你让我一个女人咋把他们养活大啊。”娘又嚎啕大哭起来。此时，抱着我的女干部眼泪早已成了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滴到了我刚刚暖和过来的腮帮子上。屋内所有的人都耷拉下了脑袋，无奈的听着娘的哭诉。
    屋内的空气好像是凝滞了，偶尔能听到娘的啜泣。那位干部好半天才缓缓地说：“不是我们不想管你，这样吧，你先回去，乡党委领导班子开个会，研究研究该怎么替你解决这个事。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娘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共产党是讲信誉的，她坚信。娘从年轻女干部的怀里拉过我的手，领着我离开了那个温暖的屋子。一出门我又哆嗦起来。“娘，我冷！”娘弯下腰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位年轻的女干部追了出来，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和几张粮票，硬往娘的手里塞，娘说啥也不要。那位女干部流着泪指着我：“嫂子，你可以不吃，你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快去买点吃的给他吧。”娘的泪再次的流了下来。
     经过乡党委的研究最后决定，按照全乡人均收入给我们家一个人的补助，资金由乡党委统筹。娘虽说相信党也相信组织，可是现实让她怕了，她坚持要求政府出具一个文书，盖上政府的公章，她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就保险了。但她哪里想到后来的领导照样以历史遗留问题来推托呢？可怜的娘啊，苦命的娘啊，直到今天才一千五百块钱的补助你就这样满足了，如今全镇的年人均收入难道仅仅是一千五百块吗？是，比起那个血泪的过去，娘是该知足了，孩子们都大了，儿孙满堂了，啥心思也不用她消了，可以安心的享受生活了，从这个层面讲，娘真的是过上了所谓的天堂生活了吧。

云中一鹤

家长里短，促膝谈心，嘘寒问暖，这就是母亲，人间任何情况下都代替不了的人间大爱。

笑愚

云中一鹤:家长里短，促膝谈心，嘘寒问暖，这就是母亲，人间任何情况下都代替不了的人间大爱。 (2012-12-17 16:11)

谢谢一鹤版主光顾留评！

和月摘梅

读来让人流泪。动人心者，便是好文。

笑愚

和月摘梅:读来让人流泪。动人心者，便是好文。 (2012-12-28 22:52)

谢谢斑竹！写此文时，我流的眼泪比文字多。

陳夢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墨香

看了很感人。

疏影

感动！问好作者！

笑愚

疏影:感动！问好作者！ (2013-01-16 21:44)

谢谢！问好朋友！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啊！

笑愚

墨香:看了很感人。 (2013-01-15 14:00)

谢谢朋友支持！

笑愚

??渠:可怜天下父母心 (2013-01-14 19:29)

是啊，不养儿不知父母心啊！

笑愚

六指:感人的文字，学习了 (2013-01-14 18:45)

谢谢，问好！

闲心若水

深情遣怀，一篇文字，令人垂泪，感动于心~

笑愚

谢谢版主！

和月摘梅

再读。。。。。

闲心若水

复品心情文字，感受情怀，遥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