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生讀词｜｜《菩萨蛮》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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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菩薩蠻》
先來看看李白的詞：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前兩句大環境，以“漠漠”這個概念聚焦在樓上的人，推出主觀“人愁”。過片兩句，前一句，寫點人在樓上，佇立暗含“愁”意，後一句，鳥倦亦思歸巢，暗含“愁”意。逼出主題，歸家。即江湖倦游，歸而不得。下片的內容，全是圍繞“愁“字而寫，把核心句放在倒數第二句。

再看看我的一首詞：
中呂宮【菩薩蠻  鳳凰花】
鳳凰涅槃纔生我。因而如火紅開麼？熱烈勝桃花。斷非嬌小娃。    都無羞與澀。大氣尋常集。未肯放姿低。佔高燒不奇。
前兩句：大環境，概說：“前生是鳳凰，今生是花”，鳳凰涅槃因火燒所至，以“火”的概念連接此兩句。後兩句“火之紅”勝桃花，所以他的特點不是“嬌”。過片集中點“不嬌”寫。以樹高花自然開得高，逼出主題：放不低。再得出結論：在高處“火一樣綻放”不奇怪。

前面通過李白的詞和我自己的詞，說明菩薩蠻下片要抓住一個點往下寫。這次要你們寫《初夏》，就是要訓練這一點。現在可能你們覺得很麻煩，但是訓練一段後，你們會感覺詞變得好寫了。造句的靈動與否，是需要些天分。連句成篇，幾乎都是後天的邏輯關聯性。至於主題句放在下片什麼位置，都行，越靠前，後面的句子，就得更深化寫它。下面我開始分析你們的詞：

（一）金色娃娃
夏風不顧春光老，頻頻催促春归早。狂妄上高樓，炎威過九州。     行為尤可笑，秋日終將到。善惡記輪迴，初心不可違。
娃娃這首詞呢，是擬人手法，把夏風的來臨，是要趕春天走。立意比較新。有點像我以前有一段時間的風格。或者用詞有點過猛，誇張了點，但角度，很新穎，有可取之處。把春去夏來，與善惡聯繫到一起，也是有關聯的：春天象征美好→善的，夏來趨熱→咄咄逼人→惡的。但熱，又會被秋風逼涼，所以，主題其實是得勢與失勢的輪迴中。這就讓立論立住了腳。我們可以稍微改改她的詞彙，軟化一點：
夏來不顾春趨老，频频催促春归早。勢熱逼高楼，炎風过九州。     情形搖首笑，秋日终将到。善恶認轮回，初心違未違？——主題在“善惡”句。這種詞的寫法，其實就是我在為顧隨研討會寫的那篇論文提綱裏說到的：詞的雜文化筆法。

（二）松湖海清
晴風歇雨炎涼變。放喉知了鳴無限。柳綠接窗前。焚香消暑閒。    烹茶慵且懒。不覺斜陽晚。應笑我癡癡。沉吟到此时。
海清這首，下片抓住“閒”字寫的。主題在“癡癡”，推出的結論是對“閒”的反思。因閒而感覺“悵然若失”，其實想表達的是，略有不得志的情懷，很蘊藉。略為有缺憾的是，用詞不是很精確。兩點：（1）雨歇晴來，是趨熱，不是炎趨涼。炎涼變，應該是涼炎變，炎涼與涼炎，有時是一回事，有時不是一回事。放在一個漸趨過程中，就不一樣了。（2）消暑，還略早，因為是初夏，只是稍微感覺有點熱而已。所以，此句可以略為改一改：焚香初覺閒。這裡不必說出夏或者暑，因為頭兩句已經包含了。

