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捫虱】

汉唐的风

燈下捫虱

    詞之為體,發始於唐,滋衍於五代,造極於兩宋。然衰於宋末,至金元曲興,雖偶有遺響,卻難免沒落,至明而亡。清詞所謂復興,實如盲人摸象矣。及至今朝,又似有勝清詞之表像,據不完全統計,涉足詞者舉國不下百萬之眾,然於詞道,何如“祗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耶?

    昔日易安論詞曰:“本朝柳屯田永,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丞相、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又往往不協音律……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黃魯直出，始能知之。而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少遊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豊逸，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詞別是一家，在宋時知之者尚少，且問後世如何？今朝又如何？又有宋末沈伯時《樂府指迷》：“前輩好詞甚多，往往不協律腔，所以無人唱和。秦樓楚館之詞，多是教坊樂工及鬧井做賺人所作，祗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甚至詠月卻說雨，詠春卻說涼。”足見詞已衰於宋末矣。

    金元曲興。其時詞譜散佚，宮調失真，拍節無存，幸曲與詞略有相通處，元遺山、張仲舉等尚有宋詞遺風。但曲究與詞有別，曲興則詞道日漸沉埋矣。至明詞已亡。明以降，不知詞中法度，而競相自度詞曲，或問宮調為何，用何管色，工尺為何，聲情是否相契，可謂一問三不知，此風流毒到清朝。

     近代人謂：“詞至清代，可謂極盛之期。”故有清詞復興一說。大抵清詞歷浙派、常州派之變，其間論詞話、詞律、詞韻、詞譜者層出不窮，以詞作名世者如其年、容若、竹垞、皋文、朗甫、蓮生、鹿潭、復堂、叔問等不一而足，儼然有與宋賢一較高下之勢，鹿潭更有詞中老杜之譽，《水雲樓詞》亦被推為清詞第一。然詞亡於明已是不爭之實，所謂詞別是一家，有律有文，縱文佳而律疏已失其一半矣。於律關合詞調體氣，聲情契合。以容若之貴、蓮生之富，詞作皆淒婉，不忍卒讀，雖說傷心人別有懷抱，惜乎失卻泰半詞調體氣，譬若少逰詞，同時人皆謂盡得小石調韻味，亦失卻泰半詞調體氣矣。其年、容若皆不通音律，卻有自度曲問世。浙派喜詠物，太過質實，聲、韻、體氣俱有不足。常州張氏昆仲重寄託，回歸樂府本旨，惜乎疏於律度。至鹿潭，人謂以清商變徵之音，挾兩宋之規模況寫兵事，立意幽遠，境界宏大，寄慨遙深，極言佳文，又首倚宋賢四聲入詞，可謂有律有文。然細讀《水雲樓詞》，所謂清商變徵之聲恰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若仙呂宮、大石調、小石調諸體竟亦成清商變徵之聲，讀其序“淒然欲絕”、“淒然不可卒聽”何其多也，與少逰、容若之失何其相似耳！又依白石《淒涼犯》、《角招》等詞句讀多誤，他調起結韻音色多不相等，或體氣稍隔，真真良玉有暇乎？清人詞話甚多，往往偏執一端，甚而對立，譬如有人論詞力主“輕”、“小”、“巧”，便有人力主“重”、“大”、“拙”；紅友出《詞律》，講四聲，江順詒則云紅友不懂宮調，不知五音，不應舍五音而獨取四聲。宋詞亡於明，字譜散佚，音節失傳，故詞早已不復能歌，清代竟有人取古今名調，一一被諸管弦，以南北曲之音拍強誣古人，或詡自度新詞，即非惑世，亦類欺人。有清一代，能作佳文、得體氣、合聲情者何人耶？故謂其若盲人摸象也。

     詞至今朝，挾百萬眾之威，大有後來居上之勢。然不甘寂寞者，紛紛劍走偏鋒，異體林立：老幹體、實驗體、先鋒體、城市體……足令宋賢瞠目結舌。細按其詞，皆不得要領，尚難入清詞二流也，遑論宋詞矣。近百年來，所謂詞人為文不能沉鬱頓挫，於律或失卻詞調體氣，或聲情不契。竊以為清人倡四聲之說，有益於詞學。所謂倚聲填詞，宋賢依據曲音高低，裁定工尺，綜合四聲、五音、四呼之理再實之俊語而成，後世字譜、音拍雖亡，但字格猶存。清人據宋賢成作，辨明宮調，審定四聲陰陽，如此填詞乃不得已為之，約略不遠乎宋詞。惜今人不屑於此，云宋人彼此間詞四聲未儘相同，不知詞間四聲調整自有規矩，精於音律者自可融通。更有所謂新韻取代《詞林正韻》之議，背離詞道益遠哉！至於一詞之中，何處當平，何處當入，何處當上去或去上，一調當用何韻，皆渾然不察；至於體氣，賀喜卻用哀音或反用者比比皆是，焉知毫釐之失謬以千里乎？當今人心浮躁，好大喜功者眾，君不見處處開山立派，廣納門戶，隨附壇風，相互吹捧……如此種種有礙於詞之繼承和發展。詞雖為小技，然別是一家，恕在下放誕之餘，願諸同好深思之。

汉唐的风

呵呵，?望多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