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继续解读一下阮籍的《首阳山赋》。这篇赋,对理解阮公的诗、思想,很重要,但是,理解这篇文章又有些难度,对其解读,众说纷纭。下面,谈谈我对这篇文章的理解。
先了解一下发生在公元254年的历史:
何焯:“嘉平六年(249年四月——254年十月,是曹芳的第二个年号)二月,司马师杀李丰、夏侯太初(即夏侯玄)等。三月,废皇后张氏。九月甲戌,遂废帝(曹芳)为齐王,乃十九日(是九月十九)。是月庚寅,立高贵乡公(曹髦),乃初六日(十月初六)。”
这篇文章,可分这样几部分:
(一)序:正元元年秋,余尚为中郎,在大将军府,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作赋曰:
“正元(254年十月——256年五月)年秋”,——正元是曹髦(即高贵乡公,曹髦即位前为高贵乡公。)第一个年号,十月已是冬天,而序中说,正元元年秋,可见此序必为后来所写,至于赋的正文,按序中所言,乃是作于秋天。《阮籍传》:“宣帝(司马懿)为太傅,命籍为从事中郎。及帝崩,复为景帝(司马师)大司马从事中郎。高贵乡公即位,封(阮籍)关内侯,徒散骑常侍。”序中说“余尚(尚,还的意思。)为中郎”,中郎,即从事中郎,即写赋的时候,秋天之时,还当着大司马府的从事中郎,“尚”字,表明,他在写这个序的时候,已经不是从事中郎。那么,这篇序,应当是写于爵为关内侯,职为散骑常侍之后。“在大将军府,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作赋”,乃是追述。
(二)正文:
1.在兹年之末岁兮,端旬首而重阴。风回以曲至兮,雨旋转而瀸襟。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鴂号乎西林。
这段是写时节、天气、物候。
由“兹年之末岁”,“端旬首而重阴”可知,在预感到废立将临的政治风雨欲来之时,天气也正阴雨连绵。阮公满怀殷忧,“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正是这年的深秋,九月上旬的一天。“重阴”,九月上旬,一连几天,都是风雨交加。风回旋而吹面,雨飘飖而沾襟。
蟋蟀鸣乎东房:《诗经.豳风.七月》:“五月斯螽(蚂蚱)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中七、八、九、十月,说的都是蟋蟀。“九月在户”,在屋门口,赋中说,“蟋蟀鸣乎东房”。豳历九月,也是夏历九月。曹魏历法,本承汉朝,沿用夏历。但,魏明帝景初元年,改用商历。其后,正始(240年-249年四月,曹芳第一个年号)元年,又改用夏历。“蟋蟀鸣乎东房”,此时,正是九月。
鹈鴂号乎西林:刘禹锡诗:“朝阳有鸣凤,不闻千万祀。鹈鴂摧众芳,晨间先入耳。秋风白露晞,从是尔啼时。如何上春时,唧唧满庭飞?”又《夏小正》(古代天文著作)曰:“五月鴂则鸣,故入秋而哀声发矣。”
西林,疑即指首阳山上的树林。《史记.伯夷传》中,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西山,即首阳山。西林,自然是指山上的树林。
说到这里,引一段《鸡肋编》中的话,涉及夷、齐,有点意思:“太史公作《伯夷传》,但云‘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而《论语音注》引《春秋少阳篇》,谓伯夷姓墨,名允,一名元,字公信;叔齐名智,字公达。夷、齐,谥也。’陆德明(唐代经学家,训诂学家)取之,不知《少阳篇》何人所著,今世犹有此书否?”余不多引,按《鸡肋编》,夷、齐,原来是死后的谥号。这回,这兄弟二人,姓、字、名,全齐了。原来,这二位姓墨,墨子,是他们的本家吗?——但是,你信吗?反正,我是将信将疑,疑大于信。
“风回以曲至兮,雨旋转而瀸襟。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鴂号乎西林。”是写在房中檐下,所遇、所闻、所见。
2.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振沙衣而出门兮,缨委绝而靡寻。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
这段写风雨中披蓑衣走出房中。
(1)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天色将暮,东房下蟋蟀鸣声入耳,孤独一人,无人相伴,思虑万千,忧心忡忡,房中檐下,徘徊不已。
(2)振沙衣而出门兮,缨委绝而靡寻。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忍受不了独困房中的孤独忧伤,虽然外面正下着雨,但还是整理好蓑衣,戴上雨帽,走出了房门,一个人在风雨中徘徊。风很大,帽带断了,很难再系上。孤单地在凄风冷雨中来回地走,遥思古人(阮公遥思者,按文中意思,应当就是夷齐了)。抚今思昔,喟然长叹,不由低声吟咏诗文。
3.将修饰而欲往兮,众龇龇而笑人。静寂寞而独立兮,亮孤植而靡因。
这段是说,跟别人说,自己想修饰一下外表、衣着,想往首阳山去吊伯夷,受到众人嘲笑,而更加感到寂寞苦痛,难以忍耐,但是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做法。
修饰,讲究仪表,使仪容漂亮、衣着美观。孤植,独立、独矗,与众不同。亮,通谅,“谅者,信而不通之谓。”坚守内心之诚、之真实情感,而不与人通融。
修饰,是为了表示尊敬。如果不是内心充满景仰,做为精神上的安慰者,他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阴雨、寒冷的秋天,望首阳而吊伯夷?