（三）蘭兮
東家青杏枝頭結，庭前少女傷春别。窈窕小蠻腰，梨花带雨嬌。    尋思芳草浅，且看雲舒卷。未及動真心，平阡綠已深。
蘭兮這首，是初夏閨怨詞。可能受到蘇軾《蝶戀花》的啟發。很好。主題句是“未及動真心”。推出的結論是：春心剛起，就過了。應該是說：有緣認識，但沒有緣分在一起的意思。也很含蓄。很好。下片關聯的是“傷春別”，這個點。有一處有點問題，但不是很大：芳草淺，初夏後，草轉深密，顏色漸濃。所以，淺不是很穩，可改為：遠。另，梨花帶雨嬌。是雙關，淚花流的意思。當然，梨花開在春天，儘管古人好多詩詞，不管它的節令而寫梨花，但如果是我，不願意這樣寫。在這兒，可理解成：春剛去，梨花還未謝盡，開始熱的時候。

（四）蘭兮
香風沁户身慵懒，美人攲枕青絲散。空對一行書，神魂似有無。    小蘋凝郁翠，搖曳芳心醉。誰不起遐思，何來笑我癡？
蘭兮寫的這首，還是閨思。挺好的。應該是接到情郎的書信而引起的相思。先通過環境鋪墊，自然過度到心思的。寫的很形象的。挺好的。下片是圍繞“神魂”來寫的。主題是講，這個年齡段的女孩，遇到這種情況，都是一樣的散魂失魄的，不要笑她，其實是更深刻委婉地表達自己的癡心。挺好。我稍微覺得，小蘋不大好，雖然不是大問題，但若指人呢，郁翠不太切合。指蘋花呢，環境又跳到了屋外，遠景了。這時，不如直接模糊化，用一個粗略的詞彙過度，屏風，環境仍在屋內，屏上有畫呀，咋個郁，咋個翠，都是合理的。大家以為如何？

（五）蘭兮
薔薇開處知春杪，南風為我織青縞。槐影綠波濃，櫻桃山裏紅。    平蕪連海闊，急棹歸舟越。柴舍袅輕烟，夕陽無限天。
談這首詞之前，先得讀懂這個詞彙：“青縞”，啥意思呢？我把漢語大詞典上的解釋搬過來，大家就知道了。“青色和白色。代表東方和西方。《文選·潘岳〈籍田賦〉》：“表朱玄於离坎，飞青縞於震兑。” 李善 注：“謂鹵簿之儀，車騎旌旗各依方色也……《周禮》曰：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蘭兮這首詞，頭兩句的意思，大家一下就明白了：薔薇花開的時候，春要去夏要來了，但愛人卻分別東西，就只能靠南風來為傳達彼此的訊息。挺好的。織，入聲，代平雖然偶爾可以。但最好莫用。我們一定能找到更合適的表達方法的。是不？比如“南風絲織為青縞。”，當然，還有別的說法。大家可以再深究，這裏暫且不說它。蘭兮這首詞 ，奇的是，兩頭在說。且能揉在一塊。值得大家，包括我學習。第三句：“槐影綠波濃”——在外的，第四句：“櫻桃山裏紅”——家裏的。然後過片兩句，從家裡的人的角度想象在外的人，又關合在一起了。最後歸結到在家裏的山野景象，以景蘊情，用夕陽和暮春的相似點含蓄地表達了盼歸的深情厚意。這首詞，和通常的菩薩蠻寫法不一樣。但它的變化是合理的。因為，它的每一拍，都有內在的邏輯聯繫。我和文森老師跟大家強調章法，並不是說，章法固定不變，是告訴大家一種最容易把握的寫法，不容易把詞寫散而已。合理的變化，是可以的，而且是提倡的。但是，必須記住：它的上下左右關聯成整體，並且，恰當地表達了你想要表達的主題。蘭兮，這首詞。很好。

