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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旧稿):徐局长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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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2 21:06: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徐局长的犹豫
小说/旧稿

劳动局局长,大概都不愿意在机关的大办公室露面,为的是少惹麻烦。
但是,今天,我们县劳动局的徐局长,真正大权在握的一把手局长徐海山,却自己抱了一叠卷宗进来,坐在满办公室里唯一那把最舒适,也最破旧,扶手用薄铜皮打了补丁的转椅上,已经半个多钟头了。
不过,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打扰他。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到任不久,认识他的人不多,有几个来访者大都朝着秘书小马去了。但,即使有人知道他身份,想凑近过去碰碰运气,只要看见小马那诡秘的一瞅一撇嘴,再沿他嘴撇去的方向朝着徐局长望一眼,也就赶紧吐一吐舌头,罢休了。
徐局长坐在那里半个多钟头,仍然没有说一句话,不过他也并未在专注地阅读卷宗,而是更多盯住一个他也说不出的方位,呆愣愣地在那里沉思。他沉思的神情使空气在周围凝结起来,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想接近他的人。
徐局长五十多岁年纪,整个身材至多有一百六十厘米长,长着一颗转动灵活的脑袋,已经少得盖不严头皮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两只小眼睛时常眯着,闪着温和却又自信的光芒。
这是徐局长平时留给大伙的印象,这会儿却当作别论,因为此时他的眼光,虽然还不失为温和的,却不那么自信了。很容易看出,他正在为什么伤着脑筋。为什么呢?一般人是不得而知,大家也很少有兴趣来研究这个。只有精明的马秘书,才从他守着发呆的那一叠卷宗上,猜着了事情的一点边儿。
“可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又出了什么岔子呢?”
小马纳闷地想。

最近县里发生了一件轰动的大事,劳动局原来的陈局长,也就是徐局长的前任,终于被人告倒了。在日常生活单调得不能再单调的小县城里,这可算得上一件爆炸性的新闻。光是声威赫赫的陈局长倒台这一点,就足够街头巷尾正正经经地议论半个多月,何况事态还在发展中哪!
这位陈局长,在劳动局任职七八年,可真叫人羡慕得不得了。不光跟他平级的干部见了他都主动言笑,听说县长也让他三分。过去也曾有人告过他几次,可结果都是不了了之。人们只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对他毕恭毕敬,他也更加趾高气扬了。
今年年初时,上级为水利系统下了一批专项招工指标,招收标准是已在水利战线工作多年,有一定工作能力,身体健康,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的临时工。可是名额下来时,十二个当中已被地区水利局“戴帽”占去三个。剩下九个,按照多年以来的惯例,还是由劳动局陈局长亲自掌握。反复研究了一个多月,在最终确定的名单中,真正在水利系统干过的只有一名老水利大学毕业生,还特别加了“优先照顾专业技术人员”的注解。其余八个,来历就比较复杂了。拿群众的话说,差不多全是有“杆子”的。他们跟某某或者某某领导的关系,蹊跷得说起来令人晕眩。不知怎么搞的,有一位正在农村插队的知青,也夹了进来。至于那些眼巴巴地盼望了一顿的老临时工们,照例地又被安慰道:“别着急,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总得分期分批解决嘛!”
