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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诗词读写丛话》张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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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4 14:29: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诗词读写丛话目录<br/>前言 上场的几句话 <wbr><br/><br/>1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 2 情意和诗境 3 写作和吟味<br/>4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5 读诗 6 读词<br/>7 古今音 8 关键字 9 偏爱<br/>10 旧韵新韵 11 奠基 12 近体诗格律<br/>13 变通 14 拗字拗体 15 押韵<br/>16 对偶(一) 17 对偶(二) 18 古体诗(一)<br/>19 古体诗(二) 20 古体诗(三) 21 诗体余话<br/>22 词的格律(一) 23 词的格律(二) 24 词韵<br/>25 试作 26 情意与选体 27 诗语和用典<br/>28 外力 29 登程 30 捉影和绘影<br/>31 凑合 32 辞藻书 33 勤和慎<br/><br/><br/>前 言<br/><br/>--------------------------------------------------------------------------------<br/><br/>  <br/>(1992年版)<br/><br/>  <br/>张厚感 陶文鹏<br/><br/>  和张中行先生交往有年,常常听他谈诗论文,说社会,道人生。他调门不高,但其风骨,其智慧,每每沁人心脾,启迪后学。他生性随和,好与晚辈交游,一两二锅头下肚,使我们忘年,亲切地称他“行公”。<br/>  行公清光绪戊申生人,行年八十有二。思辨清晰,有力度,举步轻捷,毫无龙钟之态,前者得力于舶来的方法论,后者得力于国产化的禅。??淡漠功名,布衣布履,来去少牵挂;心中,笔下,有一块小小的“自留地”,静心耕耘,自给自足。<br/>  社会在进步,生活总是越来越美好的。行公一介寒士,半生坎坷,而晚景见晴;还是老习惯,不卑不亢,不欺世,不媚俗。他活得超脱而充实,有滋有味。低头念书。写作,抬头望星月风云。余暇练练字,玩玩砚台,会会友朋。一日三餐要求不高,有时喝几口老酒,不亦乐乎。生活起居井然有序,节奏不紧不慢,既益养生,又见成果。近十年,他写了十来本书。其诗言志,其文也言志,不随声附和,人云亦云。<br/>  作文与做人关系密切,古人说为人贵直,为文贵曲。行公是这样躬身力行的。他有诗人和哲人的气质,有悲天悯人之怀,追求真诚,重情义,辨真伪,屡说“爱国不在人后”。看电视,喜欢动物世界;遇到精彩的足球比赛,即便午夜进行,到时也会一骨碌起来。这,也许就是行公的人物性格吧。他提倡平实自然的文风,反对八股气,讲章气,刺绣气,烟雾气①。其文味如橄榄,细嚼慢品,当余味无穷;文笔轻松、冷隽,设喻取例,无不鞭辟入里;行文如话家常,行云流水,顺乎自然,好像得来全不费功夫。究其实,他用了大力而不为读者觉察:其情,其意,乃至对人生的彻悟,深深藏于根柢。读行公的书,不能像读武打小说一般,一目十行,只图热闹,否则是要大失所望的。<br/>  --------<br/>  ①八股气,用空话、大话、假话以宣扬既定的什么理。讲章气,行文正襟危坐,隔几句就来个“必须指出”或“应该牢记”,表现为唯我独正确的样子。刺绣气,形容词语很多,话曲曲折折,表现为扭扭捏捏,有颜色而无筋骨。烟雾气,把不常用的术语、意义不鲜明具体的词语,先求多多益善,然后嵌在既冗长又不平顺的句子里,结果就使读者见文字之形而不能轻易地把捉其意义(也许竟至没有明确的意义)。(见1989年11月《读书》杂志:《先生之风,山高水长》)。<br/><br/>  世间夸人知识丰富,有说“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者,那是调侃。行公高寿,自称“六代之民”②,充分享受人生的赐予,饱阅社会沧桑,况一生勤勉,其学识渊博,笔下能侃,是了解他的人所共识的。他融贯经史百家之言,历览古今中外之书,于金石书画,亦广有见识。比如说,历代碑帖,他如数家珍;周易,他发表过文章;禅宗,他有著述;学文言文,他有选本和论著;作文教学,他出过书;人生哲学,《顺生论》已脱稿;相对论,他钻研过爱氏的多卷本文集;罗素哲学,他读过主要的英文原著;缠足,穿高跟鞋,他能与蔼理士的性心理研究联系起来考察,分析得那么头头是道,那么严肃认真,等等。人称杂家。从某一视角看,亦未尝不是。不过,语文,中国古典,人生哲学,他更为专深,已有几本专著明证。《诗词读写丛话》付印,又一本专著问世。行公说,《诗词读写丛话》是要还文债,勉为其难写成的。这是谦词,其实他游刃有余。读后,深知这部新著,凝聚了他长期研究诗词的心血。他把自己的心得乃至招数,“泄底”献出,使这本导人入门的读物,成为一部含蕴丰富,见解独到,趣味盎然,兼具理论性和实践性,既普及又提高的力作。<br/>  中国是一个诗的大国,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深受诗歌的熏陶。唐诗,宋词,历代传诵,家喻户晓。但是,如果要问何谓诗词,诗词有什么特征和作用,恐怕很多人难以置词。此书的开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就从这个最基本的问题说起。行公先论述语言文字是人们表情达意的工具,然后一层一层分析,最后自然地得出结论:诗词,就是以精练的富于音乐性的语言“表达出幽微情意”的妙手。这个界说很精彩,捉住了诗词的“魂”。那么,情意和诗境二者有什么关系呢?他说,诗境是为了表达幽微情意而“画”出来的。而它一经画成,飘忽、模糊的诗境就固定了,明晰了,变得纯粹了。人生所经历之境,主要是实境、梦境和诗境三种。诗境离实境较远,离梦境较近。但它与梦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诗的意境是人所造,梦境不是。其二,因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从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梦境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爱的什么,却偏偏梦见丢掉了。其三,诗的意境是选择之后经过组织的,所以简洁而明晰;梦境如何构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经常是迷离恍惚。其四,诗的意境有我们知道的大作用,……如果没有诗的意境,生活至少总当枯燥得多吧?梦境想当也有作用,但我们不觉得,也就可有可无了。这样,为诗的意境定性,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现实的梦’。”谁说诗境难以诠释?行公在这里讲得明明白白。<br/>  行公就有这样高超的本领。他分析困难的深奥的问题,善于化难为易,化深为浅,犹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导大?,因其固然”,因而“奏刀?然,莫不中音”,给人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的快感。这本书第四讲“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讲的是诗词在形和神两方面的分野。这个问题并不简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这个命题,有不少诗词研究专家阐释过,似乎都没有讲清楚。行公从语言、音律、情调、意境诸方面谈诗和词的分别,既肯定它们各自的特点,宜于分工,又说明二者可以转化,以及如何看待这种转化。他以京剧为喻,说:“诗是出于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阔,官场,沙场都可以;词是出于旦角(还要限于正旦、闺门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长,总是在闺房内外说愁抹粉”。“词有表现娇柔委曲的本领,但也无妨豪放一下。……本事大了,就像梅兰芳,虽然经常扮演虞姬,却也可以反串楚霸王”。“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本职行当与反串终归不是一回事。直说是,词,就意境说,确是有正有变: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正,关西大汉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是变。”最后总括起来说:诗刚,词柔;诗直,词曲;诗显,词隐;诗男,词女;诗境阔,词言长。行公并没有发表长篇大论,便把诗词各自的特征,同源异流的历史及其错综变化的关系,讲得一清二楚,生动有趣,使人豁然开朗,又欣然感悟。这种深入浅出的本领,来源于他对诗词深透的研究和辛勤的创作实践。<br/>  --------<br/>  ②行公有枚闲章,称“六代之民”。六代,即清末时期,北洋军阀时期,国民政府时期,沦陷时期,抗战胜利以后,建国以后。表示自己经历的时间长。<br/><br/>  讲到读诗读词,行公耐心地指导门径。比如,应该读哪些作家作品和有关的诗话词话,先读什么,后读什么,他都认真指点,并且传授阅读方法,仔细讲述从理解到深入再到仿作的学习和实践程序。他说,读诗词,最要紧的是透过诗句及其意义而唤起诗情,走入诗境,“最高的要求是境的化”,不能只在字面上滑,也不应舍本逐末,仅仅欣赏技巧,把读诗词当作看杂技,更忌刻意探微而胶柱鼓瑟,穿凿附会,陷入误区。对于有些难解的诗词,行公主张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以便取得境的化。认为求甚解就未必然,至少是未必有助于境的化。他举李商隐的《锦瑟》为例。这首诗最难解,为人们所公认。古今解此诗者不下数十家,但这些学者专家用锲而不舍法,欲必求一解而宁可穿凿附会,造成猜谜式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行公用“不求甚解”法试解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是融化了诗境的妙解,令人拍案。行公以常人的的诗情去感受诗人的诗情,又以自己的诗心去发现诗人的诗心,所以解释得这么自然、亲切、明了。在我们看来,这种“不求甚解”的解,比起大力考索而把诗的意境弄得支离破碎的种种宏论深议,不啻高明百倍。他说:“诗词,以‘情’为骨髓,所以写要发乎情,读要止乎情;离开情,到其他场所游走,至少为了节约,最好还是不写,不读。”确是内行人的话。<br/>  在这本书中,行公对3000年的诗歌流变史,作了粗线条的勾勒。他评价古代诗家词人的作品,简明扼要,闪烁着智慧火花,不多的几句话,就如画龙点睛,神气尽出。讲《诗经》,他说最经得起反复吟味的佳作是《秦风?蒹葭》一类篇章。的确,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美人在哪?可想而不可即,给人留下想象,留下余韵,是诗境的极致。讲《楚辞》,说它用“描绘、夸张的手法写想象中的迷离要眇之境,诗意更浓”,“其中《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写得真美,不能不说是上好的诗。”讲乐府诗,说它感情真挚,语言纯朴自然,没有文人诗文的造作气。对《古诗十九首》,行公评价最高。说它“写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种感受,用平铺直叙之笔,情深而不夸饰,但能于静中见动,淡中见浓,家常中见永恒”。他特别推崇它的“厚”,情厚,味厚,语言也厚。认为是绝后的作品。因为平和温厚如陶诗,读过还有“知”的味道,而《古诗十九首》憨厚到“无知”的境界,这是文人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陶渊明的诗,被行公放在文人诗中的最高位置。他说:“陶诗意境高,如孟浩然、王维曾努力追,终归追不上,……没有那种朴厚味,夸大些说,这是天赋加时代,学不来。正面说,陶诗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写的,所以朴实,真挚,自然,不但没有利禄气,连修辞的技巧也没有,所谓大巧若拙。”他比较李杜的诗说:“李、杜,诗风不同,李飘逸,杜沉厚,飘逸难学,如果重点在学,要多读杜。又,李长于古风,杜长于律,无论欣赏还是学写,都要各有所重。”平日聊天中,他最欣赏杜诗的“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类诗句,叹为神来之笔。行公的这些评论,或许有人不一定都同意,但谁都难以否认,这是他在长期吟咏涵濡中所得的独到体悟,足以激发人们深入思考、研究的兴味。<br/>  这本书用了较多的篇幅指导初学者“写”。行公不仅详细地讲述了古体诗、今体诗(近体诗)和词的格律,教人怎样押韵,怎样对偶,怎样运用词藻书,而且告诉读者怎样分辨古今音,注意关键的“韵”字,如何保持和发扬自己“偏爱”之长,等等。书中更精粹的地讲述了写作过程必须正确处理的一系列关系:诸如旧韵与新韵,古体与近体,拗字与拗体,押韵与对偶,情意与选体,诗语与用典,守律与变通,捉影与绘影,勤奋与谨慎,等等,行公分析上述种种矛盾关系,既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又不忽略矛盾的次要方面,讲得全面而辩证,有理论,有实例,一一授人以具体操作之法。<br/>  “奠基”一节,指出“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痴)是试作诗词的资本”。何谓“正情”?他解释说,就是“执着于人生的情”。这执着表现在,热爱自己的生活,也热爱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总的要求,是人生的丰富、向上,现实的,理想的,都成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什么,或求之不得的什么。与此相反,例如爱权势,爱金钱,发展为嫉视,仇恨,落井下石,籍没株连,也是情,因为不正,就必须排斥于诗词之外。这里,行公讲得堂堂正正,有骨有肉,毫不含糊其词。<br/>  “捉影和绘影”一节,讲诗词意象的创造方法,他说“诗词是情意的定型化”。情意,无形无声,而且常常迷离恍惚,想存留或者传与别人,就要用语言文字使它定型,就是使它有形,有声,成为清清楚楚。又说,写情,有各种方法,可以直接写,也可以间接写:直接写,可以大声疾呼,也可以轻描淡写;间接写,可以写外界之境,也可以写他人之事(包括咏史)。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捉影”,就是想方设法把情意捉住。捉的结果,像是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写,就只好加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绘”。如何捉?行公给读者指明由浅入深的捉影层次:“初步,也只能在心里捉。感受,加码,做不到,能做的只能是知解方面的,即辨认它,重视它,希望它:一,走得慢一些,二,有一定的方向,即容易走入诗词。这辨认,这重视,这希望,是浅的捉。深是用语言文字捉,即真走入诗词之作。走入,就不会一纵即逝,严格说,这才是真的捉住。”他又告诉初学者,捉影,可以用确认和修补的办法,也可以用从古人作品中偷巧的明借、暗借、用事等凑合的办法,更常见的是用空灵的手法捉,这就是用写景之语,写情之语,或者先将情“略定其性,然后找个合用的瓶子往里装”。而“绘影”,是夸张,增改,变换,破格,一句话,是大化妆,为求与现实拉开距离,变生活的真实为艺术的真实。最后,他谆谆告诫初学者,“绘”可以脱离正轨,可以偷巧,但仍得“守佛门大戒,不妄语。无情而说作有是妄语,情在此而说在彼也是妄语”。更难得的是,行公讲捉影和绘影的种种方法,多是现身说法,以自己创作和修改的实例详细加以说明。在“凑合”一节中,几乎全部以自己的写作情况为例,诸如在押韵、调平仄、对偶、用典、次韵、集句、选词、标题、布局等各个环节上,如何运用“灵机”而“凑合”成篇的诀窍,都和盘托出,以金针度人,着实教人为之感动、钦敬。《诗词读写丛话》这本书写得明白如话,举重若轻,浅近<br/>  中见深厚,幽默中见智慧,洒脱中见缜密,足见行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学识渊博。其善于设譬取例,亦可见一斑。他往往用寻常事物比喻,生动、亲切地表述深奥的诗理。例如,在最后一讲“勤和慎”中,行公强调写诗词要注意保持旧有的形质,说:“比如用瓶子装饮料,传统的酸梅汤喝腻了,可以改装可口可乐,至于打破瓶子,那就不必。”接着,他引述今人杨宪益先生的《自题》诗和启功先生的《沁园春?自述》词,说“两首的意境和用语,都大异昔人,这是酸梅汤换成可口可乐;可是瓶子没换,格律仍是唐宋人严格遵守的,一丝一毫不含糊。……诗,称绝称律,词,标明某调,当然都是旧的。旧有旧的形和质,例如孟子的束发加冠,口不离仁义,如果换为西服革履,满口卡拉OK,那还是孟子吗?”可谓喻妙理明,风趣横生。读这样的说理文字,简直是美妙的享受。“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信然哉!<br/>  本书还有个附编,是自选诗词《说梦草》。名之曰“说梦”,颇耐人寻味。行公解释说:“这是由成语‘痴人说梦’来,其中有梦,也有痴,痴是根由,梦是表现。”说到家了。梦自然是幻想,是无着落的希冀。但既然有梦在,幻想也就在,希冀也就在,因而弥足珍贵,值得保存。我们想,一切尚未完全丧失幻想和希冀的人,读这类抒写幻想和希冀的作品,当会因心灵感应而引起共鸣的。这些作品,几乎都是行公己身的哀乐,己身的感受,“虽微末而没有因求合时宜而掺假”。人间有真情在,实属可贵。这就启发初学者,要以真情入诗词,当有一颗赤子之心。否则,回家去烤白薯,巷口去卖西瓜也罢,何必作诗填词?从写法上看,行公心中有些幽微、复杂的感情,欲说还休,也不免有难于下笔的情况,于是采取了若隐若现,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纳须弥于芥子”的写法。怨不怒,哀不伤,不失“温柔敦厚”之本,这固然是儒家的传统诗教,但这种诗风,在当今,却可以避免暴怒乖张和感伤消沉,于己,于人,于社会,都有利而无害,似还有继承和发扬之必要。行公的作品,体裁、风格丰富多样。就诗来说,有古体诗(包括五古、七古),今体诗(包括五、七律绝),还有次韵,集句;就词来说,有小令,有长调,有豪放之作,更多是婉约之作:可供初学者从各个方面学习、借鉴。总观今人作诗词,多作或只作今体诗,罕写古体诗,多作豪放词,罕写婉约词,风气未免偏颇,《说梦草》中的古体诗和婉约词,尤其值得重视。倘要说我们的偏爱,在行公的诸体作品中,窃以为:诗,以五古、五绝最佳;词,以小令居上。行公的诗词,由于他学识渊博,有的作品用典自如,初学者是学不来的。我们可以多品味那些朴实无华,于家常中见永恒的篇什,体会其中的真情,厚情,正情,乃至痴情。如“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七九年尾颂辞》)“旧业应随黄叶尽,空余梦影碧山中。”(《庚申晚秋偶过香山口占》)“今来斗室悬双榻,对话开天两白头。”(《新下榻处为母校二院工字楼与玄翁同室题壁》)“姑妄言之姑听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西来意,烛冷香消掩泪时。”(《负暄琐话完稿有感》)“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泪,无聊且作诗。”(《自伤》)“渴饮鸡鸣露,饥餐枸杞花。”(《香山漫兴四首》其四)“诗书多为稻梁谋,惭愧元龙百尺楼。”(《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其一)“青箱自检焚余册,白首谁怜死后名。海内几番寻鲍叔,天涯何处吊田横。”(《十年二首》其二)“远树啼莺动客魂,渡头前月送桃根。垂襟紫帕谁能识?上有深房旧泪痕。亲婉丽,记温存,丁香小院共黄昏。等闲又是清明过,冷雨敲窗独掩门。”(《鹧鸪天?别意》)等等,有的抒写悲欢离合之情,有的抒写苦中作乐之景,表现的都是平凡的人生,但有血,有泪,有切肤之感受,动人肺腑。再有一点初学者须注意的,行公一再强调诗的天职是抒情,对重理轻情的诗多有微辞,无疑是中肯的。但不能误会为写诗就不要理性了。我们想,有情的,是诗;有理无情的,不是诗;有情有理的,也应当是诗。古人谈诗趣,就包括景趣、情趣和理趣。比如,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乃是情、景、理水乳交融,意蕴深隽的佳作,历来脍炙人口,经久不衰。又如苏轼的《题西林壁》,应当说也是好诗。就《说梦草》说吧,也有不少富于理趣的篇章。此外,音韵相协,是诗歌艺术的重要因素。本书主张格律从严,从旧音,当是老先生们轻车熟路的一条“易”路。但初学写诗词,难度就较大。旧音指中古音,采用“平水韵”。其中有些韵部,现在看,读者相同,而分在不同的韵部里,是因为当时读音有分别。京剧所用的“十三辙”,则是按今音划分韵部的,适用于新诗的押韵。我们想,不妨基本上从旧音,又在大原则下来点小自由,比如“东之冬”“江与阳”等通押,写今体诗大致模仿写古体诗的办法,减少一些限制和束缚,庶几能保持旧体诗的形质,又有利于表情达意。此路也通吧?<br/>  到此该打住了。忽然想到,人生的幸运,莫过于能够发挥才智。知识分子的希冀,唯此唯大。行公晚年可算幸运的了。他受过德先生赛先生的熏陶,沙滩红楼出身,3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如按社会上兴说的黄埔几期几期论,不知他属于北大几期。30年后,笔者求学于西郊燕园,念的也是中文系,行公当是老师兄了。他放开笔写东西,是近10余年的事,其满腹经纶远没有写完。我们尝为他动手“晚”了而惋惜。他听了沉默片刻,报以轻轻的一句:“那时能写吗?”真教人不知说什么了,只有相对唏嘘。《诗词读写丛话》脱稿,近水楼台,我们先睹为快。想到行公的亦师亦友之谊和本书满目珠玑,总想说点什么,可不知从何说起;现在拉杂说了上面这么些,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奈何?<br/>                        1991.10.北京<br/><br/><br/>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10-14 14:50:3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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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29:21 | 只看该作者
上场的几句话<br/><br/>--------------------------------------------------------------------------------<br/><br/>  己巳年的中秋又匆匆过去,月影淡了,人影远了。可是生意似乎并没有净尽。虽然昼渐短,夜渐长,如果面对窗外的长杨枯坐,短昼也就成为长日。所以不能不干点什么。干什么呢?也曾想改行,有时甚至想试试。结果是不能如愿,年事已高,一也;除拿笔写些不三不四的文章以外,什么都不会,二也。语云,人苦于不自知,我接受这个教训,把改行的心猿意马收回,甘心守成,做本分事。于是问题化简,只剩下考虑还能写点什么。<br/>  先想到原则,是忙事不好说,最好谈闲事。于是立刻就想到诗词。这里要加个小注:诗指旧的,平平仄仄平一类,因为还有新的,还有所谓散文诗;词当然指旧的,因为没有新的。想到诗词是有来由的。其一,还是几年以前,沪上的?公来信,说是要出什么期刊,约写谈诗词的文章,重点要讲如何写。他有知人之明,推断我必坚辞,于是在信的末尾说:“如不慨允则赴京,当着嫂夫人的面坐索,不得就不离开。”我只好答应写,并想了想大致写些什么。可是没想到,那个未降生的期刊终于没有降生,我也就落得个想了想而没有写。但终归是想了想,心里还有个印象,现在旧事重提,多少会省些力。其二,诗词是地道的闲事,有古人之言为证:韩文公是“余事作诗人”;项莲生是“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其三,闲事也可以有闲事之用。近证是我自己,有时候忙里偷闲,或苦中作乐,作一两首歪诗,填一两首歪词,说思说梦以代替禅悟。远证是我的一些相识,当然都是还未发白的,有时来问,想作诗词,要怎么学。谦退吗,人家说我是不愿成人之美;讲吗,一言难尽。这是进退两难的燃眉之急,想救,饥不择食,就说,等我有时间,写出来,再全面谈吧。现在是真有时间了,能还债不是也好吗?<br/>  而说起还债,就不免很惭愧。诗词,我念过一些,也有所见,或说偏见,即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以及为什么要这样。这所见未必对;即使还有些道理,而眼高手低,东施效颦,写出来总是不像样。这是为天资、性情和学力所限,着急也无可奈何。现在要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行吗?但既已决定挣扎着上讲台,只好勉为其难,多由如意处着想。这是无论如何,曾经有偏见,曾经效颦,就以之为还债的资本,也许能够招架一阵子吧?盖偏见,在异口同声高喊民主的时代,和钦定的意见一样,也可以供参考,而效颦,就说是亦步亦趋吧,总是步了趋了,也就会多多少少窥见其中的一些奥秘或说偷巧之道,这对于喜读而尚未有偏见、未曾效颦而也想效颦的人,不会毫无用处。这样考虑的结果是大胆写。深挖,这大胆还包括三种意思:一是打破拘束,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不问是否合于破题、承题的传统;二是怎样想的就怎样写,不问是否离有大力的时风太远;三是讲作法,有时难免触及用心和招数,近于泄底,或说杀风景。总之是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期对上面提到的那些不耻下问的相识,以及他们的同道,舍得花钱买各种诗词选或集来读,并舍得花时间学写,以求樽前月下哼自诌的平平仄仄平的,会有一点点用处。所有这些,有的偏于介绍常识,有的偏于抒发偏见,都分题写,排个次序,算作正文。<br/>  这个“正”字,与大量的所谓正一样,其中不免藏有歪,或私。且说这里的私是想留一席地,把自己的一些效颦之作,集为《说梦草》,算作“附编”,实为夹带,也印出来。为什么要这样?理由之一是,确是有不少相识想看看,零抄不如集印。之二是,不夹带,孤军出战,必没有人印,没有人买,不得已,只好学流行的热货搭配冷货之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又,效颦之作,估计有些词语,去日苦少之士会感到生疏,所以酌量加了注。注限于典实,多数是古的,来于古语古事,少数是今的,来于今人今事;至于意义,董仲舒云,诗无达诂,乐春之男见花,悲秋之女见泪,六经皆我注脚可也。<br/>  附编之后还有个“附录”,是借王力先生之光,把《诗词格律》后附的《诗韵举要》印在后边,目的很明显,是看了此书真就效颦的人,有时难免要查查诗韵,就不必另翻一本了。<br/>                     1989年10月作者于燕园<br/><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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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0:08 | 只看该作者
一 家有敝帚,享之千金<br/><br/>--------------------------------------------------------------------------------<br/><br/>  看题目,家之下有敝帚,是想由家当谈起。家当指祖先留下的。祖先,专说大范围且早的,是常说的炎黄子孙的炎黄。炎黄有后,后对更后而言也是祖先。这祖先留下的最值得什么的家当是打破十亿的人口。值得什么呢?不好说,因为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五十年代是人多力量大,八十年代成为大包袱,问是非,究责任,都不容易,或不合时宜。人口以外,祖先留下的家当无限之多,有值得夸耀兼能引来外汇的,如长城、故宫、秦皇兵马俑之类,也有不值得夸耀更不能换外汇的,如历史的,男人作八股、女人缠小脚之类,现时的,穷、许多种机没有外国的好之类。这是一笔复杂而难算的帐。只好缩小范围,向本题靠近,专谈语言文字,或者说,汉语的语言文字,这也是祖先留下的珍贵(?因为有人说不如拼音的好)遗产。<br/>  语言文字是表情达意的工具,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交换情意的工具。说绝大多数,因为少数情况,或极少数情况,情意也会“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最明显的例是日记,除李越缦、鲁迅等少数人之外,愿意把小本本摊开,请大家欣赏,某日与夫人或丈夫吵架,某日想吃对虾而无钱买,等等,是绝无仅有的。不少诗词之作也是这样,自怡悦是本等,持赠君是可有可无,这留到以后再说。还是回过来,笼而统之说表情达意。记得西方某高明之士说过:“语言是人类创造的最笨的工具。”理由可以请中国的古人出场代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是一面,曰求全责备,或恨铁不成钢。还有另一面,是“不以一眚掩大德”。不妨以两事明之。一是由炎黄或更早一些起,到此时此刻止,以说汉语的人为一群,其中的个体,即个个人,相加,数目之大,总当使人吓一跳吧?其中绝大绝大多数(聋哑、神志不全、孩提夭折之类除外)都曾以之为表情达意的工具,而没有感到不合用;从语言文字方面说,是任务完成得颇不坏。二是由文献方面看,我们的语言文字也真是神通广大,告诉我们那么多旧事,足征的都清清楚楚;其中不少,形中有神,还值得一唱三叹(雅者如形容佳人卖笑之“目挑心招”,见《史记?货殖列传》,俗者如形容佳人可爱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见《牡丹亭?惊梦》,等等)。总而言之,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祖先留下的诸多遗产中,语言文字必是值得珍视的一种。<br/>  值得珍视,是因为它有大用。这所谓大,自然包含“多”的意思。多的一种表现是可以由实而虚,由家常而不家常,由物质而精神。实、家常、物质的一端好说。馋了,到鱼市,见到鲤鱼,问“多少钱一斤”,答“五块”,选好一条稍大的,问“多重”,答“二斤”,给一张票,成交,鱼是实,是物质,买了吃是家常事,都是由语言帮忙如此这般完成的。另一端就不那么好说了。“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类,多到汗牛充栋,不能招呼来鲤鱼,也就不能经过厨房,然后大快朵颐。这是既不物质,又不家常,由实利主义的角度看,说是不必有而可无,似乎并不为过。可是由实利主义也可能引出另一种结论:人,深追其天命之谓性,总是乐于懒散,得凑合就宁愿凑合的吧?这样,仍就语言文字说,由散步时的无心哼小曲,到端坐案前字斟句酌地写情书,就都不是无所为的。那么,有那么多人,忙里偷闲,甚至眼含泪水,写“脉脉不得语”,“人比黄花瘦”,又有更多的人,也忙里偷闲,不只读,有的还百读不厌,甚至也赔上一些泪水,当然也不是无所为的。为什么呢?这是比较大比较深的问题,要留待后面专题谈。这里姑且用无征而信法,说我们的情意中有那么一些,或说一种,幽微而非家常,也需要表达,并且不吐不快,于是就找门路。这工作有不同时代的很多人参加,试,改,变,渐渐由粗而精,由模糊而明朗,由流动而固定,终于成为一种(细分也可以说是多种)表达形式??诗词就是这样的一种表达形式,有用,不是招呼来鲤鱼之用,是抒发幽微的情意之用。<br/>  抒发幽微的情意,不一定要用诗词。蒲松龄闷坐聊斋,写青凤,写黄英,虽然间接一些,其底里也是在抒发幽微的情意。鲁迅的《野草》就比较明显,那是散文,虽然也可以称之为散文诗。为了少纠缠,不如自扫门前雪,采用某某堂狗皮膏药的家数,不管有没有其他妙药包治什么病,反正本堂的狗皮膏药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诗词到唐宋成为定型,作为表达幽微情意的工具,也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br/>  这只此一家,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幽微的情意,求它帮忙抒发,它就真能够不负所托。以最常有的思情为例,用诗抒发,可以直,如杜甫的《月夜》:<br/>  今夜?州月,闺中只独(读仄声)看(读平声)。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br/>  也可以曲,如李商隐的《无题》:<br/>  来是空言去绝(读仄声)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读仄声)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读仄声)蓬山一万重。<br/>  用词抒发,可以直,如温庭筠的《忆江南》:<br/>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读bò)?洲。<br/>  也可以曲,如贺铸的《青玉案》:<br/>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惟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br/>  这样的情意力量不小,却难于抓住,几乎可以说是“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诗词的本领就在于能够抓住情意;不只抓住,而且使它深化(“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类是),明朗化(或说形象化,“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之类是),固定化(写成文字,情意如飞鸟入笼,就不能飞去)。也就因此,由作者方面说,既可以一吐而快,又可以引来同代异代无数人的同情之泪,或之笑;由读者方面说,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这是一种微妙的感通,而所以可能,是靠诗词这种表达形式。<br/>  只此一家的另一方面是难于(甚至可以说不能)用其他表达形式代替。这比较难讲,想由浅入深说两种情况。<br/>  一种情况是,诗词有特种性质的强的表达能力,其他表达形式没有,至少是比不上。(曲是诗词的直系子孙,性质与诗词不异;本书不谈,主要是因为,作为表达情意的工具,过去少用,现在不用。)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精练”,即小本钱能做大生意。