（六）金色娃娃
春光慵懒蹣跚久，湯湯夏水何曾候。知了漸聲高。葵花逐日嬌。    生平嫌熱浪，湍急避風港。靜坐翠茵庭，閒觀左右行。
娃娃這首呢，問題比較大。我們下面作詳細的分析，首先看前兩句：
春光慵懒蹒跚久，汤汤夏水何曾候。——這兩句，什麼意思呢？春天還不想走，夏天就迫不及待地要來了。寫春夏之交，創意很好，值得肯定，但表達有問題，可能閱讀量少，詞彙量少的緣故吧。春光未退盡，不是因為慵懶，而是不想走，所以這個詞彙不確切。另外，蹣跚是個形狀形容詞，很形象，但與時間副詞搭配，有些問題，我們可以說徘徊久，蹣跚步或蹣跚去等，蹣跚久，不是很通。那麼，我們怎麼來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呢？“依依春影蹣跚別”。但這樣改變韻了，我們得協調第二句了。夏熱迫不及待要來。第一，湯湯，是形容水勢大，不是初夏的典型東西，即便要說它來勢迅猛，也不是狠適合的。非得要用，我建議，這樣來說：洶洶夏勢如湯熱。這就是用比喻了。我們再把這兩句抄在一起看看：“依依春影蹣跚別，洶洶夏勢如湯熱”。基本上能表達，春不忍走，夏來勢迅猛之意了。
三四句：知了渐声高。葵花逐日娇。——既然寫了夏天來勢迅猛，寫知了叫聲煩，可以的，但是，寫葵花嬌，就沒法續接了。日驕，倒是可以的。所以，我們得改第四句：炎炎赤日驕。好了，我們把前四句放在一起：“依依春影蹣跚別，洶洶夏勢如湯熱。知了漸聲高，炎炎赤日驕。”——是不是完整表達了夏熱的來臨了呢？
這樣，下片以“炎炎”為中心來寫。過片兩句：“生平嫌热浪（怕炎熱，可以），湍急避风港”（這句有點問題了），得改改：還欲尋涼爽。合起來：生平嫌熱浪，還欲尋涼爽。（怕炎熱，接炎炎）——至少意義上接了。然後尋覓的地點：靜坐翠茵亭。閒觀來往行。——我們稍微改改，至於為什麼要改，你們自己想想吧：閒坐翠陰亭。靜觀來往行。好了，我們把整首詞放在一起：
依依春影蹣跚別，洶洶夏勢如湯熱。知了漸聲高，炎炎赤日驕。    生平嫌熱浪，還欲尋涼爽。閒坐翠陰亭。靜觀來往行。

（七）弦音歸處
雨添濃翠風添暖，漸開荷小搖青傘。微漾自田田，真珠碎復圓。    推蓬微暑意，花去誰能記。想是藕同根，心思料不分。
弦音這首，立意在圓。過片稍微存在點問題。本可以寫得很好的。造語具靈性，思路也極為開闊，能從別人想不到的角度切入，這些都十分地好。過片兩句，都有些毛病。一，花，上文提到的唯一處是剛開的荷花，是不會謝的，強行解釋成春花，就沒有來歷。二，推，拉，等動作，都是十分用力的動作，不適宜初夏這個時候的風，三，蓬，一旦與荷關聯，它就是蓮蓬，這是固有的關聯，並且，蓬具有一定的厚度質感，而荷葉，是薄薄的一層。這些細微之處，是要仔細推敲的。那麼，我們過片最好寫什麼呢？其實，珍珠往下接，是最好的。這兒不去改了。自己去想吧。造句關天分。成篇仗思力。

（八）弦音歸處
芳菲過眼风荷小，半黄青子枝頭早。陰雨為誰來，情沿熟路開。      梅蔭猶待汝，微澀含酸苦。正解是顰眉，蕭然只自知。
弦音這首，也很好。寫錯過後而自己癡心孤獨的等待。很含蓄。體現了自己一貫的靈性。我唯一感到有點生疑的是，青梅結子，一般指男方錯過女方，所以，這首詞的抒情主人公，設定為男性，其實更為合適。弦音曾經問過我，說男方已經成家，不可以嗎？粗略說是可以的。但仔細追究，形容不是很貼切。結果，當然在雌性。另，蔭，在以前，一般讀去聲作動詞時，纔這麼寫。它現在的這個名詞意義，多半寫成陰，當然，寫成蔭，也是可以的，在這裏只是提醒注意一下，讀別人詩詞時，名詞寫成陰，出現要多些，不要以為人家寫錯了。這首詞，如果要改，可能動一動，猶待汝的猶字，也是可以的。