这件事情要是在过去,也就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小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可是现在毕竟已不同于过去??近几年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民主和法治的空气溶合在一起,又弥散开去,使得一部分人心情舒畅,另外一部分人感觉郁闷。特别是党中央制订了《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更让那些爱给领导提意见的群众抓住了把柄。这不,一群满心希望自己能转正这次却没有转成的老临时工,串通一气联名写了揭发信。也不知他们跟谁学得这种不按程序的告状方法,把信抄写一式四份,同时寄给了县、地、省和中央四级党的领导机关。
开始时,县委收到他们的来信并未引起怎样的重视。可是后来,分别寄到地委、省委、党中央的那三封,带着各级领导的批示,相继转了下来,地委又派来一个调查组,这才使事态严重化了。
一个月后,陈局长被撤销了职务,徐局长走马上任。
徐局长是从县委党校调过来的。虽然他很满意于这次新的委任,然而他在上任之前,还是向县委提出了如下两个条件:第一,在县劳动局局长职权范围内,必须授予他决定和处理问题的全权;第二,任何人不得以字条或者口头干涉劳动局的工作,除非是县委加盖公章下达正式文件,否则不理莫怪。
他是如此郑重地提出来的,县委领导也同样郑重地答应了他。可是也有人在背后不以为然地说他是“摆样儿”。徐局长没有理会这些。他当务之急所要做的,是具体执行县委的决议:“清退通过不正当途径招收的工人,按照上级规定原则重新招收。”这一条写在县委关于陈局长所犯错误的处理决定里面,是徐局长参加讨论的唯一一条,也是在他竭力主张下通过的。
在县委专门召开的会议上,徐局长一再坚持这批工人要退回重招。他说:“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我们党内和政府内的风气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点。现在再不下决心动刀子割肉,彻底剜除我们的病根,就无法要求群众像过去那样信赖我们!”他说:“我们不能老是说要‘杜绝今后’。‘今后’是个没有下限的时间概念,它可以使我们永远无所作为。群众不光要看我们的今后,更要看我们的现在,看我们对眼前发生的事如何处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把最后这句话说得特别重,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决议终于按照他的提议通过了。今天一上班,徐局长就到县纪委去,把这次招收的全部工人的有关材料要了来,坐在劳动局大办公室后面他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里,认认真真地翻阅起来。
随着材料一页又一页在手底翻过,徐局长的情绪不断地变化着??他一会儿像是两眼喷火,为那些明目张胆贪赃枉法的行为愤怒;一会儿从嘴角流出一丝讥讽,轻蔑那些用“共产党员”外衣包藏着的肮脏的灵魂。突然,他盯住一份材料满脸错愕??摊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职工登记表,表的右上方贴着一张年轻姑娘的相片。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圆脸庞,厚嘴唇,两只眼睛含着一种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忧郁的神色,耳朵后面垂下两条直撅撅的小辫子。
徐局长看这姑娘有点眼熟。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视线,见表的第一行“姓名”栏里写着:“葛春霞”。
“葛春霞??”徐局长心里念叨着,又看了看表的右上角的相片,使劲翻腾自己的记忆。他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和小辉一起下乡的小葛吗?原来小辉从农村来家探亲时,这姑娘好几次跟别的姑娘一块儿到自己家里来过呢!听自己那宝贝儿子小辉说,小葛从小死了父亲,她和弟弟都是妈妈一人拉扯大的。她为人忠厚,又能干活,大家都挺喜欢她。不过,这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从一开始就没在徐局长那浩繁的记忆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况且去年小辉回城后,这姑娘再没到徐家来过,徐局长也没再听儿子提起过她,就渐渐地把她给淡忘了。
“她怎么也掺和到这里头了呢?”徐局长纳闷着,翻看了有关葛春霞就工经过的调查材料。据材料反映,在这次招工前,葛春霞的母亲先后找了陈局长十几趟。陈局长的女儿结婚时,还收了葛家送的价值七十多元的纯毛衣料。另外,陈局长的女儿与葛春霞还有小学三年的同学关系。
看完了关于葛春霞的几份材料,不知为什么,徐局长的脑子里产生了一种他也难以名状的感觉。他有点茫然,又有点烦躁。他好像从葛春霞事情的背后触摸到了一种东西,又什么也没触摸到??人的感觉有时就是这么莫名其妙!他想立刻回家去,跟老婆唠一唠,这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多年靠边站养成的习惯。而且只是从那时候起,他才发现原来长头发的女人未必见识短,她们有时对社会政治大事也会发表许多高见。但在此时,他欲行又止,因为他现在身居要职,已不是当年只能在老婆面前发议论的状况了。公事不应当拿到家里瞎嘀咕。他老徐过去不是,现在也不准备当“妻管”干部!
