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起承转合”

江南小山

起承转合，是作诗的入门手法。或者说是小学阶段技能。现在不少人以“起承转合”看所有诗，甚至有人说，不合此法的，连古人诗亦为变体，不可多取。大谬矣。试为诸君辩之。

任何一门学问，都是从无法到有法的，但若守法不见泰岳，则非所学矣。科学通过细致的观察，精心实验，细致推理，反复论证，一条一条把“法”，或者说定律确定下来。而一旦作为基础的定律或者说假说被质疑 ，则整个体系都需要重建。这是做科学的态度。科学尚且不以法为常法，何况人文？是以释迦摩尼教诲信众：我所言法，即是非法，是所名法。又说，法不过是渡人之筏，登彼岸则须弃之。是以五祖言于六祖：是吾应渡汝；而六祖言：师已渡矣，后吾当自行之。释家如是语。而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不得而言，故强为之容。孔子则扣其两端而竭之。故知，所以为法者，将以渡人也。以法为相，失之远。诗之章法，所以求为诗也。若以章法为诗，是宋元明清之不敌汉唐魏晋。而况以“起承转合”即为章法者？以法论诗，即入下流，而况以“起承转合”论乎天下之诗也夫？

若说，诗莫不有所起，莫不有所止。以起为起，以止为合。则承转万千，唯以多变为能，未闻可以固守成诗者。譬如雀鸟之飞，起承转合者，一如其蹲蹴，飞扬，转折，而下。如此而已矣。至如鸿鹄起于水面，则击水奔数十步，渐而起，奋其翼，乃至于翱翔云上，其落一击水，优雅合翅。鹰飞则一蹴岩涯即入飙风，成其翱翔，落如隼击。燕子离巢，一蹴如箭，飞腾转折，极尽轻越。至如鲲鹏之飞，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蛟龙之飞，不可端倪，此《大风歌》是也。莫不有起止，而非可以端倪。是之谓也。

故，诗有极尽转折，如“老去悲秋强自宽”，有应手成趣，如“春宵一刻值千金”，有不承不转，如“迟日江山丽”，有大折大转，如《大风歌》，有折而不转，如《短歌行》。至如篇必起承转合，则《千家诗》篇篇如是也。《千家诗》，幼学童蒙之教材也。然则亦有变化焉。试为论之。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很规矩的起承转合。故起句直如半句，待下句承而成文。以时人转，以将谓合。

再如“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亦属标准的起承转合。胜日寻芳，何所见也？光景时新。即所见也。以感慨转，以万紫千红合“春风面”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以叙事起，杖行过桥承。后两联则以慨叹连转折而合。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以黄梅雨而起，青草池塘 ，承而非承，透一步写。转合井然。

是皆《千家诗》之诗也。亦有变焉。

“迟日江山丽，春肥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则不起不承不转不合。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首句即三转折，此句一跌宕。颔联以两句变一典。颈联以两景壮一情。尾联醉以应“尽君欢”，以憨态设问，照“强自宽”之愁态未全解。当然你也可以大略看成各有起承转合，但已早非“胜日寻芳”之简明可以度量的了。

而如“大风歌”，首句赋而兴，豪壮之情接气象。威加海内而还乡，则盛景一时涌动。三句却以“安得猛士”骤然而结止。以文论气脉难言。但其实非常符合当时作者心境。国事未靖四方变乱，诸侯不安匈奴犯边，群杰无事何以序功……。高祖以布衣垂天下，豪情万丈，艰辛孔棘。你没法儿让他从容描写宴会之乐抒发称帝之雄。“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那是公子哥的章法气象了。

是故，诗固然以神韵气象义理为上。其次章法精密转折跌宕为能。若夫起承转合，诚幼学童蒙之扶人杖学步车。学诗之法，首先平仄对仗，以联为务。其次讲以谋篇，则为七绝，起承转合为度，《千家诗》为楷模。是所以体会篇章，锻炼结句，精诚意韵，捡练文字韵字功夫，在此阶段。譬如稚童知鼠，乃告之此头也，此颈也，身而尾。是微具其体，可也，亦且宜。乃以为得全貌，用以规矩天下则大谬矣。一日忽见长颈鹿，乃膛目呼曰：其颈哪得如是之不可也？必为成人轰然笑。不知尚有无颈、无尾者存焉。至夫见鱼无颈猿无尾，乃皆以之为非物也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