按序中所言,“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欲往”之处,除了首阳山还能是哪里?
“众龇龇而笑人”,现实中,不一定有“龇龇而笑”阮公的众人,阮公如果往吊首阳山,也不会与众人讲。这是在阮公的想象中必然会有的情形,如果他跟众人讲,他要前往首阳山,这群小一定会龇龇而笑,笑他不识时务、顺逆。
4.怀分索之情一兮,秽群伪之乱真。信可宝而弗离兮,宁高举而自傧。
这段是说,坚守平素所信守的内心之真,疾恶群小、那些虚伪的人混乱真假、颠倒黑白是非。不抛弃内心真实的想法、真实的情感,行所欲行,虽似我自弃于众(群小),而实为高世之行为。
这段有点象《离骚》中所说“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我向古代的圣贤学习,不是世间俗人能够做到的。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黄寿祺、梅桐生译。)
信,真实。弗离,离弃、抛弃。
就这段文词来讲,就绝不是一个道家者流所能有。
5.(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聊仰首以广頫兮,瞻首阳之冈岑。树丛茂以倾倚兮,纷萧爽而扬音。
把序中“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的两句加在前面,文章就顺畅了。看文章,要整体地看。
这段,是写离弃“群伪”,独往南墙下,望首阳山。所见秋风秋雨中的首阳山。山上茂密的树被风雨吹刮得东倒西歪,从山际林间传来一片萧条之声。
下一段,从“下崎岖而无薄兮……故甘死而采薇。”乃是想象之辞,想象伯夷叔齐二人饿死首阳山的情景。
这种想象,联系一下杜笃(东汉早期学者)的《首阳山赋》就容易理解了。
杜笃《首阳山赋》中说,在“长松落落,卉木蒙蒙”的首阳山中,“忽吾睹兮二老”,而且和夷、齐二老有过一番问答。
阮公想象中夷齐二老饿死时的情景,跟杜笃的想象比,恶劣得太多了。
6.下崎岖而无薄兮,上洞彻而无依。凤翔过而不集兮,鸣枭群而并栖。飏遥逝而远去兮,二老穷而来归。实囚轧而处斯兮,焉暇豫而敢诽。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
(1)下崎岖而无薄兮,上洞彻而无依:下面连草都没有了,上面树叶、果实都光了。环境如此,采薇的夷齐,只有饿死的份了。
(2)凤翔过而不集兮,鸣枭群而并栖:纯洁高贵,代表着吉祥安乐,“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的凤鸟,飞走了,来此群居的,只有喜腐鼠的枭。
(3)飏遥逝而远去兮,二老穷而来归:“飏遥逝而远去”仍是说凤鸟;夷齐谏武王,但“左右欲兵之(想用兵器来他们)。”还是姜太公曰他们是“义人也”,才没被刺伤或刺死,被拖走了。二人无路可走,就到首阳山来了。如果不是姜太公,这两兄弟怕真的被“兵之”了。
(4)实囚轧而处斯兮,焉暇豫而敢诽:二人是因惧被“兵之”而躲到这首阳山,哪里还敢、还有闲心非议周朝呢?——这句表明夷齐心境的话,可以看作是阮公身处司马家掌握之中,苦闷兢惧之心的夫子自道。
(5)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二人虽不非议周朝,但是,内心仍有所守,守着他们自己认为的义:不想、不吃周朝百姓的“嘉粟”,而只吃首阳山上的薇。但是,“下崎岖而无薄兮,上洞彻而无依”,草、木都光了,只有守着自己心中的义而饿死了。
他们不是不想活下去,不然,为什么要采薇?他们的内心还坚守着义,不然,为什么宁死也不吃“周粟”?