“可是……”他感觉小屋子里有些不透气,先是解开束着脖颈的衣扣,然后又抱起那叠卷宗??不知他是认为这个宽敞的大房间会有助于他开阔思路呢,还是想找秘书小马谈点什么,反正他到大办公室里坐了下来。不过,半个多钟头过去了,他没说一句话,也还没有人打扰他。
“徐局长……”一个嗫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子,合起了那叠打开后再也没动一动的卷宗,抱在手里。
“有事先跟马秘书谈吧!”他抽身走出门去。

晚饭后,徐局长受一种奇怪念头的驱使,独自走到县城南关寻找葛春霞的家??他急于要寻到到那个他似乎已经触摸到,而实际上没有触摸到,只是似隐似现地在他感觉中的东西,这个东西使他无法安静。
根据儿子的指点,他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说实在的,徐局长在这个县城居住了十几年,还是头一回涉足这里。看着那一排排低矮阴暗外墙露着砖块的小屋,他有些吃惊,好像从未想过在本县城还有住在这样处所里的居民。他按着门牌号码叫开一间小屋的房门,一位看起来年纪比他还要大一点的老婆子出门迎接他。
这是一间单间的小屋。单凭门牌不错和这老女人的神态,徐局长已断定眼前就是葛春霞的母亲了。他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两眼狐疑,一面往屋里让客,一面把两只被肥皂水泡得发红的手,放在腰间扎着的一条有些肮脏的蓝布围裙上不停地搓着。不难看出,这是一位饱尝辛酸的女人,要不是她像现在多数老年妇女一样剪了短发,真像是一个生活在旧时代的农村寡妇。
“这是葛春霞的家吗?”徐局长和蔼地问。
“是呀!快屋里坐吧!你瞧,家里脏得进不来人。你是?……”
葛母一面应答着,招呼着,一面慌乱地搬过来一只杌子,撩起围裙擦干净上面的尘土,眼睛探寻地望着徐局长的脸。
“我是县劳动局的。”徐局长一面进屋一面自我介绍。
“啊!”葛母像是吃了一惊。
“劳动局的?”她讷讷出声来。
“劳动局的!”她又木讷地重复了一遍。
突然,她抬起头,身子躬向徐局长,两眼射出哀求的光:
“同志,真要把俺家春霞再撵回农村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嫂子,别着急,我是来了解一下情况的,咱慢慢地唠。”
“俺也知道走后门不对,可是俺没有办法呀!”她急切地申辩着,眼角里涌出了泪花,顺着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滚落到地下。
“你坐下慢慢地说吧!”
葛春霞的母亲讲开了……

葛春霞的爹生前是县城一家白铁合作社的工人,一九六一年得了大病,在床上躺了四年多,又死了。她死时春霞刚满七岁,她的弟弟刚五岁,从此就靠她母亲帮人缝洗挣几个钱和政府救济过日子。
文化大革命的风浪虽然席卷了全国,却没有冲击到这孤儿寡母。在那些史无前例的动乱日子里,这个小家庭就像生长在角落里的一簇小草,那样不惹人眼,他们也从来不会张扬表现自己,母子三人相依为命,独自过着贫苦、单调,却也和睦、安宁的生活。
后来葛春霞和弟弟长大了。弟弟十六岁,姐姐十八岁,姐弟俩一块儿从初中毕业。姐姐因为要帮助母亲挑生活的担子,压根儿没想升学的事。弟弟因为没有被推荐上高中,也就只好辍学了。这时候,母亲也在长年累月的操劳中逐渐衰老了,她那瘦弱而且弯下去的身躯,已挑不起三口人生活的重担。而且,快要二十岁的大姑娘、小伙子,也该自己挣饭吃了。
当时还正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政府真慈悲,答应只要春霞姐弟俩有一个下乡,就安排另一个进工厂。为这茬,葛家母子又一次打心眼里感激共产党和毛主席!