先看下面的例:<br/>  故国(读仄声)三千里,深宫二十(读仄声)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张祜《何满子》)<br/>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读平声)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曲》)<br/>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读仄声)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读仄声)春衫袖。(朱淑真《生查子》)<br/>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br/>  以上诗两首,词两首,都既有可歌可泣之情,又有可歌可泣之事,应该说是小说和戏剧的好题材。可是,如果用小说或戏剧的形式来表现,那量就会超过万言书。而用诗词,如最长的《虞美人》,不过五十多个字就恰到好处。<br/>  其二,“诗词是表达幽微情意的妙手”。幽微的情意,其中有些是不宜于打开窗户说亮话的,而还想表达,就最好乞援于诗词。因为诗词有一种本领,是写出来,固定于纸面,使人眼一晃,忽而如见肺肝,忽而又迷离恍惚;换个说法,是既抓不着,又容许遐想。看下面的例:<br/>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读仄声),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br/>  隔年芳信,要同衾元夕(读仄声)。比及(读仄声)归时小寒食(读仄声)。怅鸭头船返,桃叶江空,端可惜(读仄声),误了兰期初七(读仄声)。易求无价宝,惟有佳人,绝世倾城难再得(读仄声)。薄命果生成,小字亲题,认点点,泪痕曾湿(读仄声)。怪十样、蛮笺旧曾贻,只一纸私书,更无消息(读仄声)。(朱彝尊《洞仙歌》)<br/>  两首都写思情,或说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情。情有所系,或说有本事。老新有索隐兴趣的人大概都愿意知道本事,也无妨大胆假设。记得多年前苏雪林女士曾写一本书,名《李义山恋爱事迹考》,说这位好写无题诗的,所爱是女道士。朱彝尊呢,所爱为其小姨(妻之妹),有二百韵的风怀诗为证。不幸而中国的礼俗,许娶妻、纳妾、嫖娼而不许恋爱,又语云,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于是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而想哀吟,诉苦。可是依照礼俗,这情,尤其事,难于明说。两难之中挤出一条路,而且是最理想最经济的,就是用诗词,如以上两首就是这样,虽未直言,个中人却可以心照不宣,局外人也可以以己度人,得其仿佛。<br/>  其三是利用汉字单音节、有声调的特点以取得悦耳的“音乐性”,其他表达形式很少能够这样。这也表现在不只一个方面。一是押韵以显示回环往复,如“黄河远上白(读bò)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读仄声)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间、山、关押韵,像是即往即返,听起来紧凑流利。二是调平仄以显示抑扬顿挫,如“国(读仄声)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就声调说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有规律地起起伏伏,显得有变化而不呆板。三是多用对偶以显示开合对称的美。四牵涉到情调或韵味,比较复杂微细,也可以略举例说说。例之一是句子长短有作用,如诗,五言舒缓,七言高亢,是一读就可以觉察出来的。例之二是声调平仄有作用,如词,“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读仄声)秋千”用平声韵,情调显得欢快;“斜阳冉冉春无极(读仄声)。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读仄声)。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读仄声)”用仄声韵,情调显得悲戚。例之三是韵的不同有作用,如同是牛峤《菩萨蛮》结尾,“何处是辽阳?锦屏春昼长”用七阳韵,心情还不失开朗;“啼粉?罗衣,问郎何日归”用五微韵,心情就成为怅惘了。<br/>  难于用其他表达形式代替的另一种情况是,语言文字的外皮(声音、形体,内是意义)有侵略性,甚至发展为独占性;独占,外来势力就很难鸠占鹊巢而不变鹊的音容,尤其神采。举个最浅显的例,妈妈和母亲,字典家或注释家必以为意义完全相同,其实不完全相同,因为一般是,当面叫妈妈,如果换用母亲,亲切的意味就会减少。意味有变,应否算在意义的总帐上呢?问题不简单,要由意义学家去研究解决。同理,现今不少小字辈的表示太好,习惯说“没治啦”,你让他雅,说“太好啦”,他不会接受,因为他觉得不够味儿,这就是“太好”的意义已经被夺去,“没治啦”有了独占权。诗词也是这样,成为一种固定的表达形式就有了独占权。举例说,张九龄《望月怀远》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与谢庄《月赋》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内容像是没有分别,可是仔细吟味,总会感到情意不完全一样,张诗偏于感慨,谢赋偏于思念。又如《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与辛弃疾《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内容也像是没有分别,可是情意还是不尽同,前者从容而后者急切。不同就各有特点,难于代替。这样说,诗词,单就一首说都有表达情意的独占性;扩而大之,成为一种表达形式,或说一体,也有独占性(如诗偏于雄放,词偏于柔婉,像是各有所司),因而也就不能用其他表达形式来代替。<br/>  不能代替就不能离开吗?语云,没有歪脖树同样能够上吊,这是一种考虑。但也可以有另一种考虑,性相近也,我们不会没有昔人用诗词表达的那种幽微的情意,那么,手边有合用的旧坛子,为什么不用它装新酒呢???事实是已经用了,证据是,有不很少的老朽和不老朽还在作平平仄仄平,有相当多的年轻人肯花钱买平平仄仄平的读物,如《唐诗三百首》、《唐宋名家词选》之类。可见诗词,作为一种表情达意的工具,并没有被抛上垃圾堆。不过说到用,还有程度之差,最好是大才不要小用。我的想法,大用包括三项内容。其一是明确认识诗词的成就或业绩,这是(只计文献足征的)由无名氏的“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起,到(皇清之后不计)王国维的“昨夜梦中多少恨,细马香车,两(辆)两行相近”止,它为无数的痴男怨女表达了秋思春恨,而且表达得很好。其二是,读,借他人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要深知酒杯的底细,即诗词的形和神,以及个别篇什的短长,并能够钻进去,得受用。其三是进一步,最好自己也能够用这个工具表达自己的情意。这进一步有进一步的好处,是一方面,有情意,有表达的工具可用,就不致有抑郁的遗憾;另一方面,不管是读别人的还是吟咏自己的,都可以钻得更深,得更多的受用。总之,照应本篇的标题,对于诗词,我们应该把它看作祖先留给我们的一种珍贵的家当,要好好利用它;而如果能够大才大用,那就真是家有敝帚,享之(利用它而得受用)千金(它就有千金那样贵重)了。<br/>  ------------------<br/>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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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0:36 | 只看该作者
二 情意和诗境<br/>--------------------------------------------------------------------------------<br/><br/>  上一个题目谈诗词有表达幽微的情意之用,而语焉不详,因为没有进一步谈为什么会有这等事。这次谈是补上次之遗;但附庸不得不蔚为大国,因为问题大而玄远,辟为专题还怕讲不清楚。为了化隐微为显著,先说想解决什么疑难,是:什么是幽微的情意,何以会有,得表达有什么好处;好处,由“能”感方面说是内,即所谓诗意,由“所”感方面说是外,即所谓诗境,它的性质是什么,在人生中占什么地位(创作、欣赏、神游之类)。内容不见得很复杂,只是因为植根于人生,它就重,又因为情意、感受、诗境等是无形体、抓不着的,所以就不容易讲明白。勉为其难之前,先说几句有关题目的话。情意指什么心理状态,不好说;这里指幽微的那一些,什么是幽微的,与不幽微的如何分界,更不好说。先浅说一下,例如买东西上了当,生气是情,知道上了当是意,这情意不是幽微的,一般说不宜于入诗词,除非是打油体;读,或不读,而有“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那样的情怀,甚至也眼泪汪汪,这情意是幽微的,宜于用诗词表达的。所以,这里暂用懒人的避难就易法,说本篇所谓情意,是指宜于用、经常用诗词表达的那一类。再说诗境,这境近于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谓境界;说近于,因为不知道王氏的境界是否也包括少数或极少数不幽微的。诗境不能包括不幽微的(或不引人起怜爱之心的)。诗境可以不表现为语言文字,如不会写也未必肯说的,大量佳人的伤春悲秋,甚至想望之极成为白日梦,都是。表现,也不限定必用诗词的形式;从正面说,是一切艺术作品都能表现某种诗境。但君子思不出其位,本书既然是谈诗词,所谓诗境当然是指诗词所表现的。境兼诗词,而只说诗,因为诗有习惯的广义用法,指抒情而美妙的种种,所以就请它兼差了。以下入正文。<br/>  诗词是人写的,要由人谈起。人,只要一息尚存,用观物的眼看,很复杂;用观心的眼看,即使不是更加复杂,也总是较难了解,较难说明。专说心的方面,如何动,向哪里,古人也颇注意,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称这为人之性,于是研究、讨论人性问题。述而不评的办法,泛说是“天命之谓性”,指实说是“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追到欲,是一针见血之论,或说擒贼先擒王。欲有大力,是活动的原动力;而活动,必产生影响,或效果。效果有使人欣慰的,有使人头疼的,于是就联想到性的评价问题。孟子多看到恻隐之心,说人性善;荀子多看到由欲而求,由求而争,由争而乱,说人性恶。这笔糊涂帐,中间经过韩愈、李翱等,直到谭嗣同也没有算清。现在看,参考西方人生哲学以及弗罗伊德学派的看法,还是告子的主张合理,那是性无善恶。说透彻些是:善恶是对意志的行为说的;性,例如饮食男女,来于天命,非人的意志力所能左右,就不该说它是善或恶。天命,至少是那些表现在最根本方面的,与生俱来,我们无力选择,所以只能顺受。即以饮食男女而论,饮食是欲,有目的,是延长生命,己身的,也是种族的,男女是欲,有目的,是延长生命,种族的,也是己身的,这分着说是两件大事,我们都在躬行而不问为什么必须躬行;问也没有用,因为一是不会有人人都满意的答案,二是不管有了什么答案,之后还是不得不饮食男女。这样,总而言之,或追根问柢,我们看人生,就会发现两个最根本的,也是力量最大的,由原动力方面看是“欲”,由目的方面看是“活”。<br/>  欲和活也可以合二为一,说生活是求扩充(量多,质优)的一种趋势。例如,由总体方面看,多生殖是这种趋势的表现;由个体方面看,舍不得死,碌碌一生,用尽力量求活得如意(即各方面各种形式的所得多),也是这种趋势的表现。这种趋势,说是天命也好,说是人性也好,它表现为欲,为求,力量很大,抗拒是很难的,或者说是做不到,因为抗拒的力也只能来于欲和求。难于抗拒,还因为它有个强悍的助手,曰“情”。求是欲的具体化,求而得就满足,不得就不满足,满足和不满足都会伴随着情的波动。情表现为苦乐,就成为推动求的力量。这样,欲和求,加上情就如虎添翼,力量就大得可怕了。可怕,因为一方面是难于抗拒,另一方面又不能任它为所欲为。所谓人生,经常是处在这样的两难的夹缝中。<br/>  这深追到形而上,谈天道,甚至可以说是老天爷有意恶作剧,一方面给我们情欲,一方面又不给我们有求必应的条件。其结果是,我们要饮食,不能想吃什么什么就上桌面;要男女,不能爱哪位哪位就含笑应命;等等。求而不得,继而来的可以是大打出手,于是而己所不欲施于人,以至于触犯刑律,与本篇关系不大,可以不管。继而来的另一种是保守型的,情随之而来,化为苦,存于心,引满而待发。也本于人性,不能不求减少或消灭。苦由求而不得来,于是怎样对付欲就成为人生以及人生哲学的大问题。小办法无限之多。大路子也不少,为了减少头绪,只举中土有的三个大户为例。儒家代表人群的绝大多数,原于天道,本诸人情,主张以礼节之,或说疏导。这样,如饮食,说民以食为天,鼓励富庶,却又崇尚节俭;男女,提倡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却又宣扬(一般关系的)男女授受不亲。儒家务实际,却也不少理想成分,因而大则不能完全止乱,小则不能完全灭苦。道家希望不小而魄力不大,于是闭门而观内,主张少思寡欲(老子),或更阿Q,视苦为无所谓(庄子)。这行吗?少数人未必不行,但成就总有个限度,就是至人也难得百分之百。佛家索价最高,要“灭”苦。他们洞察人心或人性,知道一切苦都来于情欲,所以灭苦之法只能是除尽情欲。这想得不错,问题在实行时是否可通。在这方面,他们费力不小,由万法皆空到唯识,由渐修到顿悟,由士大夫的亲禅到老太太的念南无阿弥陀佛,可谓百花齐放。而结果呢,其上者或者真就获得心情淡泊,欲和求大为减少。但灭是不可能的,即如得禅悟的六祖慧能,也还是于圆寂前造塔,这是没有忘记俗世的不朽。<br/>  至于一般自称佛弟子口宣佛号的,十之九不过是穿印度服(或不穿)的中国俗人而已。总而言之,生而为人,不接受天命之谓性是办不到的。<br/>  办不到,只好承认欲、求、情的合法地位。也不能不承认求而不得的合法地位。这都是抛弃幻想而接受实际。但实际中隐藏着难于协调的多种情况,总的性质是,不能无求(活就是有所求),求又未必能得。怎么办?要针对求的性质选定对应的办法。而说到求的性质,真是一言难尽。刘、项不读书,所求却是作皇帝。犬儒学派的哲人,所求不过是,皇帝的车驾不挡他晒太阳的阳光。中间的,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彼时此时,所求自然是无限之多。伴随求而不得的情也是无限之多。为了扣紧本题,只好缩小范围,取其所需,说求可以分为两类,情也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偏于硬梆梆,一类偏于软绵绵。禄位,财富,分而言之,如一件毛料外衣,一尾活鲤鱼,等等,是硬梆梆的,就是说,求的对象抓得着,不得之后的情也抓得着,如毛之有皮可附。有的求就不然,如:<br/>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br/>  帘影移香,池痕浸渌,重到藏春朱户。小立墙阴,犹认旧题诗句。记西园扑蝶(读仄声)归来,又南浦片帆初去。料如今尘满窗纱,佳期回首碧云暮。华年浑似流水,还怕啼鹃催老,乱莺无主。一样东风,吹送两边愁绪。正画阑红药飘残,是前度玉人凭处。剩空庭烟草凄迷,黄昏吹暗雨。(项廷纪《绮罗香》)<br/>  一个是怆然而涕下,一个是有愁绪,为什么?概括说容易,是有所求,求而不得。具体说就大难,因为所求不是毛料外衣、活鲤鱼之类,抓不着,甚至作者本人也难于说清楚。这类求和这类情的特点也有看来不能协调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非生活所必需,像是可有可无,由这个角度看,它是闲事,是闲情;另一方面,正如许多闲事闲情一样,像是同样难于割舍,就有些人说,也许更难割舍。不过无论如何,与硬梆梆的那些相比,它总是隐蔽、细微、柔婉的,所以说它是软绵绵,也就是幽微的。<br/>  幽微的,力量却未必小。何以故?又要翻上面的旧帐,曰来于生活的本性,即求扩充的趋势。“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叹人生有限),“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叹逝者不再来),“百草千花寒食(读仄声)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遐思),“平林漠漠烟如织(读仄声),寒山一带伤心碧”(闲愁),以至安坐书斋,忽然一阵觉得无聊,等等,都是扩充不能如愿而表现为情的波动,即产生某种幽微的情意。这样的情意,与想升官发财等相比,虽然幽微,抓不着,却同样来头大,因为也植根于欲。欲就不能无求,求什么?总的说是不满足于实况,希望变少为多,变贫乏为充实,变冷为热,变坏为好,变丑为美,等等,甚至可以用个形而上的说法,变有限为无限。这类的求,表现为情意,是幽微的;求而不得,表现为情意,也是幽微的。幽微而有力,是因为如鬼附身,总是驱之不去。更遗憾的是,片时驱遣了,不久会又来,因为生活的本性要扩充,既然活着,就永远不会满足,所谓作了皇帝还想成仙是也。且不说皇帝,只说痴男怨女的春恨秋愁,由物方面说本非活不了的大事,由心方面说也许并不比缺吃少穿为较易忍受。这也是天命之谓性带来的问题。<br/>  有问题就不能不想办法处理。<br/>  诗词是可用的一种处理办法。不是唯一的处理办法,因为还可以用其他艺术形式,如小说、戏剧等,就是欣赏别人所作、所演,也可以取得“苦闷的象征”的效果。还可以用艺术以外的办法,如上面所提到,道家是用少思寡欲法,佛家是用灭欲法。就街头巷尾的常人说,既没有力又没有胆量(也想不到)向欲挑战,就只能顺受,给幽微的情意以合法地位,或说出路。具体怎么办?我们的祖先,有不少是乞援于诗词(作和读)。诗词之用是表达幽微的情意。而说起这用,方便说,还可以分为浅、深(或说消极、积极)两种。<br/>  一种浅的是泼妇骂街型。疑惑孩子吃了亏,或什么人偷了她鸡蛋,气愤难忍,于是走出家门,由街东头骂到街西头,再由街西头骂到街东头,推想已经取得全街人的赞许,郁闷清除,回家,可以吃一顿安心饭,睡一个安心觉。有些诗词之作可以作如是观,如:<br/>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读仄声)扬州梦,赢得(读仄声)青楼薄幸名。(杜牧《遣怀》)<br/>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读仄声)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读bò)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读仄声),谁为表予心?(骆宾王《在狱咏蝉》)<br/>  记得(读仄声)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读仄声)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读仄声),从此隔(读仄声)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韦庄《荷叶杯》)<br/>  四十(读仄声)年来家国(读仄声),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读仄声)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读仄声)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读仄声)离歌,挥泪对宫娥。(李煜《破阵子》)<br/>  说是类似泼妇骂街,实际当然比泼妇骂街深沉。且不说雅俗的性质不同,深沉还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幽微的情意,由渺茫无定化为明朗固定,或者说,本来是抓不着的,变为抓得着了。另一方面,因为变为明朗固定,就作者说,就可以取得一吐而快的好处。还不只此也,因为已经定形于纸面,作者就可以再读,重温一吐而快的旧梦;读者呢,人心之不同,有的可以同病相怜,无病的,也可以能近取譬,像是也取得某种程度的一吐而快(甚解或欣赏)。<br/>  另一种深的是邯郸旅梦型。人,置身于实况,经常不满足,有遐想。想就不能无求。求满足遐想,一般说,靠身不大行,只好靠心(指思想感情的活动),创造并体验能够满足遐想的境。从某一个角度看,诗词就经常在创造这种境,如:<br/>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br/>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杜甫《春望》)<br/>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br/>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辛弃疾《菩萨蛮》)<br/>  每一首都在创造一种境,形体或在山间,或在水上;心情或悲或喜。对情意而言,这类境是画出来的,数目可以多到无限。画的境有自己的优越性。实的境(实况)是身的活动所经历的,经常是杂而不纯,或不醇。入画,经过选择,渲染,甚至夸张,就变为既纯又醇,自成为一个小天地,即所谓诗境。<br/>  上面说,分为泼妇骂街型和邯郸旅梦型是方便说,其实两者没有分明的界限。所以也可以说,两者,即一切诗词,所创造的境都是诗境,因为都自成为一个小天地,容许心的活动去神游。<br/>  关于诗境的性质,还可以进一步说说。人,生存、活动于实况,却不满足于实况,于是而常常产生一种幽微的情意。这种情意有所求,是处于十字街头而向往象牙之塔,或者说,希望用象牙之塔来调剂、补充十字街头的生活。这样的情意是诗情。本此情而创造各种形式的象牙之塔,所创造是诗境。诗情诗境关系密切。浅而言之,诗情中有诗境,只是还欠明朗,欠固定;诗境画成,欣赏,神游,心情的感受仍是诗情。深而言之,诗境像是在外,却只有变为在内时才能成为现实,因为,如“白云生处有人家”,其一,实况中有,是实境,不入诗句,就不能具有想象中的纯粹而明晰的美;其二,诗句只是文字,须经过领会、感受才能成为诗境。因此,谈诗词,有时兼顾内情外境,可以总称为诗的意境。意境是心所想见的一切境,包括不美的和不适意的。诗的意境是意境的一部分,也许是一小部分,它不能是不美的,不适意的。<br/>  人所经历,如果都称为境,主要可分为三种:实境、梦境和意境(为了话不离题,以下只说诗的意境)。午饭吃烤鸭是实境,夜里梦见吃烤鸭是梦境。实境自然是最大户,但清规戒律多,如烤鸭,钱袋空空不能吃;梦境就可以,想望的,不想望的,甚至不可能的,如庄周梦为蝴蝶,都可以。但梦境有个大缺点,是醒前欠明晰,醒后就断灭,以吃烤鸭为例,醒之后必是腹内空空。为什么还要作?这要由心理学家去解释,反正它是不请还自来,我们也只能顺受。实境与梦境的分别,用常识的话说,前者实而后者虚,前者外而后者内。本诸这样的分别,如果为诗的意境找个适当的位置,我们似乎就不能不说,它离实境较远,离梦境较近,因为它也不在外而在内。但它与梦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诗的意境是人所造,梦境不是。其二,因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从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梦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爱的什么,却偏偏梦见丢掉了。其三,诗的意境是选择之后经过组织的,所以简洁而明晰;梦境如何构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经常是迷离恍惚。其四,诗的意境有我们知道的大作用,零碎说,时间短的,吟“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心里会一阵子飘飘然,时间长的,有些所谓高士真就踏雪寻梅去了;总的说,如果没有诗的意境,生活至少总当枯燥得多吧?梦境想当也有作用,但我们不觉得,也就可有可无了。这样,为诗的意境定性,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现实的梦”。<br/>  人,就有时(或常常)因什么什么而不免于怅惘甚至流泪的时候说,都是性高于天、命薄如纸的。生涯只此一度,实况中无能为力,就只好作梦,以求慰情聊胜无。黑夜梦太渺茫,所以要白日的,即现实的梦。诗词,作或读,都是在作现实的梦。这或者是可怜的,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希求而不能有既是常事,就只好退而安于其次,作或念念“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以至“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之类,以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苦短时间能够“化”。化是移情。移情就是移境(由实境而移入诗境),比如读“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今宵剩把银钉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之类,短时间因念彼而忘此的情况就更加明显。由人生的角度看,诗词的大用就在于帮助痴男怨女取得这种变。变的情况是枯燥冷酷的实境化为若无,温馨适意的意境化为若有(纵使只是片时的“境由心造”)。<br/>  ------------------<br/>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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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1:24 | 只看该作者
三 写作和吟味<br/>--------------------------------------------------------------------------------<br/><br/>  前面两题谈诗词,是笼而统之说的,或者说,是就理论上应该如何如何之作说的。所以说价值,是享之千金,说出身,是来头大,而如果真能享之,它就可以使痴男怨女,一段时间内,化枯燥冷酷的实境为若无,化温馨适意的意境为若有。这美妙的想法显然有漏洞,因为那是理想的,正如一切理想的事物一样,与实际不能不有或大或小的距离。而着眼于实际,就会发现:由写方面看,有不少诗词之作,有形而无神,估价,并不值千金,甚至不值一金;由读方面看,有些人有时,眼观口念而“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自然也就谈不到境的化。为了一,明眼的读者不至瞥见漏洞而暗笑或冷嘲;二,下文的立论有个安稳的立足之地,这里必须先交代一下,诗词,写或读,都有层次之别,本书行文,凡是泛说,都指高层次的,或说货真价实的。推想有些读者会愿意听听层次的情况,这里先谈谈层次。<br/>  先谈写。<br/>  写,语句定形于纸面,成为某种格式的平平仄仄平,看起来相当简单;究其工艺过程却不是这样。先要由执笔的人起,性格、经历、学力、一时的心情,当然都有关系;然后是拿起笔,动机、功力、癖好、一时的兴会,也都有关系;于是表现为成品,就必致千差万别。差别大,其上者就可能成为李杜,下者就可能成为张打油。上,下,以及之间,由个体方面看,说不尽;由归类方面看,因为花样多,也难于说尽。所幸本篇的重点是说明有些篇什并不货真价实,上的当然可以不谈;就是上以下的,也无妨避难就易,既不列举又不类举,而用窥一斑以知全豹法,即就一时想到的随便举些例。诗与词比,诗门第高,路子广,容易不守本分,或说受利用,所以例都是从诗的一堆里找来的。<br/>  前面谈到诗情和诗境,也是语焉不详,后面适当的地方还要进一步解析。这里姑且安于囫囵吞枣,说有些诗作具有平平仄仄平的外壳,壳之内却没有或没有足够的诗情和诗境。<br/>  下面说说这样的一些情况。<br/>  一种是应制诗。这是奉皇帝之命作的,当然要歌颂。办法是尽力描绘夸张,以显示吉祥富贵。如:<br/>  离宫秘苑胜瀛洲,别有仙人洞壑幽。岩边树色含风冷(失粘,初唐不少见),石上泉声带雨秋。鸟向歌筵来度曲,云依帐殿结(读仄声)为楼。微臣昔忝方明御,今日还陪入骏游。(宋之问《嵩山石淙侍宴应制》)<br/>  这首诗是奉武则天之命写的,主旨要讨武氏高兴,自己的诗情自然放不进去,推想也不会有。没有诗情就不能不没话想话,于是而仙境、仙人等都拉来,这是虚,是假,再加上尾联的跪拜,今天看来就近于肉麻了。<br/>  一种是试帖诗。这是科举时代考场上要作的,性质近于应制,只是不那么直接,因为中间还夹着考官。试帖诗是整齐有韵的八股,也要起于破题,终于颂圣,五言六韵或五言八韵。如:<br/>  白云生远岫,摇曳入晴空。乘化随舒卷,无心任始终。欲销仍带日,将断不因风。势薄(读仄声)飞难见,天高色易穷。影妆元气表,光灭太虚中。倘若乘龙去,还施润物功。(焦郁《赋得白云向空尽》)<br/>  这是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五言长律部分选的,评语是“刻画无痕”。痕有没有且不管,表现最明显的是刻画,刻画题目的“白云向空尽”。晚期还要加上用韵的限制,如这一首题下要加上“得空字”,那就限定用一东韵,还要用上题内的“空”字。在多种限制中刻画,还要悦“人”耳目,自然就难得插入自己的情,无情,名为诗就不成其为诗了。<br/>  一种是一般的以颂扬为内容的应酬诗,受颂扬的大多是地位高于自己的。如:<br/>  册命出(读仄声)宸衷,官仪自古崇。特膺平土拜,光赞格(读仄声)天功。再佩扶阳印,常乘鲍氏骢。七贤遗老在,犹得(读仄声)咏清风。(刘禹锡《门下相公荣加册命天下同欢忝沐眷私辄敢申贺》)<br/>  题目的“忝沐眷私”大概是真的,但这一点真唤不起诗情,又依世间惯例要贺,于是就不能不在夸官方面大作文章,而高官,是经常与诗境不能协调的。<br/>  一种是歌咏道或理的诗。道或理有多种,如道家是无,佛家是空,儒家是纲常。受纲常伦理的拘束,妇女比男子更厉害,所以闺秀诗作中常有歌咏这方面的内容的。如:<br/>  乍见泥金喜复惊,祖宗慈荫汝身荣。功名虽并春风发(读仄声),心性须如秋水平。处世勿忘(读平声)修德(读仄声)业,立身慎莫坠家声。言中告戒休轻忽,持此他年事圣明。(恽珠《喜大儿麟庆连捷南宫诗以勖之》)喜复惊是情,但所喜所惊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这里主脑是利,与诗情是有质的差别的。<br/>  一种是以常事寓悟解的诗。这有点像谜语,诗句是谜面,谜底是有关人生某方面的理。如:<br/>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读仄声)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登飞来峰》)浮云,身在最高层,显然都另有所指。指向某种理,离诗情就远了。宋人受时代风气的影响,道学气重,因而作诗也喜欢玄想天理人欲,如大家熟知的,苏轼“不识(读仄声)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朱熹“问渠那得(读仄声)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都属于此类。<br/>  一种是玩笑诗。如《本事诗?高逸》所传李白赠杜甫的诗:<br/>  饭颗(读仄声)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br/>  诗要出于多情,玩笑近于薄情,诗意就很少了。<br/>  一种是炫才学显技巧的诗。诗有句数、字数、押韵、调平仄等种种限制,在多种限制中求流利自然,不容易,所以不能不求助于技巧。但这要适可而止,或者说,要以诗意为主,技巧为辅,不可喧宾夺主。有的诗作不然,而是过了头。<br/>  如:<br/>  进馔客争起,小儿那可涯。莫欺东方星,三五自横斜。名驹已汗血,老蚌空泥沙。但使伯仁长,还兴络秀家。(苏轼《次韵黄鲁直嘲小德》)<br/>  小德是黄庭坚的儿子,非正妻所生,东坡作诗,五律(有变通处)四联都用小老婆典故,还要次韵,从技巧方面看确是了不得。只是我们读了,除惊叹技巧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这就真不得不买椟还珠了。<br/>  这可以举一种公认为最下的,是打油诗。这种诗性质特别,是借用诗的形式,连作者自己也承认不配称为诗。打油诗还有始作俑者,传说唐朝张打油(当是以榨油为业者)能诗,曾作雪诗:<br/>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笼。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br/>  诗的特点是俚俗,或说既无诗意又不雅。但歪打正着,这种诗体却出了名,有不少人偏偏愿意效颦。模仿有正有变。正是照样俚俗,以求作者和读者都能破颜一笑。变有两种:一种小变,是语句杂俳谐,意思(至少是一部分)还是严正的;一种大变,是语句和意思都严正,只是为了表示谦逊,也就自称为打油了。因为有这不同的变,所以这里要说明一下,本文所谓打油诗,是指真正老牌号的,冒牌的要看看货色另说。<br/>  最后举一种现代流行的,可名为时风诗。如:<br/>  服从需要听(读仄声)安排,劳动农村逐(读仄声)队来。愿把身心献工作,相期换骨脱(读仄声)凡胎。<br/>  这是一位已故老友歌颂劳动锻炼的诗,见于刻写本。人各有见,他是当作诗写的,我很惭愧,虽然也到干校劳动锻炼过,却怎么也体会不出诗意来。<br/>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是写演戏式的诗。这是诗文读多了,有学,虽然没有诗情而有扮演之才,一时高兴,或随时应景,提笔一挥,也就成为很像样的平平仄仄平。历史上有不少人,本性冷而不厚,对人对事机警而不痴情,也传下或多或少值得看看的作品,推想都是由这条路来的。实事求是,集句诗也应该归入这一类。对于这样的作品,我们要怎样看待?不好办。因为读作品之前,不能先查档案(即使有案可查);而且,如果过于大胆怀疑,也会有冤枉人的危险。不得已,只好用上市买西瓜的办法,只要个儿大瓤甜就要,至于何人何地所种,就只好不问了。<br/>  以上杂七杂八举了一些,意思很简单,不过是,诗词之作,有其名者未必有其实,我们讲,读,不当抓住个秃子就算作和尚。<br/>  再说读。<br/>  写,因人而异;读更是因人而异,因为名色更杂,除了能写的以外,还有大量喜读而不能写的。写对读会有影响:能写的读,单说读别人的,也可以能近取譬,成为轻车熟路,即容易入,而且入得深;不能写的读,因为情况千差万别,总会有些人,由于不熟悉,就会望文生义,隔靴搔痒。这样说,与写相比,读就更容易在高层次以下,也就是摇头晃脑吟哦而不能取得境的化。这方面的情况更是举不胜举,只好星星点点,说说一时想到的。<br/>  一种最常见,推想也是数量最大的,是只在字面(包括声音)上滑,而没有唤起诗情,走入诗境。这来由,一方面,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方面,是受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身分的限制。