（九）弦音歸處
小梅初熟青如豆，薰風暖得荷開又。人試薄羅裳，坐間滋味長。          瘦憐腰更細，日夜思無計。無寐怕啼鶯，天明更一声。
弦音這首寫閨思，也很含蓄。用詞也更加仔細，比如：試，寫出了天氣初轉熱的細微之處，初著薄羅裳，肯定是初夏。下片緊扣“滋味”來寫，表達了“人瘦相思長”的主題。並且給出了長期夜思不眠的細節，好不容易睡著會兒（或許夢見），卻被啼鶯喚醒了。注意，這裏的更一聲的更，是去聲。她這首詞的邏輯線索是這樣的：春天又過去了，夏天又來了，愛人還是不在身邊，打扮得再好看，給誰看呢？不盡的相思，人瘦無眠，有時好不容易睡著夢見了愛人，卻又被晨鶯啼破夢，滋味難禁。委婉動人。挺好的。

（十）弦音歸處
繁林湧翠迎初夏，濃蔭合處天無罅。綠漸雨前深，幽絲婉轉侵。          午時慵未起，懶把妝梳理。匲裏小玲瓏，一如豆子紅。
弦音這首，雖然沒有大毛病，但她後來也感覺到了，用詞的繁複，還稍稍邏輯不大順暢。繁林擁翠，濃陰合處，如果寫詩，就覺得有點重複，填詞到是不是很大問題，歌詞嘛，有時重複就是為了強調，並且，繁密可暗示心緒鬱悶。我向來不太看重，一個句子必須包含許多意思的，一切看抒情的需要，詞，就是抒情為主，其他都是末節。上片關鍵的邏輯問題是：已經繁密了，怎麼還是“漸深”呢？還有，雨前深，是有歧義的，是現在的雨當前呢？還是下雨前深呢？我一向主張：十分清楚明白地表達感情。但並不是說要直說的，是你表達的意思指向要青春明白。幽絲，沒有著落，指雨絲不太合理。這兩句，得重新組織。下片從寫景轉向抒情，小玲瓏也是犯了指向不明的錯誤。我常說：要解釋的東西，它在文本裏能意會明確，不能任意從文本以外，只有自己腦子裏有的，只有自己知道的理由來添加註解詞意。

（十一）狂生
落紅流盡春波去，漸濃絲柳廉纖雨。眼底愈朦朧，天涯同未同？          可能情緒外，猶有幽思在。人意固然傷，許多消失忙。
我選一首自己有點問題的詞給大家說說，主要是為了說明，老師雖然明白道理，也不是每次比你們寫得更好，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這是我在微信上一句接一句地往下寫的，寫到收尾時，下“忙”韻，就出問題了。“消失忙”，是不通的。當這裡，我必須下一個陽平韻，就一時沒有合適的，就匆忙湊合了。現在來分析這首詞：
落紅流盡春波去，漸濃絲柳廉纖雨。——這兩句，寫春盡夏來。落紅流盡，春花落完了，春盡。柳絲漸濃，夏來。廉纖雨，雨天，景物純粹安排為了下面有出處。
眼底愈朦朧，天涯同未同？——眼底朦朧，接廉纖雨，朦朧接天涯之思。同未同，感情一樣嘛？是暗含在當心對方已然變心。好了，上片沒有問題，春夏之交，思念遠方的人。
可能情緒外，猶有幽思在。——過片，圍繞朦朧寫，點出疑慮都是自己的想法。主題，人意固然傷。就是想起這些總是讓人傷感。關鍵最後一句，許多消失忙，出問題了。本來想表達過去許多美好的記憶，很快消失，暗襯托自己的傷，但這個韻，實在下的不穩。這個句子，我必須要同時做到：第一，韻字是陽平，第二，美好不在，第三，美好消失很快。大家說，怎麼辦？或者吧：許多XX亡。以後再想。或者寫成這樣吧：許多閒事忙。
這一階段，整完了。過兩天有空再總結總結菩薩蠻的問題。下一次有空，給大家解釋解釋，為何要標中呂宮等的來歷。其實很簡單。不明道理時，注意幾個地方下字的讀音，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