春霞终究大几岁,又是个早懂事的女孩,很会体谅做娘的心,更进一步说她清楚怎样做对这个小家庭最有利。没用开家庭会讨论,她悄悄跟母亲说了一声,没等母亲答应,就自己到街道上报了名,几天后到离县城很远的一个小山村落户当农民去了。
到农村后,春霞差不多一年当中来家两次,每次住三五天就回去。来家时,她很少说起在农村的情况。若是母亲问起来,她就说:“挺好的。”母亲只能从外表看到女儿的脸庞比过去黑了,神气比过去老成了,而且确实有着“挺好的”迹象??她比在家时胖多了,整个身体发育得丰满、健康。在母亲面前,她向来表现得很乐观。听跟女儿在一起的知青们说,春霞在生产队里劳动最泼实,跟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姑娘没上下。而且她与人相处得最好,从没跟谁红过脸,吵过架,无论知青还是社员都夸奖她。
可是,两年过后,一块儿下去的知青们一个又一个被召回城里当了工人,或当了干部,有的还被推荐去比县城更繁华的大城市上大学,只剩下葛春霞一个人还在那里,独自守着那一溜五间新草房和一个空旷的大院子。
女儿仍像过去一样,一年来家两趟,在母亲面前她依然那么乐呵呵的,还是很少说起在农村的事。可是细心的母亲看得出,女儿有时一个人发呆,眼中常有掩饰不住的忧郁的神色。
“这丫头有心事呀!”母亲叹息着。
她问女儿咋还离不开农村,女儿总是劝慰她说:“娘,你咋又急?我在那儿挺好的,再住两年也不打紧,我不会在农村一辈子。”
唉??这孩子,咋就不懂娘的心?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哇,已经二十大几的年纪,按说该找婆家了,还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山沟沟里,为娘的哪能不着急?再说啦,当初春霞自己要到农村去,让弟弟进工厂当工人,这在娘的心底下,是欠了女儿一笔账,不偿还,又咋能安得下心呢?
女儿自己不着急,当娘的不能不着急。她开始凭着自己的见识,四处访听,怎么才能使女儿早点离开农村,回县城工作?
她先去请教本胡同里在小学教书的方老师,他可是这前街后街知书达理最多的一个!哪知道,见面一唠,这个教了二十多年书,已桃李满天下的方老师,竟是个不通世故的书呆子,对于葛母怀着极大信赖向他提出请教的问题,除发了几句“世态炎凉”、“世风日下”的感叹之外,挠了半天头皮,也没说出到底应该怎么办,让大把年纪的老婆子白跑一趟。
她只好又到前街理发馆去问王剃头匠。这个人是南关街坊中无所不知的万事通,她告诉葛家大嫂说:“如今这世道呀,办事不能死心眼儿,得灵活点。车子不转多湮油??要想办成事,就得舍得意思意思。”
葛母听明白了剃头匠的意思。这些年,她虽然很少关心世事,但也常听人说起请客送礼的事。她思忖着,自己孤儿寡母的,没个人能上得桌面去陪客,请人吃喝不好办,不如给人家送礼吧。可是,送什么?送给谁呢?还是多亏了王剃头匠的一番指教,她决定先到女儿插队的小山村,会一会那里的大队干部。
回到家里,老人打开柜子,取出里面的小匣子,再打开,拿出一卷用布帕包了几层的钞票,拇指蘸着唾沫仔细数了三遍??这是她省吃俭用好几年的全部积蓄,虽然只有几十元,但在她的心目中,俨然是一笔巨款了。原来这是预备着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好在儿子年龄还小,如今又不兴早婚,一时用不上,就先为女儿花了吧。老人数完钱,神情庄重地从中抽出几张掖在了怀里,把余下的重新包好,放进匣子,又把匣子搁进柜子,然后拎起一只篮子到了街上。
葛春霞的母亲来到城里门面顶大的副食品商场,先让售货员给拿了两瓶“顶好”的酒,又称了四斤“顶好”的点心,然后又买了半斤“人家公家干部喝的那种小叶茶”。数数腰里剩下的钱已不多了,干脆一股脑儿掏出来,又买了几盒用彩纸包装的烟卷儿。
第二天一早,她换上一身干净裤褂,锁门离家,坐了一块两毛钱的班车,下车后打听着道儿步行了三四里,又坐上一个热心肠小伙子开的拖拉机,傍晌午时到达了女儿所在的村子。
女儿对母亲的突然到来很诧异,特别是看见母亲背来了那么多东西,更迷惑不解。她问母亲来做啥,母亲对女儿说明了来意。女儿嗔怪她说:“弄这一套做啥?你要办你办,我可不管!”