读“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有些庭院深深的佳人流泪了,关西大汉却未必然,这不同来于性格的差别。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无数颠沛流离的小民会感慨系之,住在华清宫享乐的李三郎和玉环女士却未必然,这不同来于身分的差别。还有另一方面,是受理解能力的限制。最明显的例是教儿童读诗,比如杜甫《秋兴八首》也能背诵,就能够体会“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读平声)悲”的意境吗?我看是难于做到。同理,有不少人文的资本不多,读诗词,了解还有困难,透过语句、意义而深入意境就更难了。<br/>  一种近年来不少见,是政治第一也覆盖到诗词的领域。等第是评价的露骨表示,评价成为指针,读就不能不顺着这个指针走。我近年来看了一些诗词选本,也看了些所谓解析,印象是,作品之所以成为上好的,就因为它表现了阶级压迫,或反抗阶级压迫。本此原则,选杜是“三吏”、“三别”,选白是《秦中吟》加新乐府;最突出的是黄巢,传世诗作只两首,几乎凡是选本都选入,因为,据说,像“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的“诗句”,充满造反精神,是上好的,最值得深入吟味。在诗词领域,吾从众,也赞成百花齐放,当然就不会反对有些人偏偏喜欢读《卖炭翁》和“我花开后百花杀”。我不同意的只是口说百花齐放而实际愿意一花独放,因为这就会,其浅者是另外99花事实上必致贬值,其深者是吟哦时惯于打斗争算盘,诗的意境恐怕就所余无几了。<br/>  一种是作品的评价,随作者地位的高低而移动,即位越高的越好。这也是古已有之,例如历代编选多人作品为一集,开卷第一回总是皇帝的。编选之外也是这样,比如乾隆年间,你问谁的诗最好,答语必是异口同声,乾隆皇帝的。自然,这答语有的不是出自本心,但众口铄金,有不少认牌号而不识货的,也就随大流跟着吆喝了。这表现在读的方面,是有些人专找这样的作品读,并确信天下之美尽在于是。自然,从理论方面考虑,出自高位之手的未必就不好;问题来自事实方面,因为这样的结果必是,一,鱼目难免混珠;二,真珠被打入冷宫,即使想见也难于见到了。这里牵涉到怎样看待势利眼的问题。我的想法是,势力眼有两种:一种是历史的,比如尊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其可靠性应该说是多半,甚至超过十分之九;一种是现时的,比如乾隆年间说乾隆皇帝的诗最好,其可靠性应该说是少半,甚至不及十分之一。读诗词之作,我们应该记住这个历史教训,以免,比喻说,买了假药,花了钱,费了事,却不能治病。<br/>  一种是读诗词之作,也时时不忘道学,即总喜欢从平平仄仄平中挖出某种至理来。于烙饼上看到太极,是宋朝理学家的惯习;来源却是千百年来久矣夫已非一日。《诗经》第一篇求“窈窕淑女”,因不得而“辗转反侧”,分明是歌咏饮食男女的男女,可是汉人毛公却从其中看到伦理,那是“后妇之德也”。这是牵强附会。不幸这方面也是后来居上,有些人干脆就先理而后笔纸。如王荆公就喜欢这一套,写诗,如上面提及的《登飞来峰》是这样,文也不例外,如一直稳坐于中学语文课本的《游褒禅山记》也是这样。推想作者是以为只有这样“深入”才有意思,这是他的自由,我们可以不管,也不当管。与我们关系密切因而不能不管的是读,如果开卷吟哦,心目中总是理,或说总是推寓理的为上品,那诗情诗境就必致被忽略至少是退居下位了。这不是危言耸听,有事实为证。以选苏诗为例,《题西林壁》(“不识(读仄声)庐山真面目”那一首)寓理,理来于禅和理学,禅宗和尚和理学家大概会相视而笑吧?至于我们常人,如果不是想找座右铭的材料,就诗论诗,应该说这并非苏诗上品,可是几乎所有选本都选了。还有更值得深思的,某选本竟选了《琴诗》(诗句为“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东坡好开玩笑,这是又在开玩笑,而且故意用打油体;可是某选本竟奉为至宝,可见在不少人的心目中,理的地位是远远在诗的意境之上的。<br/>  一种是舍本逐末,开卷吟哦,欣赏的首先是技巧。上面说过,诗词限制多,成篇,不能不借助于技巧。但技巧是手段,目的在表现诗的意境。目的至上,不能打折扣;手段非至上,可以大幅度地通融。例如《古诗十九首》,没有后来格律诗那样的技巧,可是放在秤上衡量,分量更重。当然,我们也要承认,写格律诗,技巧常常出了大力,因而茶余酒后,谈谈对偶、用典等的灵巧自然,也未可厚非。但总不当喧宾夺主,以致读诗词如看杂技,专心欣赏高难,竟把诗情诗境扔在脑后。记得诗话词话有时也有这样的偏向,如推举下面这样的诗词就是:<br/>  金紫何曾一(读仄声)挂怀,石田茅屋(读仄声)自天开。丝竿钓月江头住,竹杖挑云岭上来。匏实(读仄声)既修裁药圃,土花春长读(读仄声)书台。革除一点浮云虑,木笔题诗酒数杯。(周亮工《闽小记》记林清八音诗,用《丛书集成》本)<br/>  郑庄好客,容我尊前时堕帻(读仄声)。落笔生风,籍甚声名独(读仄声)我公。高山白早,莹雪肌肤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苏轼《减字木兰花》,有异文,从《扪虱新话》)<br/>  两首都用藏头格。前一首律诗取意明显,首字合为八音的“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后一首词合为“郑容落籍,高莹从良”,藏有故事,据宋人笔记,是苏东坡自杭州赴汴京,路过京口,润州州官招待他,酒宴间官妓郑容投牒请求落籍,高莹投牒请求从良,州官请苏批示,苏写了这首词,明着赠州官,暗着为官妓二人说了好话。以上诗词二首,由技巧方面说确是大有可观,可是如果吟哦时心中想的都是技巧,甚至老尺加一成为赞叹,那就真是变欣赏诗词为欣赏杂技了。<br/>  最后说一种也不少见的,是理解时胶柱鼓瑟。由原则方面说,诗词也是语言,眼看,耳听,当然最好是能得确解、深解。但诗词的语言有自己的特性,容许,或常常,以点代面,以少代多,以模棱代确切,甚至以鸡代狗。这样做,至少由源头方面看,恐怕不是想故弄玄虚,而是出于不得已。有的情事可以直说,易于明说,如“低头思故乡”,“贾生才调更无伦”;有的不然,如“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读平声)”。不直说明说的,难解的程度还有大小之别;大的,甚至较大的,常常会引来不同的理解。人各有见,上而民主的态度是各是其所是。有时还有大难,是不容易得确解,也就难于走到是其所是。怎么办?有不少人用锲而不舍法,宁可穿凿附会也必求得一解。我不同意这样做。理由之消极者是,一动不如一静,可避免浪费精力。还有积极的,读诗词,最高的要求是境的化,对有些难解的,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同样可以取得境的化。(迷离恍惚反而可以多容纳联想,甚至遐想,后面还会谈到。)而求甚解就未必然,到少是未必有助于境的化。举戴叔伦的一首《苏溪亭》为例:<br/>  苏溪亭上草漫漫(读平声),谁倚东风十二栏?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br/>  求甚解,问题不少。其小者,草不会长在亭上,想来是在亭内看见的;如果杏花真是杏花(非杏树),与晚春自然合不来。还有大者,“谁”是男还是女?十二栏在亭内还是在所思的远方?都难于知道。但意境是明朗的,思情愈炽烈愈感到凄凉是也,如果某男士或某女士有同病,读了,心里也戚戚然,不就够了吗?求甚解,即使有所得,还能增加什么呢?同理,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由字面不能确定,那人是男还是女,这样费力寻,关系是情人还是赌友,回首所见,究竟是真人还是幻影,以及主旨是写恋情还是写热闹;而不求甚解,所得也许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类,不是也很好吗?写到此,忽然想到一首公认为最难解的诗,李商隐《锦瑟》。古今解此诗者总不少于几十家吧,其结果自然就成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有时想,与其胶柱鼓此锦瑟,不如重点取意境而不求甚解。我曾用这种办法试解:“锦瑟无端五十(读仄声)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读仄声)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br/>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样解,虽然近于六经皆我注脚,总比大力考萦而把意境弄得支离破碎好一些吧?<br/>  有关诗词的写和读,我认为不合适的,本想点到为止,话却说了不少。现在总括一下:诗词,以“情”为骨髓,所以写要发乎情,读要止乎情;离开情,到其他场所游走,至少为了节约,最好还是不写,不读。<br/>  ------------------<br/>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br/><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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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1:49 | 只看该作者
四 诗之境阔,词之言长<br/><br/>  这题目是由王国维《人间词话》那里截来的,全文是:“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意思很明显,总的是诗词有别。借用六朝时期形神对举的旧例,可以说,王氏所谓别是神方面的,不是形方面的。形方面的好说,如词常用长短句,有调,声韵变化多,宽严因地而异,词语可以偏于俚俗等,都有案可查;诗就不然。神方面呢?不思或一思,像是问题也不复杂。如:(1)“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2)“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3)“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4)“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没读过而对诗词稍有所知的人都会认出,(1)(3)是诗,(2)(4)是词,意境有明显的分别。王氏上面一段话想来就是从这样的明显分别说的,所以拈出词,就说它要眇宜修(《楚辞?九歌》中语,意为美得很),言长(宛转细致,因而意境就娇柔委曲)。可是再思三思,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且说诗词之作都是众木成林,从中取出少数相比,也许分别并不这样明显;何况还有明目张胆越界的,那是大家熟知的苏、辛,“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形是词,意境却不娇柔委曲,又因为苏是大名人,才高,揭竿而起就占地为王,竟至开创了豪放派。百花齐放,多个派像是也没什么关系,然而又不尽然。影响之大者显然是,诗词的(意境)界限就模糊了。这好不好?只好把上面的意思重复一遍,问题太复杂了。<br/>  首先是事实上有没有这样的界限。苏兵力太强,只好避其锋,就他以前说,曰有。最有力的证据是实物。如:<br/>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温庭筠《苏武庙》)<br/>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独(读仄声)倚门。(温庭筠《菩萨蛮》)<br/>  清瑟怨遥夜,绕弦风雨哀。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乡书不可寄,秋雁又南回。(韦庄《章台夜思》)<br/>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读仄声)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持也)旧书看(读平声)。几时携手入长安?(韦庄《浣溪沙》)<br/>  温、韦都是兼作诗词的大家,人同一,心同一,可是拿起笔,写出来,意境就有了明显的分别。什么分别?可以用个取巧的办法说,以京剧为喻,诗是出于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阔,官场、沙场都可以;词是出于旦角(还要限于正旦、闺门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长,总是在闺房内外说愁抹粉。<br/>  这分别还可以找到深一层的根据。只谈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历史的。关系重大的有两种情况。一种,诗,由三百篇起,基本上是供生角用的,所以常常搬上庙堂;词就不然,而是基本上供旦角用的,所以起初,唱的场所限于花间、尊前。另一种是同源而异流,具体说是,开始都与音乐有不解之缘,往下发展,诗不久就变了心,离开音乐去单干,词却甘心守节,从一而终。话过于简单,就补充几句。《诗经》的诗都是入乐的,汉以来,正牌乐府也是入乐的。可是汉五言诗,苏、李赠答的虽然靠不住,但至少到东汉,《古诗十九首》已经不入乐。其后这股风大盛,建安作手,南北朝,唐宋,直到皇清前后,文人作诗都是在作文章的另一体,根本没有想到入乐的事。诗人士大夫之手,没有入乐的拘束,自由发展,士大夫(生角扮的)气就会越来越重。词就不然,唐、五代,如敦煌曲子词,都是出于歌女之口的。以后文人仿作,依调填写,心目中也是在写供歌女用的歌辞。北宋,柳词能唱,周邦彦精于音律,朝云唱苏词“枝上柳绵吹又少”,到南宋,《白石道人歌曲》旁缀工尺谱,都有文献可征。其后词渐渐不能歌了,可是直到皇清前后,文人作词还要照谱填,这是要求甚至自信为还可以入乐。有这种信心,词就没有诗那样的自由,其结果是,虽然拿笔的是士大夫,口吻和情意却要装作从旦角那里来,于是就不能不娇柔委曲了。根据的另一方面是人情的。人之情,过于复杂,只说与这里关系密切的,是有距离远的两种。这两种的差异,可以来于人,如焦大与林黛玉。也可以来于不同的情怀,如李商隐“永忆江湖归白(读bò)发,欲回天地入扁(读piān)舟”是一种,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读仄声)人憔悴”是另一种。前一种宜于生角唱,依传统,是用诗表达。“宜于”就不能变吗?这夸张一些说,等于问,狗就不能捉老鼠吗?我的想法,猫捉,总会有生理、心理等方面的来由;或干脆退一步着想,既然千百年来猫干得很好,那就还是让猫捉,既省事又无损失,不是很好吗?<br/>  这各有特点,宜于分工的想法,是早已有之的。只引一时想到的三处。一处见《历代诗余》引俞文豹《吹剑录》:<br/>  (苏)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柳永)?”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br/>  一处见《苕溪渔隐丛话》引陈师道《后山诗话》:<br/>  (韩)退之以文为诗,(苏)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br/>  一处见李清照《词论》:<br/>  ……至晏丞相(晏殊)、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茸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盖诗文分平侧(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br/>  可见直到北宋、南宋之际,至少是绝大多数人,还坚守传统,认为诗词是有大分别的。这分别既表现在音律方面,又表现在意境方面。<br/>  值得重视的是意境方面的分别,因为音律是手段,意境是目的。还是就苏以前说,也为了与豪放对举,大家公认词的风格是“婉约”。什么是婉约?不好讲。勉强说,是感情纤细,借用弗罗伊德学派的诛心法,可以说是大多来于男女之间,所以常常带有闺房粉黛气。少数诗也有这种气,但放出成为格调,韵味还会有或大或小的差别。??无妨总的说说差别,用对比法:一是给人的感触印象有别,诗刚,词柔;二是表达的手法有别,诗直,词曲;三是情意的表露程度有别,诗显,词隐;四是来由和归属有别,诗男,词女。一句话,诗是诗,词是词,专就意境说,疆界也是分明的,也应该分明。<br/>  不幸是出了造反派,上面的金城汤池不能不受到冲击。一般治文学史的人都说,这造反派的头头是苏东坡,冲锋陷阵之作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等。其实情况并不这样简单。纠缠是来自士大夫仿作,学语,有时就不免露了马脚,或者说,干脆就随自己之便。这可以早到五代。最突出的是南唐后主李煜,如:<br/>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br/>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不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br/>  语句、情怀都这样慷慨悲凉,显然不能出于歌女之口,也就闯出花间、尊前的范围。如果词作只能分作婉约、豪放两类,像这样的当然就得归入豪放一类。王国维有见于此,所以在《人间词话》里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士大夫有士大夫的情意,有士大夫的手法,一旦强拉词体来为自己服务,词就几乎是欲不变而不可得了。这样说,词的婉约传统,旁边忽然杀出个豪放李逵来,也是自然之事。<br/>  问题是怎样看待这关西大汉闯入娇羞佳人队伍的现象。看法有保守和革新两派。旧时代,保守派占上风;近年来,革新派的气焰有高涨之势。保守派的理由,上面引过的三处可以为代表,轻的是作作无妨,但终“非本色”;重的是,那是(句读不葺之)诗,是用作诗之法作词,不能成为词。革新派的理由是,由“鬓云欲度香腮雪”发展为“大江东去”,是解放,是扩大词的表现范围。由长在闺房刺绣变为上山下乡,或同一场地,既容纳闺房刺绣的佳人,又容纳上山下乡的干部,有什么不好?各是其所是来于各有所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文学史家也许更难断文论的争执。力最大的是事实,不管保守派怎样恋旧,甚至因之而大声疾呼,反正“大江东去”一流作品早已在刻本上流传,近年来并在铅印本上大量流传。有人也许会想,惟其都流传,就更应该评定是非高下,装作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但这很难。保守派旧家底厚,几乎用不着什么力量来支援。革新派呢,赞扬豪放的作品,你想反对,恐怕除了不爱吃酸的因而不买醋之外,也很难找到致其死命的理由。你说不该这样写,豪放派可以反问,谁规定的?而且,豪放派还有个道德方面的据点,是并没有反对婉约派去写“鬓云欲度香腮雪”(他们自己也不少写)。所以为今之计,只好用蔡元培校长兼容并包的办法,承认词有表现娇柔委曲的本领,但也无妨豪放一下。站在爱好词的立场,似乎还可以顺水推舟,说怎么怎么锻炼之后,本事大了,就像梅兰芳,虽然经常扮演虞姬,却也可以反串楚霸王。<br/>  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本职行当与反串终归不是一回事。直说是,词,就意境说,确是有正有变: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正,关西大汉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是变。这样认识,理由不是谁曾规定,而是情势使然。以下说说情势,可以分为质和量两个方面。先说质,还可以分为正面说和反面说。正面说是,诗的意境千差万别,其中一大类,上面称为娇柔委曲的,重要性也许不低于慨当以慷吧。这就需要表现,即用语言抓住,成为诗境,以供无数的痴男怨女神游。而事实证明,词的表达形式最适于担当这个责任,或者说,完成这样的任务,常常比我们希望的还要好。论功行赏,词在这方面当然应该受上赏。反面说,所受之赏也许应该上上,那是本篇开头所引王国维的话,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何以这样说?看下面的例:<br/>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读仄声)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br/>  醉别(读仄声)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读仄声)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晏几道《蝶恋花》)<br/>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读平声)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读仄声)天涯。从此伤春伤别(读仄声),黄昏只对梨花。<br/>  (纳兰成德《清平乐》)<br/>  人各有见,我说我自己的,像这三首所表现的意境(兼韵味),五七言律绝就难于为力,因为与词相比,显得太敞太硬;古体更不成,因为太朴太厚。如果这样的领会不错,那词就堪称为只此一家,并无分号。无分号,你想用,就只好上此门来买,就是说,如果有此情意想表达,就最好填词,不要作诗;同理,想找这类的意境来神游一下,就要找什么词集来读,暂把什么诗集放在一边。<br/>  婉约的词为正,还有量方面的理由。这好说,只用数学的加减法就可以。传世的词作,由唐朝后期起(所传李白的两首有问题),到皇清逊位止,总不少于几万首吧,其中像“大江东去”那样的,究竟是极少数。作者也是这样,南宋以来,忠心耿耿跟着苏、辛走的,人数也并不多。在这种地方,我认为,民主的原则同样适用,即票多者上台,为正,反对派只能坐在下边。再有,帐还可以算得更细,就说苏、辛吧,也不是一贯豪放而不婉约。说辛的风格是豪放,据孤陋寡闻如我所知,不同意的人不少。理由也是来自数学的加减,如有大名的《祝英台令》:<br/>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br/>  鬓边觑,试把(持也)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呜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将(带着)愁归去。<br/>  谁都得承认这是上好的婉约派作品。还不只此也,即如“更能消几番风雨”(《摸鱼儿》),“绿树听鹈?”(《贺新郎》),“千古江山”(《永遇乐》),也有大名的几首,语句和意境也不是纯豪放的。所以与苏的“大江东去”诸篇比,辛终归不是以诗为词;或正面说,辛虽然堂庑大,感慨深,写出的篇什,大体上还是词人之词,不像苏,有不少篇,只能说是诗人之词。说有不少,意思是,就是这位造反派的头头,也不是日日夜夜都造反。看下面这两首:<br/>    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读仄声)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  ?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br/>  困人天气近清明。(《浣溪沙》)<br/>  花拥鸳房,记驼肩髻小,约鬓眉长。轻身翻燕舞,低语啭莺簧。相见处,便难忘(读平声)。肯亲度瑶觞,向夜阑、歌翻郢曲,带换韩香。  别来音信难将,似云收楚峡(读仄声),雨散巫阳。相逢情有在,不语意难量。  些个事,断人肠,怎禁得(读仄声)凄惶。待与伊移根换叶,试又何妨。(《意难忘》)<br/>  像这样的,总不能不说是地道的婉约吧?尤其后一首,颇像出于柳永之手,可见苏作词,只是为性情所限,常常豪放,而不是摒弃婉约。不摒弃,来由的一部分应该说是,婉约是正,豪放是变。<br/>  那么,据以上的多方面考虑,诗词之别的问题就不难解决。总的,我们可以接受“诗之境阔,词之言长”的看法,因为大体上是对的。这接受有引导行的力量,就是写或读,都无妨以婉约的为主。但引导不是限制,如果有苏那样的情怀,愿意顺着“大江东去”的路子走,那就慨当以慷一番,也无不可。<br/>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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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2:39 | 只看该作者
五 读诗<br/>--------------------------------------------------------------------------------<br/><br/>  诗,想欣赏,要读;想作,更要读。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就道理说不错,只是夸大些,真去作,只是这一点资本还不够。还要什么资本?留到后面慢慢说;这里是假定还在门外,宜于先讲点有助入门的。那就由读谈起,因为这是由疏远变为亲近的唯一途径。读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读什么,二是怎样读。这,求面面俱到也相当麻烦,比如读什么,就要抄诗史,或者还要兼开书目。我不想这样做,因为,为初学着想,这会贪多嚼不烂;而且,如果想贪多,文学史和书目(都不只一种)具在,用不着我多费唇舌。但又不能一点不沾边。左右为难之中挤出个办法,是以我设想的实用主义为原则,估计某些知识有助初学,就说,有大助,就多说,可有可无的暂不说。以下由读什么说起,连类而及,作品,作家,如何读,应注意什么,等等,都由思路安排。次序会有些乱,这是大题小作,也只好这样。<br/>  比喻为要到诗国去旅游了,当然最好先找个导游。如果只找一个,那就用文学史。这里诗指中国旧的,当然是中国文学史。这方面,知名而容易见到的不多,不求权威,不想尽信,随便找哪一种都可以。或者就用文学研究所编的三卷本那一种。文学史还有专讲诗的,几十年前陆侃如、冯沅君夫妇合编的《中国诗史》比较有名。史是一种既列作家又列作品(举例)的帐,全面(不是不漏),兼讲源流和评论,可以算作一种好的导游。如果还想找个助手,那就翻翻书目也好。198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编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题解》(殷孟伦等执笔),收书不少,都有详细介绍,便于参考。旧的书目,清朝晚年张之洞编(有人说是出于缪荃孙之手)的《书目答问》(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更合用),也可以看看。史加书目,看过,头脑里就会装上不少作家,不少诗作。然后怎么样呢?一种办法是大举,即按图索骥,想先读什么,多读什么,就找来读。我看还是小举好,即先找选本读。选本可以看作文学史的补充,或以作品为主脑的文学史。其中诗作是经过筛选的,虽然筛选之眼未必十分可靠,但总可以备一说,或大体不差。选本,旧新都很多,应该读哪些,或先读哪些,后读哪些,一言难尽。只好按时代大致说说。《诗经》,《楚辞》,乐府诗,汉魏六朝诗,都有新的选本。这早期的诗还有个通行的旧选本,是沈德潜的《古诗源》(不收《诗经》)。六朝以下,到了诗的全盛时期,选本举不胜举。唐人已经有兴趣做这类事,如有唐人选唐诗,多到十种。其后还有专集绝句的,成为《唐人万首绝句》。初学,为省力,也为省钱,先读家喻户晓的《唐诗三百首》也好。这个选本所收数量不多,愿意多吃几口,可以读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集》。沈氏还选了明、清两代的,也名别裁集,读唐以后的,都可用。唐宋诗,新选本很多,其中一种《宋诗选注》,出于钱钟书先生之手,值得多用心看看。辽金元诗也有新选本。选本还有历代的,如季镇淮等选注的《历代诗歌选》四册,由《诗经》选到柳亚子,可以当作入门书的入门书读,经济实惠。选本读多了,虽然只是浅尝,也会有偏爱。这就无妨从心所欲,扩大地盘。比如喜欢三曹,陶渊明,就可以通读,因为量不大。比如喜欢李白、杜甫、苏轼、陆游,就最好还是用选本,因为全集量大,费时太多,恐怕不合算。如果喜好太甚,或好大喜功,偏偏要跳过选本,通读全集,这是个人的自由,也没什么不可以。这放任的想法还可以找到个学习方面的理由,是,读诗不同于学数学,非先加减乘除后微积分不可,比如偏偏想反潮流,开卷就读《全唐诗》,然后才翻翻《唐诗三百首》,就一定不能豁然贯通吗?也未必。总之,只要肯读,爱读,由此及彼可以,由彼及此也可以,条条大路通北京,不执着,多听自己的,不会有什么大妨碍。<br/>  上面说到放任,这里要紧接着说几句往回收的话。因为本书的目的微乎其微,不是培养诗人和诗论家,而是让活动于街头巷尾的一般人,如果有幽微的情意,也可以利用这神州的敝帚,或读或写,取得或多或少的境的化。一般人各有本职,亲近诗词是行有余力,余力不会很多,所以还是不能不讲经济,即要求不绕弯子,费力不太多而较快地走到目的地。这就需要听听过来人讲讲路上的情况。情况不简单,想就我想到的随便谈谈,缺漏,偏颇,甚至谬误,都在所难免,至多只是供参考而已。<br/>  由时间早的谈起。那是诗三百,通称《诗经》。文言,以战国、两汉的书面语言为标准,《诗经》属古文言系统,难读,所以一定要用注解本,或干脆用选注本。难读,却可以不费过多的力。原因有二:一是量不大,诗分风、雅、颂,风可以读大部分或全读,雅可以读小部分或半数,颂可以不读;二是与近体诗相比,彼时的情怀和表达形式都离我们较远,径直说,是我们不再用那种形式写诗,因而热不熟关系不大。但读还是要读的,因为仍会有所得,这是率直朴厚的风格,其后,除《古诗十九首》和陶诗以外,想找就很难了。又,读,对于诗的旨意,虽然不能不看旧解,但有些地方,也要多靠自己的领会,少戴别人的有色眼镜。举例说,有两种眼镜:一种是汉朝的公司制的,戴上它,就于“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中看到(文王的)“后妃之德”;一种是现代的公司制的,戴上它,就于“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中看到平民的跺脚痛骂。靠自己领会,至少我觉得,上好的还是《秦风?蒹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类,可是它却常常屈居末座,总是太不公平了。<br/>  时间排在第二位的是《楚辞》。按传统的文体分类法,《楚辞》是赋,或说骚赋。这是就外貌说;就内心说,它,至少一部分,如《离骚》、《九歌》等,应该算作诗。尤其《九歌》,如其中《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写得真美,不能不说是上好的诗。与《诗经》相比,《楚辞》用描绘、夸张的手法写想象中的迷离要眇之境,诗意更浓,所以应该当作诗读。与《诗经》相同,《楚辞》语言古奥,而且杂有南国的方言,也很难读,要用注释本。不必全读,用选本就够了。<br/>  其后是乐府诗。乐府诗绝大部分来于民间,语言朴素,感情真挚,没有文人诌文的造作气。唐以来的诗,尤其近体,守格律,讲技巧,虽然另有一种风味,却缺少乐府诗那样的纯朴自然。诗,就其来源的情意和定形为诗境说,是更需要纯朴自然的,所以应该着重读乐府诗。可以用选本。如果兴有未尽,翻翻宋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也好。书一百卷,分乐府诗为“郊庙歌词”等十二类,内容多。可以有选择地读,如开头郊庙、燕射部分可以不看,相和歌词、清商曲词部分可以着重读。<br/>  与乐府诗差不多并行的是汉魏六朝五言诗。这大致是指文人作的那些;称为五言,也是大致,因为五言占压倒多数,成就最高。作家,由汉末的曹氏父子起,到南北朝末尾的江总、庾信等止,人数不少。还要先说说在此之前,有个必须特别重视的大户,是《古诗十九首》。这样的五言古诗,直到南朝,文献库里也许还不很少,因为《文选》只收十九首,所以我们只能见到这一点点。何人所作,历来有争论,有人说其中几首出于枚乘之手,那就早到西汉早年了。现在多数人认为系东汉人所作,也许经过不断修润,作者就不可考了。重要的是货色。诗都是五言,篇幅略有参差,都不很长。内容写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种感受,用平铺直叙之笔,情深而不夸饰,但能于静中见动,淡中见浓,家常中见永恒。或者用一个字形容,是“厚”,情厚,味厚,语言也厚。我个人觉得,如果一定要评定高下的位置,说空前或者不妥,因为其前还有《诗经》;说绝后是大致不差的,因为平和温厚如陶诗,我们读,还有“知”的味道,《古诗十九首》是憨厚到“无知”,这是文人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那就接着说陶渊明。陶也写四言诗,数量不多,远没有五言诗重要。在这一段的作家中,陶应该放在最高位。这是六朝以后的通行看法,南北朝时期还不是这样,如钟嵘写《诗品》,就把陶渊明放在中品。唐以来田园诗成为诗的一大类,陶的地位上升,到宋朝就更不得了,眼眶高如苏东坡,和陶诗多首,追形追神,以表示倾倒。这过分吗?一点不过分,因为陶诗意境高,如孟浩然、王维曾努力追,终归追不上,其后就更不用说了。这追不上的原因,我的看法,与《古诗十九首》相同,是后来人没有那种朴厚味。夸大些说,这是天赋加时代,学不来。正面说,陶诗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写的,所以朴实、真挚、自然,不但没有利禄气,连修辞的技巧也没有,所谓大巧若拙。表现的意境呢?不好说。勉强说,或者他设想的桃花源还能得其仿佛。??这都是皮相话,想真知,还是自己去读为是。陶诗量不大,不必用选本。此外,还有由魏晋到南北朝之末的不少知名作家,包括有大名的曹氏父子、阮籍、左思、谢灵运、鲍照、谢?、何逊、庾信等,我看念念选本就可以了。附带说说,二谢,谢灵运名气更大,我觉得雕琢气重,不如多念念谢?。李白就是这样看的,有诗为证:“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br/>  六朝过去,隋时间短,无足轻重。接着是诗的全盛时期,唐朝。全盛有四种意义。其一是作者多,为时风所吹,几乎能拿笔的都要写,都会写;因而作品也多,其后经过无数的天灾人祸,到清朝康熙年间编《全唐诗》,还得作者两千多人,诗近五万首。其二是成就高,文学史上应该推为第一流的作家,如沈、宋,王、孟、高、岑,李、杜,韩、柳,元、白,温、李,等等,总可以找到上百吧;值得反复吟诵的作品自然更多。其三是诗体至此可算发展到顶峰,其后宋朝作家只能在旧圈圈里小小移动,出圈的行动不再有了。其四是由致用着想,我们现在欣赏,主要是读唐诗;写,主要是学唐诗。这样,谈到读,工程就不简易了。为了事较少而功较多,最好用慢慢铺开法,或说三级跳法。比如先读《唐诗三百首》,或其他选本,如《唐诗别裁集》、《唐诗选》之类,这是第一级。读了,会有偏爱,如盛唐喜欢李(白)、杜(甫),晚唐也喜欢李(商隐)、杜(牧),那就找这几位作家的选本读,这是第二级。读了,对于某一位或某几位,还兴有未尽,想再扩大,也无不可,那就找全集读,这是第三级。我的想法,不从事专门研究,跳到第二级就够了;第三级,即读全集,人数应该尽量少。读的时候,缓急轻重方面的小事,也以知道为好。例如盛唐的李、杜,诗风不同,李飘逸,杜沉厚,飘逸难学,如果重点在学,要多读杜。又,李长于古风,杜长于律,无论欣赏还是学写,都要各有所重。