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腥 （散文）

短笛吟风

雪  腥 （散文）

                    张丙辰

表哥从珠海回来了，久居南方，十分想吃地道的家乡菜。我带他来到大河南岸邙山下的家常餐馆，这里有几道秘而不宣的野味。服务员递过一份手写的菜单，我点了一个麻辣野兔-----这可是餐馆的第一道招牌菜！但是表哥拒绝了：

“除此之外，其他悉听尊便。”

我大惑不解。再三坚持之下，表哥讲了45年前的一个故事。

那还是农村的大集体时代。一大二公体制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冬闲的逍遥。隆冬季节，大田里原本就无事可做，遇到下雪天，更是名正言顺的睡懒觉，侃大山。所以，当时农村的青壮劳力，无一例外的期待天降大雪，而且下得越大越好，时间越长越好。

但雪停也就意味着好梦结束。生产队雪后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劳力到村外扫雪，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所有的村庄共同行动，从各自的村口开始，沿着大路一直清扫到边界。因此，下过大雪之后，连接各村的道路都会在短时间内打扫得干干净净，方便人走车行。不像现在这样任它冰消雪化，泥泞满路。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持续时间也长。一直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才停了下来。老槐树上的钟声准时响起，年轻人扛着扫帚拿着铁锹浩浩荡荡出东门。漫天皆白，银装素裹。白头的北邙起伏着巍峨的山影，时有阵阵雁唳从头顶掠过。养足了精神的年轻人以雪为道具，追逐嬉闹，释放着旺盛的活力。乐观是人生的重要元素，即使在捉襟见肘的窘迫中，造化赋予生活的种种情趣也不曾泯灭。

扫雪的过程认真而惬意，分段清扫，配合默契。扫帚过处，露出湿润的路面，升腾出沁沁的凉意，和解冻的人心一样润泽。

突然，“砰”的一声，不远处传来枪响，在辽阔霜天的背景中分外清越-----那是中原农村人极为熟悉的一种武器：一米半长的细长钢管，把尾端封死，留下点火的小口，装上木托，就成了一把粗制滥造的猎枪。填进火药和铁砂，就可以在田野上猎杀野兔和野鸡-----大家循声望去，在百步之外的高岗上，看到了打兔人合印。他脚上的胶靴半没雪中，腰间用布条把破棉袄扎住。枪口依然冒着的淡淡青烟，在他头顶袅袅散开。皑皑白雪映衬下，他高处持枪的造型非常醒目，会使人想起林海雪原的猎户。在他前面不远处，一只野兔在晶莹的雪原上没命的狂奔。显然，合印失手了！但他尾随其后，一瘸一拐地穷追不舍。

合印有四十来岁，是邻村张庄人，他的表妹嫁给了我的本族堂兄。因为两村相距不远，亲戚间经常走动，所以很多人都认识他。合印是这一带名气很大的资深打兔人，他天生残疾，腿脚不便，也不愿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沾了贫农成分的光，生产队特许他另辟生路，持枪打兔。农村的冬天地净场光，是兔子生存的饥饿期。陷入食物缺乏的困境，兔子大多会在过冬的菜地觅食。白菜地，葱沟里，堆积红薯秧的井台上，经常能见到兔子的踪迹。年深日久，合印对兔子的越冬规律一清二楚，一把兔枪更操练得出神入化，弹无虚发。凭着这杆枪，他不仅给一家三口带来了美味佳肴，而且也创造了额外收入：一张经霜的完整兔皮，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瘸腿合印就凭着这点本事，维持着家庭的日常用度。

合印奋力追赶，兔子没命狂奔，厚厚的积雪给这场竞逐增加了难度。但我发现这兔子逃跑的路径不太正常：无一定方向，无一定规则。眼看就要窜上大路，那会大大加快它逃命的速度啊！但它突然折返，朝着我们扫雪的人群斜奔过来。近了，更近了，越来越近！竟然直接跑到我的面前，鲜红的兔血洒在洁白的雪地上灿若桃花。我看得真切，举起手中的大扫帚猛拍下去，兔子跳进一米多高。我又拍打下去，兔子又跳起。我最后狠命一击，兔子爬在血泊中不动了。

兔子很大，有四五斤重，左眼已经被兔枪的霰弹打瞎----难怪它会径直朝我们奔来。粘稠的血染红脖子下杂色的细毛，散发着腥气。几个同伴围了过来，看着我手中的战利品，眼里有一种讨好的期待。

不远处，合印也在朝我们这里赶过来。他一边跑一边喊：“是我打住的！是我打住的！”

我不知所措。不知谁喊了一声：“不能给他！快跑！”。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在三五个同伴的护卫下，我提着兔子向村里奔去。

我们不敢回家，熟门熟路，很容易被他堵住家门。仗着熟悉村里地形地物，穿小巷，越断墙，在迷魂阵一般的农户院落里折冲往返。薄暮时分，我们在隐身的断墙后，终于看见绝望的合印走出了村子。

这是一个满天星斗的饕餮之夜。在松林家的后院里，劈柴火烧起一口大锅，浓烈的兔肉香味儿在久违了荤腥的穷巷里弥漫。见者有份，所有参加扫雪的人都来此一饱口福。人多肉少，想大快朵颐显然不可能，但稀释过的肉汤依然抚慰了旱涸的辘辘饥肠。我和大家分享着与合印斗智斗勇的过程，并夸张地谋划着把这张兔皮卖给大夥村做毛笔的老常。一只野兔给农村的平淡生活带来少有的兴奋和期待。

第二天下午花嫂来到我家-----她就是合印的表妹。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合印当天一无所获，又累又饿。回到家里，见冷锅冷灶，心情恶劣。失望的老婆絮絮叨叨埋怨他无能，沮丧的合印搂不住火，对着不满的妻子开了一枪。霰弹打在大腿上，距离太近，伤得很重，连夜送到了县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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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夜深人静，我来到了二里外的合印家。院子里黑灯瞎火，破敝的院门也没有上锁。我把那张风干的兔皮装在一个袋子里，塞进了房间的门缝。

从此，我再也没吃过兔肉。



表哥的故事讲完了，我们都没有说话，似乎在静静地反刍这45年前的故事。那是个特殊的年代，饥饿使得亲情冷漠，人心坚硬，为填饱肚子有过太多的生活悲剧。

菜端上来了。我打开酒瓶，斟满酒杯，霎时浓香扑鼻。我和表哥碰杯，为此生庆幸，为未来祝福。窗外，一阵风尘呼啸着漫过山林，好似饥饿和穷困已打马远去。风烟过处，大河主航道上，一艘巨轮正高昂着船首，驶向远方。（完）



作者：张丙辰，笔名阿丙，中国作协会员，焦作作协名誉主席，诗词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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