女儿看来是不赞成,可是也没有明确反对。不管就不管,娘管,当娘有多么不容易呀!
母亲谋划着行动计划,心里头突然忐忑起来。这个已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的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此时慌乱得全身发抖。她像是第一次要去做贼,或者是去做一件更加见不得人是事。哎呀!怎么办呢?为了自己女儿的前途,壮壮胆子,豁出这张老脸去吧!
她想到支书家里去,可是女儿不给带路。幸好,刚吃过晚饭,支书主动上门来了。
“听说老嫂子来了,一路上累了吧?”
当母亲从女儿的介绍中,知道进门并热情问候她的就是大队支书时,心中油然生出了无限的敬意。她慌忙吩咐女儿给支书搬了座位,又用女儿的搪瓷茶缸泡了她带来的茶叶,从包袱里拿出烟卷儿亲手递过去又给支书点上,这才恭恭敬敬地坐在支书对面,讨好地跟支书攀谈起来。
她十分局促,反复重念着一句话:“这闺女不识事,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而支书却倒自如豁达,不住地夸赞着春霞的好,说她这好那好,村里人人都说她好,待她亲。一边说着,支书不时斜睨一下坐在一旁低头不语的葛春霞,这使母亲感到一阵阵不安。她以一个上了年纪的寡妇所特有的敏感,似乎从那略带轻薄的斜睨中看出一种使她战栗的东西。
天哪!一层黑雾压上了母亲紧缩的心头。她为女儿担忧、害怕,更感觉女儿不能在这山村继续待下去了,必须尽快离开!
话题终于转上了春霞进城安排工作的事。支书解释说:“俺是满心愿意小葛早日进城有个好工作,可是上级给的指标有限,不能一下子都送走,俺这小庄户干部也是没办法。”
“还是请支书多费心!”葛母恳求着,临了又把带来的礼物如数奉上,一再说:“东西太少,不成敬意,支书别嫌弃!”
支书嘴里谦让着,说:“你咋这么不实在?都不宽裕,破费钱做啥?”但伸手把礼物接了过去。
走出门去后,支书又折回来,悄声对着葛母说道:“老嫂子,俺看小葛的事,你还得到县府跑一跑。只要上面要,俺绝不拦挡她。”说罢,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送走了支书,母亲进门躺在女儿的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中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这倒不是她认为女儿的前途有了更大指望,而是东西送出手去,总算了结了一件事情。或者说,事情总算开始做了。
回到县城,她又接连往县政府跑了无数趟。一开始,她到县知青办,人家告诉她现在没指标,以后会安排。她对这个“以后”不放心,听说劳动局是专管招工的,就改往劳动局跑。她鞋底磨薄了,嗓子说哑了,得到的答复始终未变:“下乡知青归知青办管,劳动局不负责。”
可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往往有一股特别的倔劲儿,她一旦办开了一件事,是不肯轻易罢手的。她不管人家怎么推诿,以至后来干脆理都不理她,她还是三天一趟五天一回地跑,劳动局从陈局长到普通办事员,都认得了这个不听人劝的倔老婆子。有好几回,她缠着陈局长哀求着,眼泪直流,有一次还跪了下去。
陈局长早就不耐其烦。几乎每次,他都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抽身离去。可是,终于有人被感动了,对她偷偷表示了同情??有一回,办公室里没外人时,马秘书悄悄暗示她,可以到陈局长家里去求,并且漫不经心地提到了陈局长的女儿快要结婚的事。
这一回,葛母又一下领会了马秘书的意思。她一咬牙,回家把小匣子从柜子里面取了出来,把里面的钱兜底捞空,还把儿子刚交给她的当月工资加进去,请街坊中最时髦的女孩儿陪她一起,到百货店去扯了一身纯毛华达呢的衣料,趁夜色送到了陈局长家。
陈局长没在家,局长的夫人和女儿接过纯毛衣料,脸面笑成了两朵花。啦起呱来,局长的女儿还主动介绍,自己和春霞是小时候要好的同班同学。
这一枪,出乎意料地命中了靶心。一个礼拜后,葛春霞接到通知填表体检,很快就到水利局报到上班了。至于这中间陈局长夫人和女儿如何显出神通,使得陈局长慈悲大发,葛家人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从心里感激陈局长大恩大德。春霞娘把陈局长曾经怎样训斥和冷落过她,都当成了天经地义??人家大官,没这点煞威还行吗?