又如韩愈喜欢以文为诗,李贺总是故意求奇僻,都有所偏,也应该注意。<br/>  唐以后,宋还有些流风余韵,也出了些名家,如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与义、范成大、杨万里、陆游、姜夔等,其中黄还创了江西诗派,钻技巧的牛角尖。读,可以半用读唐诗的慢慢铺开法,即重点放在第一级,读选本;跳到第二级,人不必多,我看找苏、陆二人的选本,读读就可以了。苏、陆诗作都数量大,读全集要费很多时间,那就不如移用于读唐人诗。宋以后的元明清,名作家如元好问、高启、吴伟业、王士?、龚自珍等,人数不多,而且,与读唐宋诗相比,终非重点,看看选本,以管窥豹,见一斑也就可以了。当然,如果对某一位特别有兴趣,比如宣扬神韵的王士?,那就找《渔洋山人精华录》,通体看看,也无不可。<br/>  读,有目的,也可以分为三级,一是理解,二是深入,三是仿作。理解是初步,但也不容易,因为与文相比,诗表现的是意境,不像文的意义那样实,用的语言也有特点,常是以点代面,甚至以此代彼。举例说,语句浅易的,如宋之问诗“北极怀明主”,孟浩然诗“青山郭外斜”,“北极”表示京城,“斜”表示立(凑六麻韵),都不宜于照字面解。深入是得确解之后,并能进一步品评高下,体会甘苦。比如杜甫和李白的七言绝句都提及长江景色,杜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读仄声)东吴万里船”,李是“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读后应该知道杜不如李,因为杜有拼凑痕迹,李自然;尤其是意境,杜板滞,无味外味,李博大,情韵不尽。<br/>  显然,这深入才是欣赏和仿作的更重要的资本。<br/>  仿作的问题留到以后慢慢说,这里单说如何才能得确解和深入。我的经验,跟学其他学科一样,也要用《论语》说的老方法:“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就是以多读为基础,在其上建筑自己的看法的宝塔。或说得再具体一些,要多读,包括读诗,读前人关于诗的意见,其间,尤其较后期,要多想想,分辨高下,并试图解答,高,为什么,下,为什么,最后信自己的,暂时拿不准,存疑。<br/>  这难吗?也难也不难。难,原因是,不只不能速战速决,还要思;思也要有本钱,本钱的一部分,或相当大的一部分,不能单单来于读诗。不难,因为只要锲而不舍,就会功到自然成。关于难,以后还会多处谈到,这里专说功到自然成。以游故宫为例,初游,比如忽而就走入养心殿,也看到建筑、陈设等,可是这些在故宫占什么地位,价值如何,说不清楚。游多次之后,比如兼通晓了明清宫苑的历史,再看养心殿,认识就不同了。读诗也是这样,初学,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会想到还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式的语句。所以要多读。比喻头脑是一间空房,诗人、诗作是货物,读是往里装,日久天长,由此知彼并及彼(如由李商隐而知有西昆体,并找《西昆酬唱集》看看),许多诗人、诗作进来了,并逐渐排成合理的秩序。这是有了关于诗的“知识”。知识多了,加思(兼体会),就会产生“见识”,所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为了加快培养见识,还要利用它山之石,即参考别人的看法。这看法,较少地表现在注释中,较多地表现在评论中。评论,旧的多见于诗话,新的多见于所谓解析或赏析(为了招引主顾,或名辞典)。诗话的始作俑者是欧阳修,曾作《六一诗话》。其后效颦的人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多。内容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关于诗的己见,二是有关诗的遗闻轶事。所以读,大则有助于增长见识,小则可以消遣时光,总之,可以不费大力而有或多或少的收获。不过真想在这方面多吃几口,也不是没有困难。一是量相当大,且不说种数很多,有的还篇幅很长,早的如《苕溪渔隐丛话》(引多种诗话),多到一百卷;晚的如《随园诗话》,变成铅字的也是几厚本。诗话也有比较难读的,如司空图《诗品》以及以禅理说诗的《沧浪(读平声)诗话》就是。在兴趣与难的夹缝中,处理的妙法是兴之所至加先尝后买。比如先想鸟瞰一下,就可以找《诗人玉屑》、吴景旭《历代诗话》看看,想专看看宋朝的,就可以找《宋诗纪事》看看,想多看几种,就可以翻翻何文焕《历代诗话》、新辑本《清诗话》;无论看哪一种,都可以觉得有意思就从头至尾,没意思就扔开。今人的解析,优点是婆婆妈妈地说,不厌其烦,缺点是可以不说的话太多,非流行的意见太少;但只要不尽信书,也无妨涉览一下。涉览,意思是要以己见为主,不可专靠它。<br/>  有见识是深入,也只有有了见识才能深入。深入有终点,或说有目的,是取得走入诗境的受用,即通常所谓欣赏。理解与得受用也许没有明确的界限。但也可以勉强分开。理解是知;得受用要进一步,动情。理解之后可以在外,即不关他人痛痒;得受用就必须入乎其内,即与作者同呼吸,共命运。也可以举例说说,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知道这是指望日前后的黄昏时分,地多而时一,是理解;理解的同时感到别易会难,因而惆怅,愁苦,甚至落泪,是得受用。理解主观成分少,得受用主观成分多。仍以读这两句为例,傻大姐之流必是无所感;薛宝钗、林黛玉都会有所感,但必是薛浅而林深。浅深决定于性格和经历。不同的深还可以表现为质的变异,如也是读这两句,秦皇、汉武之流也许要感到书同文,车同轨吧?深入而至于有感,我们是更应该承认诗无达诂的。<br/>  最后说说声音方面的事。据传,唐人的绝句还是可以唱的,但那是当时歌伎的事,时移则事异,我们可以不管。昔人说读诗是吟咏,想来是有不同于说话的腔调的。什么腔调?没有规定,推想起初是适应情调,摸索着来;然后是师弟相传。三味书屋的寿老先生,读赋是有腔调的,读诗当然要更甚,可惜没有录下音来,供我们参考。比寿老先生年轻,现在已不年轻的有些人,据说茶余酒后,读诗还是用半唱式的吟咏法。这必要不必要?显然要看有没有好处。好处会有,我想,那是常说的吟味,吟必慢,会有助于味。但也会伴来困难:要学是一;所学究竟对不对,难知是二;还有三,是要费时间,还有是必须在孑然一身的时候。那就无妨从另一面考虑,不吟可以不可以。我看是不会有碍于境的化。这样,至少是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读,没有什么腔调也罢。但没有腔调,并不等于没有轻重缓急,抑扬顿挫。这,我们读文,以及说平常话,随着意义和情调的不同,也会表现得很明显,因而自己捉摸,不会有什么困难。困难集中在读音方面。例如杜甫诗“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后一句格律平平仄仄平,用普通话音读,guīzhōngzhǐdúkàn,成为平平仄平仄,破坏了诗的音乐美。从古,颇麻烦,有所失,从今,牺牲不小,也有所失,怎么办?这是古今音以及如何处理才好的问题,内容过繁,只好留到以后专题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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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3:03 | 只看该作者
六 读词<br/>--------------------------------------------------------------------------------<br/><br/>  诗词有别,读的理无别,因而关于理,凡是诗可以移用于词的,上一篇说了,本篇就可以不说。那就着重说说读什么。<br/>  诗是老字号,就结集说,也是战国以前开业。词晚多了,开业时间在残唐五代。人缘也不同,诗,几乎凡是能拿笔的都作,词不然,有很多人作诗而不作词;还有,诗词都作的,以名家为限,如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姜夔等,也是诗多而词少。其结果是诗量很大而词量不很大。量不很大,对不以研究词为事业的人有好处,是负担不太重,如果有志大举,不愁扛不动。具体说,找来林大椿《唐五代词》或张璋等《全唐五代词》,毛晋《宋六十名家词》或唐圭璋《全宋词》,叶恭绰《全清词钞》或唐圭璋《全清词》,以及朱祖谋《?村丛书》,就可以算作大体齐备,而所需地盘不过一个不很大的书橱而已。<br/>  这轻松话的本意只是,与诗相比,词终归是小门小户,而不是真赞成大举。不宜于大举的理由是,虽然小门小户,却不可小看。理由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小门小户是就与诗对比说的,如果不比,而只是为街头巷尾行有余力的人着想,小户就成为大户,全面铺开,必感到难于招架。另一方面,词表达方法复杂(格律变化过多,措辞委曲,尤其后期的慢词),意境绵邈,理解,体味,要边读边想,欲速则不达。所以也宜于用慢慢铺开法,或三级跳法。<br/>  第一级用选本。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和《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量都不大,却全面而得要。选本,清代还有两种有名的,早的是朱彝尊《词综》,量大,晚的是张惠言《词选》(其外孙董毅编《续词选》,是增补性质),量小,也可以翻翻。词以宋为重点,专收宋词的选本很多,量或大或小,其中《宋词三百首》为朱祖谋所选,有唐圭璋详细笺注,也宜于看看。<br/>  第二级兼第三级是浅尝之后的进一步,自然要多费些力。想依时间顺序说说,虽然读可以不这样拘泥。唐、五代是词的草创时期,存于今的作品不很多,有闻必录,不过1000多首。分两个系统。其一基本上来自民间,是出自敦煌石室的曲子词,王重民辑为《敦煌曲子词集》。其二来自作家,五代时已经有《花间集》《尊前集》《金奁集》诸选辑本,今人林大椿、张璋等先后广为搜罗,辑为《唐五代词》和《全唐五代词》,量不很大,有兴致无妨都看看。曲子词没有或很少经过文人润色,虽然内容也大多是谈情说恨,却朴而不华,与花间词的浓装艳抹有别。五代词篇幅不长,所写多为痴男怨女的春恨秋愁,只有南唐后主李煜破了格,也写破国丧家之痛。读这时期的作品,也可以有重点,如唐可以多读温庭筠和韦庄,五代可以多读南唐二主和冯延巳。南唐二主有专集,名《南唐二主词》,冯也有专集,名《阳春集》。又,读花间风格的词,也容易接受别人的有色眼镜,比如张惠言读韦庄《菩萨蛮》(起于“红楼别夜堪惆怅”,终于“忆君君不知”),就觉得这是思念唐朝故国之作,那“君”当然指亡国之君,这样,场面由闺阁扩大为无限江山,作品价值就上升。今人不深文周纳,承认闺阁就是闺阁,可是作品就降价,因为无关于国计民生,或说没有思君。评价不同,原则一样,都是作品高下的评定,要以是否思君为标准。我看还是宽厚一些好,有人愿意思君,就让他思;有人宁愿思常人队里的意中人,也无妨任随君便。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不强求同,合情合理。我的看法,只要知道词的原始面目就是如此,下传,不要说北宋,南宋及其后,大流还是如此,就够了,把后人的帽子强戴在前人头上,是可以不必的。<br/>  其后到了词的全盛时期,宋朝,读过选本,会有扩大的兴趣,也应该扩大。办法是读重要作家的选集(如果有),或全集,因为量都不很大。重要的有以下这些:张先《张子野词》,晏殊《珠玉词》,欧阳修《六一词》(有异名),柳永《乐章集》,晏几道《小山词》,苏轼《东坡乐府》,黄庭坚《山谷琴趣外编》(有异名),秦观《淮海居士长短句》(有异名),贺铸《东山词》,周邦彦《清真集》(有异名),李清照(女)《漱玉词》,辛弃疾《稼轩长短句》(有异名),姜夔《白石道人歌曲》(有异名),史达祖《梅溪词》,刘克庄《后村长短句》,吴文英《梦窗词》,张炎《山中白云词》。这时期是词的体制和风格的大变时期,纵使不够百花齐放,也总是五花八门。总的变化是文人气逐渐增多。北宋早期,如张先与二晏,承接五代的余绪,下笔,还求接近歌女的口吻,虽然不能不渐趋于雅,却仍是明白如话,如“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就是;到南宋,尤其吴文英,如“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既不浅易,又不明朗,就只能看,不能听了。文人气增多的另一种表现是篇幅逐渐加长。词早期几乎都是小令,推想是求便于歌唱。据说篇幅加长始于柳永。对小令而言,字数多的是慢词,文人总是愿意在笔下多显一显吧,于是北宋中期以后,词作就多数成为慢词(最长的《莺啼序》长到240字),再加上时兴剪红刻翠,委曲宛转,读,就不像五代时期那样浅易顺口了。不幸的是,这种风气的力量一直延续到清朝而有增无减,如朱彝尊选《词综》,创浙派,就尊吴文英为第一位;直到王国维写《人间词话》才唱了反调,那已是皇清、民国易代之际了。以上谈的是总的变异。还有分的变异。由苏起出了豪放派,前面已经谈过。南宋偏安江左,政治(照例)不见佳,有些文人难免有气,不敢直指,于是就表现于词,如张孝祥、刘过、刘克庄、刘辰翁等就是这样。又,北宋出了个柳永,据说好游狭邪,也就是多与歌伎、娼妓为伴,于是表现于词,就成为艳俗,甚至鄙俗,如“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其他词人是不肯这样写的。时间长,作家多,体制、风格多变化,怎样分轻重?我的偏见是,先以北宋为主,多读二晏、欧阳修、秦观、贺铸、周邦彦以及易代之际李清照、辛弃疾诸家,然后是苏轼、柳永和南宋的姜夔、史达祖,再然后,如果也想豪放和剪红刻翠,就看看刘克庄、刘辰翁以及吴文英、张炎。这大致是《人间词话》的观点,不敢保必合适,总可以供参考吧。<br/>  宋之后兼之外,辽金元明不重要,如果时间、精力都不多,不看也关系不大;当然,最好能看看选本。清朝就不同了,词体忽而成为文人的热门,不只男士喜欢作,不少女士也喜欢作,并出了不少名家。所以读过选本之后,可以,也应该进一步,找名家的词集看看。计有以下这些:徐灿(女)《拙政园诗余》,陈维崧《湖海楼词》,朱彝尊《曝书亭词》,纳兰成德《通志堂词》(有异名),厉鹗《樊榭山房词》,张惠言《茗柯词》,项廷纪《忆云词》,蒋春霖《水云楼词》,谭献《复堂词》,王鹏运《半塘定稿》,文廷式《云起轩词钞》,郑文焯《樵风乐府》,朱祖谋《?村语业》,况周颐《蕙风词》,陈曾寿《旧月?词》,吕碧城(女)《晓珠词》。大体说,清人词风近于南宋,于深和曲中求美。而成就最高的纳兰成德却例外,情深而风格近于五代、北宋,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可惜只活了31岁。另一位也不长寿的项廷纪,活了38岁,词风也偏于情深语浅一路。所以我的私见,无论是读还是学,都可以在这两位的作品上多用些力。清代词作,出于闺秀之手的也不少,如果想见识见识,可以找南陵徐氏《小檀栾室汇刻百家闺秀词》看看。<br/>  同读诗一样,无论是为了增长见识还是为了消遣,都应该看看词话。词话有早期的,如宋末张炎《词源》、元沈义父《乐府指迷》等是。词话多出于清人之手,其中还有不少很重要的,如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况周颐《蕙风词话》、王国维《人间词话》等是。今人唐圭璋辑《词话丛编》,收词话八十五种,想多看,基本上可以收一网打尽之功。此外,还有今人作的各种解析或赏析(为了多销,或名辞典),也无妨翻翻,原则还是说的说,听的听,不要尽信书为是。<br/>  最后说说读词比读诗难的情况。原因有外、内两个方面。外是表达形式复杂。总的说,诗基本是五言、七言两类,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只要会数(shǔ)数(shù),断句就没有困难。词,除少数如《生查子》(五言)、《浣溪沙》(七言)等以外,都是长短句,字数稍多的还要分片(一般上下两片,还有三片、四片的),如果没有标点,又不熟悉格律,断句就大不易。缩小到句也是这样,以五字句为例,词语分组,“渐霜风凄紧”是上一下四(第一字是领字),平仄,“裁春衫寻芳”是通体平声,都是诗里没有的。幸而现在已是文学革命的大以后,标点符号通行,新印本经过整理,都有标点,初学不会有大困难。不易克服的困难来于内的话委曲而意隐约;换个说法,我们读词会感到,有不少首,作者像是有难言之隐,所以写出来,与诗就成为两路,诗敞亮而词隐约。举下面两首为例:<br/>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读平声)。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朱彝尊《桂殿秋》)<br/>  乌丝画作回纹纸,香煤暗蚀(读仄声)藏头字。筝雁十(读仄声)三双,输他作一(读仄声)行。  相看(读平声)仍似客,但道休相忆。索性不还家,落残红杏花。(纳兰成德《菩萨蛮》)<br/>  两首都是名作,可是其中像是有“事”,什么事?摸不清,因而“情”也就如在雾中了。碰到这种情况怎么办?两种办法似乎都可用。一种是求甚解,如侦探之必求破案;另一种是印象派,比如读前一首,到末尾两句,像是有些感受,那是因隔而生的命运性的凄凉,于是见好就收,不再深追。我看是后一种办法好些,理由有二:一是求甚解就难免牵强附会;二是,迷离,不沾滞,可以看作词性质的一种重要表现,其缺点是较难悟入,优点是可以容纳更多的推想和联想,我们取其所长,当是颇为合算的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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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3:41 | 只看该作者
七 古今音<br/>--------------------------------------------------------------------------------<br/><br/>  上面两个题目谈读。读,一般表现为口动出声(邻近的人能感知的声);也可以默读,表现为只有自己能感知的声。而提及声音,麻烦就来了。麻烦的本源是声音因时、地的不同而不同。严格说,也因人的不同而不同。如果我们有幸也常出入大观园的怡红院,就一定能够闭目分辨,这声音是晴雯的,那声音是袭人的,虽然两个人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北京姑娘。这分别是韵味性的,或者说,不是语音系统的,再或者说,比如表现为书面上的汉语拼音,就看不出分别来。由时、地而来的不同就不是这样,而是表现为语音系统的分别。时,有长有短,地,有远有近,长到、远到什么程度就有变易?变易有大小。小的变易,或说较难觉察的变易,也许时间相当短、地域相当近就会有吧?时间较难说,以地域为例,民国早年,老北京还保留故土难离的遗风,有个精细的老北京朋友告诉我,东城、西城的语音有小别,他能够觉察出来。由此类推,我们可以知道,回顾过去,所谓古汉语,以容易觉察的不同为限,由时的不同而来的,乘由地的不同而来的,那数目就太大了。举实例说,明朝唐寅和清朝沈复都是苏州人,可是语音必有别,因为不同时;孟浩然(湖北人)和王维(山西人)是同时人,可是语音必有别,因为不同地。这复杂的情况会推导出一个结论,是:我们信而好古,想详细知道古人语音的情况就太难了。这难似乎可以躲开,因为:一,我们交流思想感情,用的是现代汉语,要求用普通话的语音;二,看旧文献,汉字因形见义,可以躲过语音。这就一般情况说不错,比如读《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不知道这位古宋国、今河南的人的语音(如果也念)是什么样子,但知道意思是生命有限而知识无限,也就够了。问题来自旧文献里有一部分韵文;扣紧本题说,我们读诗词,因形见义,不管语音,有时候就会碰到坎坷。看下面的例:<br/>  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读平声)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读zhuàn)?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李商隐《筹笔驿》)<br/>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传李白《忆秦峨》)前一首是诗,押平声六鱼韵,用今(普通话)音读,押韵字书、胥、车、如、余,韵母是ū、ǖ、ē、ú、ú,成为不押韵;又“令”旧也读平声líng,今读去声,不合格律。后一首是词,基本押入声九屑韵(只有“月”是六月韵,月和屑都属词韵第十八部,通用),用今音读,别、节、绝成为平声,不合格律。格律是音乐美的基础,不合格律的结果是丢掉音乐美,不好听。这样的坎坷要怎样对付?显然,从今,损失不小,至少爱美的人必不肯;那就只好从旧。从旧,就不能不先了解旧的情况,即诗词的语音情况。<br/>  “诗词的语音情况”,与“诗词写作时、尤其写作者的语音情况”是两回事。简略地说,后者是系在口头上的,必致千差万别;前者是书面上的,可以百川归海,化零散为概括。事实上,诗词的大量作者,以及研究诗词语音情况的音韵学家,都在那里看概括,从概括,而不管口头的千差万别。这就给我们现时的读者,以及想学作的人,带来大方便,因为实际语音的千头万绪已经变为书面语音的少头少绪。具体说是,由时、地而来的无限之多已经减少为设定的中古音的一个系统。称为设定,设是假设,譬如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群山万壑赴荆门”一首用十三元韵,韵字是门、村、昏、魂、论(读平声),王士?《秋柳四首》,“秋来何处最消魂”一首也用十三元韵,韵字是魂、门、痕、村、论,一盛唐,一清初,语音像是无别,这是假设的。定是规定,由唐朝起以诗赋取士,官家总是热心于上发令而下服从,于是诗赋如何押韵也就有了规定,如唐有《唐韵》,宋有《礼部韵略》之类,实际语音万变,在官定的韵书上成为一统,这一统是规定的。其结果,假设加规定,就使作诗词和读诗词的语音方面的麻烦化难为易,即容许以不变应万变。具体说,我们只要能够了解中古音的情况,就可以化坎坷为平坦大道。以下谈中古音的情况。<br/>  谈之前,还应该说说为什么可以不管中古以前和中古以后。中古以前是上古音,中古以后是近古音,加中古音是三种,为什么分得这样整齐,这样简单?原因是,具体的语音总是刹那生、刹那灭,我们能够抓住的只是书面上的汉字。由汉字“直接”推求“具体”音,比如《论语》“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想照孔老夫子那样说一遍,必做不到。不得已,只好退一步,由押韵的韵字下手,“间接”推求“概括”的语音情况,或说语音系统的情况。于是找合用的文献,中古以前找到《诗经》,中古以后找到《中原音韵》。在语音方面,两书各自成一系统,于是我们称《诗经》的语音系统为上古音,《中原音韵》的语音系统为近古音。读诗词,为什么可以不管这前后两端呢?<br/>  可以不管上古音的理由不只一项。一是情况如何,我们还不很清楚。以音的声、韵、调三部分而论,容易知道的,也是所知较多的,是韵,可是关于韵部,各家的看法不一致。大致是越分越细,如顾炎武分为10部,江永增为13部,孔广森增为18部,王念孙增为21部,到王力先生就增为29部或30部。这样,如果要求知而后行,即弄清楚语音系统之后再读,就一般不钻研音韵学的人说,就只好不读。理由之二是,读,不了解语音情况也无大妨碍。例如读“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依照钱大昕“古无轻唇音”的说法,“方”应该读重唇,可是我们一贯照今音读,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合适。理由之三是,《诗经》,可读的篇什量不大,读,也只是为欣赏,并不求仿作,语音方面放松一些不只可以,而且是应该的。<br/>  可以不管近古音的理由只是一项,即中古以来的诗词都是照中古音系统作(近古音平声分阴阳,没有入声,是另一系统),读,仿作,当然就用不着过问近古音。<br/>  以下谈中古音。实事求是,称为中古音未免夸大,不如干脆化繁为简,称为“平水韵”。因为,以有韵书的文献可征为限,从隋陆法言《切韵》到平水韵,时间超过600年,不要说实际语音,就是韵书的书面语音也不是毫无变化。有变化而可以用平水韵以一概多,是因为平水韵,对其前而言,有适应力,具体说,唐宋人写诗词,基本上是依照这个系统;对其后而言,有约束力,具体说,金元以来直到现时人写诗词,必须依照这个系统。因此,无论是读还是作,通晓平水韵就可以通行无阻。平水韵有这样的优越性,主要原因是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借了时代的光,这包括两种情况:一是中古有韵书,于是上古的模棱(如《诗经》)变为明确;二是由韵书方面看,中古的语音系统变动不大,因而它就能够适应。另一方面是借了科举考试的光,功令要求照韵书押韵。比如到明、清,实际语音早已不同于平水韵,作诗却还要亦步亦趋,因而它就照旧有约束力。<br/>  以下介绍平水韵。它是中古时代韵书的殿军,想了解它,应该大致知道其前韵书的情况。中古的韵书,现在能见到或考知并有大影响的,始于隋陆法言《切韵》。这部韵书总汇古今南北,分韵比较细,共有193部,声调是平、上、去、入4种。稍后,《切韵》由唐人孙靶薅,成为《唐韵》,韵略有增加,是195部,声调相同。到宋朝陈彭年等增修,成为《广韵》,韵又增加(增到最多),是206部,声调仍是平、上、去、入4种。韵分得这样细,是由科学性方面考虑的;由实用性方面考虑就不宜于这样。弥缝这个距离的办法是,作韵文,容许邻近的韵“同用”。比如唐人科举考诗、赋,容许冬韵、钟韵,支韵、脂韵、之韵,等等,同用,这样,同用的算作一部,实用时的韵部就不那样多了。宋朝科举考试还是用这个办法,如丁度等编的《礼部韵略》,是作为程式,供考试时遵照的官书,把可同用的韵合并,成为108部。其后不很久,韵部又减少两个,成为“平水韵”的106部。平水是地名,今山西省的临汾市。这种分韵法所以称为“平水”,说法有二:其一是,这种分法见于金朝王文郁编的《平水新刊礼部韵略》;其二是,南宋编《壬子新刊礼部韵略》的刘渊是平水人。我们可以不管起因,只说这出身并不很高的平水韵却后来居上,由宋金到二十世纪的现在,已经运行了800年。其间还加了一次油,那是清朝康熙年间官修《佩文韵府》,分韵完全依平水韵,于是平水韵加官进禄,成为《佩文诗韵》,简称《诗韵》。这是官书,应科举考试当然要奉行;考场以外,也许奉行惯了想不到可以不奉行吧,总之,直到现在,我们在报刊的角落偶尔见到一两首,不在不通之列的,押韵还是清一色的《佩文诗韵》。<br/>  《佩文诗韵》的编排,以平、上、去、入四声为纲;每一声下列若干韵;每一韵下列该韵所属的字,常用的在前,罕用的在后。开头是上平声(平声不分阴阳,上是上卷的意思,因为平声字多,所以分为上下卷),包括一东(东是这一韵的代表字)、二冬、三江到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共15韵;下平声包括一先、二萧、三肴到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共15韵;总共平声30韵。上声包括一董、二肿、三讲到二十七感、二十八俭、二十九?共29韵。去声包括一送、二宋、三绛到二十八勘、二十九艳、三十陷共30韵。入声包括一屋、二沃、三觉到十五合、十六叶、十七洽共17韵。平声30韵,上声29韵,去声30韵,入声17韵,相加是106韵。各韵所属的字,多少不同,以平声为例,四支包括支、枝、移到綦、郦、?,多到464字;十五咸包括咸、?、函到?、严、?,只有41字。<br/>  显然,为了读,尤其为了仿作,就要熟悉《诗韵》;而如果能够熟悉,那就许多由古今不同而来的麻烦都可以迎刃而解。可是熟悉并不是很轻易的事,因为:一,字太多,上万,都记住要费大力;二,有些字读者与今音不同,靠以今度古不行,要硬记。克服困难的办法只有一种,勤。昔日的读书人把熟悉《诗韵》看作必修课,不能不勤,于是有不少人,或说绝大多数人,都熟到能背,就是某一韵包括哪些字,都记得。集会联句足以说明这种情况,如《红楼梦》第五十回所描述,用二萧韵作五言排律,不通文墨的凤姐以“一夜北风紧”开篇,李绔续,是“开门雪尚飘”。以下香菱、探春等续,韵字是瑶、苗、饶等,一共用了35个,因为二萧韵包括180多个字,所以宝钗对湘云说:“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她们没用完,是因为“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不是不记得。因为读书人有这种本事,所以楼头望月,陌上寻芳,惯于哼几句平平仄仄平,却不必怀揣《诗韵》。按照取法乎上的原则,如果对于诗词,我们不只想读,而且想作,就最好也能够这样。这显然不容易,原因是时代不同了,昔人可以用大部分精力干这个,我们只能“行有余力则以学”。条件不同,只好退一步。幸而退一步,变讲究为将就也未尝不可。以下谈将就的一些办法。<br/>  办法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少记,另一类是重点记。先说少记,是记常用的,不记罕用的。比如平声一东韵包括东、同、铜等174字,常用的不过几十个,所以王力先生《诗词格律》后附《诗韵举要》,就只收东、同、童等60多个。其实就是这60多个,也还有多用、少用的分别,如中、风与酆、?相比,显然后者就成为冷宫中人物,很少见到了。所以少记的原则之中还可以加个慢慢来,负担就可以变很重为相当轻。<br/>  再说重点记。这包括多种情况,而性质单一,不过是多注意古今有别的。<br/>  一种属于大批的声调变之类,必须多注意。其中的大户是旧入声字,为数不少,因为普通话没有入声,所以相当大的一部分变为平声;入声按平仄分类属于仄声,变为平声,就打乱了诗词的平仄协调的规律,也就破坏了音乐性。中古以后,入声分别变为阴平、阳平、上声(少)、去声(多),有规律,只是音韵学门外的人钻规律,也许比个个击破更费力,所以不如用“多见而识”的办法。也应该兼用少记加慢慢来的办法,如数目字常用,一、六、七、八、十、百、亿共七个,都是入声,就要先记住,其中一、七、八、十今读平声,尤其要记清,以免读诗,碰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必仄)层楼”,读词,碰到“杯深不觉(读仄声)琉璃滑(读仄声),贪看六幺花十(必仄)八(必仄)”,不知从旧,破坏了音乐性。这种性质的变,还可以举出两个小户。其一是有不少字,旧读上声,今变为去声,如动、奉、是、市之类。其二是旧平声字,如一东韵的东、中、空、公,同、虫、红、蒙,旧算同韵,今则前四个读阴平,后四个读阳平。与入声字的大户相比,这两个小户关系不大,因为上声变为去声,没有跳出仄声的范围;平声上口分阴阳,由中古音的角度看是多此一举,客应随主便,我们取同(平声)舍异,甚至装作视而不见,也就混过去了。<br/>  一种是有些字,古今读音有别,要知道旧的念法。如“打起黄莺儿,莫教(读平声)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读仄声)到辽西。”读,要知道“儿”是四支韵,读ní,与属于八齐韵的“啼”“西”押韵。又如“长簟迎风早,空城淡月华。星河秋一(读仄声)雁,砧杵夜千家。节候看(读平声)应晚,心期卧已赊。向来吟秀句,不觉(读仄声)已鸣鸦。”读,要知道“赊”是六麻韵,读shā,与同韵的“华”、“家”、“鸦”押韵。这样的字不多,读多了,很容易记住。<br/>  一种是有些字,声音兼差,属于不同的韵,于是在这一首里可能读这个音,在那一首里可能读那个音。如“车”在六鱼韵里读jū,在(下平声)六麻韵里读chā;“簪”在十二侵韵里读zēn,在十三覃韵里读zān;“看”在十四寒韵里读kān,在(去声)十五翰韵里读kàn;“醒”在九青韵里读xīng,在(上声)二十四迥韵里读xǐng。音不同还有义也不同的,如动词“思”属四支韵,读sī,用作名词读sì,属(去声)四?韵,“论”也是这样,用作动词读lún,属十三元韵,用作名词读lùn(旧读近于“乱”),属(去声)十四愿韵。这样的字也不多,多读就不难记住。<br/>  还有一种是有些字,今音相同,旧属不同的韵部,如“中”、“风”是一东韵,“钟”、“封”是二冬韵,“予”是六鱼韵,“于”是七虞韵,“官”是十四寒韵,“关”是十五删韵,等等。作近体诗,旧规矩是不许出韵,如果记不清,以今度古,就容易有出韵的失误。<br/>  如以上所说,杂七杂八不少,记住,要以时间长、渐渐熟悉为条件;时间还不够长,还不很熟悉,读,尤其仿作,总不免会碰到疑难,即某字,读,或用了,不知道声音对不对。解决疑难的办法只有一种,查。可以查《诗韵》,看看它入哪一韵。这有时会感到麻烦,因为106韵,那么多字,找到不容易。那就不如查字书。民国早年曾印《校改国音字典》,小本本,字按部首排列如第一个字“一”,下注端(三十六字母属端母)、齐(齐齿呼)入(入声)、质(四质韵),只几个字就把旧的声音方面的情况都注明。可惜这样的小本本已经不容易找,那就不得不利用旧版的《辞源》、《辞海》之类,或再远些,《康熙字典》之类。那些书都注明某字属某一韵,比如自己诌几句平平仄仄平,把“说”字当作平声用了,忽然生疑,查《诗韵》,五歌韵里没有,查其他韵,大海捞针,就不如翻旧字书,在言部七画里找到,一看,是屑韵(入声九屑),恍然大悟,错了。错了有好处,这有如买了假货,上一次当,下次就可以不再上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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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4:10 | 只看该作者