这里,反映了阮公内心的矛盾、惭愧,也反映了阮公对二人的景仰:他们毕竟为他们内心的义而死,用行为、用死来证明内心的坚守。——而阮公自己呢?不食周粟,就是他们的义。别人认为是不是义,跟他们无关,他们坚守的是自己的义,他们的底线用生命来坚守。
阮公或许会自问,自己虽也不议朝廷、不论他人是非,但是,对内心义的坚守,自己有他们那么坚定不移、宁死不屈吗?
从“实囚轧而处斯兮……焉子诞而多辞?”是本文的重心所在。
7.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肆寿夭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苟道求之在细兮,焉子诞而多辞?
这里,涉及到世俗、及儒与道两家思想、价值观对夷齐二人的评价问题。这段相互矛盾的发问,也是阮公自己内心矛盾的反应。在阮公的内心,儒、道相交战,而内心被这种交战蹂躏。
(1)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弗迟。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当初这兄弟二人,毫不迟疑地离弃了危败的殷,而归于周,这是对殷的不忠不义。但当周兴兵攻打殷的时候,却又来劝谏,劝谏不成,躲到首阳山,宁可饿死也不吃周粟,又好象只忠心于殷。——如果你们对殷那样忠心,当初为何跑到周来?这样的人,怎么称得上仁义呢?
仁、义,是儒家的道德标准。按儒家道德标准,这种矛盾的行为,是不能被称为仁义的。这是以细事苛责人的儒者会发的疑问。比如上次聊过的靡元对这兄弟二人一连串的责问。
《论语.泰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从这句话可知,周文王时,周族的势力,已经远大于商了。
另按:《孟子离娄上》曰:“伯夷辟(避)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何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说伯夷二人是为躲避纣的暴政或迫害而居于北海。
(2)肆寿夭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如果按道家贵身的观点,“身与名孰亲”——生命和名声、荣誉哪个更重要,这二人不顾自己的生命,为了坚守自己内心的义,求取道德荣誉,这种行为,是愚蠢的。
这就是说,这兄弟二人的行为,按照儒、道的观点,都无可取。
(3)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苟道求之在细兮,焉子诞而多辞:仔细读、思前代的载籍,充满了这样各种各样的说法,按照这各种说法,他们又有什么美德、美行值得人们羡慕?如果道义都要这样以细事苛责前人,那么,孔子为什么会认为他们伟大,而为他们说了那么多美辞呢?孔子一定是从更高的层次上着眼的,这二人毕竟以死践行了他们自己内心认为的道义之举。
既然是谈夷齐,就会谈到儒家的道,而不仅只是道家的道。阮籍少年时希望“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其父也说二人“身沉名飞”,我认为这里的道,是和“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的“道”是一个意思。
8.且清虚以守神兮,岂慷慨而言之:上述种种议论,太复杂,伤神了,先不不考虑了。“且”字,回归自身,回归目前,回到自己借以排遣苦闷的道家。还是归于道家的清寂,固守精一,使生命久视长生为上吧,岂能心怀愤懑,情感激烈地谈论这件事?
“苟道求之在细”之“细”,比如靡元那样用细事来责问死者:“所在谁路?而子绝之。首阳谁山?而子匿之。彼薇谁菜?而子食之。行周之道,藏周之林。读周之书,弹周之琴,饮周之水,食周之茶,而谤周之主,谓周之淫:是诵圣之文,听圣之音,居圣之世,而异圣之心。”这就是”道求之在细”,是群小之所为,龇龇而笑阮公的,便是这样的人物。这是些墙头草。
从“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到“ 将修饰而欲往兮”,再到 “怀分索之情一兮,秽群伪之乱真。信可宝而弗离兮,宁高举而自傧。聊仰首以广頫兮,瞻首阳之冈岑。”都表明了作者内心的尊仰,从文理上讲,结尾对夷齐的评论,一定不会是贬斥的。所以,我把“焉子诞而多辞”中的“子”理解为孔子,诞,理解为“以……为大”。这样,文脉才通畅。
通过分析这篇文章,了解到阮公内心的矛盾:世我的矛盾、儒道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矛盾,都在阮公的内心激烈尖锐地交锋着。
颜延之:《五君咏.阮步兵》:阮公虽沦迹,识宻鉴亦洞。沈醉似埋照,寓辞类托讽。长啸若懐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
江淹:《阮步兵》:青鸟海上游,鸒斯蒿下飞。沉浮不相宜,羽翼各有归。飘飖可终年,沆瀁安是非。朝云乘变化,光耀世所希。精卫衔木石,谁能测微弱?
下回,我们把重点,集中到阮公的诗上。了解了阮公的诗,再读其他诗人的诗,就相对容易得多了。
|