真没想到,葛春霞才到水利局上了几个月班,就发生了陈局长被撤职的事,接着又听说这次招工不算数了,要清退重招,女儿的脸上罩上了阴云,母亲那一颗刚刚舒展开的心,又紧缩起来。

听完了葛春霞母亲的叙述,徐局长的脑子就像豆浆锅里?进了卤水,全凝结成一个坨了。他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葛家的小屋,走到了大街上,也记不清自己是否曾向葛母许诺过什么,或者说过什么安慰的话。不!他记起来了,他啥也没有许诺,也没有安慰她,只是说了一句“我该走了”,便默然离开。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徐局长整夜没有睡好。他辗转反侧,一声接一声地叹息,怎么也理不清自己那纷乱如麻的思绪。他想,葛春霞通过母亲送礼顶了水利系统的专项指标当工人,是不合法的。可是,包括自己儿子小辉在内的许多下乡知青,他们跟葛春霞一起到农村插队落户,却一个接一个都回了城里,只留下葛春霞在那儿,这难道是偶然的吗?儿子小辉为什么比葛春霞早一年多进城,与自己是领导干部有没有关系,这难道是正常的吗?在我们社会里,有的人不用走后门就会有好的安排,而有的人却必须拿出全家的积蓄去请客送礼,才能够换得一个稍易生存的地位,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徐局长反复回味着葛母今天对他讲述的事情,葛春霞、葛春霞的母亲、在小学教书的方老师、王剃头匠、大队支书、陈局长及其夫人和女儿,还有马秘书和儿子小辉,等等等等,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所熟识的和从未谋面只在他想象中的形象,依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很快排成整齐的一列,又围成了一个圆圈,在他的头顶上旋转起来,而且越转越快,又一下向他逼近过来……他终于躺不住了,翻身起床,下地走到桌前开亮了台灯。
老伴被他惊醒了,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说:“睡不着,起来坐坐,你睡吧。”
老伴没有再睡,也爬起身来,取了一件厚一点的上衣,走到丈夫身后,轻轻地给他披在肩上,然后一声不响地在他身旁坐下。
两口子相对无言,老伴回想起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们夫妻曾有过多少这样失眠的夜晚!
“粉碎‘四人帮’已经四年了。”她说出声来。
“是呀,已经四年了。可是要消除林彪、‘四人帮’丢给我们的大包袱,还很难呀!”徐局长不胜感慨地接茬说。
他对老伴谈起了葛春霞的事,老伴很同情这个姑娘,可是也说不出到底应该怎么办。

一连好几天,徐局长紧缩双眉,沉默不语,没有再翻看那些材料,也没有提起退工的事,他的脑子继续被葛春霞的事缠绕着,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在小县城里流言的传播是很快的,尤其是大家普遍关心的新鲜事。
有人散布:“葛春霞的母亲暗中拜托了徐局长,而徐局长的爱人看中了葛春霞,打算娶她回家做儿媳妇。”于是,又有人议论:“行了,这回葛春霞保险了。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呀!”