八 关键字<br/>--------------------------------------------------------------------------------<br/><br/>  诗词是依照中古音系统作的,为了保持音乐性,要依照中古音的系统读。(仿作是否也要照猫画虎,问题复杂,以后谈。)这是原则,或理想;真去读,就不能不顾事实的一面。事实是我们不能完全照办。理由很多,其中最有力的一项是,以普通话为标准,我们已经没有入声。笼而统之说,字字照《诗韵》发音,不只不可能,而且太麻烦。不可能,只好放松一些。放松还可以有宽严的等级之别:严是平仄(不是四声)完全从旧,宽是只有关键字从旧。以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群山万壑赴荆门”)一首为例:<br/>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br/>  加点的字都是读音古今有别的(当然还是就语音系统说),其中除“论”这里旧读平声以外,都是入声字。照入声读不可能,只好退一步,满足于维持仄声,即读如去声。这是严的一路,即凡入声字都读如去声。可以再放松,只关键字维持仄声,其他非关键字从今音。这样,变读的字就只剩下“识”、“论”两个(“曲”读上声,不变为去声也可以)。为什么可以这样放松?以下谈谈这方面的情况。<br/>  问题由音乐性来,相当复杂,甚至相当微妙。前面说过,格律是音乐性的基础,这话没说清楚;想说清楚,就要理清音乐性和格律的关系。先打个比方,音乐性是道德性的,要求严而细;格律是法律性的,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道德管得宽,兼及路遇佳人多看几眼的小事(所谓诛心)。法律就不能这样,只要没严重到动手动脚就不管。音乐性也是这样,也许情调的不同也应该算在内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例如平声韵开朗,仄声韵沉闷,也就与音乐性有关了。还可以加细,如同是平声,十五删韵宜于表现豪放,五微韵宜于表现怅惘,也就与音乐性有关了。还可以再加细,甚至同是仄声,同是十灰韵,以杜甫的格调高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联为例,上声的“扫”换为去声字,“开”换为“裁”,且不问意义,音乐性也会差一些吧?这类细微的地方,我们一向不管,是因为:一,不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而就抓不准;二,即使弄得清,法令如牛毛,负担太重,也必将苦于无所适从。于是不得不退一步,走切实可行的一条路,也就是粗略的一条路,只求合于格律。格律保证的是明显而重大的音乐性,此外就都交给作者去神而明之了。<br/>  格律,与声音有关的主要是两种:一是押韵,二是平仄协调。<br/>  先说押韵,这是用回环的方式以表现音乐美。韵字一般放在句尾。说一般,因为,如《诗经?周南?关睢》“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韵字是放在句尾的虚字之前。中古以来的诗词之作就不再有这种形式,所以也可以说,韵字都是放在句尾。押韵的格律要求是韵字要同韵(这是就近体说,古体和词限制较宽,详情留到后面说),所以读,遇到韵字古今音不同(主要是平仄不同)的,就要从旧,以保持押韵的音乐美。举下面几首为例:<br/>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轼《中秋月》)<br/>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br/>  清明上巳西湖好,满目繁华,争道谁家,绿柳朱轮走钿?车。  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欧阳修《采桑子》)<br/>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读平声)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br/>  前两首是诗。第一首押平声十四寒韵,第四句“看”照今音读去声,不能与“寒”、“盘”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要读平声。第二首押入声九屑韵,韵字照今音读,“绝”是平声,雪是上声,不能与“灭”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都要读如去声。后两首是词。前一首押平声六麻韵,上片末尾的韵字“车”,今读chē,不能与“华”、“家”、“哗”、“斜”、“花”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要读chā。后一首基本押入声六月和九屑韵(只有“阔”是七易韵,词韵第十八部入声五物、六月、七易、八黠、九屑、十六叶同用),“歇”、“发”、“噎”、“别”、“节”、“说”今都读平声,不能与“切”、“阔”、“月”、“设”押韵;为了保持音乐美,都要读如去声。<br/>  就押韵的格律要求说,韵字是关键字,关键字读音与中古音系统不合,就打乱了格律,也就破坏了音乐美。至于韵字以外,如果没有其他规律(指平仄协调,下面谈)拘束着,就放松些也未尝不可,至少是关系不大。例如上面举的四首,第二首的“独”是入声字,照今音读为平声,也不会感到怎么难听;同理,第三首“直”也是入声字,照今音读为平声,也不会感到怎么难听。这是宽的一条路,只求合乎格律,或只管关键字,用大话说是得凑合且凑合主义。目的是减轻负担,让大量有志于学的人不费过多的心思也过得去。当然,如果自愿走严的一条路,像刚才提及的“独”和“直”,因为记得是入声字,就读如去声,于是“独钓寒江雪”就还原为仄仄平平仄,“直到城头总是花”就还原为仄仄平平仄仄平,那就成为与古人更近,是连今人也不会反对的。<br/>  再说平仄协调。汉语语音有声调,声调可以分为平仄两类,“事实”是本土有的,“理论”是外国来的。三国时曹丕写信,说“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东晋王羲之著文,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平仄仄平,仄平平仄),等等,正如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所说:“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这高,这妙,这理,不过是玩平仄变化的花样(或无意)。到南朝,沈约、谢?等不但变本加厉,还吸收翻译佛经中梵语拼音的道理,创四声、八病说,平仄变化的要求就由“暗与理合”变为有意追求。追求什么?笼统说是声音美。具体说就比较麻烦,因为必须讲清楚,李绔的“开门雪尚飘”(平平仄仄平)好听,凤姐的“一夜北风紧”(仄仄仄平仄)差些,如果换为“一夜瑞雪降”(仄仄仄仄仄)就更差。为什么?可以推想,我们的耳朵不愿意接受千篇一律。正面说是爱听有变化的。这里变是平仄变。用最简明的说法,平声的性质是扬,仄声的性质是抑,正好对立,变就是扬后有抑,抑后有扬。何以这样变就好听?也许音乐理论家能够说明,至于我们“家”以外的人,就无妨安于“天性使然”。换个说法,对于耳朵欢迎平仄变,我们容易知其当然,而不容易知其所以然。<br/>  还有不容易知其所以然的,是要求的变不是乱变,而是基本上以两个音节(有人称为“音步”,有人称为“节”)为一个单位的变。以五言的近体诗为例,要求的变不是仄平仄平仄或平仄平仄平,而是仄仄平平仄或平平仄仄平。这样的变扩张到句外,就成为上下联的变:<br/>       五言         七言<br/>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平仄<br/>      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br/>  这是在一联中,两个平仄相同的音节结合为一体之后才要求变;而且要求得彻底,两个方向(左右,上下)的邻居都要变。有极少数诗作是这样循规蹈矩的,如:<br/>  爱此江边好(仄仄平平仄),留连至日斜(平平仄仄平)。眠分黄犊(读仄声)草(平平平仄仄),坐占白鸥沙(仄仄仄平平)。(王安石《题舫子》)<br/>  爆竹(读仄声)声中一(读仄声)岁除(仄仄平平仄仄平),春风送暖入屠苏(平平仄仄仄平平)。千门万户??日(平平仄仄平平仄),总把新桃换旧符(仄仄平平仄仄平)。(王安石《元日》)<br/>  这是字字合乎格律,一点不含胡。得到的酬报是,读来会感到抑扬顿挫,确是好听。<br/>  可是字字合乎平仄格律的整齐的变,常常不能与意义水乳交融。举例说,一阵有所感,诌了这样一句,“宝?伤心事”,恰好是仄仄平平仄,字字合乎格律,如意得很;可是想想,事不是出于宝?,而是出于淳?,不得不改为“淳?伤心事”,成为平仄平平仄,怎么办?在这种地方,古人也不敢强硬,于是迁就意义,放弃点声音方面的地盘,甘心顾后不顾前,即承认两个音节,后一个是重点,不得已就放弃前面那个轻的。这还有个名堂,曰“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名堂是就七言说的,如果是五言,要改为“一三不论,二四分明”。我们翻看诗集,会发现有不少诗句是这样将就的。<br/>  举以“诗律细”自负的杜甫为例:<br/>  ?江动?月移石(读仄声),溪虚?云傍花。?鸟栖知故道,?帆过宿谁家?(《绝句六首》之一)<br/>  草阁(读仄声)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读hè)雨飞初。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女?得(读仄声)钱?留白(读bò)鱼。(《解闷十二首》之一)<br/>  加点的字,“江”、“云”、“帆”、“星”、“江”、“溪”、“留”是应仄而平,“月”、“鸟”、“浪”、“哺”、“得”是应平而仄,位置有的是一,有的是三,有的是五,都是一个单位的前一个音节。这样,萧规曹随,比如读这位杜老的以下两首:<br/>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春望》)<br/>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读仄声)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br/>  (《曲江二首》之一)<br/>  加点的字,在一位置上的“国”、“白”,在三位置上的“七”、“蛱”,都是入声字,就可以依照放松轻、抓紧重的原则,照今音读。也是依照放松轻、抓紧重的原则,在二位置上的“别”和在四位置上的“十”,也是入声字,就要依照中古音系统,读如去声。<br/>  上面举读音可以通融的例,五言句没有在三位置上的,七言句没有在五位置上的,意思是想补充说明,在这两个位置上的,即使不是非论不可,也总是以论为好。原因是如果不论,就会成为这样:<br/>        五言         七言<br/>      仄仄?仄平仄    平平仄仄?仄平仄<br/>      仄仄?平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平<br/>      平平?仄仄仄    仄仄平平?仄仄仄<br/>      平平?平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平<br/>  读读试试,不好听。为什么五言句的三,七言句的五,要另眼看待?理难说,无妨设想个现象性质的规律,是也如积薪然,“后来居上”。居上,在耳朵里占重要地位,贵宾不可慢待,因而放松就不妥当了。本诸此理,像这样的诗:<br/>  花枝?出建章,凤管?发昭阳。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皇甫冉《婕好怨》)<br/>  银烛(读仄声)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四个加点的字都是入声字,今读平声,位置或三或五,从今读不好听,最好是不惮烦,从旧,读如去声。(平平仄仄平五言句的第一字,仄仄平平仄仄平七言句的第三字,也要论,以后谈作的时候谈。)<br/>  还要顺着后来居上的情况往下说,那是与韵字对称的字,五言句在五位置上的,七言句在七位置上的,虽然也是单数,因为必须与韵字平仄不同,所以非论不可。例如:<br/>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读仄声)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br/>  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蝴蝶(读仄声)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故园书动经年?绝,华发春催两鬓生。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崔涂《春夕旅怀》)<br/>  四个加点的字都是入声字,今读平声,因为在句末,与韵字对称,所以要从旧,读如去声。<br/>  以上谈平仄协调都是以近体诗为例。读词呢?“基本上”也要求诗那样的平仄变化,关键字为二四或二四六以及句末。<br/>  如:<br/>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读仄声),不?觉(读仄声)?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欧阳修《采桑子》)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读仄声)?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br/>  可以通融的大致是靠前的单数字。<br/>  说“大致是”,或说“基本上”,是因为词的平仄要求比诗严格,平仄变化比诗复杂。差异由词的句法和音律与诗有别来。先说句法。诗,尤其近体,无妨说,只有五言、七言两种(六言的作品极少)。词就不同,由一字到十字都有。只举例说说两端的较少见的。一字的有大断、小断两种,如《十六字令》的开头一字要断句,入韵,是大断;许多领字,如“?渐霜风凄紧”,“?怅客里光阴虚掷”,加点的字读时要顿,是小断。二字的不少,多用在换头处,如“明月,明月”,“?江?国,正寂寂”。三字的更多,如“萧声咽”,“秦楼月”。超过七字的数量不大,如“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是八字句,“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九字句,“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是十字句。再说音律。深追,可以细到如李清照在《词论》中所说:“盖诗文分平侧(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我们不敢这样要求,但也不能退到像诗那样,只满足于平平仄仄的变化。超出诗以外的情况,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较粗,是平仄的变化不是平平仄仄式。还可以分为缩短和延长两种:缩短是不到两个字就变,如《如梦令》的“如梦,如梦”(平仄,平仄),《天仙子》的“泪珠滴”(仄平仄),《六??》的“愿春暂留”(仄平仄平),都是;延长是超过两个字才变,如平韵《忆秦蛾》的“桃花红”(平平平),《兰陵王》的“似梦里,泪暗滴”(仄仄仄,仄仄仄),《黄莺儿》的“黄鹂翩翩”(平平平平),《声声慢》的“惨惨戚戚”(仄仄仄仄),《夜半乐》的“渔人鸣榔归”(平平平平平),《倒犯》的“驻马望素魄”(仄仄仄仄仄),都是。另一类加细,是不只辨平仄,有些地方还要限定用仄声的哪一种。如《永遇乐》的“尚能饭否”,“否”一定要用上声;《瑞鹤仙》的“又成瘦损”,“瘦”一定要用去声;《红林檎近》的“萧索水云乡”,“索”一定要用入声。(《忆秦娥》、《贺新郎》等习惯押入声韵的词调,韵字当然要用入声。)这么琐细,初学怎么办?有劳、逸两种办法:劳是对照词谱,逸是大致照读诗那样读(注意平仄变化和韵字)。当然,如果仿作,就只能走劳的一条路。<br/>  总括以上所说,以下面两首为例,加点的字,读音就应该从旧,以求不破坏音乐美。<br/>  好雨知时?节(jiè),当春乃?发(fà)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jū)?黑(hè),江船火?独(dù)明。晓?看(kān)红?湿(shì)处,花重锦官城。(杜甫《春夜喜雨》)<br/>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zhì)。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jì)。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guò)。钗钿堕处遗香?泽(zè),乱点桃溪,轻翻柳陌。多情更谁追?惜(xì)?》但蜂媒蝶(diè)使,时叩窗??(gè)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xì)。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biè)情无?极(jì)。残英小、强簪巾帻(zè)。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xì)。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dè)?(周邦彦《六?》)<br/>  最后说说理论上没啥实际上也许会碰到的一个问题,是:读,从旧(就说是为数不多)有困难,完全从今不成吗?困难有不同的来源。一个小的是与“省力”有矛盾。这在前面已经谈过,图省力,就只好牺牲音乐美。两条路只能走一条,走哪条是个人的自由,不必勉强,勉强也没有用。另一个大的是与推广普通话有矛盾。据我所知,电台和电视中读诗词,就以此为理由,一律照今音读。这是集体的自由,也不必勉强。但这会引来一个小矛盾,是:读,大多是描画某一首如何美,这美包括意境美和声音美,而如果照今音吟诵,比如与“今夜?州月”对称的“闺中只独看”,读为guīzhōngzhǐdúkàn,那声音就成为相当难听了。怎么解决才好?难免左右为难。这就更足以证明,读诗词怎样发音还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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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4:36 | 只看该作者
九 偏爱<br/>--------------------------------------------------------------------------------<br/><br/>  偏爱常用于人对人。元稹诗:“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这是说这位谢老丈人对儿女不是一视同仁,而是特别喜欢最小的一个。想来谢婆必更是这样。读诗词是不是也会如此?我想不只“会”如此,而且“必”如此。也“应该”如此。谈诗词,有没有偏爱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深一层,有没有偏见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既然有所偏,就难免引起争论,这就会牵涉到是非问题,至少是哪一种好些、哪一种差些的问题。是非、好坏是评价范围内的事,因而如果成为问题,问题就不简单。所以无妨费点笔墨,也谈谈。<br/>  仍以诗词为限,偏爱有范围大小之别。可以大到在诗词间有所偏爱,比如同样是抒情,有的人对软绵绵特别感兴趣,那就无妨多读“执手相看(读平声)泪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之类而一唱三叹。同是诗或词,可以对某一体有偏爱,比如诗特别喜欢近体,词特别喜欢长调就是。体还可以加细,一直细到喜欢近体的七律,长调的《满江红》《贺新郎》之类。偏爱的还可以是时代,如诗特别喜欢盛唐,词特别喜欢北宋之类。时代还可以缩小到人,如盛唐特别喜欢老杜,北宋特别喜欢小晏之类。更常见的偏爱集中于作品,如诗特别喜欢《古诗十九首》、杜甫《秋兴八首》,词特别喜欢柳永《雨霖铃》、贺铸《青玉案》之类。这方面也可以缩小,如诗可以特别推重“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词特别推重“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之类。这多种偏爱的分歧自然只是举例,就绝大多数读者说,都多多少少是墨子的信徒,(有条件的)兼爱,正如对于佳人,窈窕的,赵飞燕,丰满的,杨玉环,都觉得好。那就无妨说,读诗词,时间长了,篇数多了,总难免,偏爱这些,不偏爱那些,不偏爱的那一堆里,也许有一些,甚至不很少,轻则不喜欢,重则厌恶。这好不好?<br/>  我看是没有什么不好。理由有主观、客观两种。主观是就读者说,各有性之所近,正如饮食大欲,有人爱吃甜的,有人爱吃辣的,不必勉强,勉强也难于奏效。以读诗为例,陶诗和西昆体之间,如果容许打破时代的拘束,巢父、许由一流人一定选择前者,徐陵、江总一流人一定选择后者。这类事说不上什么对错,人生是复杂的,大道理之下应该包容多种小自由。客观是就作品说,古今大量的不通的不算在内,只说漂在水面以及之上的,如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读仄声),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李商隐的《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风雨病相如。”两首诗都见于《唐诗三百首》,都是写给某一人意在讨好的,不知别人怎么看,我看是有高下之分,因为读前一首总感到肉麻,后一首没有乞怜的谄媚态,不诛心就过得去。由此可见,作品确是有好坏之分,至少是高下之分,对应好坏,高下,有偏爱正是当然的,虽然所偏未必就是适当的。<br/>  进一步说,读诗词,偏爱还有优点,是可以证明已经深入一步。理由可以想见。其一,偏爱由比较来(除性之所近以外),固执的偏爱由多次比较来。儿童开始接触诗词,比如只念了三五首绝句,“床前明月光”、“两个黄鹂鸣翠柳”之类,觉得还有点滋味,这够不上偏爱,因为没有觉得这比什么什么好。读多了,比如唐以前,尤其南朝五言诗读了不少,越来越感到,还是《古诗十九首》好,因为语质朴而情真挚。这是由比较来的偏爱,与儿童的浅尝相比,获得增多,所以是深入一步。其二,偏爱还由深入领会,或说与作者的诗情(作品蕴含的情怀)同呼吸、共苦乐来。陶诗“众鸟欣有托(读仄声),吾亦爱吾庐”,杜诗,“夜阑更秉烛(读仄声),相对如梦寐”,都用朴实的笔墨写常事常情,可是这情是由颠簸的经历和哲人式地体味人生来的,其中有理,也有泪,如果我们读了,生偏爱之心,就证明我们已经透过字面,心中也有了理,眼里也有了泪。用前面说过的话说,这是已经进入诗境,或取得境的化。<br/>  上面说,偏爱的所偏未必就适当。适当比不适当好,可是分辨适当与不适当,不容易,因为要有标准。偏爱主要由感受来,感受却不能单独充当标准,至少是不能单独充当基本的或稳固的标准。所以最好还是再深入,问问所偏爱的作品为什么是值得偏爱的,或者说,去找那个基本的或稳固的标准,以支持偏爱。我的经验,这样的深思,有如掘井,可以分层,最有力的泉源总是在靠下一层。还是以读诗词为例。李白,与杜甫相比,是长于写绝句的,拉他的两首绝句来比比看:<br/>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清平调》三首之一)<br/>  故人西辞黄鹤楼(“人”字平声,不合格律),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送孟浩然之广陵》)<br/>  前一首写佳人,后一首送诗人。佳人容易引起男士的热,可是这位佳人是有主的,而且主不是普通人,是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皇帝,于是可能的热就难得热起来。但这样的诗必须歌颂,美化,无力而不得不装作有力,只好拉西王母来凑凑热闹。后一首就不然,“惟见”云云,表示极不愿离别而终于不得不离别,其中不只有热,而且有泪。这样,两首相比,后一首真,前一首假,或说得委婉些,以酒为喻,后一首醇,前一首是搀了水的。醇好,搀水不好,这是比感受深一层的理。深一层的理还可以表现在旁的方面,举《古诗十九首》的两首为例:<br/>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其四)<br/>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其十)<br/>  两首诗感情都真实,可是,至少我觉得,有高下之分。前一首写人生短促,这几乎是人人都会感到的,分别在于怎样对待。积极的态度是少壮努力,或退为消极,“对酒当歌”。这首诗不然,而是“抢先”,求居人上。后一首写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情,欲语而不得语的苦,像是由人生的定命来的,所以有普遍性,难忍而终于不得不忍,所以又有长久性。两首相比,虽然感情都不假,可是前一首浅,后一首深。深好,浅不好,这是另一种深一层的理。这样的理还可以表现在许多方面,如谢灵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上联比下联好,因为自然,没有拼凑痕迹;杜甫诗,“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读仄声)吟”,也是上联比下联好,因为形象生动,意境清远,至于龙,谁也没见过,加上吟,就难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自然好,有鲜明意境好,这些也是深一层的理。其他可以类推。<br/>  这样的多方面的理,能不能统一为更深一层的理?我想是可能的,而且是应该的。但这比较玄远,想只简略地说说我的蠡测。我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是由有关道德学和美学的粗浅认识而来。道德学是研究善恶的性质的,美学是研究美丑的性质的,我惯于小本经营,总愿意把无极、太极(即使有)画在胸前或背后,就是说,人本位,所以认为,不管善恶两端、美丑两端看来如何微妙,探挖,根柢总不能不在饮食男女的大欲之内。真截了当地说,人所喜爱的、推重的,总是有利于人生的。何谓“利”?一言以蔽之,不过是能使生活(指总的,枝枝节节的未必然)向上而已。这“上”包括多方面的内容,难于类举,只举两个方面为例。一方面是对己,丰富比贫瘠好,清新比混乱好,等等,好的一面是向上的。另一方面是对人,爱比恨好,聚比散好,等等,好的一面也是向上的。好的诗词作品之所以为好,我的想法,也是有使生活向上的感染力量,所以表现为情,要真,表现为境,要净,总的精神是执着于人生,或者再简化为一个字,“厚”。这厚是更深一层的理,读诗词,不知道也许关系不大,但既然不免于偏爱,能够问问所以然,总比不识不知好一些吧?追深一层的理,要靠思。孔老夫子说,“思而不学则殆”,所以思还要以学为基础。任何思方面的高的造诣都是以前人的思为阶梯爬上去的。所以思之前,先要多参考别人的意见。就诗词而言,别人的意见,有泛泛的,如上面提到的道德学和美学就是;还有专业的或切近的,那是有关诗词的述说和议论,因为直接,所以更重要。举王国维《人间词话》的两则为例:<br/>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br/>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br/>  这都见得深,能够启发我们深入一层去领会。<br/>  可是这论南唐中主词的一则会引来一个问题,是:看法不同,不能都对,怎么能避免失误?我的想法是不会严重到失误。理由有二。其一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读多了,日久天长,好货自然会占上风。其二,万一出点小差错,比如把不很美的看作很美,推想也总是小德可以出入之类的,无妨放宽一些。至于再轻些,如有人喜欢“菡萏香销”,有人喜欢“细雨梦回”,则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之类的,就更可以任随君便了。<br/>  最后说说,偏爱还会连贯地产生另外两种“利”。一种是有利于“熟”。因为爱就不忍释,于是霜晨月夕,路上窗前,就不免随口哼几句,这样日久天长,许多篇什就印在记忆上。这就会引来另一种利,正如俗话所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就是说,仿作就不怎么难了。语言的巧妙、繁富来于熟之后的拆改,诗读多了,熟了,也就不难拆改。大拆改是用零件拼,没有盗用的痕迹,可不在话下;小拆改呢,如“水田飞白鹭”变为“漠漠水田飞白鹭”,昔人也容许,甚至美其名曰点化。这些,以后还要谈到,这里从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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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5:04 | 只看该作者
一○ 旧韵新韵<br/>--------------------------------------------------------------------------------<br/><br/>  前面主要谈“读”诗词的概括方面。具体呢,比如李商隐《锦瑟》,历来视为难解,要怎样悟人?这不胜说,也不好说。还不必说,因为嚼饭哺人,总不如用自己的牙切实有味。所以想照应书题,由“读”往下走,谈“写”。可以现身说法。我昔年读了些诗词,自知东施效颦,难免人冷笑而己出丑,不敢写。“大革命”来了,本职工作受命停顿,而昼夜仍是24小时,举小红书从众呼万岁之余,难消永日永夜,饥不择食,于是试写诗词。人,万马齐暗的时候是也会出声的,于是无病或有病呻吟之后,有时还抄三首两首效颦之作给过颦的朋友看看。其中一位比我年轻得多,富有维新气,看我写诗仍是百分之百的平水韵,填词仍是百分之百的《词林正韵》,也许是想“己欲达而达人”吧,写信给我,劝我扔掉“守旧”的枷锁,以享受解放的自由。我想了想,复了一封长信,感谢善意之外,说了些碍难从命的理由。记得其中总括的意思是:你说我守旧,我不是守旧,是守“懒”,或守“易”。现在谈写,必碰到的头一个问题是,要不要以昔日的格律为准绳,亦步亦趋。这个问题不简单,幸而过去考虑过一次,现在无妨炒炒冷饭,把那封信的意思重说一遍。<br/>  我的仍旧贯的理由不是来自理论,而是来自实际。理论上,从今像是有好处,甚至是当然的。其一,我们是现代人,说普通话,或要求说普通话,一旦有在心为志,需要发言为诗,当然要用普通话的言,而平水韵式的言是《清明上河图》里的人物说的,舍此时而追彼时,即使可能,也总是颠倒衣裳一类的事。其二,如果决定从今,即不依平水韵而依今韵,那背平水韵、硬记许多今昔不同音的字、一些关键字变读之类的麻烦就都烟消云散。其三,今人读,以张目所见为喻,倭堕变为烫发,绣履变为高跟,就是程、朱、陆、王的信徒也当感到亲切得多吧?<br/>  但这是单纯用理论的眼看出来的,用或兼用实际的眼看就未必然。而如果两个来路有分歧,甚至扩大为争论,弃甲曳兵而走的经常是理论,因为手中的一文钱总比天上的聚宝盆更为有力。仿作诗词,维新难,症结在于下笔之前,我们接受了平平仄仄平的格式,而这格式正如九斤老太,守旧至于极端顽固,不要说通体(身加心)变革,就是星星点点,她也绝不会同意。这不是理论上不可能,是实际上困难很多。以下具体说这很多。<br/>  困难之一,学什么要唱什么,趸什么要卖什么,如果学梅兰芳,上场要唱毛阿敏,趸石榴裙,开门要卖牛仔裤,即使非绝对不可能,也总当很费力。我们读旧诗词,是哼惯了“春草年年绿”,“环佩空归夜月魂”,“对花前后镜”,“但目送芳尘去”一类文句的,及至写,要改弦更张(主要指能表现的词语),或者说,用新的一套,这困难是可以想见的。这近于总的说,以下分别说说诸多方面。<br/>  困难之二,守旧不如从今,这意见开始是从“音”那里来的;音之中,主要是从“押韵”那里来的。举实例说,比如写一首五律,用二冬韵,韵字用了“农”、“同”、“容”、“逢”四个,用旧眼看,这是出了韵,不合格律,因为“同”是一东韵;用维新的眼看,这四个字今音同韵,用在一首诗里正是天衣无缝。单就这一点说,维新的办法确是不坏。可是这变通的行动虽然简单,意义和影响却并不简单,因为是旧向新开门;门既然开了,“同”走进来,就很难阻止其他也想进来的种种挤进来。紧接着进来的是,十一真韵的“茵”、“津”之类和十二侵韵的“心”、“衾”之类押了韵。这还是小节,接着就来了不能算作小节的,五微韵的“衣”、“稀”之类和入声四质韵的“漆”、“七”之类也押了韵。维新派会说,不少入声字早已变为平声,让它与平声押韵又有何妨?就姑且承认是无妨。但这从今会成为原则,也不能不成为原则,因为我们总不当(而且是理论上)从心所欲,例如“白”,在这首诗里和“柴”押韵,在那首诗里和“黄”对偶,就是说,既然从今,就一定要任何地方都念bǎi,不念入声。“白”,这样,其他会用到的字也必须这样,这就是成为原则,从旧,从今,两条路只能走一条。<br/>  困难之三,这法律上人人平等的办法在理论上没有什么困难;实行呢,还要试试看。例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行了,是否可以改为“月是故乡亮,露从今夜白(bái)”?用格律衡量,没有问题。问题来自我们已经习惯于平水韵式的平平仄仄平,看到“露从今夜白”充当下联,总感到别扭。据说思想还可以改造,何况习惯?且不说这个,还有麻烦,是许许多多旧调调都不能用了。由小到大说几种。一,“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之类不行了,因为当注目讲的“看”今音是kàn。二,“绿树村边合,青山郭(读仄声)外斜”之类不行了,因为“合”今音是平声,不能与也是平声的“斜”对偶。三,“合”的问题扩大,成为仄声字减少了不少,必致给拼凑平平仄仄平带来不方便。四,以六鱼韵为例,“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读仄声)纸书”之类不行了,因为“居”和“书”,今音不同韵。五,有人说,用今韵,韵部大大减少,方便得多。且不谈韵部减少是否就方便的问题,只说增减,用今韵还有增加的,因为平声,平水韵不分阴阳,所以“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算押韵;从今音就不行,因为“心”读阴平,“临”读阳平,声调不同不能押韵。这样,如果依《中华新韵》平声18部,分阴阳就成为36部,反而比平水韵多6部。此外还有儿化韵怎么处理的问题。这些都是会有损失的一面,可以用狠心法解决;或有失有得,用打算盘法解决。但是问题还不只此也。<br/>  困难之四,字,形、音、义是一体,音从今,会不会把今词也带进来?推想有时就难免。以常用的“别”为例,表分离的意义,旧单用,如“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红楼别夜堪惆怅”,等等,今不单用,如不能说“我们是在北京站别(bié)的”,那么,把它谱入平平仄仄平,从今音,就要一扩大为二,或写分别,或写离别,才合情合理。可是这样一来,作为原则推而广之,不少今词入旧的平平仄仄平,困难就来了。一种是,旧词短的多,五、七言容得下;今词长的多,不要说五言,七言也难于容纳。另一种是,今词会使现实性增多,连带的就会使诗意诗境相对地减弱。前面说过,诗境是我们向往而难于在现实中找到的,因而它就不能不与现实保持或远或近的距离。金钏诗意多,瑞士手表诗意少,油碧香车诗意多,丰田汽车诗意少,原因就是由这里来的。怎样显示这种距离?诗词多有一种优越性,是用旧词语,比如“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不过是说对方来人送信,约我到道士家玩玩,用现代语直说,迷离渺远化为明晰切近,诗意就差了。当然,用现代语也能够写诗,那通常是乞援于轻点和暗示,甚至故意朦胧;旧诗词就不必过分地这样,因为用语本身就蕴含了距离。还有一种困难,来于我们看惯了李、杜和秦七、黄九等等,如果维新的平平仄仄平里出现“啤酒送别离”,“谷一唱罢看排球”之类的句子,总觉得不像诗。这或者是偏见,但既然不少人有此见,装作不见总是不合适的。<br/>  困难之五,与诗相比,词限制更严(变通,如上、入代平,也要依惯例,不可随随便便),由音引起的困难,除上面提到的以外,还有,有些词调,如《好事近》、《忆秦娥》、《满江红》、《兰陵王》等,习惯押入声韵,从今音就无法作。一种维新的想法,还是以自由代替旧的枷锁。自由可以小些,改为押今音的去声;可以大些,改为(如报刊上常常见到的)既往不“究”,我行我素。我的想法,既然解放到我行我素,那就不如干脆把所有词调都一脚踢开,彻底解放,写行数、字数都没限制,也可不押韵的自由体新诗;标题为《念奴娇》、《疏影》等而不照谱填,弄得非驴非马,总是不合适的吧?而一旦决心照谱填,用今韵就不行了。<br/>  困难之六,仿作,说“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是客气,君不见,许多令人齿冷的不通之作,不是也常在报刊上占一席地吗?而既然要给“人”看,就不能不重视赏光人的观感。推想遇见平平仄仄平也扫一眼,甚至摇头晃脑吟咏一番的,大多是也熟悉并喜欢平平仄仄平的,若然,比如有这样一联,“旧史传白傅,就词忆柳七”,赫然入目,十分之九会大吃一惊吧?<br/>  困难之七,也许是最严重的,是仿作成为更难。语言,包括诗文,用的时候,都是适应当前的情势,利用印在脑子里的语句拆改的。专说诗文,旧时代的注释家,远的如李善(注《文选》)等,近的如黄节(注阮籍、谢灵运等人诗)等,就曾泄漏此中奥秘,就是指明某词语,昔人在某处用过。折旧句嵌入新句,先后句要是一个系统;不同系统的就会不能水乳交融。诗词就是这样,读多了,旧语句印在脑子里,拆成词语,有些要变音,嵌入旧的平平仄仄平,圆凿方枘,是难得合在一起的。举诗词各一首为例:<br/>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杜甫《登高》)<br/>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br/>  (李清照《声声慢》)<br/>  加横线的词语,从今音,就都不能嵌到这样的格式里用。读,熟了,有方便条件却不许方便,是必致大伤脑筋的。<br/>  以上说了维新的多种困难。对付困难,原则上有两种办法,一种是知难而进,另一种是知难而退。进,也许能闯出一条路吗?但那要用大力尝试。我既无此精力,又无此魄力,还有,试作诗词,不过是如梅兰芳之反串黄天霸,偶尔一次,好玩,转过天来,是还要演杨玉环或穆桂英的。所以我宜于走,也不能不走“懒”或“易”的一条路。说懒,意思是我不必为闯新路费心思;说易,意思是路已经有李杜、温韦等铺好,我可以坐享其成。<br/>  那位富于维新气的朋友会说,迁就懒和易是个人的事,可以存而不论;“能不能撇开个人,考虑一下知难而进那条路能否通的问题?”我想过,维新可以有等级之差。上者是全旧变全新,即只有五、七言等句法和平仄格式是旧的,音和词语都是新的。这条路很难走,或干脆说是不通(打油、牛山等体可能是例外)。中者是词语仍从旧,只是读音从新,譬如说,让“别”单用,跟“鞋”押韵。这条路可通,只是一,成篇之前,很费力;成篇之后,至少用旧眼看,不协调。下者是基本从旧,只是大原则之下加一点韵字的小自由,比如“居”、“书”通押,“知”、“儿”通押,“东”、“同”通押,都从旧;只是写近体诗大致模仿古体办法,如一东、二冬的分界,三江、七阳的分界,不要了。这条路容易走,但情况是,必致并立两种小自由:一种是维新派的,一东、二冬用在一首诗里的自由;一种是守旧派的,看了感到不习惯的自由。我是这样想的,以装束为喻,诗词是旧的一套,既然还想穿,就最好接受全套;翠袖,罗裙,绣履,头上忽然变为烫发是可以不必的。因此,跳到己身之外,“己欲立而立人”,对于步韩文公之后,也想“余事作诗人”的诸位,我敢奉劝,既然有兴趣读诗词,并仿作诗词,那就还是走懒和易的一条路好。<br/>  有人会说,那旧的路限制太多,并不容易。我想,难易是量的差别,关系并不太大。饭来张口易,可是还要张口,何况张口之后还要咀嚼?仿作诗词难,大难点不是来自格律的限制。格律有如一个空袋子,重要的是你能够拿什么东西把它装满。装,要有诗意诗情,还要有表现诗意诗情的语言。情意,要靠天资和修养,语言,要靠多学,都非一朝一夕之功,这都留到后面专题谈。这里只说两点,一是记,进而熟悉格律,并不很难,有知难而进的精神,几乎可以速战速决。二是即使不易,也有好处,这就是,费大力求得的什么,比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什么,总是显得特别贵重;而一旦得到,就会感到特别高兴。即如律诗的中间两联,通例要对偶,对得恰当而巧是比较难的,也就因为难,作者都愿意在这上面用大力量,以求成功后自己的欣喜,他人的赞赏。举杜诗的两联为例:<br/>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读仄声)古来稀。<br/>  前一联是流水对(上下联合成一句话),后一联“寻常”(八尺为寻,二寻为常,有数量义)与“七十”对偶是借对,这显然都是有意取巧,但巧得自然,想来杜老必是相当得意的。本诸此情此理,这里无妨借用广告家的只吻,说仿作诗词,用旧韵,可以得大便宜而花钱并不多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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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5:39 | 只看该作者
一一 奠基<br/>--------------------------------------------------------------------------------<br/><br/>  诗词读多了,难免自己也想拿笔试试。人,尤其可不做而做的事都有所为。想试试的所为可以有多种。一种是附庸风雅,用大白话说是,让人看看,“我也能作旧诗、填词,可见是造诣高,多才多艺。”另一种由野狐禅走入正经,是确有“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之类或“为伊消得(读仄声)人憔悴”之类的情怀,读别人的,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不直接,或吃不饱,于是只好自己拿笔。还有一种,胃口更大,有情怀,抒发了,还不满足,立志要写得多,写得好,以期追踪李、杜,步武秦、周,在下代人写的文学史里占一席地。这里可以不管所为的高低,只说行动,反正要拿笔,写。写,不像买一两种唐诗、宋词鉴赏辞典之类那么容易,只是衣袋里有钞票就成;要有比纸笔多得多的资本。本篇想说说最基本的资本,可分为内外两个方面。<br/>  先说内,指心理状态或生活态度。欧阳修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情痴”两个字说明内的资本最合适。要有情,但只是有还不够;要至于痴才是最上乘。痴是完全不计利害,以至于不可以理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有情;“记得(读仄声)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有情而至于痴。情痴是诗词的资本,理由有二:一,由前因方面看,它是原动力;二,由后果方面看,它是好篇什的必要条件。<br/>  先说它是原动力。引旧文为证,《毛诗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咏)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说,有深厚的感情,压抑不住,所以要表现;表现为言(说话)还不够,所以要唱叹,也就是表现为诗的形式,“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之类是也。我们的常识也可以证明这种看法确是不错。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有的人心软,易动情,想到浮世,看到落英,就不免眼泪汪汪,手有缚鸡之力而不忍杀,对人更是这样,因为多情所以伤离别,见月就不免暗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等等,如果这样的他或她也熟于平平仄仄平,那就会“被迫”而作诗或填词,以吐心中的什么什么气。有的人心硬,甚至对己,视“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为无所谓,对人,视挨整至于跳楼为无所谓,这样的好汉大概想不到作诗填词,因为没有感情需要表达。《红楼梦》中林黛玉作诗,傻大姐不作,文化程度不同之外,情痴不情痴想当也是个原因。这是一,由人方面看。由作品方面看也是如此,杜甫《羌村三首》,“夜阑更秉烛(读仄声),相对如梦寐”,“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李后主词,“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读仄声)不堪回首月明中”,都是一字一泪,而所以要写出来,可以借《庄子?天下》篇里一句话说明,是“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即成语所谓欲罢不能。所以我们可以说,不情痴,诗词是难得写出来的,或者说,“好”诗词是难得写出来的。<br/>  这就过渡到第二个理由,情痴是诗词写好了的必要条件。由“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说起。诗词是文的一种形式或两种形式,与文有同有异。专说异,除了外壳的有格律、无格律之外,重要分别在于与情的关系:文中经常有情,但也可以无情,举辉煌的为例,相对论,是不带个人感情的纯知识;诗词就必须有感情,所以不合理的“白发三千丈”是诗,合理的“一二相加恰是三”反而不能成为诗。由这里进一步看,诗词的好坏,无妨说,评定标准主要是情真不真,厚不厚。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一再说明这个道理,举两则为例:<br/>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br/>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真好,假不好,所以《人间词话》删稿又说:<br/>  读《会真记》者,恶张生之薄幸,而怒其奸非,读《水游传》者,怒宋江之横暴,而贵其深险,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艳词可作,唯万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br/>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读仄声)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余辈读耆卿、伯可词,亦有此感,视永叔、希文小词何如耶?<br/>  这是从有无方面看,钟情好,薄情(逢场作戏之类)不好。更下,还有公然不言情的。最典型的是佛家所谓“偈”,如:<br/>  四大由来造化功,有声全贵里头空。莫嫌不与凡夫说(读仄声),只为宫商调不同。(赵州和尚《鱼鼓颂》)<br/>  日用事无别(读仄声),唯吾自偶谐。头头非取舍,处处没(读仄声)张季。朱紫谁为号?北山绝(读仄声)点埃。神通并妙用,运水及般(搬)柴。(庞居士《偈》)<br/>  这是用诗的形式说理,我的看法,严,应该说不是诗,宽,也总当目为外道。类似的,如六朝的玄言诗,唐朝王梵志、寒山等所作,宋理学家借事明理的,至少其中的一些,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没有情,更不要说痴了。痴之为重要,还可以从另一个方面看出来,就是,同是有情,还可以分高下,标准是轻重。重就是到了痴的程度。李商隐诗技巧高,也富于情,可是,至少我看,像《韩碑》,学韩愈以文为诗,可谓比韩愈更韩愈,其中也有右此左彼的一些情,可是我们读,总不能如《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读仄声),一寸相思一寸灰”等句那样感人,关键就在于,后者到了痴的程度,前者还清醒,用心在史事上打算盘。以上是就作品说。就人说也是这样,以宋代作家为例,诗,我觉得王荆公不如陆放翁;词,我觉得姜白石不如辛稼轩,关键也就在于痴的程度,前两人没有后两人那样深。<br/>  关于情,还要补说一点意思。人,受命于天,求生,总是怀有多种欲望的。有欲望,求满足,求之时,得不得之后,都伴随着喜怒哀乐,也就是表现为情。这样说,有情是自然的事;执着于满足,至于痴也并不希罕。可是,例如醉心于享受、发财,以至于无所不为,为之时,得不得之后,也必是伴随着情,甚且至于痴的,这可以表现为平平仄仄平,或谱入《水调歌头》之类吗?所以谈诗词负载之情,除上面提及的“真”和“厚”之外,还要加一种限制,曰“正”。什么是正?常识似乎都知道,讲明白却不容易。这有如,或者竟是,道德学的“善”,也是似乎人人都知道,说明其所以然就要大费周折。不得已,只好大事化小,或以点代面,说正情是来于执着于人生的情。这执着表现在许多方面,如内向,是热爱自己的生活,外向,也热爱、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总的要求是人生的丰富、向上,现实的,遐想的,都成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适意的什么,或求之不得的什么。与此相反,例如爱权势,爱金钱,发展为嫉视、仇恨,落井下石,籍没株连,也是情,因为不正,就必须排斥于诗词之外。<br/>  以上说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痴)是试作诗词的资本,都是泛论。诗词是某一个人写的,所以还要谈谈个人的情的有无、多少问题。再说一遍,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情也必是这样,有人多,有人少;有人如此,有人如彼。多少、彼此等分别都来自什么?恐怕多半要取决于“资质”,少半取决于“修养”。资质非人力所能左右,所以,如果需要,只能在修养方面多下功夫。说“如果需要”,意思是,诗词非柴米油盐,情不多也无关紧要,可以不作。但古有多种诗媒的传说,放过这可能的机会也许损失大大吧?或者还有其他种种钓饵,使许多本不情痴的也禁不住拿笔,怎么办?我想,只能以人力补天然。这可以分作前后两步:前是多吟咏,多体会,由接近作者和作品之情而培养感情;后是拿起笔,争取萧规曹随,走昔日名作家以及名作品的路。这样做,也许比之天生情痴终于要差一着,语云,尽人力,听天命,如是而已。<br/>  以上是说内的资本。但只有内还不成,有个歇后语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所以还要“外”,会说,就是用平平仄仄平一类形式表现出来。平平仄仄平是格式,比喻是个空架子,更重要的是上面要摆点什么。有关格律的知识,后面还要专题说,这里只说亮出情意的“表现”。前面说过,作诗词,走懒或易的路,宜于用旧词语。用旧词语,同我们日常处理事务、交流思想用新词语一样,要学,就是多听、多读。学作诗词,多听可以免,就只剩下多读。多读,撇开欣赏不说,为了仿作,是学习,某种情怀,某人在某一首诗里是怎么表达的;某种情怀,某人在某一首词里是怎么表达的。这学习法,既是数学式的,又不是数学式的。一个一个往头脑里装,是数学式的;到头脑里,有搀合,有取舍,终于混成刀剪锯锉、竹头木屑似的一团,不是数学式的。储存这些是为了用。用,很少是原样用(偶尔也可以懒一次,但要注明,这是用某人成句),要拆成零件,改装。改装的技艺有高低之别,至高的,如李义山、苏东坡之流,大概是并不搜索枯肠,那些零件就自己拼合,顷刻之间冒出来。这就是苏东坡自己说的“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这无不尽意的境界是“多”而“熟”的结果。有什么办法能够上升到此境界?天资的话不好说,且不管;只说人力,不过两个字,“多读”而已。读什么?<br/>  当然要读诗词。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这话对了一半:熟读能写,对了;只是三百首,说得太轻易,错了。总是要多,要熟,以期头脑里装得多,到用的时候能够自己拼合,不多费力就冒出来。关于读,前面已经谈过,这里补说一点意思是,多读、熟读诗词,还为了熟悉诗词的特殊句法。诗词,一为格律所限,二为了表现诗的意境,常常要不平实详尽地说,如“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谁不过,谁目送,未点明,文就不许这样;又常常变换句式,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文也不许这样。仿作诗词,不能不从昔人那里讨些巧,巧来于多和熟,所以非多读不可。<br/>  多读,只是在诗词的圈子里打转转,成不成?不成,至少是不大成。这意思正面说是,读的范围要扩大,兼及文,以求能够通文言,熟悉文言。这当然要费不小的力,经史子集,就是撮要,也是汗牛充栋。但也无可奈何。原因很多,只说一点点重大的。其一,有情意要表达,严格讲,某人某时的情意是独特的,而词语是通用的,以通用表现独特,恰如其分不容易,补救之道是由多数里选,可供选择的数量越大,恰如其分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这数量大,只靠诗词的积累不够,所以要翻腾老家底,文。举苏诗咏雪后的一联为例,“冻合(读仄声)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据传王荆公的儿子看到,不知道“玉楼”、“银海”是怎么回事,荆公告诉他,玉楼是项肩骨,银海是眼,出于道经,并深表赞赏之意。这里且不管如此用典好不好,专说表现,如果不博览群书,这一联就凑不起来。其二,诗词的句法,通常的,由文来;特殊的,也由文来,只是略加变化。因此,写诗词,想在句法方面应付裕如,甚至出奇制胜,也要熟悉老家底,文。其三,依诗词惯例,仿作,有时也不免要用典,而典的古语、古事,都是由文里来的,不熟悉文,这一关就难得闯过去。<br/>  写到此,想到,也许有些人,想用小本钱做大生意吧?若然,他们会问,生意是做定了,本钱最低要多少?我的想法,既然是“余事作诗人”,那就无妨放长线,钓大鱼。这是说,不求速成,时间长些,比如10年8年也好。但也要坐在水边不离开,勤,比如每天挤出半点钟也好,不间断,读。期在必成,我的经验,还可以找两个心理上的保人:一个是兴趣,这要靠习惯来培养,及至培养成,就会碰见大部头的也不以为苦;另一个是不急,行所无事,10年8年也会一晃就过去。而一旦瓜熟蒂落,自己笔下,应时文之外,也间或平平仄仄平,想到有志者事竟成,也当破颜为笑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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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6:08 | 只看该作者
一二 近体诗格律<br/>--------------------------------------------------------------------------------<br/><br/>  上一篇谈奠基,基的一种,多读,目的是日积月累,培养成熟练的表达能力,这既要勤,又时间不能太短。勤加长时间,所以难,至少是不容易。可是很奇怪,有意效颦的,就我熟悉的一些人说,都没有喊这一方面的难,而喊另一方面的难。这另一方面的难,大致包括两种。一种是分不清平仄,我的体会,不是指总的何谓平声,何谓仄声,而是指有些字,依旧诗韵,不知道是平声还是仄声。另一种是不清楚格律,比如最简单的五言绝句,不知道第一句可以怎样排列平仄;又即使已经知道是仄仄平平仄,也不知道第二句应该怎样接续。分清平仄是为了合格律,所以无妨统称这另一方面的难为格律的难。格律的难就真值得喊吗?我看不值得。不值得喊而喊,是因为,与多读的难相比,这方面的难(或说知识)鲜明而具体,因而就像是硬梆梆,啃不动。其实呢,也就因为鲜明而具体,容易抓住,它就不难,或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难。这个看法可以从比较那里取得支持。一方面可以比较需要看看的本本,格律,最多有三本两本就成了吧;而多读,那就不能不汗牛充栋。另一方面可以比较完成的时间,格律,我的经验,少数字属平属仄,无妨临时抱佛脚,查《诗韵》或旧字书,可以不计外,弄清楚仄仄接平平、对平平,以及一些常见的变通情况,只要肯钻,略勤,大致不出一个月就够了;而多读呢,如前面所说,用剩余时间锲而不舍,也总要几年吧。这样说,不难而喊,我看来由是用了宋人的守株待兔法,自己去捉,要哼几天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不耐烦。不耐烦,坐待而兔不来触株,于是就不能得兔,所以就感到太难了。<br/>  有人也许会说,把熟悉格律说得这样轻易,是故意大事化小,取粗舍精。大,精,想是指过去不少书上讲的。这类书,如唐白居易《金针诗格》、皎然《诗式》,清王士?《律诗定体》、赵执信《声调谱》,日本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等等,都很有名。我知道这些,为什么偏偏大事化小呢?是因为考虑到:一,有些求甚解的讲法,如仄声的分辨上、去、入,声的辨清浊,即使不是无中生有,也总是所求过细,坐而可言,起而难行,不如,至少是暂且,放下;二,为“余事作诗人”的初学着想,最好还是卑之无甚高论,就算是浅尝也罢,重要的是能够学会,易于学会,所以也宜于取大略而舍去特殊和繁琐,入门以后,前行,如果有兴趣,再看看特殊和繁琐也不迟。<br/>  自然,就是格律的大略,也不是三言五语就能讲清楚的。处理的办法有二:一是不乞诸邻,这里细讲;二是乞诸邻,请读者去看合适的书,这里不讲。两种极端的办法都有缺点。细讲,不妥有二:一是与本书的性质不合,因为如书名所示,本书的重点是讲怎样读,怎样写,不是讲格律;二是用不着,因为市面上不乏介绍这类常识的书。不讲呢,显然就像是缺点什么,甚至怎样写就成为“在虚无缥缈间”。两极端不成,限定要折中,这中间的路是:这里提个纲要;欲知其详,请找一两种讲格律的书看看。先说找书看。这样的书,我觉得,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中华书局出版)简明扼要,如果时间不多,所求不多,看这一本就可以凑合了。启功先生写过一本《诗文声律论稿》,也是中华书局出版,手写影印,能够找来看看也好,体讲得多,还可以欣赏书法。王力先生还写过一本《汉语诗律学》,是深钻性质的,初学,或只想用平平仄仄平抒发自己间或有的较浓的情意,以图获得片刻的飘飘然,至少我看,不随着深钻也好。再说讲,即提个纲要,就本篇说是正文,以下慢慢说。<br/>  诗,有古体(《诗经》及其后的四言,一般不讲),有近体,近体格律严格,严格的讲清楚了,不严格的就更加好讲。所以由近体讲起。与古体诗相比,近体诗是有严格格律的诗,所以早期也可以都称为律诗,包括八句的律诗和四句的绝句。<br/>  这里从后来的习惯,只称八句的为律诗。<br/>  字音的平仄,以及平仄如何协调,前面谈读的时候已经说过,不重复。近体诗就句数说分为三类:一首4句的是绝句,8句的是律诗,超过8句的是排律。绝句和律诗常用,排律少用。绝句和律诗,就一句的字数说有五言、七言两种(六言的极少),两两相乘,成为四种: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排律,几乎都是五言;句数,除试帖,唐人12句(称为五言六韵)、清人16句(称为五言八韵)以外,没有限制,只要韵凑成双数就可以。所有近体的几类,几乎都押平声韵,韵字只用属于一韵的(第一句间或用邻韵,不多),否则算出韵,犯规。以下讲格律,由简而繁,始于五言绝句(后附的诗作,个别字平仄有变通)。<br/>  五绝(1)第一句仄起不入韵   张祜《何满子》<br/>    仄仄平平仄        故国三千里<br/>  平平仄仄?平        深宫二十?年<br/>    平平平仄仄        一声何满子<br/>  仄仄仄平?平        双泪落君?前<br/>  这平仄调调是标准的或理想的格式,即个个字平仄都合适。实际是这样的很少,因为迁就字义,非关键字难免通融,此外还有所谓“拗”(以后讲)。所谓“仄起”、“平起”,是指第一句第二个字是仄声或平声(两个音节是一个单位,以后一个为重点,前面讲过),仄起,全首的平仄排列是一种形式;平起,全首的平仄排列是另一种形式。第一句可入韵可不入韵,五言以不入韵为常;入韵与否只影响第一句的平仄排列,入韵就变为仄仄仄平平。第二、四句尾字必须押韵(用加圈表示)。就前后次序说,单数句与其下的双数句必须“对”,即平平对仄仄,仄仄对平平;单数句与其上的双数句必须“粘”,即双数句平起,其下单数句也要平起,双数句仄起,其下单数句也要仄起。粘的目的也是求变,即两联的平仄排列形式不重复。这样,以仄起五绝的第三句为例,因为一,必须平起,二,必须仄脚,所以不得不变平平仄仄平为平平平仄仄,连带而下,第四句就变仄仄平平仄为仄仄仄平平了。格律的应然以及所以然,不过就是这样一点点,因而学就相当轻易。还有个更轻易的办法,是只背应然,不问所以然,那样,有个把钟头就足够了吧?其次是试作,拿汉字往格式里填,如果不知道对不对,可着重检查三个方面:一方面,某一个字,平仄记不清了,要查;另一方面,韵字是否属于一韵,拿不准,也要查;还有一个方面,为了防备万一失粘,要看看第一句和第四句,第二句和第三句,平起、仄起是否相同,相同,对,不同就错了。以上情况都清楚了,可以接着背其他几种格式。<br/>  五绝(2)第一句平起不入韵   李端《听筝》<br/>    平平平仄仄        鸣筝金粟柱<br/>  仄仄仄平?平        素手玉房?前<br/>    仄仄平平仄        欲得周郎顾<br/>  平平仄仄?平        时时误拂?弦<br/>  五绝(3)第一句平起入韵   王涯《闺人赠远》<br/>    平平仄仄?平        花明绮陌?春<br/>    仄仄仄平?平        柳拂御沟?新<br/>    仄仄平平仄        为报辽阳客<br/>  平平仄仄?平        流光不待?人<br/>  五绝(4)第一句仄起入韵   西鄙人《哥舒歌》<br/>    仄仄仄平?平        北斗七星?高<br/>    平平仄仄?平        哥舒夜带?刀<br/>    平平平仄仄        至今窥牧马<br/>  仄仄仄平?平        不敢过临?洮<br/>  七绝第一句以入韵为常,也是4种格式。<br/>  七绝(1)第一句仄起入韵   王昌龄《春宫怨》<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昨夜风开露井?桃<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未央前殿月轮?高<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阳歌舞新承宠<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帘外春寒赐锦?袍<br/>  七绝(2)第一句平起入韵<br/>  王翰《凉州曲》<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蒲萄美酒夜光?杯<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欲饮琵琶马上?催<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醉卧沙场君莫笑<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古来征战几人?回<br/>  七绝(3)第一句平起不入韵<br/>   徐凝《忆扬州》<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萧娘脸薄难胜泪<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桃叶眉长易觉?愁<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天下三分明月夜<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二分无赖是扬?州<br/>  七绝(4)第一句仄起不入韵<br/>   杜甫《绝句》<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两个黄鹂鸣翠柳<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一行白鹭上青?天<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窗含西岭千秋雪<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门泊东吴万里?船律诗,专就格式说,不过是绝句的重迭(第一句入韵的例外,第五句要换为仄脚)。为了按图索骥,容易背,不避辞费,也写出来。与绝句一样,也是五言第一句以不入韵为常,七言第一句以入韵为常。先说五律,也是4种格式。<br/>  五律(1)第一句仄起不入韵   王湾《次北固山下》<br/>    仄仄平平仄        客路青山下<br/>  平平仄仄?平        行舟绿水?前<br/>    平平平仄仄        潮平两岸阔<br/>    仄仄仄平?平        风正一帆?悬<br/>    仄仄平平仄        海日生残夜<br/>  平平仄仄?平        江春入旧?年<br/>    平平平仄仄        乡书何处达<br/>  仄仄仄平?平        归雁洛阳?边<br/>  五律(2)第一句平起不入韵   李白《送友人》<br/>    平平平仄仄        青山横北郭<br/>  仄仄仄平?平        白水烧东?城<br/>    仄仄平平仄        此地一为别<br/>  平平仄仄?平        孤蓬万里?征<br/>    平平平仄仄        浮云游子意<br/>  仄仄仄平?平        落日故人?情<br/>    仄仄平平仄        挥手自兹去<br/>  平平仄仄?平        萧萧班马?鸣<br/>  五律(3)第一句平起入韵   李商隐《风雨》<br/>    平平仄仄?平        凄凉宝剑?篇<br/>    仄仄仄平?平        羁泊欲穷?年<br/>    仄仄平平仄        黄叶仍风雨<br/>  平平仄仄?平        青楼自管?弦<br/>    平平平仄仄        新知遭薄俗<br/>  仄仄仄平?平        旧好隔良?缘<br/>    仄仄平平仄        心断新丰酒<br/>  平平仄仄?平        消愁又几?千<br/>  五律(4)第一句仄起入韵 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br/>    仄仄仄平?平        独有宦游?人<br/>    平平仄仄?平        偏惊物候?新<br/>    平平平仄仄        云霞出海曙<br/>  仄仄仄平?平        梅柳渡江?春<br/>    仄仄平平仄        淑气催黄鸟<br/>  平平仄仄?平        晴光转绿??<br/>    平平平仄仄        忽闻歌古调<br/>  仄仄仄平?平        归思欲沾?巾<br/>  七律也是4种格式。<br/>  七律(1)第一句仄起入韵   李商隐《锦瑟》<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锦瑟无端五十?弦<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一弦一柱思华?年<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庄生晓梦迷蝴蝶<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望帝春心托杜?鹃<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沧海月明珠有泪<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蓝田日暖玉生?烟<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此情可待成追忆<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只是当时已惘?然<br/>  七律(2)第一句平起入韵<br/>  卢纶《晚次鄂州》<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云开远见汉阳?城<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犹是孤帆一日?程<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估客昼眠知浪静<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舟人夜语觉潮?生<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三湘愁鬓逢秋色<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万里归心对月?明<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旧业已随征战尽<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更堪江上鼓鼙?声<br/>  七律(3)第一句平起不入韵   杜甫《野望》<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西山白雪三城戍<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南浦清江万里?桥<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海内风尘诸弟隔<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天涯涕泪一身?遥<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惟将迟暮供多病<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未有涓埃答圣?朝<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跨马出郊时极目<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不堪人事日萧?条<br/>  七律(4)第一句仄起不入韵<br/>   杜甫《阁夜》<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岁暮阴阳催短景<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天涯霜雪霁寒?宵<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五更鼓角声悲壮<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三峡星河影动?摇<br/>  仄仄平平平仄仄      野哭千家闻战伐<br/>    平平仄仄仄平?平      夷歌几处起渔?樵<br/>  平平仄仄平平仄      卧龙跃马终黄土<br/>    仄仄平平仄仄?平      人事音书漫寂?寥以上近体诗格式,五绝4种,七绝4种,五律4种,七律4种,共16种,是标准或理想的,要能“背诵”,至于一些变通办法,如一三五不论之类,拗救以及拗体之类,只要求“明白”有那么回事,用不着背诵,所以总而言之,并不难。<br/>  排律少用,格式没什么新奇,只是首联、尾联中间的那部分扩大,依律诗习惯,对偶句增多而已。<br/>  最后说说,理想的格式并不等于不能实现的格式。不过想实现,字义和字音常常出现不和(义合用,音不合用),就要费心思,换;换,有时不很难,有时很难。作诗,肯这样费力的人几乎没有,所以偶尔有十全之作,大概是碰巧加点心机。也就因此,想找些看看,连绝句都不多见,律诗就更难找了。以下几首是从手头书上找到的,可聊备一格。<br/>  五 绝(3)<br/>  花枝出(读仄声)建章,凤管发(读仄声)昭阳。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皇甫冉《婕好怨》)<br/>  七 绝(1)<br/>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读bò)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读hè)山。(柳中庸《征人怨》)<br/>  五 律(1)<br/>  踏遍西郊路,初登望海楼。重门金兽暗,古柏碧云稠。缔构垂千载,倘(同徜,读cháng)佯足一丘。伤春无限意,与子共淹留。(启功《偕友游钓鱼台,盖金之同乐园也,望海楼遗址在焉》)<br/>  七 律(4)<br/>  暮齿年年当去客,新诗句句现前心。西来只有无生忍,蚤起犹能负手吟。暇(读仄声)日登楼唯四望,临风辨曲总商音。停杯独(读仄声)坐寻常惯,那复闲情忆竹(读仄声)林。(马浮《禊日》)<br/>  仿作,怎样对待这标准的格式呢?我的意见,要以想表达的情意为主,变通方便就变通,不必强求平仄全合,以致削足适履。不过,如果有兴趣,愿意费心机来一下,至少是作为练习,求好玩,也无妨试试。但这有如吃燕窝鱼翅,就一般人说,是可偶尔而不宜于经常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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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6:40 | 只看该作者