徐局长听了,双眉锁得更紧了,一对小眼睛眯成了两条弯曲的线。
……
                                    198010月于沂蒙山区


附记:

整理旧物,发现一个大纸袋中装着一叠泛黄的稿纸,竟是31年前自己写的小说《徐局长的犹豫》手稿。在最上面,是两页标有“临朐县革委创作组”字样的绿线横格纸,写满了先师郝湘臻先生对于这篇小说的批语。睹物思人,感慨万千。
郝湘臻,原临朐县文化馆创作员,主要作品有电影剧本《半边天》等,特别擅长农村题材小说、戏曲和电影创作。但因当时的政治气候,以及他戴着“右派分子”帽子,作品多以“工农兵创作组”名义发表。老先生如果活到现在,想必该过80岁了。
大概是1975年冬,我被抽调到大关水库工地做宣传工作,负责编印油印小报,就是先用蜡纸刻写,再用胶辊蘸油墨一张一张印刷的那种,上面登载着工地上发生的好人好事,以及流行的政治口号。偶尔我偷懒为逃避工地劳动的辛苦,杜撰一篇二三百字的小评论,并且擅自填充进版面,总会博得几声喝彩。同宿舍里,有一位面色黢黑的长者比我先来,他整天不语做沉思状,时而掏出一个小本在上面不知记下点什么。我开始不知他为何人,后来听说,他就是县里的著名作家,也是著名的“老右”,叫郝湘臻,为搞创作到工地来体验生活的。
也许我当时年轻自负,凡事总爱发表意见,喋喋不休,不知怎么就逐渐得到了他的赏识。他常拉住我单独聊天,口头禅是:“啦啦,啦啦!”他还劝我离开机关到文化馆去,专业搞创作。他说:“你有生活,是块写长篇小说的料,不搞文学太可惜了!”后来水库尚未完工,我被调回原单位,他也完成了体验任务回到县城。我常到文化馆借阅图书,顺便看望他,每次见面都聊半天,话到投机处会忘记我们的年龄差别。
郝老师一直对我不从事文学耿耿于怀。他对我说:“官场没什么意思,埋没人才。搞文学吧!搞文学吧!”后来一位与他也相熟的朋友问我:“郝湘臻对你意见怎么那么大?他说你是个官迷,舍不得跳出官场,甘心沉溺在公文堆里。他还说,你不搞文学,对文学不会有多大影响,于你却是个大损失。”
在他一再诱惑下,我终于调动出一点灵感,写出了《徐局长的犹豫》。这是我的第一篇,也是我在离岗前唯一一篇短篇小说。成稿后,我送给郝老师讨教,他退回来时就附着手书的那两页稿纸,上面写了300多字,内容如下:

(一)作者的意图在作品中体现不出来,“决心改革,冲破今天社会上的恶势力”,这样的人物要有大量的行为、内心思想、特殊情节来塑造,实际是整篇作品主要文字围绕于此。但是,本篇中却太少了,转移了。
(二)现有篇章最生动最成功的人物是春霞母走后门的描写,相当感人(这说明作者的体验的实际),这就是创作的规律。但是,目前看春霞母的形象不能体现更深刻的东西,重大、深刻、普遍、动人……但无新意,这就是表象,是多数作品的通病。
(三)要想加工的话,应从春霞母身上挖(因为有形象基础,局长苍白,难度大)。问题是:怎样提炼、挖掘?从哪里出新?这不是别人能代替的,教也不行,靠自己体验。仅提线索,以开思路:
1.局长公事公办,安排春霞,但霞母还要送礼(吓怕了,变形了),弄得局长啼笑皆非。这是民族的创伤,是生活中的一股暗流。
2.不就工了,不送礼了,今天政策开放,靠手艺吃饭,炸油条也行嘛!这是我国社会人们心理、生活中滋长着的东西,是时代形象,有新意,但变动较大,恐难改好。

不难看出,郝老师对我是很失望的,这篇小说在他这里被判了死刑。虽然我对他的批语非全部赞同,甚至感觉他对我的意图未完全理解,但是,他使我认清了自己不是搞文学的料,于是安心写公文,于是一辈子没出息。
郝湘臻老师早已作古。他逝世时,我已离开临朐县多年,得到消息已过后很久,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
我成长于一个被迫荒废学业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有许多先辈曾给予我鼓励和指引,使我成为今天的我,郝湘臻老师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位。虽然我对自己的成长并不满意,感觉自己太没出息,没有体现出人生价值,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我连现在的样子也没有。
把这篇旧稿敲进电脑,发表于网络,既是为纪念已故的郝湘臻老师,也是为怀念自己的过去。至于那些陈旧的文字,只是一个寄托念想的载体而已,其本身并不重要。为保存原貌,稿件未作任何修改。
如果说,这篇旧稿在今天读来还有点收获,那就是我从里面看到,当时的腐败和反腐败,是无法与现在相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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