一、一三不论<br/><br/>  作诗,照标准的平仄格式填入汉字,不容易,因为某一个汉字,又合适,音未必合适。可以换义和音都合适的。但这有时候不难,如需要仄声,可以把“双”换成“两”;有时候很难,如也需要仄声,“今雨故人来”的“今”就不能换,因为是用杜甫《秋述》的曲。难,怎么办?一种办法是硬碰硬。古人也没有这样硬,而是走了可将就处且将就的路。所谓可将就处,是指非关键字,即一句里靠前的单数字。这里不肯定旧语“一三五不论”,因为情况不像说的那样简单。旧语的缺漏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为避免“孤平”,五言“平平仄仄平”的格式,一要论,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式,三要论,就是必须用平声,不得改为用仄声;如果用了仄声,成为“仄平仄仄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就成为“孤平”(除韵脚以外),乃诗家所忌,忌,理由也只是不好听。另一方面的缺漏是一三五平等对待,事实是,音的重要程度后来居上,所以五言,三以论为常,七言,五以论为常(不是绝不许);不论,例如出现这样的调调,“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显然也是不好听。<br/>  以下正面谈变通的情况。<br/>  五言第一字变通(宜平而仄,或宜仄而平,下同):<br/>        格式           例句<br/>      ?平仄平平仄         ?闻道黄龙戍<br/>    ?仄平平仄仄         ?我行殊未已<br/>    ?仄平仄仄平(孤平)<br/>      ?平仄仄平平         ?何日复归来七言第一字变通:<br/>        格式           例句<br/>      ?平仄平平仄仄平     ?河上仙翁去不回<br/>    ?仄平仄仄仄平平     ?指挥若定失萧曹<br/>    ?仄平仄仄平平仄     ?寄身且喜沧洲近<br/>    ?平仄平平平仄仄     ?山色遥连秦树晚七言第三字变通:<br/>        格式           例句<br/>      仄仄?仄平仄仄平(孤平)<br/>      平平?平仄仄平平     风云?常为护储胥<br/>    平平?平仄平平仄     沙场?烽火侵胡月<br/>    仄仄?仄平平仄仄     借问?路旁名利客七言第一、三字变通(也就成为下面谈的补救):<br/>        格式           例句<br/>      ?平仄?仄平仄仄平(孤平)<br/>      ?仄平?平仄仄平平     ?汉文?皇帝有高台<br/>    ?仄平?平仄平平仄     ?九天?阊阖开宫殿<br/>    ?平仄?仄平平仄仄     ?云里?帝城双凤阙变通,一句里有了平仄增减的变化,仄变平是平增仄减,平变仄是平减仄增。这样像是关系也不大,可是有不少古人,大概是感到遗憾吧,却喜欢用补救之法,以求对称。补救之法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本句补救,另一类是对句补救,还有一类是本句、对句都补救。举例如下:<br/>  本句补救:<br/>  对句补救:<br/>  本句、对句都补救:<br/><br/><br/>二、特许犯规的平平仄平仄<br/><br/>  来由不清楚,可能是为了取得先缓后急或先弛后张的效果,昔人的诗作,有不少单数句,平平平仄仄的格式改为平平仄平仄的格式。如:<br/>  还有一首律诗中用两次的,如五言:<br/>  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还逢?赤?松子,天路坐相邀。(陈子昂《春日登九华观》)<br/>  七言:<br/>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杜甫《九日》)一首内一再用,表示有偏爱。一次用,多数是仄起五绝五律、平起七绝七律的倒数第二句,原因也许是,要收场了,更愿意加重抑扬一下。(五律平起不入韵的第一句也习用这种格式。)<br/><br/><br/>三、第一句用邻韵<br/><br/>  近体诗押韵限制严,即一首诗里,韵字要用属于一韵的,否则算出韵,不合格律。可是第一句例外,可以仿古体诗,用邻韵(音相近的,如一东与二冬,四支与五微、八齐,等等,以后还要谈到)的字。如:<br/>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金昌绪《春怨》)<br/>  这首五绝押八齐韵,第一句韵字用了四支韵的“儿”。<br/>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清明》)<br/>  这首七绝押十三元韵,第一句韵字用了十二文韵的“纷”。<br/>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br/>  这首五律押二冬韵,第一句韵字用了一东韵的“中”。<br/>  手风慵展八行?书,眼暗休寻九局图。窗里日光飞野马,案头筠管长蒲卢。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举世可能无默识,未知谁拟试齐竽。(韩?《安贫》)<br/>  这首七律押七虞韵,第一句韵字用了六鱼韵的“书”。<br/>  许用邻韵是解放,会使作者获得一些方便。但古人作近体诗,像是也有缠小脚之类的心理:一是乐得受拘束,所以利用这种方便的不多;二是限定第一句(也许因为第一句可以不入韵,所以无妨将就),没有推而广之,像鲁迅“惯于长夜过春时”那一首,押四支韵(韵字为时、丝、旗、诗、衣),最后一句韵字用了五微韵的“衣”,古人是很少这样的。<br/><br/><br/>四、失粘<br/><br/>  粘的格律,与“对”相比,拘束力像是宽松一些,若然,就无妨也看作一种小范围的变通。唐朝早期,甚至盛唐,诗作还间或有失粘的。如:<br/>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自君之出矣》)<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br/>  渭城朝雨?清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br/>  田家无四邻,?独?坐一园春。?莺?啼非远树,鱼戏不惊纶。山水弹琴尽,风花酌酒频。年华已可乐,高兴复留人。(卢照邻《春晚山庄率题》)<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br/>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br/>  第二句平起,第三句仄起了。<br/>  失粘还有不只一次的,如:<br/>  金天方肃杀,?白?露始专征。?王?师非乐战,之子慎佳兵。海气侵南部,?边?风扫北平。?莫?买卢龙塞,归邀麟阁名。(陈子昂《送别崔著作东征》)<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第六句平起,第七句仄起了。<br/>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沧。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br/>  第二句仄起,第三句平起了;第六句平起,第七句仄起了。唐朝早期,律诗失粘还有多于两次的,因为少见,不再举例。<br/>  与上面三种变通相比,这失粘的变通牌号不那么正大,绝大多数人从严,还是视为违反格律,所以尽力避免。也就因此,我们仿作,求四平八稳,还是“吾从众”,也尽力避免为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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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7:01 | 只看该作者
一四 拗字拗体<br/>--------------------------------------------------------------------------------<br/><br/>  拗,意思是别扭,不顺。就近体诗说,合格律是声音顺,不合格律是声音不顺。“合”的意义需要明确,如下面一些诗句:<br/>  (1)(2)算合没有问题。(9)(10),关键的双数字应平而仄,算不合没有问题。(3)(4)是一三五不论之类,不只大家都习以为常,而且承认可以不论,说是不合(拗),显然违反了法不责众的原则,所以本书把它归入变通一类,就是不算拗。同理,(7)(8)都是变平仄仄为仄平仄,动了关键的双数字,可是一,为诗人所偏爱,经常用,也当适用法不责众的原则,二,平仄变仄平,无妨看作本句补救,所以本书也把它归入变通一类,也就是不算拗。这样,剩下的只有(5)(6),五言动了第三字,七言动了第五字,算合还是算不合,不好办。算不合,等于使三五升格,同于二四六;何况昔人诗作中并不是绝无仅有。算合呢?困难有二:一,念起来确是有些别扭;二,与平平仄平仄的格式相比,数量小多了。数量小,我的体会,是来于作者有意避免。万不得已,躲不开,有的人,如杜甫,还用力补救,如:<br/>      落日?放船好    映阶碧草?自春色<br/>      轻风?生浪迟    隔叶黄鹂?空好音<br/>  都是上句应平而仄,下句应仄而平。这样,考虑到:其一念着不好听,其二大手笔求避免,还可以加上个其三,作诗是雕龙之类的事,总以尽力求完美为是,所以对付这个骑墙派,我倾向于把它看作不合,就是堆向拗那一边。<br/>  拗字与拗体间也有分界问题,但不难解决。可以眼向外,看拗字多少:非拗体,拗字的量总是不大;拗体就不然,而是连续地大量地出现。还可以眼向内,看是不是故意这样:非拗体,偶尔拗一下,一般是还想补救(拗救);故意作拗体就不然,因为用意要这个别扭劲儿,当然就不补救了。<br/>  以下先说拗字,主要有这样几种:<br/>  一、五言第三字拗,不补救。如:<br/>      年华?已可乐    巴国山川尽<br/>      高光复留人    荆门?烟雾开<br/>  二、五言第三字拗,补救。如:<br/>      古戍?落黄叶    时有?落花至<br/>      浩然?离故关    远随?流水香<br/>  三、七言第五字拗,不补救。如:<br/>      朝罢须裁?五色诏    吴宫花草埋幽径<br/>      ?声归到凤池头    晋代衣冠?成古丘<br/>  四、七言第五字拗,补救。如:<br/>      晴川历历?汉阳树    草色全经?细雨后<br/>      芳草萋萋?鹦鹉洲    花枝欲动?春风寒<br/>  五、五言双数字拗,不补救。如:<br/>      雨洗山?木湿    落日池?上酌<br/>      鸦鸣池馆清    清风松下来<br/>  六、五言双数字拗,补救。如:<br/>      中岁颇?好道    幽映每?白日<br/>      晚家南?山陲    清辉照?衣裳<br/>  七、七言双数字拗,不补救。如:<br/>      横?江馆前津史迎    招贤已?从商山老<br/>      向余东指海云生    托乘还征邺下才<br/>  八、七言双数字拗,补救。如:<br/>      南?渡桂水阙舟楫    扶桑西?枝对?断石<br/>      北?归秦川多鼓鼙    弱水东?影随?长流以上只举有代表性的例,意在求简明,其余可以类推。其余指多种变化,难于列举,也不值得列举。这是因为作者很多,人人有自己的脾气,或者由于一时发神经,或者由于一时不检点,还可能由于传抄有误,于是同是近体诗,有时候就出现远离常规的句子。以五言律诗为例,连用四仄的句子并不罕见,甚至连用五仄的句子也有一些。如:<br/>    平仄仄仄仄     仄仄仄仄仄<br/>    人事有代谢     士有不得志<br/>    高阁客竟去     致此自避远<br/>    吾爱太乙子     向晚意不适<br/>  此外,所谓拗救,还可以扩大到同位置的对面之外,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例,说上句第四字应平而仄,所以下句用第三字应仄而平来救,这样,治病的处方就多而且复杂了。因为初学仿作,不必这样多找麻烦,所以不说了。<br/>  以下说拗体。拗字,是用某字,音与义不能协调的时候,难得两全,音向义让了步。这是不得已,推想心情是会感到遗憾的。拗体就不然,而是循规蹈矩惯了,感到烦腻,故意胡来一下。循规蹈矩,胡来,是相反的两种作为,可是人有时候就难免发发怪脾气,偏偏愿意把这看来难于共处的情趣都放在心里,像对待香菇和臭豆腐一样,使之都上桌面。这样的近于诛心的解释,可以请诗圣杜甫出来作证,他是自负为“诗律细”的,可是偏偏喜欢作拗体的七律。下面两首是很多人都熟悉的。<br/>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盘剥白鸦?谷口粟,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崔氏东山草堂》)<br/>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题省中院壁》)<br/>  前一首是七律(4)型(第一句仄起不入韵),句句有拗字,末尾连三平两见(相鲜新,渔樵人),尤其第四句,平仄情况是仄仄仄仄平平平,显然是故意找别扭。后一首可以推定为七律(2)型(第一句平起入韵),也是句句有拗字,末尾连三平三见(常阴阴,青春深,双南金),前面五句连续平起,显然也是故意找别扭。这样不合近体诗格律,为什么不称为古体诗?因为用的还是律诗的架子;而且,古体诗虽然在押韵和调平仄方面限制较少,像拗体这样故意别扭的还是没有的。<br/>  七言律诗还有半拗体半合律的,如:<br/>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br/>  八月九?月?芦?花飞,南溪老人?垂?钓归。秋山入?帘?翠?滴滴,野艇倚?槛?云?依?依。却把渔竿寻小径,闲梳鹤发对斜晖。翻嫌四皓曾多事,出为储皇定是非。(张志和《渔父》)<br/>  都是前半跳出格律,后半走入格律。<br/>  作拗体诗,一般是用七律。间或有用其他体的,如:<br/>  道?士夜?诵蕊?珠经,白?鹤下?绕?香?烟听。夜?移经?尽人?上鹤,天?风吹?入?青?冥?冥。(鲍溶《赠杨炼师》)这首诗可以是七绝(1)型(第一句仄起入韵),也可以是七绝(2)型(第一句平起入韵),如果是前者,加点的字拗;如果是后者,加圈的字拗。<br/>  近体诗拗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介绍它,目的是:一,既然有这么回事,就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二,准备万不得已,如拗字,也来一下,知道不是自我作古,心里可以安然些;三,知道拗体是故意找别扭,有如游山之倒骑驴,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飘飘然,终归不是常事。我的想法,连拗字在内,还是能避免最好避免。即如“救”的理论和办法,我同意启功先生的看法,一个字的音错了,用再错一个的办法是不能救的,只能说是“陪”。所以上好的办法还是不错。这有时候相当难,但动动脑筋,也未尝不可以妙手偶得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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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7:33 | 只看该作者
一五 押韵<br/>--------------------------------------------------------------------------------<br/><br/>  近体诗押韵,要求严格,花样却不多。总的情况大致是这样:<br/>  一、用平水韵,隔句押,几乎都用平声韵。<br/>  二、一首诗,韵字限定用同一韵的,邻近的韵,如东、冬,江、阳,等等,也不得通用,否则算出韵(也称落韵);只有第一句可以通融,偶尔用邻韵。<br/>  三、双数句尾字必入韵;单数句尾字不入韵,只有第一句可以灵活:五言以不入韵为常,七言以入韵为常。<br/>  四、押平声韵,除第一句入韵的以外,单数句尾字必用仄声,与平声韵字对称。<br/>  五、一首诗的韵字:五绝通常用两个,少数用三个,七绝通常用三个,少数用两个;五律通常用四个,少数用五个,七律通常用五个,少数用四个。韵字不许重复(连续用同一字名独木桥体,不足为训),除非意义不同。<br/>  六、两句称为一韵,如用五个韵字的律诗,仍然称为四韵。<br/>  七、单数句和其下的双数句合为一联,单数句称为出句,双数句称为对句(尾字入韵)。<br/>  八、绝句两联,称为首联、尾联,或第一联、第二联;律诗四联,称为首联、颔联、颈联、尾联,或第一联、第二联、第三联、第四联。<br/>  九、上下联都要求平仄相对(容许小的变通)。有的联还要求或可以意义相对(对偶),情况复杂,留到后面专题谈。<br/>  作近体诗选韵,先要知道平水韵平声韵的情况。下面是《佩文诗韵》平声韵的排列以及各韵包括的字数:<br/>  上平声<br/>  一东  东、同、铜、桐等174字<br/>  二冬  冬、农、宗、钟等120字<br/>  三江  江、杠、?、?等51字<br/>  四支  支、枝、移、为等464字<br/>  五微  微、薇、晖、?等72字<br/>  六鱼  鱼、渔、初、书等123字<br/>  七虞  虞、愚、娱、隅等305字<br/>  八齐  齐、蛴、脐、黎等133字<br/>  九佳  佳、街、鞋、牌等55字<br/>  十灰  灰、恢、魁、隈等111字<br/>  十一真 真、因、茵、辛等171字<br/>  十二文 文、闻、纹、蚊等97字<br/>  十三元 元、原、源、鼋等161字<br/>  十四寒 寒、韩、翰、丹等123字<br/>  十五删 删、?、关、箴等64字<br/>  下平声<br/>  一先  先、前、千、阡等235字<br/>  二萧  萧、箫、挑、貂等183字<br/>  三肴  肴、巢、交、郊等107字<br/>  四豪  豪、毫、操、绦等110字<br/>  五歌  歌、多、罗、河等115字<br/>  六麻  麻、花、霞、家等167字<br/>  七阳  阳、杨、扬、香等270字<br/>  八庚  庚、更、羹、?等 190字<br/>  九青  青、经、没、形等90字<br/>  十蒸  蒸、?、承、丞等114字<br/>  十一尤 尤、邮、优、忧等247字<br/>  十二侵 侵、寻、浔、林等70字<br/>  十三覃 覃、潭、谭、?等96字<br/>  十四盐 盐、檐、廉、帘等86字<br/>  十五咸 咸、?、函、缄等41字<br/>  各韵包括的字,数量有多少的分别,意义有常用不常用的分别,两种分别相加,就必致对作诗选韵有或大或小的影响。<br/>  以包括字数多少、意义常用与否为标准,或说以便于用、不便于用为标准,王力先生《汉语诗律学》把平声韵30种分为4类:<br/>  一、宽韵??包括四支、一先、七阳、八庚、十一尤、一东、十一真、七虞共8韵,作诗用这些韵,有较多的韵字可用。<br/>  二、中韵??包括十三元、十四寒、六鱼、二萧、十二侵、二冬、十灰、八齐、五歌、六麻、四豪共11韵,作诗用这些韵,有次多的韵字可用。<br/>  三、窄韵??包括五微、十二文、十五删、九青、十蒸、十三覃、十四盐共7韵,作诗用这些韵,有较少的韵字可用。<br/>  四、险韵??包括三江、九佳、三肴、十五咸共4韵,作诗用这些韵,有更少的字可用。<br/>  显然,泛泛说,有诗的情意,想用近体诗的形式表达,选韵,用宽韵比较容易,因为有较多的字供周转;其反面的险韵,可用的字不多,周转就难了。<br/>  但这是“泛泛说”;作诗选韵,还要考虑其他条件,计有下列这些:<br/>  一种,来于声音与情调有关系。如七阳与五微相比,七阳显得豪放开朗,五微显得委婉沉郁,如果情意恰好是委婉沉郁的,那就宜于选用窄韵的五微而不用宽韵的七阳。<br/>  另一种,有些字,如六麻的家、花、斜,五微的衣、归、飞,十二文的云、裙、君,十五删的山、关、还,像是与诗的情意有较密切的关系,作诗常常要用,也好用,因而选韵,虽然不是宽韵,也有相当多的被选用的机会。<br/>  再一种,是情意限定了用某词语,而某词语又恰好宜于用在双数句的末尾,这就等于选韵之前已经限定了韵字,也就限定了韵,因而就不再有选择的自由。可以凭推想或假设,举两个例。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五律,第四句“空忆谢将军”是警句,很可能是先得的;如果是这样,那“军”字就限定了必须押十二文韵,所以其余3个韵字用了云、闻和纷。又如杜甫《蜀相》七律,末句“长使英雄泪满襟”是警句,很可能是先得的;如果是这样,那“襟”字就限定了必须押十二侵韵,所以其余4个韵字用了寻、森、音和心。<br/>  还有一种,或说两种,是别人限定了用某韵,自己也就不再有选韵的自由。这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作试帖诗(五言六韵或五言八韵),如诗题是“赋得青云羡鸟飞,得青字”,这就限定了用九青韵,而且其中一个韵字要是“青”。(几个人聚会,分韵作诗,也属于此类。)另一种是作和诗(次韵或步韵),比如原作是七律,五个韵字依次是门、村、痕、魂和存,这就不只限定了要用十三元韵,而且限定了要同样用那五个韵字,连次序也不许变。此外,联句,写第一个双数句的,尾字用了哪一个字,也就限定了用哪一个韵。<br/>  此外,有的人作诗,有时还故意用险韵僻字,如三江的?、降、泷、腔之类,以显示自己在高难动作中能够应付裕如。这不是作诗的正路,以避免为是。<br/>  上面说,作近体诗,韵字限定用同一韵的,否则算出韵。出韵是犯规。这会引来两个问题:一是这种规定,过去对不对;二是这种规定,现在对不对。两个问题都不简单,也就难于用简单的是或否来一言定案。<br/>  先说过去,唐宋时期韵分得细,200以上,想来是有语音根据的。作诗,耳朵可以或惯于满足于差不多,于是官家也同意放宽,用“同用”的办法合并,韵部几乎减少了一半。就是这一半,如果差不多的原则扩张,也未尝不可以再放宽,也就是再合并,如古体诗就是这样,东、冬,江、阳,等等,都同用了。宽好呢,还是严好呢?主张宽的会以自由、方便为理由,主张严的会以声音完美为理由,争论,必是难解难分。所以也就只好躲开理论,只看事实。事实是,昔人的近体诗作,除第一句以外,出韵的很少。很少,可证是都力求不出韵;但偶尔也会出韵,即如“诗律细”的杜甫,上一篇引的拗体七律《崔氏东山草堂》,韵字用了新、人、芹、筠4个,新、人、筠是十一真韵,芹是十二文韵,就出了韵。这是故意还是偶尔不经意?自然只有杜老知道。不过无论如何,用民主的原则推论,出韵的现象既然希有,我们总可以说,昔人作近体诗,用韵,是同意并惯于严的。<br/>  今人呢?不通的除外,理论上同意与否可以不问,实际也是萧规曹随,偏于严的。问题来自理论方面,作诗供今人看,今人听,为什么不可以从今音?这个问题,前面《旧韵新韵》一篇已经谈过。我的看法,或从旧,或从新,不可脚踩两只船,只图方便,如鱼、书通押,东、同通押,从旧,津、阴通押,花、鸭通押,从新,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省力而可行之道恐怕只是从旧,然后或偏严或偏宽:偏严是步武昔人,不出韵;偏宽是移古体诗押韵之法于近体诗,扩大同用的范围,如东、冬,江、阳,支、微、齐,等等,就不再划清界限了。<br/>  附带说一下,律诗,与韵字相对的仄脚,理论上还有个进一步的要求,是最好也变,就是3个字或4个字不是同一个声调,而是上、去、入都有。如杜甫《蜀相》七律,仄脚是色、计、死3个字,色是入声,计是去声,死是上声,就是仄声3种俱全。不得已而缺其一,也要有两种。只重复一种的不好,还有个病名,曰“上尾”。不过这总是进一步的要求,不能满足也终是小节,与出韵的大节不同。<br/>  押韵,尤其近体诗的从严,还有利弊的评价问题,具体说是,押韵的所求是声音的回环美,这回环美的音的形式,能够恰好与内心的情意水乳交融吗?理论上有碰巧的可能,实际上却很少可能。原因是,就表意的语言整体说,情意是细的,语言是粗的,以粗表细,所得只能是大致如此;语言的范围大大缩小,限于一韵,显然,那就取得大致如此的机会也少了。常作诗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有了情意,选了韵,之后是受韵字的限制,不得不修整情意,小的是增减,大的是改变,严重的就成为削足适履。这情况是,由选用韵字方面看是胶柱,由情意方面看是凑合,总之,押韵的结果经常是情意向声音让步。幸而情意,别人是看不见的,看,只能借助平平仄仄平的字面,如果胶柱和凑合都自然合拍,没有斧凿痕,也就可以像是水乳交融了。自然,也可以从更乐观的角度看,那是情意经常是飘忽不定的,装到平平仄仄平的形式里,它就变为明朗、质实,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不称为胶柱和凑合,而称为妙手偶得之了。写景的诗句尤其常常是这种情况,如“惟见长江天际流”,“霜叶红于二月花”,等等,甚至可以说,是先用平平仄仄平的形式抓住,然后才成为明朗的情意的。<br/>  这样说,用押韵的形式表情意,有有利的一面,也有不利的一面。为了好上加好,作诗,应该多注意不利的一面,就是求情意向声音让步的量不至过大。办法是韵要选得合适,仍以买鞋为喻,尺寸合适,就不至有削足的麻烦,穿上也就可以,自己觉得舒适,别人看着美观了。选韵,有时候一次就合意,那当然好。有时候一次不能合意,如韵字与情意合不来,或合用的韵字凑不够数,那就可以换个韵试试。作诗是闲事,近于自找麻烦,那就应该不怕麻烦,一换再换,一试再试,总可以取得合意或比较合意的效果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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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7:57 | 只看该作者
一六 对偶(一)<br/>--------------------------------------------------------------------------------<br/><br/>  对偶的情况比较复杂:有外部的安排,这篇谈;有内部的讲究或花样,下一篇谈。<br/>  对偶,或称对仗,近体诗里常见。它有深一层的根,是汉字单音节;而且有声调,可以分为平仄两类。这样,譬如甲乙对话,甲说乙懒散,是守株待兔,乙承认,而且说更甚,是缘木求鱼,这就碰巧形成对偶,因为都是四个音节,而且平仄情况是仄平仄仄对平仄平平。字有意义,如果相对的字意义也相对,那就两方像是更紧密地并坐在一起,成为锦上添花。意义怎么样算作相对?我们的祖先喜欢成双或对称,如大的明堂,小的四合院,再小的一对上马石,一对太师椅,等等,都是用同类的两个相配。语言的意义相对也是这样,没有走实字对虚字以及名词对动词等的路,而是要求实对实,虚对虚,名对名,动对动,甚至再近,名的鸟对鸟,兽对兽,等等,总之是类越近越好。这样,单音节数目相同,声调平仄两类,再加上其三,意义非一而相类,就形成对偶的3个条件。其实就实行说,只是两个条件,因为单音节和数目有普遍性,不必记;需要拼凑的只是:一,声音要平仄相对,二,意义要同类相对。如守株待兔对缘木求鱼,从两个方面衡量就都合格,声音,上面已经说过,意义呢,是动名动名对动名动名,都一点不含糊。以上是说对偶的深根。还有浅一层的根,是我们的祖先喜欢骈体,并且至晚由汉魏之际起,骈体形成并随着时间的下移而发扬光大。发扬光大的主要表现是扩张。小的是在内部,如一篇文章,本来可以骈散交错,却渐渐变为通篇骈四俪六。大的是向外部,即侵入其他文体。这其他文体里当然要有诗。诗里用对偶的历史,可以远溯到《诗经》,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但那不是用力拼凑。魏晋以来,主观方面是渐渐变无意为有意,客观方面是渐渐变少用为多用,不工整为工整,到初唐以后格律定型时期,对偶就成为格律诗的重要组成部分。说重要,不说必要,因为不同的体有不同的要求;就是要求迫切的,也还容许有这样那样的灵活性。以下举例说说近体诗中使用对偶的常情和灵活性。<br/>  先说绝句。<br/>  五绝的绝大多数是两联都不对偶。如:<br/>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读仄声)秋霜。(李白《秋浦歌》)<br/>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读bò)羽,没在石(读仄声)棱中。(卢纶《塞下曲》)<br/>  因为五绝第一句以不入韵为常,容易对偶,第一联对偶的也颇有一些。如:<br/>  功盖三分国(读仄声),名成八(读仄声)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读仄声)吞吴。(杜甫《八阵图》)<br/>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读bò)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br/>  还有少数前一联不对偶,后一联对偶。如:<br/>  移舟泊(读仄声)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br/>  还有一些,前后两联都对偶,显然是来于故意拼凑。如:<br/>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读仄声)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br/>  胡风千里惊,汉月五更明。纵有还家梦,犹闻出(读仄声)塞声。(令狐楚《从军行》)<br/>  七绝的绝大多数也是两联都不对偶。如:<br/>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读仄声)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读仄声),轻烟散入五侯家。(韩?《寒食》)<br/>  曲江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春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张籍《哭孟寂》)<br/>  七绝第一句以入韵为常,出句入韵,对偶不能完全满足平仄相对的要求(尾字都是平声),所以前一联对偶的比五绝少。<br/>  前一联对偶,大多是第一句不入韵的。如:<br/>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读仄声)又逢君。(杜甫《江南逢李龟年》)<br/>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上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br/>  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br/>  间或也有第一句入韵而对偶的。如:<br/>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乌衣巷》)<br/>  偶尔还有第一联不对偶、第二联对偶的,数量不多。如:<br/>  年少辞家从冠军,金鞍宝剑去邀勋。不知马骨伤寒水,惟见龙城起暮云。(王涯《塞下曲》)<br/>  还有一些,两联都对偶,显然也是来于故意拼凑。如:<br/>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读仄声)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br/>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br/>  冢,万里黄河绕黑(读hè)山。(柳中庸《征人怨》)<br/>  再说律诗。<br/>  律诗的常态是中间两联对偶。五律自然也是这样。如:<br/>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读仄声),青山郭(读仄声)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读仄声)花。(孟浩然《过故人庄》)<br/>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br/>  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忽闻歌古调,归思(读仄声)欲沾巾。(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因为五言第一句以不入韵为常,仄脚与对句平脚容易对偶,五律首联对偶的几乎与不对偶的可以平分天下。如:<br/>  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读仄声)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读仄声),归雁洛阳边。(王湾《次北固山下》)<br/>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br/>  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杜甫《春望》)<br/>  五律首联对偶就成为第一、二、三联都对偶。一首三联对偶,还有第一联不对的,数量很少。如:<br/>  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传屐(读仄声)朝寻药,分灯夜读(读仄声)书。虽然在城市,还得(读仄声)似樵渔。(于鹄《题邻居》)一首两联对偶,有第一联对偶、第二联不对偶的,旧名偷春(意思是移前)格。如:<br/>  彭泽(读仄声)先生柳,山阴道士鹅。我来从所好,停策夏阴多。重以观鱼乐,因之鼓?歌。崔徐迹未朽,千载揖(读仄声)清波。(孟浩然《寻梅道士》)<br/>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读仄声)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br/>  偶尔还有一首只一联对偶的,几乎都在第三联。如:<br/>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读仄声),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读仄声)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br/>  还有一路散行,四联都不对偶的。如:<br/>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李白《夜泊牛渚怀古》)<br/>  移家虽带郭(读仄声),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读仄声),秋来未着(读仄声)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皎然《寻陆鸿渐不遇》)<br/>  再说七律,也是以中间两联对偶为常。如:<br/>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读平声)悲。王侯第宅(读仄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读仄声)时。<br/>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读仄声)平居有所思。(杜甫《秋兴八首》之一)<br/>  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读平声)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br/>  七律也有三联对偶的,多数是第一、二、三联,第一句不入韵的。如:<br/>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銮舆迥出(读仄声)千门柳,阁道回看(读平声)上苑花。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玩(读仄声)物华。(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br/>  洛城一别(读仄声)四千里,胡骑(读jì)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读仄声)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读bò)日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杜甫《恨别》)<br/>  间或有第一句入韵,第一、二、三联对偶的。如:<br/>  吴郡鱼书下紫宸,长安厩吏送朱轮。二南风化承遗爱,八咏声名蹑后尘。梁氏夫妻为寄客,陆家兄弟是州民。江城春日追随处,共忆东归旧主人。(刘禹锡《赴苏州酬别乐天》)<br/>  三联对偶,还有第一联不对偶的,为数不多。如:<br/>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读平声)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读仄声,下同)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br/>  七律也有四联都对偶的,如:<br/>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读仄声)星河影动摇。野哭(读仄声)千家闻战伐(读仄声),夷歌几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杜甫《阁夜》)<br/>  玉楼银榜枕严城,翠盖红?列禁营。日映层岩图画色,风摇杂树管弦声。水边重阁(读仄声)含飞动,云里孤峰类削(读仄声)成。幸睹八龙游阆(读仄声)苑,无劳万里访蓬瀛。(宗楚客《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与五律相比,七律与对偶的关系更密切,或者说,对于对偶有更多的依赖性。因此,除了故意别扭的拗体之外,少接近对偶甚至扔开对偶的现象就几乎没有。勉强找,只有半古半律的少数,一首只一联对偶,而且总是在颈联。如:<br/>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br/>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读仄声)桃花锦浪生。迁客此时徒极(读仄声)目,长洲孤月向谁明。(李白《鹦鹉洲》)<br/>  近体诗使用对偶的情况大致就是以上说的那样,以下总的说几句。作诗用对偶,性质是以装饰求美,有如妇女昔日之穿绣鞋,今日之穿高跟,不惜费力,还要牺牲或多或少的自由。但是生而为人,美(即使是主观的)总是难于割舍的,于是,虽然要费力并牺牲一些自由,也终于众志成城,用对偶就成为定例。不照定例用,甚至不用,是有意放一下,不衫不履,性质与作拗体相同,终归是可偶尔而不可经常的事。不可经常而出现,在有些人的眼里就像是异道,甚至不好。这不好的感觉也未尝不可以找到客观的理由。一种是意义方面的,如“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以作战为喻,是两面夹攻,所以力量就大得多。另一种是美感方面的,如“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用散行文字写,效果就会差一些,因为减少了对称性。也许就是因为对偶有可取的一面,所以昔人作诗,不只爱不忍释,还在它身上大费心思,以求天外有天,好上加好。所有这类花样,留到下一篇谈。<br/>  这里还有个小问题,是今日仿作,对偶方面是不是也要萧规曹随。所谓随,是照通例作,如律诗就中间两联用对偶,绝句就可用可不用。我的意见,还是以仍旧贯为上策,因为仿作,所仿是旧诗,作旧诗,在像旧诗与不像旧诗之间选择,竟选了后者,是可笑甚至荒唐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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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8:38 | 只看该作者
一七 对偶(二)<br/>--------------------------------------------------------------------------------<br/><br/>  作诗是闲事(意思是不如此照样能活下去),作诗用对偶是闲事中的闲事。不过人,有生,就天赋一些或不少怪脾气,如颜真卿有《乞米帖》,是忙事,用字不多,陶渊明有《闲情赋》,是闲事,单是述所愿,就由“在衣而为领”到“在木而为桐”,累积了10项,这就可证,至少是有时候,越是闲事就越肯用心思。作诗用对偶也是这样,因为是闲事,昔人在这方面就费了大量的心思。结果就制造了很多讲究,或说花样。单说分类,《诗人玉屑》卷七“属对”条引《诗苑类格》说:<br/>  唐上官仪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迭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又曰:诗有八对:一曰的名对,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是也;二曰异类对,风织(读仄声)池间树,虫穿草上文是也;三曰双声对,秋露香佳菊(读仄声),春风馥丽兰是也(案指后二字);四曰迭韵对,放荡千般意,迁延一(读仄声)介心是也(案指前二字);五曰联绵对,残河若带,初月如眉是也(据《文镜秘府论》,第二、三字重为联绵,疑当作“残河河若带,初月月如眉”);六曰双拟对,议月眉欺月,论花颊(读仄声)胜花是也;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读仄声,下句同),意得逐(读仄声)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对,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是也。<br/>  日人遍照金刚著《文镜秘府论》(案为记在唐时所学),东卷专讲对偶,类分得更细,共29种:<br/>  一曰的名对(亦名正名对,亦名正对);二曰隔句对;三曰双拟对;四曰联绵对;五曰互成对;六曰异类对;七曰赋体对;八曰双声对;九曰迭韵对;十曰回文对;十一曰意对;十二曰平对;十三曰奇对;十四曰同对;十五曰字对;十六曰声对;十七曰侧对;十八曰邻近对;十九曰交络对;廿曰当句对;廿一曰含境对;廿二曰背体对;廿三曰偏对;廿四曰双虚实对;廿五曰假对;廿六曰切侧对;廿七曰双声侧对;廿八曰迭韵侧对;廿九曰总不对对。<br/>  这显然过于琐碎,而且有的不合理,如第廿九的总不对对,指全篇不对偶的,怎么能算“对”的一种呢?更重要的是用处不大而容易搅扰思路,所以宜于扔开不管,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应该管的是一些有用的和可能用到的,以下由显著而微细,依次说说。<br/>  先说对偶的上中下三等,或说好、次好、合格三等。分等的标准是相对的词语,意义所属的类的远近。近是属于一小类,好;远是属于一大类,也可以,但差些。以名词“金”为例,与玉类近,与树类远;以动词“坐”为例,与行类近,与求类远。对偶用类近的,如金对玉,坐对行,就好。为什么?难说,正如耳环两个相同而不异,问为什么就美,也说不清楚。只好接受现实,不问理由,专说分等。由初级说起。为了简明,多举名词为例。如:<br/>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br/>    禁里疏?钟官舍晚  省中啼?鸟吏?人稀<br/>    开?轩面?场?圃  把?酒话?桑?麻<br/>    ?田?园寥落?干?戈后  ?骨?肉流离?道?路中<br/>  火与书,月与金,轩与酒,场圃与桑麻,钟与鸟,舍与人,田园与骨肉,干戈与道路,都只是属于名词的大类,或说类不近,所以用来对偶,只是合格而不是很好。这种对偶有个名堂,曰“宽对”。<br/>  大类可以分为小类。如王力先生《诗词格律》由对偶的角度看,把词分为名词、形容词、数词(数目字)、颜色词、方位词、动词、副词、虚词、代词共9类;名词品类繁杂,再分为天文、时令、地理、宫室、服饰、器用、植物、动物、人伦、人事、形体共11类。又如旧时代流行的《诗韵合璧》,其中《词林典腋》把事物分为天文门、时令门、地理门、帝后门、职官门、政治门、礼仪门、音乐门、人伦门、人物门、闺阁门、形体门、文事门、武备门、技艺门、外教门、珍宝门、宫室门、器用门、服饰门、饮食门、菽粟门、布帛门、草木门、花卉门、果品门、飞禽门、走兽门、鳞介门、昆虫门共30类。这样分,粗细未必合适,也不像分韵那样,有毫不含糊的约束力。但它蕴含一种道德性的约束力,就是:词语可以分成小类,对偶双方最好是属于一小类的;不得已而求其次,也要属于相近的两小类的。何谓近远?如天文与时令,服饰与饮食,近;天文与果品,服饰与飞禽,远。用小类相近的词语对偶是中级,如:<br/>      雁度池塘?月<br/>  山连井邑?春    正忆往时?严?仆?射<br/>  共迎中使?望?乡?台<br/>      一?花开?楚国<br/>  双?燕入?卢?家    立?马望?云秋?塞静<br/>  射?雕临?水晚?天晴<br/>  月与春是天文对时令,花与燕是花卉对飞禽,楚国与卢家是国名对家名,严仆射与望乡台是人名对地名,马与雕是走兽对飞禽(习惯也看作同类),云与水是天文对地理,塞与天是地理对天文,都是邻近的小类相对,虽不是上好,总可以说是相当好。这也有个名堂,曰“邻对”。<br/>  还可以再升一级,那就是小类之内的词语相对,成为上好的对偶。如:<br/>      ?海日生残?夜  ?江春入旧?年<br/>    ?身著?紫衣趋?阙?下  ?口衔?丹诏出?关?东<br/>      ?星临?万户动  ?月傍?九霄多<br/>    ?河?山?北枕?秦?关险  ?驿?路?西连?汉??平<br/>  海与江是地理对地理,夜与年是时令对时令,星与月是天文对天文,万与九是数目对数目,身与口是人体对人体,紫与丹是颜色对颜色,阙与关是地理对地理,下与东是方位对方位,河与驿,山与路,关与?,都是地理对地理,北与西是方位对方位,相对的词语都属于一小类,这就像是宝黛结亲,天生的一对,所以成为上好。这也有个名堂,曰“工对”。<br/>  工对好,因而人就趋之若鹜。先是用大力学。旧时代还有不少供学习的书,无妨举一两种看看。一种名《声律启蒙》,以平声30韵为纲,把对偶编成歌诀,以利于记忆。如一东韵是:<br/>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br/>  沿对革,异对同,白叟对黄童。江风对海雾,牧子<br/>  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梁帝讲经同泰寺,汉皇置酒未央宫。尘虑萦心懒抚七弦绿绮,霜华满鬓羞看百炼青铜。<br/>  贫对富,塞对通,野叟对溪童。鬓皤对眉绿,齿皓对唇红。天皓皓,日融融,佩剑对弯弓。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菱荷风。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br/>  这是既学对偶,又记诗韵。还有着重学对偶和辞藻(包括典故)的,如上面提到的《词林典腋》,时令门“清明”条收以下这些(为醒目,酌改格式):<br/>    改火??新烟  紫笋??青枫  插柳??试衣紫燕??黄鹂  游子??啼鹃  冷灶??春城莺斗巧??蝶飞忙  试新茗??上春台  槐烟散??榆火新<br/>  梨淡白??柳深青  泼火晴来??踏青人去  春光旖旎??草色芊眠  见桐花之初放??知柳絮之将绵  试上月灯之阁??仍游芳树之园紫笋同茶进??青枫共柳钻  御柳飞花,且诵韩?之句??杏花沽酒,还吟杜牧之篇  拔河戏日??淘井泉新<br/>  旧时代的读书人,初学,要背这些,即用大力学。用力学是收。收足了要放,也是为了放,所以昔人近体诗作中,工对总是随处可见。如:<br/>      ?绿树?村?边?合<br/>  ?青山?郭?外?斜    ?疏?松影?落?空?坛?静<br/>  ?细?草香?生?小?洞?幽<br/>      ?半?岭?通?佳?气<br/>  ?中?峰?绕?瑞?烟    ?花?迎?剑???星?初?落<br/>  ?柳?拂?旌?旗?露?未?干<br/>  上下联相对的两个字,加点的都是工对。<br/>  这股对偶求工整的风,正如其他风气一样,也必是随着时间的绵延而变本加厉。其表现之一是类越分越细,如《词林典腋》分事物为30类之后还加个“外编”,包括7类:<br/>  (1)抬头(旧时代有关皇帝及其祖、圣的词语,行文中用到要转入另一行,向上推一或二或三格,以表示尊敬,有如现代之印黑体)对,如:丹陛??紫宸<br/>  凤诰??鸾章  皇极建??帝恩均<br/>  (2)颜色对,如:姹紫??嫣红  黄道??紫虚<br/>  红粉席??绿纱窗  素以为绚??青出于蓝(3)数目对,如:二宋??三苏<br/>  巨万??大千<br/>  三寸舌??九回肠  金钗十二??珠履三千(4)卦名对,如:出震??乘乾<br/>  鸿渐??龙升<br/>  寰区泰??年谷丰  坤马行地??乾龙御天(5)干支对,如:太乙??长庚<br/>  子细??辛勤<br/>  子午谷??丁卯桥  甲父焚香??丁娘度曲(6)姓名人物对,如:说项??依刘<br/>  燕燕??莺莺<br/>  元亮径??子陵台  青衫司马??红杏尚书<br/>  (7)虚字对,如:曰若??云何  不落??将离<br/>  莫须有??将无同  物犹如此??人亦宜然显然,如果照这样大分小,小分为更小,那将难于走到尽头。可是昔人作近体诗,虽然不明白说愿意这样细,拿起笔却是决心走这条路。如“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是国(或朝代)名对国名;“?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是官名对官名;“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是圣王对圣王;“?长?信月留宁避晓,?宜?春花满不飞香”是宫苑对宫苑;“?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是书篇对书篇;“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是年号对年号,都是尽力追小类以求工上加工。还有用兼顾法以求工上加工的,如:“授符?黄?石?老,学剑?白?猿?翁”是人名对人名,还要兼顾颜色对;“海对?羊?城阔,山连?象?郡高”是地名对地名,还要兼顾走兽对,更可见对于对偶,昔人迷的程度是如何深了。<br/>  迷之深加日久天长就形成不少框框,至少是不问理由的习惯。只举最微末的为例,如有对无,古对今,旧对新,去对来,外对中,易对难,自对谁,妇对夫,暮对朝,未对犹,等等,就成为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不太难凑,就一定要追求以这样的面目出现。这好不好?难说。不过,如果已经承认工对好,那我们就只能跟着鼓掌。昔人就是跟着鼓掌的。鼓掌是同意,是赞扬。其后当然是照办。<br/>  但是,至少是有时候,形式美与意义合不能协调的问题又来了。如苋菜与黄瓜形成对偶,如果苋菜也可以称为紫菜,那就十全十美,可是它偏偏不能称为紫菜,由迷于工对的人看来真是太遗憾了。补救之道有硬汉子的,两个办法:一种是干脆放弃工对,另一种是改为别的说法。还有一种补救之道是阿Q的,曰“借对”。所谓借,是利用多义字的另一种意义来混充,如上联第几字用了甲字,下联第几字用了乙字,乙有两种意义,这里用的是第一种,与甲同属一大类,可是第二种意义与甲同属一小类,这就可以利用人的目和耳的错觉,算作工对了。字有形有音,都能表义,所以借对又可以分为“借形”(严格说是既借形又借音)“借音”(只借音)两种。先说借形的,如:<br/>      少?年曾任侠  晚?节更为儒<br/>    回日楼台非?甲帐  去时冠剑是?丁年<br/>      那堪将?凤?女  还以嫁?乌?孙<br/>    酒债?寻?常行处有  人生?七?十古来稀<br/>  节这里是节操义,借节气义,与年形成工对。乌孙这里是国名,借乌鸦义和子孙义,与凤女形成工对。丁这里是壮丁义,借丙丁义,与甲形成干支对。寻常这里是平常义,借八尺为寻、二寻为常义,与七十形成数目对。再说借音的,如:<br/>      厨人具?鸡黍  稚子摘?杨梅<br/>    ?翠黛不须留五马  ?皇恩只许住三年<br/>      次?第寻书札  呼?儿检赠诗<br/>    ?清风掠地秋先到  ?赤日行天午不知<br/>  杨音同羊,借来与鸡形成禽兽对。第音同弟,借来与儿形成亲属对。皇音同黄,借来与翠(绿色)形成颜色对。清音同青,也是借来与赤形成颜色对。显然,这都是画饼充饥。可是昔人很喜欢变这种戏法,虽然可有可无,有时候却偏偏喜欢来一下。<br/>  还喜欢或更喜欢来一下的是“流水对”。这是上下联一气而下,有如流水,用语法术语说是上下两句合为一句。如:      欲将寒涧树  卖与翠楼人<br/>    当君白首同归日  是我青山独往时<br/>      不堪玄鬓影  来对白头吟<br/>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br/>  我的看法,这显得既紧凑又活泼,比借对的花样高明。<br/>  以上所举都是属于规矩整齐的。对偶还有散漫的一类,计有两种。一种可以名为“错综对”,如:<br/>      禅宫?分两地  释子一?为心<br/>    昔看黄菊?与君别  今听玄蝉我?却回<br/>      不独?避霜雪  其如俦侣?稀<br/>    裙拖?六?幅湘江水  鬓拥巫山?一?段云<br/>  加点的字与加点的字对偶,加线的字与加线的字对偶,可是位置不同。另一种可以名为“意对”,如:<br/>      巴蜀愁谁语  吴门兴杳然<br/>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br/>      世人皆欲杀  吾意独怜才<br/>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br/>  都是有些字不合对偶条件,可是上下两句的意思对称。律诗的精神是循规蹈矩的,所以这两种野孤坐禅形式的,昔人诗作中并不多见。<br/>  对偶的花样,还有上下两联形式之外的。一种是缩小型,如:<br/>      ?虚?馆对?荒?塘    独留?青?冢向?黄?昏<br/>    ?细?草绿?汀?洲    不见?男?婚?女?嫁时<br/>  加点的字在一句里对偶,名“当句对”。<br/>  另一种是扩大型,如:<br/>      喜近天皇寺,先被古画图<br/>  应经帝子渚,同泣舜苍梧<br/>      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br/>  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br/>  第一句与第三句对偶,第二句与第四句对偶,名“隔句对”或“扇面对”。如果说错综对和意对有野狐禅气,这种隔句对就加倍有野狐禅气。<br/>  最后说说,对偶究竟与一对太师椅或一对耳环有别,因为对偶的一对不是供观赏的,而是供理会的。理会,内容以多为胜,所以上好的对偶既要词语相对,又要意境若即若离。因为有这种避重复的要求,所以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br/>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br/>      漠漠帆来重  冥冥鸟去迟<br/>    估客昼眠知浪静  舟人夜语觉潮生<br/>  就显得面目过于相似,不如下面的五言、七言各两联:<br/>      江山如有待  花柳更无私<br/>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车马驻江干<br/>      欲寻芳草去  惜与故人违<br/>    初行竹里才通马  直到花间始见人<br/>  显得委曲多变。这种情况使对偶处于两难的夹谷中,是既要接近(远之则怨),又不宜于太接近(近之则不逊)。幸而这是过高的要求,不管也可以。<br/>  还有一种,也来于避复的要求,不能不管,是律诗的中间两联,结构不可用同一个模式,否则算“合掌”。如下面的两例就是:<br/>      绣槛临沧渚     万里寒光生积雪<br/>      牙樯插暮沙     三边曙色动危旌<br/>      浦云沉断雁     沙场烽火侵胡月<br/>      江雨入昏鸦     海畔云山拥蓟城<br/>  旧时代视合掌为大忌,由诗,或扩大为文,宜于变化的原则看,这禁忌不是没有道理的。<br/>  模式是外形的结构,要变,这要求是硬性的。求变的原则还延伸,也管内容,就是中间两联的意思也要变,纵使这要求不是硬性的。如:<br/>  吴楚东南坼     无边落木萧萧下<br/>  乾坤日夜浮     不尽长江滚滚来<br/>  亲朋无一字     万里悲秋长作客<br/>  老病有孤舟     百年多病独登台<br/>  都是前一联写景,后一联写情。又如:<br/>  绿树村边合     锁衔金兽连环冷<br/>  青山郭外斜     水滴铜龙昼漏长<br/>  开轩面场圃     云髻罢梳还对镜<br/>  把酒话桑麻     罗衣欲换更添香<br/>  都是前一联写陪衬的环境,后一联写人的活动。变的情况各式各样,所求都是内容丰富,灵活生动。<br/>  到此,有关对偶的讲究说了不少。这样不避繁琐,是因为仿作旧诗,难于避开对偶,虽然未必大菜小菜都想尝尝,但是语云,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所以还是择要说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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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4 14:39:07 | 只看该作者
一八 古体诗(一)<br/>--------------------------------------------------------------------------------<br/><br/>  古体诗,或称古诗,是对近体诗而言,没有近体,其前那些杂七杂八的,都是诗(其中一部分有个专利之名,曰乐府诗),不必称为古。唐代近体形成以后,古诗有范围广狭二义,广得读的,狭是写的。读,由《诗经》起,到南北朝主要为文人所作的五言诗,以及各种标题、各种形式的乐府诗(包括文人仿作),都是古诗。近体形成以后,文人写古诗,虽然名称、形式间或有些花样,大体说,不过是五言、七言(包括少数杂言)两种而已。五言为五言古诗,简称五古;七言为七言古诗,简称七古。无论是所读方面的繁杂,还是所写方面的简化,与近体诗相比,古体诗的句法、押韵等方面都有特点。特点的总的性质是没有严格的规矩,或者说,作者有较多的自由,因而写在纸面上,形式就多种多样。<br/>  先说句法。唐宋以来文人仿作古诗,是模仿汉以来流传下来的句式整齐的韵语,那就先说说这类韵语。说汉以来,因为其前的《诗经》,过于古,在文人的心目中地位又过于高,没有人有兴趣,或有胆量,仿作。说句式整齐的韵语,是因为赋也押韵而句式不整齐,属于文的系统(箴、铭之类或应算作中间派)。称为韵语,不一概称为诗,是因为,用现在的眼光看,有些作品不宜于称为诗。如《乐府诗集》分乐府诗为12类,其中的《郊庙歌辞》、《燕射歌辞》、《杂歌谣辞》,有不少作品就毫无诗意。如《郊庙歌辞》的晋《飨神歌》:<br/>  天祚有晋,其命维新。受终于魏,奄有兆民。燕及皇天,怀柔百神。不(丕)显遗烈,之德之纯。享其玄牡,式用肇?。神?来格,福禄是臻。<br/>  《燕射歌辞》的晋《正旦大会行礼歌》:<br/>  天鉴有晋,世祚圣皇。时齐七政,朝北万方。钟鼓斯震,九宾备礼。正位在朝,穆穆济济。煌煌三辰,实丽于天。君后是象,威仪孔虔。率礼无愆,莫匪迈德。仪刑圣皇,万邦惟则。<br/>  《杂歌谣辞》的汉《城中谣》和《晋惠帝永熙中童谣》:<br/>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br/>  二月末,三月初,荆笔杨板行诏书,宫中人马几作驴。<br/>  都有韵而不表现诗的意境,称为韵语可以,称为诗就像是高抬了。但昔人是习惯于从外貌看的,所以沈德潜编《古诗源》,把这类作品也收在里边。<br/>  就是把这类作品清出去,古体诗也仍然是名副其实的杂七杂八。先说名号就多得很,歌、辞、行、引、曲、篇、吟、咏、唱、叹、怨、弄、操等都是。名异,有的由于出身不同,有的由于题材和情调的性质不同,有的由于适用的场合不同,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是杂。近体诗就不同,体是以字数和句数为标准分的,很少,也就用不着另加表示体裁性质的名号。<br/>  再说句长短方面的杂。近体诗只有五言、七言两种。古体诗,最常见的是四言句、五言句和七言句。但也有其他形式的。先说字数少的。三言,不只夹杂在诗篇里的常见,还有通篇都是的,如:<br/>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桃始青。泛舟舻,齐棹惊。奏《采菱》,歌《鹿鸣》。微风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鲍照《代春日行》)<br/>  三言以下,表情意较难,所以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如乐府诗《朱鹭》的“朱鹭”是二言句,梁鸿《五噫歌》的“噫”是一言句。<br/>  夹在五、七言之间的六言句,乐府诗也间或用,如《孤儿行》:<br/>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趋)殿下堂,?孤?儿?泣?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草鞋)。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风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较计。乱曰:?里?中?一?何????。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br/>  一首不很长的诗共用了6次。<br/>  多于七言的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如乐府诗《淮南王篇》的“愿化双黄鹄还故乡”是八言句,鲍照《拟行路难》的“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是九言句,汉华容夫人歌的“裴回(徘徊)两渠间兮君子将安居”(语气词兮字不计)是十言句。<br/>  用短句、长句的自由扩大,就成为一篇里杂用的随心所欲。以上《孤儿行》就是这样的。再举两篇为例:<br/>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叫),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乐府诗《战城南》)<br/>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br/>  (乐府诗《东门行》)<br/>  前一篇兼用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共4种句,后一篇兼用一言、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共7种句,近体诗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的。<br/>  自由再扩大,就成为篇幅长短或句数多少的杂。可以短。<br/>  如:<br/>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刘向《新序》记徐人歌)<br/>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史记?刺客列传》记送荆轲时歌)<br/>  是一篇两句。又如:<br/>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汉高祖《大风歌》)<br/>  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感予心兮多慨慷。<br/>  (赵飞燕《归风送远操》)是一篇三句。又如<br/>  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乐府诗《薤露歌》)<br/>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岁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干宝《搜神记》记丁令威歌)<br/>  是一篇4句。<br/>  篇幅当然也可以长。举一首最长的,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也称《孔雀东南飞》),通篇五言,共357句,1785个字,字数差不多相当于七律的32倍,五绝的90倍。<br/>  短长之间的篇幅的无限自由。原则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10句8句,几十句,上百句,只要意思完整,成篇,都算合格。<br/>  以上是说唐宋以前文人仿作古体诗的样本。时移则事异,仿也是不能不变的。就一句的字数说,总的历史情况是始于四言,然后增长。两汉增到五言、七言,成为四言、五言、七言兼用;可是地位有别,四言、五言占上风。魏晋及其后,四言、五言更占上风,七言地位下降;专说四言和五言,是四言地位逐渐下降,五言地位急剧上升,如东晋末的陶渊明还作少量的四言诗,其后的文人就几乎只作五言诗了。隋以后,随着近体诗格律的明朗、固定,四言的地位再下降,七言的地位上升,于是形势就成为五、七言平分了天下。人总是难于对抗时风的,所以唐以来文人写古诗,就由真古诗的多种多样变为两条腿走路,或者是五古,或者是七古;只是在七古里还保留一点点真古诗的杂(夹用非七言句)。乐府诗呢,题目(或体名,如行、引之类)没有完全放弃,较后如白居易还创些新的,不过就所写说,仍是五古、七古而已。<br/>  几乎所有的五古,多数七古,是循规蹈矩的,即不用杂言,并以联为单位。如:<br/>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缝ぁR估桓秉烛,相对如梦寐。(杜甫《羌村三首》之一)<br/>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李颀《古从军行》)<br/>  单由句法方面看,距离乐府诗的杂已经相当远了。<br/>  上面说多数七古,意思是,七古中的少数,还保留一些古体诗的杂(大概是因为五言字数少,不容易驰骋,所以杂的自由只见于七古)。如:<br/>  娇爱更何日,高台空数层。含啼映双袖,不忍看西陵。漳水东流无复来,百花辇路为苍苔。青楼月夜长寂寞,碧云日暮空徘徊。君不见邺中万事非昔时,古人不在今人悲。春风不逐君王去,草色年年旧宫路。宫中歌舞已浮云,空指行人往来处。(刘长卿《铜雀台》)<br/>  最喜欢在句法方面驰骋的是诗仙李白,如:<br/>  登高丘,望远海。六?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盗贼劫宝玉,精灵竟何能。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登高丘而望远海》)<br/>  远别离,古有英皇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云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言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连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远别离》)<br/>  字数不同的句式杂用,简直可以说离唐人诗远,离乐府诗近了。<br/>  唐人古体诗,还有更远离唐人格调的,如:<br/>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br/>  言简意深,可称为古体诗的绝唱,可惜再找一首这样的就难了。<br/>  至于篇幅,当然也是依照样本,有极大的自由。短的,如果仄韵的绝句也算,可以少到四句,20个字或28个字;六句的比较常见,30个字或42个字。长的,如杜甫的名作《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标明是五百字,《北征》更长,700字。近体诗,除不常用的排律可以拉长(还有韵字的限制)以外,最长的七律不过56个字。情意多,表达不完,就只好用多首合为一组的办法,如杜甫的《解闷十二首》(七绝)和《秋兴八首》(七律)就是。专就这一点说,古诗变为近体,是有所得(悦耳)也有所失(束心)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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